最后的村姑
澍河坡上空,每朵雪花,都馱著一個安靜的村姑。
她著素色衫子,面若桃李。雪花棲落,長長的眼睫上,棲落著鄉(xiāng)村的夢。青菜園。金麥浪。熟悉的鄉(xiāng)親。各種各樣的家禽畜類。遠比霓虹燈下,紅男綠女們,在燈紅酒綠中笙歌燕舞,再被一夜夜絆倒的鄉(xiāng)愁要親切。
她是村子里,最后一名村姑。
坐在窗前,繡一只蝴蝶,再繡幾叢青草。門前一株梅,開得沒心沒肺,楊樹梢上的天空,藍得仿佛,白雪公主的眼睛。想起遠去深圳的兄弟,十年杳無音訊。母親的眼哭成了半瞎。半真半假的傳言,將一家人的希望一次次扼殺。舊時同窗的信,放在桌子上,是一只憂傷的白鴿,盛滿心事。戀愛,加班,老板的騷擾,拉長的勢利,同事的爾虞我詐。
而她還留在老地方。一任雪花紛紛揚揚。在她的村莊,漫天飛舞的,都是她熟悉的雪花,仿佛她的同宗姐妹,有相同的閨名,兩小無猜,一起長大。
在她的鄉(xiāng)村,每朵雪花上都坐著一個安靜的村姑。無野心,安靜,恬淡,知足。她們和雪花本是一個姓氏。
那些雪花都姓白。
一頭老牛告別田野
一頭老牛慢慢離開田野。
父親在前頭,它在后頭。
一頭老牛沿著舊路走了一圈。它是和父親一起離開田野的。
天空很明亮,空氣很清涼,麥子很青翠,土地很寥闊。一頭老牛仰起頭,向天空打了一個響鼻。它龐大的身軀,微微搖晃了一下,四蹄踩在寬厚的大地上,不緊不慢,噠噠噠,噠噠噠。鐘表的指針一般,多么清脆,慢慢劃向未知。
一頭牛,向四周望了望,突然有些恐慌。
父親回頭望了它一眼,微微潤濕。
拖拉機來了,收割機來了,四輪車來了,它能做的都已被代替了。
一頭牛,除了告別田野,別無選擇。父親帶著它,和種過的每一塊土地告別。那塊荒地,那棵歪傾柳樹,東坡,南洼,徐莊后,一塊塊走過。
從那一天起,父親不再種地。
留守兒童
他有怯怯的眼神,是一片又一片雪花,不由分說融進了眼睛。
清澈透明,卻帶著些寒意。
獨自上學(xué),獨自放學(xué)。同村的孩子,很多人去了縣城,有的是爺奶跟著,做飯,接送;有的是了寄宿班,交價錢不菲的費用。雪花中,他穿著父母新寄來的棉襖。一行腳印,彎彎曲曲。無人相伴,很多人走了,他還呆在這兒。
他還呆在這兒。和很多雪花一起。分明,雪花也是一群留守兒童。天堂不收留守兒童,于是,他們降生人間,一朵接一朵,漂落塵埃。有些飄到河渠里,有些飄到屋頂上,有些飄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還有一朵,突然飄到了車輪下……
他上幼兒園時,掙脫了奶奶的牽引,獨自朝前奔跑,一車大卡車飛馳而來,他飄到了車輪下。一朵雪花,被大卡車碾成了碎片!
背 影
西北風呼嘯著。瘋了一般。
他騎著三輪車,佝僂著身子,背彎得厲害。一陣風夾著雪,鉆進了他的脖子,他哆嗦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走。三輪車上,菠菜青,蘿卜白,芹菜鮮嫩,蔥蒜們上青下白。在雪地里,三輪車上的菜們安靜地待著,娃娃一樣的乖,顏色煞是好看。
騎著騎著,車子突然爆胎。他仰頭,看天,嘆了口氣,推著車子往前走。來往的車子把路碾得滑溜溜的。他一步一滑,走了半天,到了集市上。
人影已稀,聲音漸少,原來已經(jīng)散集!
他好容易推到修車部,補胎,花了一元。然后蹲在平常常呆的地方,等了半天,有個白發(fā)老婆婆買了幾根蔥,花了五毛錢??斓桨肷挝缌?,他看實在沒人,就收拾東西回家。
回到家,他連餓帶累,肚子都癟了。一個早上,他賣了五毛錢,補胎花了一元錢。
他沒有吃早飯。
村口又搭起一架花棚
嗩吶聲。喇叭聲。笛子聲??迒事暋?/p>
銃子高昂頭顱,三聲大炮,驚天動地。
又一個老人走了。路畔,楊樹枝孤零零的,是一桿桿鐵槍,子彈耗盡,指向未知的命運。偶然有幾片枯黃的葉子,不耐寒冷,終于告別枝頭,回歸泥土。有的葉落歸根,有的魂靈無寄。
人如落葉。
大音箱里播放著各種哀樂,《劉備哭靈》《秦雪梅吊孝》《李天保吊孝》等。這些哀樂,低沉,凄厲,音符似落葉,孤苦無依,一朵一朵,飄向未知。若是有雪,漫天便扯起了挽幛。白茫茫大地一片白。
沒有守喪人的內(nèi)心更蒼白。
一位龍鐘老人坐在門樓前的臺階上,望著人來人往辦喪事的人,發(fā)呆。他須發(fā)皆白,神色呆滯,看不出想些什么。此一生,已活成了一棵老樹,嶙峋,枯朽,失意。
直到一個紅衣女孩兒向他跑來,叫他,把一個小蛋糕給他。
他睜開微瞇的眼睛,里面射出晶瑩的光。用手輕撫了小女孩的羊角辮兒,上面的藍蜻蜓顫動著,他笑了。
天上沒有陽光,他心里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