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星期六晚上,呂恬叫來了蘇麗和王遠。蘇麗是呂恬的朋友,王遠是呂恬的老公汪井的朋友,他們現(xiàn)在都彼此熟悉了,約好了一起來。正是六點,呂恬開門迎接他們。
“老汪呢?”王遠先說了句,他四十出頭,腦門過早謝了,幾根粗發(fā)像橋梁一樣架在頭頂。
“出去了?!眳翁裾f,她身穿居家服,三十六歲,一雙熊貓拖鞋兩只耳朵耷拉到鞋面,“我跟他說過你們要來。”
“你跟他說過我們要來,他還是出去了?”王遠用舌頭舔了舔嘴角,這是他每隔幾分鐘就會做的事。
“對,”呂恬說,“先坐吧?!彼噶酥干嘲l(fā),“你們喝點什么?橙汁?”
“隨便吧?!碧K麗說。
呂恬從冰箱取出一瓶鮮榨的橙汁,在沙發(fā)桌上放了三個杯子,一一倒?jié)M,嫩黃的汁液上浮現(xiàn)幾個濃稠的泡泡,一會兒就碎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王遠喝了口橙汁,問道。
呂恬把橙汁瓶擺到一邊,瓶壁上布滿冰箱里帶出來的小水珠,融化流到桌面上,她用餐巾紙把水漬擦干凈。
“是這樣,”她說,“今天我下班回家,看到汪井躺在這把沙發(fā)上,趴著,把脖子卡到扶手上,兩只手垂在一邊,腳掛在另一頭的扶手上,看起來就像一條擱淺的大鯨魚?!彼D了頓,接著說,“他睡著了,以前這個時候他都還沒下班。我推了推他,過了好久,他才側(cè)過頭,嘴唇貼在扶手上,流了一攤口水?!裉旃緵]事嗎?我問他,他過了一會兒說:‘我已經(jīng)不干了。”
“不干了?”王遠問。
“對,他說不干了?!?/p>
“什么叫不干了?被公司開除了?”
“是他自己辭職的,”呂恬說,“他交了辭職信,從明天起就不上班了?!?/p>
“他把一份年薪四十萬的工作給辭掉了?”
“對?!眳翁裾f,差不多要哭了。
“為什么?”
“我問他了,他沒說,所以就把你們叫過來了,我說叫你們來評評理,他說:‘那就叫來吧,正好我們很久沒見面了?!?/p>
“我們上星期剛見過?!蓖踹h說。
“現(xiàn)在他在哪里?”蘇麗問。
“我不知道,他出去有一會兒了?!眳翁裾f著,放下了杯子。
一杯橙汁喝完,汪井回來了,他一進門,屋里的人都站了起來,只見他一手提著個超市購物袋,里面裝滿東西,一手托著一個長條盒,放下東西,他撣了撣褲子。
“都來啦?!彼f。
“你去哪兒了?”王遠問。
“去買了點東西,我們吃燒烤。”汪井提了提長條盒,是個燒烤架。
“現(xiàn)在都幾點了,我們都吃過飯來的?!蓖踹h說。
“燒烤又吃不飽,烤著玩玩。”汪井把食料提進廚房。
“沒人會在這種時候想吃燒烤,”呂恬說,“你過來,他們有話跟你說?!?/p>
“邊吃邊說,”汪井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你們誰來幫我一起洗東西?!?/p>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蘇麗站了起來?!袄贤粲信d致,我們別掃興,”她向王遠使了個眼色,“老王,你去把燒烤架拿到陽臺擺起來,老汪,你這架子用炭還是用煤氣?”
“炭。”汪井說。
王遠就把長條盒拿到陽臺去,蘇麗又給呂恬使了個眼色,走進廚房去幫汪井洗東西,呂恬坐了會兒,把杯子里殘留的一點橙汁喝完,也進去了。
半小時后他們把雞翅、牛排、里脊肉和一些蔬菜分裝在幾個盤子里,端到陽臺。整棟住房只有頂層有露天陽臺,面積七十平米,擺滿了盆栽,東邊有個小隔間,養(yǎng)了幾只鴿子。王遠已經(jīng)把炭燒起來了,抽了張錫紙,裹上鐵絲網(wǎng),刷了層油,往上面放食料。汪井搬出一箱啤酒,打開,分給每人兩瓶。
“你這里真不錯,”王遠說,“多少價買的?”
“一百五十萬,”汪井說著,跟他碰了杯。
“呂恬,你把東西翻個面。”蘇麗說,雞翅和牛排發(fā)出“嗞嗞”的聲音,翻的時候一塊雞皮黏在了錫紙上,呂恬刷了層油,放上幾片蔬菜,然后用竹扦戳起一只雞翅給蘇麗,“你嘗嘗?!彼f。
蘇麗咬了一口,說不錯。
“也給我一個?!蓖踹h說。
呂恬戳起另一只給王遠。
“你要不要?”她問汪井。
“你們吃。”汪井說,一口把啤酒灌下肚,又開了一瓶。
月亮高掛,無遮無攔地一灑清輝,星星遍布薄云間,夜風吹來,燒烤的煙霧飄散在空中。
“說吧老汪?!本七^三巡,王遠終于說,第一批食料正好吃完,他把錫紙撕去,換上一張,放到一邊,讓炭慢慢燃著。
“說什么?”汪井把酒瓶放到一邊,望著星空。
“你突然做了這么個決定,跟誰都沒商量,是什么原因?”
“突然?”汪井說,“不突然吧?!?/p>
“你老婆都不知道,你說呢?”蘇麗看了看呂恬,呂恬沒說話。
“其實想法是早就有了。”汪井把酒瓶拿起來,喝了一口。
“為什么?”
“說不上來,就是覺得累?!?/p>
“累?誰不累呢,”王遠說,“你看我,職位沒你高,工資沒你高,但在公司里干的事一點不比你少?!?/p>
“我也一樣,”蘇麗說,“上個月我一天都沒休息?!?/p>
“但我們都沒辭職?!蓖踹h接上說。
“或許有一天你們也會想試試?!蓖艟χf。
“我們才不會試,我敢打賭,誰都不會去試這種事?!?/p>
“有什么觸動了你?我的意思是,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
“非要這么說也可以,”汪井說,“就是有一天,我坐在辦公室,從我的辦公室窗口望下去,是一條街,那里每天都會有幾個騎單車的人經(jīng)過,他們是一群十七八歲的孩子,戴著頭盔,車上掛著水壺,那一刻我突然很羨慕他們。”
“什么年紀做什么事,在他們這種年紀,我們也會這樣?!蓖踹h說。
“這跟年紀沒關(guān)系?!蓖艟f。
“有關(guān)系,有很大關(guān)系?!?/p>
“所以你就辭職了,為了也能和他們一樣每天把那該死的單車騎來騎去?”
“我不是想騎單車?!?/p>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遠行?!蓖艟f出這話,吸了一口氣,像完成什么任務(wù)一樣。
“你想什么?”蘇麗問。
“去遠行?!蓖艟终f了遍,這次是一字一字說的。呂恬聽了站起來,差點帶翻擺放燒烤架的小圓桌,她盯著汪井,蘇麗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坐下,她的臉上映著燒炭的紅光。
“你放棄了一份年薪幾十萬的工作,就是為了去遠行,對不起,你到底想去旅游還是遠行?這兩者可不一樣?!?/p>
“遠行。”汪井說了第三遍。
“但遠行也不用辭職,請幾天假就行了?!?/p>
“不是請幾天假就夠了的?!?/p>
“好吧,你說的去遠行是為了干什么?”蘇麗問。
呂恬已經(jīng)坐下,沉著臉,沒說一句話。
“找一樣東西?!蓖艟f。
“什么東西?”
“你們等著,我拿來給你們看?!蓖艟哌M屋,不一會兒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十厘米見方的小木盒,放到燒烤桌一旁的凳子上,他看了在座的人一眼,然后打開盒蓋。盒里是一塊紅色絲絨,上面躺著一根羽毛,之所以一眼看上去就認出是羽毛,因為它有羽毛的特質(zhì),但形狀又奇特,中間的羽管如手指粗壯,羽毛呈散射狀,圖案千姿百態(tài)、五彩繽紛,整體是寶藍色的。
“這是什么鳥的毛?”蘇麗問,“真漂亮?!?/p>
“我不清楚?!蓖艟f。
“你是怎么得來的?”
“我爸給我的,在我小的時候。”
“你爸?”呂恬說。
“對,我爸死得早,你沒見過,”汪井說,“我忘了告訴你們,我爸是個探險家。”
“是什么?”
“探險家?!?/p>
“探險家?”王遠拍了下腦門。
汪井笑了笑,開了兩瓶啤酒,給王遠和自己各一瓶。
“探險家這稱呼聽起來有點玄乎,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他‘背包客合適些,他一年到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外面,這根羽毛就是他在一次外出的路上得到的。那次,他走進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山林,那里到處都是高大的樹木,動物在樹上、地下跑,你們可以想象一下電視上的那種叢林,人猿泰山里的那種?!?/p>
“然后呢?”
“然后,他走了好幾天都沒走出來,不知第幾天的晚上,他差不多筋疲力竭了。那晚,天空沒有月亮,星星都看不到,叢林里一片漆黑。他循黑往前走,突然看到眼前一片光亮。跑過去,撥開一片樹叢,前面是個偌大的湖泊,湖面上浮著一大群鳥,全身寶藍色。那亮光就是它們發(fā)出來的,一大群鳥,”汪井強調(diào)道,“占據(jù)了整個湖泊,你們想象一下,它們像天鵝一樣鳧著水,抬著頭,羽毛發(fā)出寶藍色的光,把湖面都給映藍了。后來不知什么驚動了它們,它們一下子全飛了起來,成百上千的藍鳥,從頭頂飛過,天空都被照亮了?!闭f到這里,汪井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后來,你爸就得到了一根從其中一只倒霉的鳥身上掉下來的羽毛?也就是眼前這根?!蓖踹h說。
“沒錯,差不多是這樣?!蓖艟f。
“叢林,湖泊,藍色的鳥群……你確定你沒在做夢?”
“我說的都是真的。”汪井說。
“行,就算是真的,但我不認為這跟你辭職去遠行有什么半毛錢關(guān)系,就為了這根羽毛,你放棄了辛辛苦苦取得的成就。”
“但它就是讓我著了魔,那些鳥,包括那個故事,我也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我除了這個對什么事都提不起興致。”汪井用手掌蓋住臉,搖了搖頭。
“我說了,什么年紀的人做什么樣的事,這種事不是你這個年紀的人干出來的,你想怎么做?找到那些鳥?再拔一根羽毛回來?或者抓一大筐回來?你有什么線索嗎?”
“沒有,”汪井說,“我只是很想見見它們?!?/p>
燒烤架里的燒炭減弱了紅光,放在一旁的鐵網(wǎng)上的錫紙上的油也干了。王遠還想說什么,屋內(nèi)的電話響了起來,汪井看了呂恬一眼,呂恬起身進去。
“是你媽?!边^了一會兒,她在屋里喊道。
汪井放下啤酒瓶,起身,走進屋,但他沒有去接下面的座機,走到二樓,拿起分機的聽筒。
“媽,”他叫了一聲,“是我。”他覺得話筒里的聲音有點異樣,知道是呂恬沒掛下電話在另一頭聽,便朝樓下喊:“對不起,能放下電話嗎?”樓下的聽筒這才“啪”一聲掛下。
“阿井。”汪井的媽說,這是個厚實有力的聲音,聽不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
“你說,”汪井說,“有什么事?”
“沒什么,”汪井的媽說,“只是問問你最近還好吧?”
“還行,”汪井說,想了想,他聽到陽臺上的幾個人在交談,猶豫片刻,還是決定把辭職的事說出來,“我辭職了?!?/p>
“辭職?什么時候?”
“今天。”
“為什么?”
“想出去走走?!?/p>
“出去走走怎么要辭職?”
“挺久的,不是一天兩天,就辭職了。”
他媽聽了,許久沒說話,再開口時說:“準備好了去哪里?”
“還沒定?!?/p>
“跟小恬商量沒?她怎么說?”
“現(xiàn)在正在商量,還有我的朋友也在,他們在勸我,因為你知道,他們認為這件事不值得我這么做?!?/p>
“你想做什么自己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你做的事媽都會支持你,但小恬的意見你要聽。”
“我知道。”
“當年你爸也是這樣,”說到汪井的爸,他媽的語調(diào)低了下來,“也是一年中多數(shù)時候在外面,說什么都沒用,他就是這么個人?!?/p>
“對了媽,你當年是怎么過來的?我是說你對于爸常年不在家這件事是怎么想的?”
“就這樣唄,我是希望他多留在家,但他有他的打算,你知道,一個男人想做什么是管不住的?!?/p>
汪井聽了,心中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觸,這么多年來,他頭一回問他媽這樣的問題。在他記憶中還清晰地記得小時候的無數(shù)個夜晚,他爸不在家,他媽一個人在屋里發(fā)呆,有時還偷偷抹眼淚,長大后,他沒主動跟她提過他爸,仿佛那是一個禁區(qū)。
“沒別的事,我就掛了?!蓖艟膵屨f。
汪井也想掛了,但遲疑片刻,有句話盤桓在他心底,不吐不快,終于說:“對了,媽,有件事我想問你。”
“什么?”
“你還記得那些藍色的鳥嗎?就是我小時候我爸跟我說的那些?!?/p>
“哦這個,記得,”他媽說,“怎么了?”
“我辭職就是為了去找找它們?!?/p>
他媽有一會兒沒答言,然后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傻小子,根本沒什么藍鳥,那個叢林,還有那個湖,整個故事都是你爸編出來的?!?/p>
“怎么會?那根藍色的羽毛現(xiàn)在就在我手上?!?/p>
“那是他從小商品市場買的,那回他從外面回來,帶我去一家餐廳吃飯,他每次回來,我們都會去餐廳吃頓好的。那家餐廳有很多熟人,老板是個六十出頭的男人,他老婆幾年前死了,餐廳就是他和老婆一起開的,他每天就坐在一把藤椅上,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很少說話。餐廳里有一只鸚鵡,全身藍色的,見到客人就說‘你好,逗它說話的人不少。那天吃飯的時候,你爸一直看著它,后來那老板過來和你爸說了幾句話,他說他打算把餐廳關(guān)閉了,他要離開這里去別的地方了,那只鸚鵡他舍不得丟掉,問你爸要嗎?你爸想了想說,他在家的日子很少,照顧不來,還是送給別人吧。老板點點頭,走了。你爸低著頭沒說話,后來就說他想到一個惡作劇,要捉弄你一下,就把編的故事告訴了我。我聽了,也覺得挺好玩,你當時還太小,編個故事捉弄你一下沒什么大不了的,大人都是這樣哄孩子的嘛。”
汪井聽了,不知說什么。
“阿井?!彼麐尳辛艘宦?。
“我在?!蓖艟f。
“你真是為了這個辭職的?”
“是,有一部分原因,但也不是,主要是我最近有點累了。”
“我知道,你的工作壓力大,累了就出去走走?!?/p>
“我明白,剛才的話你別放心上,接到你的電話我很高興,家里還有客人,我先掛了?!?/p>
汪井說了再見,掛了電話,走下二樓,回到陽臺。
王遠正把新一批食料放到燒烤架上,蘇麗和呂恬也喝上了酒。
“怎么去了那么久。”王遠說。
“老人家,總要嘮叨幾句。”汪井說。
“我們剛才又跟呂恬說了,如果你真想出去散散心,你就去,但不要辭職,你雖是企業(yè)高管,但也是打工的,我們都是打工的,賺錢不容易,請個長假這沒問題的。但是,不管怎樣,千萬別為了那些該死的藍鳥,我是說這個念頭你得打消,你覺得呢?”
“我說不上來?!蓖艟f著,看了呂恬一眼,從燒烤架上拿了一塊牛排。
夜色已經(jīng)深了,空中有那么一霎呈現(xiàn)一種暗黃色彩,仿佛太陽要從天邊升起來的樣子,幾片云的邊緣被烘托得熠熠生輝。不知從哪里打上來一束探照燈,在云間移來移去,一架飛機閃爍著忽明忽滅的紅燈慢慢飛過。夜氣上來了,在座的人都覺出一絲涼意,東西吃不下了,只是喝著酒。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陣翅膀撲扇的聲音,把他們都嚇了一跳。
“什么東西?”蘇麗問。
“鴿子?!蓖艟f。
“鴿子?你什么時候養(yǎng)了鴿子?”
“我們都知道,”王遠說,“這是老汪的一大愛好。”
“今晚我忘了放它們出來了。”說著,汪井來到東邊的那個小隔間,打開門進去。里面擺滿盆栽,四面墻壁粉刷成綠色,那只鴿籠掛在南墻,有空調(diào)架的兩倍大,懸空固定在墻面上,鴿籠上站著幾只灰色的鴿子,腳上沒有綁縛物。汪井走近它們,又一次想起那些藍色的鳥,覺得腦袋一陣眩暈,伸手把小隔間上的一塊鐵欄打開,鴿子便撲扇起翅膀,飛了出去。
汪井走出小隔間,看到王遠他們都望著夜空,只見鴿子排成一線,朝某個固定的方向飛去,它們在空中的姿態(tài)很優(yōu)美,發(fā)出“咯咯”的聲音。
“這樣子它們還能飛回來?”
“能,”汪井點點頭,“一定能?!?/p>
鴿群在空中飛來飛去,他目送它們消失在不遠處的樓群背后。夜更涼了,鴿哨回響在耳邊,又站了一會兒,他們都進去了。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