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成難

還有十五分鐘，就要離開了。是的，離開，從這里。他突然喜歡這個詞了——離開——好像這兩個字本身就有拔腿奔跑的意思。“離開?！崩钭杂中÷曊f一遍，聲音經(jīng)過唇齒的時候感到一陣咬牙切齒。

他看著遠處墻上的鐘，分針時針近乎交疊在一起，等分針跑離的時候，也是他離開的時候了。十五分鐘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可以完成刷牙洗臉洗澡吃飯等等，但對于他的老婆田淑芬來說，只能完成以上的十分之一。今天下午，為了這個晚宴，她在衛(wèi)生間就花掉了十個十五分鐘。此時，他的老婆田淑芬正站在臺上，站在一對新人之間，她的頭發(fā)梳得很得體，她的妝容也很得體……這些得體是衛(wèi)生間兩個多小時的結(jié)果。她抬起一只手，不停地朝臺下擺擺——仍然很得體，仿佛她是整個晚會的主人。怎么說呢，的確和她有點關(guān)系，田淑芬是媒人，也因此被邀請坐在了主桌上。

大廳里有很多服務(wù)員，按照每桌一個的分配，略顯過剩。此刻，菜肴都上完了，服務(wù)員們聚集在出菜口的地方竊竊私語，也有一兩個周旋于飯桌之間。一個瘦精精的女服務(wù)員在整理餐盤的時候，偷偷將一個東西塞進嘴里，動作那叫一個敏捷。李自已經(jīng)注意她很久了，整個晚宴她大概偷吃了四次，有一次是果盤里的小西紅柿，沒拿穩(wěn)，骨碌碌一直滾到李自腳下，女服務(wù)員假裝彎腰撿東西，將小西紅柿撿起來，用手擦了擦，送進嘴里。

負(fù)責(zé)這桌的服務(wù)員把水果端上來了，一個矮胖胖的女生，嘴嘟著，好像和誰賭氣似的，嘴嘟著的時候，腮幫子處就被擠出兩只忽明忽暗的酒窩來。她把果盤往桌邊上一擱，便離開了，站到上菜口的地方兀自摳著指甲。后來李自發(fā)現(xiàn)，這個胖姑娘是和一個男服務(wù)員在賭氣，他們不太像普通的男女朋友，男孩一會兒便走過去，對胖姑娘耳語幾句后又離開，后者并不理會，繼續(xù)用嘴的形狀表示她還在生氣。

李自已經(jīng)飽了，甚至有些撐，肚里的食物完全可以維持馬不停蹄乘車、換車，直到抵達峨眉山。想到這里，他有些小小的激動，或者說，當(dāng)決定去峨眉山的時候，就開始激動了，他激動于自己怎么就想到這個地方呢。很多時候，他都開始懷疑世上是否真的有這樣一個地方。他想起小時候看露天電影，鵝黃的屏幕上突然出現(xiàn)的“峨眉山制片廠”；他還想起一些武打片里那些背著布包的小和尚說自己來自“峨眉山”……當(dāng)然，還有很多很多，李自把手撐在桌面上，掩著嘴，恰到好處地釋放出一個笑容。

田淑芬已經(jīng)從臺上下來了，正接受一對新人的敬酒，她端著酒杯，臉上掛著得體的笑，酒杯碰撞后她微微抬頭抿了一小口，杯里的紅色液體紋絲不動，李自看著田淑芬，就像看著一架醫(yī)療儀器似的，她是一名醫(yī)生。田淑芬坐下了，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小口，這里的意思李自懂——紅酒喝完要立即漱一下口，以免牙齒變成暗黃色——田淑芬教導(dǎo)他的。

田淑芬的牙齒很好，整齊而潔白，但她不愛笑，所以牙齒露出來的時候很少。是不是牙齒好的都不愛笑呀，李自想，那些四環(huán)素牙齒，帶著牙箍的，總是把嘴咧得很大。田淑芬的笑是淺淺的，嘴角微微上揚，和表示驚訝、哀傷幾乎是一樣的。李自沒有告訴田淑芬自己要離開，這樣他就不能看到后者嘴角的微妙變化了。

分針又跑了一段距離，看起來與時針有了咫尺天涯的意思了。他把屁股微微抬了抬，像體育課上的短跑預(yù)備。旁邊的老太突然用胳膊推了推他，說，吃啊，搛菜吃啊。李自點點頭拿筷子象征性地夾了一?；ㄉ?。這桌上李自只認(rèn)識這個老太，新郎的一個遠房親戚，整個酒席老太大概推了他十多次，每一道菜上來都要他“搛菜吃啊”，李自就是這樣吃撐的，可他不想帶太多東西離開，包括食物。

晚宴有序進行著，人們站起來相互敬酒，李自也站起來，不是敬酒，而是離開——他要先回到自己的小區(qū)，從車庫里把行李拿上，然后去渡口，到江對岸的城市乘最后一班高鐵，在高鐵上打個盹，就到達峨眉山了。

他從桌椅之間逶迤而行，像要去外面接個電話或去趟衛(wèi)生間似的，沒有人知道他要離開，要離開酒席，要離開這座城市，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走到門外，李自給自己點了根煙，門在他身后重重地合上了，像電影鏡頭里閃現(xiàn)的那樣——一副副愉快喜慶興奮木然呆滯茫然的臉都被關(guān)在了門里。

門廊下有個人影，一閃，是剛剛那個賭氣的小服務(wù)員。她背靠著柱子，嘴仍然表示著生氣。李自很想走過去詢問幾句，為什么事呢？誰欺負(fù)你了？但李自沒有，他要趕車，走到馬路上的時候，李自仍然想著那個女孩，他把煙頭狠狠掐滅了，心想，誰沒有個煩心事呢。于是大步流星往小區(qū)走去。

這里離他的行李也就幾百米，李自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去提行李，而是去接一個老朋友，對，老朋友。小區(qū)道路兩側(cè)長著矮冬青，燈光下樹葉油亮亮的，他想起當(dāng)兵的那幾年，集訓(xùn)的時候常常從早到晚蹲在操場上，班長說，蚊子咬，馬蜂蜇，都不許動，記住，你們就是一株矮冬青——李自想起了那段時光，那些熱血沸騰的時光，可是，都已過去了。

車庫在花圃后面，門緊閉著，像一個緘口不語的人，他打開燈——行李就在門口，拎上就可以了——但他仍然把燈打開，鵝黃的燈光瞬間把罅隙都填滿了，車庫里的雜物都像現(xiàn)形了一樣，他第一次這么認(rèn)真地看著：壞自行車，足浴桶，癟了氣的籃球，空紙箱，一捆舊衣服，缺口的花盆，報紙，還有田淑芬的一只高跟鞋……他往后退著，仿佛多看一眼，這些雜物就要跟出來似的。

此時離高鐵發(fā)車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他站在離小區(qū)大門有些遠的地方等車，小區(qū)比較偏僻，在城市的最西邊。偶爾有出租車呼嘯而過，像沒看見似的。即使有停下來的，搖開窗戶問去哪里，得知到江邊便調(diào)頭走了，說是不順路。

突然，一串嗞嗞嗞的剎車聲，一輛電動三輪車在李自跟前停下，黑亮的臉從雨搭子底下伸出來，問，去哪塊?。坷钭赃€在疑惑，車上的人已經(jīng)跳下來，將他的行李搬上去了。這是一輛城市觀光車，幾年前政府要打造旅游城市的規(guī)劃之一，即增添城市黃包車。當(dāng)然，車也經(jīng)過改良，由人力變成電動，兩只腳踏板像擺設(shè)似的橫豎在左右兩側(cè)。此刻，他的車主就將兩只腳搭在腳踏板上，一副悠然自得模樣。他把身子轉(zhuǎn)過來告訴李自他姓李，喊他老李好了。又問李自姓什么，得知和他同姓時，三輪車有了一個短暫停頓，老李的整個身體幾乎都轉(zhuǎn)過來了，自家人啊，他一臉笑容。

李自發(fā)現(xiàn)老李是很熱情的，這種熱情表現(xiàn)在嘴不停息——老李有無窮無盡的問題，后來李自懶得回答了，老李就自問自答，比如，這么晚能坐什么車呢？又自答道：去哪兒的車沒有呢，到哪兒都有車。

李自坐在黃包車?yán)铮盹L(fēng)習(xí)習(xí)，正是夏盡秋來的時候，拂在臉上的風(fēng)已經(jīng)有了涼爽之意。黃包車的速度比想象中的快，兩邊的樹木一晃而過，有好幾個瞬間，李自覺得不是自己在向前進，而是樹在往后奔跑。

老李問李自吃過晚飯了沒有？李自說，吃了。于是想起剛剛飯局上填進肚里的食物，老李說他還沒有吃呢，這就回家吃飯，他的家離江邊不遠，從輪渡口的那條水泥路過去，向東拐個彎就到了，一排白房子里的紅色那間，很醒目的……老李話匣子打開就沒有消停過，從他的話里大概可以得知一些訊息，比如他住在江邊的小村里，紅房子，老婆幾年前死了，兒子和他都騎三輪車，一個白班，一個晚班……李自是不想聽這些的，他的腦子里都是跟即將到達的峨眉山有關(guān)，他把行李抱到膝蓋上，手慢慢摩挲著，隔著帆布，先是碰到一個球狀的東西，再是摸到一個橢圓的，他把手停留在這處，感慨萬千。

包裹是用了兩個晚上收拾的，從家中的隱秘處找出被他的老婆田淑芬藏起的，以及扔到垃圾桶又被他撿回來的——彈弓、口琴、石頭等等。田淑芬是多么憎惡這些啊，就像憎惡情敵似的，她與它們不共戴天?；橐錾钭畛醯膸啄?，田淑芬只是對此拋出幾次白眼，后來干脆扔到垃圾桶里去了，那次李自下班回來，找不到口琴和彈弓，但他從田淑芬坐在沙發(fā)上欲蓋彌彰的姿勢里斷定，它們應(yīng)該正躺在樓下的垃圾箱里。他來不及換上鞋，從五樓沖下去，垃圾箱已經(jīng)被清空了，兩個黑黑的洞口像兩只眼睛直愣地看著他。那個晚上李自一直折騰到大半夜，他打聽到垃圾回收站的地址，一路小跑去，在浩瀚的垃圾汪洋中翻找了幾個鐘頭，幸好，找到了，他的口琴正躺在一只爛西瓜皮上，這使他無比感傷。他把口琴撿起來，用衣角擦干凈，坐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上吹奏起來。后來他把口琴帶到單位里，等下班沒人的時候拿出來吹一吹，再后來，李自也不吹了，把它們都鎖在一個抽屜里。

現(xiàn)在，李自要帶它們走了。

就在這個時候，車慢下來了，幾乎到了停止?fàn)顟B(tài)，老李把身子扭過來解釋說，沒電了，怎么就突然沒電了呢。又說，沒事的沒事的。不知道是安慰李自還是自我安慰，老李的腳在腳踏上蹬著，剛剛擺設(shè)一樣的腳踏極不情愿地動起來。

速度很慢，李自有好幾次想跳下來換一輛車，但都被老李勸止了：來得及的，快到了咯。李自看見老李的屁股幾乎都抬離了坐墊，身體前傾，像一頭驢似的，李自開始著急了，擔(dān)心這樣的速度趕不上江對岸的車，老李也不講話了，力氣都用在了踩腳踏板上。路燈很暗，李自無心看兩邊的樹木，盯著前面老李的后背，兩人都不再說話，屏住氣趕路。

已經(jīng)看見江上的航標(biāo)燈了，也是鵝黃的，很小。老李把李自一直送到碼頭上，才離開。他說他要回去交班，還要充電，所以就不陪他等船了。李自看著老李騎著三輪車往坡上走，黑暗中只有肩膀一聳一聳的樣子，慢慢地，也看不清了，像被黑暗吃掉了似的。

輪渡還沒有來，江面一片渾黑。岸上已經(jīng)聚集了一些卡車，也有幾輛矮小的轎車夾雜在其間，車燈亮著，能照見涌上來的江水，一浪浪地拍打在碼頭上，不知道什么蟲子躲在水草里叫著，間或又猛地齊聲停下，突然的寂靜使人嚇一跳。

時間過去很久，才聽到輪渡靠岸的鳴笛，人們蜂擁上去，找一個適意的地方站著，朝著黑暗的江面進行遠眺。李自也看向遠處，黑乎乎的，分不清天空和江水。他看向峨眉山的方向，心中十分澎湃。輪渡上有一盞小小的燈，光線微弱，昏黃的燈光里看見人影綽綽。汽車?yán)锏娜讼聛砹耍呱霞装?，去廁所，或者伸個懶腰，只是一小會兒，又把自己關(guān)進駕駛室里。有人在敲車窗玻璃，聲音有些膽怯，是一個背著扁木框的女人，玻璃被搖下來一截后，又被關(guān)上了，也有的索性不開窗——看樣子里面的人沒搭理她。女人又轉(zhuǎn)向另一輛車，李自不想看了，想必是個要飯的。

江對岸只有零星的燈光，好像城市都被黑暗吞掉了，李自看看表，時間并不寬裕，而這時輪渡不動了，愣愣地停在江中央，再后來，馬達聲都熄掉了，這使李自一陣焦急，剛要問個究竟，馬達聲又似出現(xiàn)了，但只是嗚嗚一會兒，便消失了。李自豎著耳朵搜尋馬達聲音，若隱若現(xiàn)，這樣反復(fù)一陣后，李自也感到頹唐起來。有人說這是在避讓江上的貨船。于是黑暗中的人看向更加黑暗的江面，什么也沒有，只有江水噗噗的聲音。輪渡并沒有繼續(xù)前進，而是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愣在江上，有時船頭偏過一些，向著來時方向。對岸的燈火都遠了一些，岸上依稀的嘈雜也聽不見了，李自不知道輪渡要去哪里，好像故意逗他玩兒似的。就在這時，一個龐然大物從更深的黑暗里跑來，如怪獸，昂然挺胸地從跟前過去了。

剛剛那個女人站到了李自跟前，她把一只墨鏡遞給李自，方才明白原來是賣墨鏡的，女人是啞巴，啊咿啊咿比劃了一陣，李自沒有心情購物，更何況，大晚上的，也不是挑選墨鏡的時候，但女人很執(zhí)著，把墨鏡放在李自的行李上。李自遞過去，她就放上來，李自再遞過去，女人又放上來。后來李自發(fā)火了，幾乎在咆哮，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咆哮，好像是對著江水咆哮，又好像是對著順流而下的輪渡。女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他，像做錯事，連嘴里啊哦啊哦的聲音也沒有了。這時輪渡鳴叫了一聲，把黑暗都撕碎了。到岸了，汽車都發(fā)動起來，李自丟下十塊錢，拿起墨鏡匆忙下了輪渡。

渡口有摩的，五塊錢送到車站。李自不由分說跳上一輛，他把剛剛買下的墨鏡戴上，眼前更黑了。摩的師傅是個小伙子，聽聲音似乎稚嫩得很。李自問他多大了？他轉(zhuǎn)過頭問，什么？??？你說什么？李自又問一遍，風(fēng)把聲音吹跑了。他聽不見，也有可能是頭盔太大，便不停轉(zhuǎn)過來問什么，啊，你說什么？連續(xù)幾次之后，李自也沒有力氣再問了，他讓小伙安全駕駛。但過一會兒他就轉(zhuǎn)過碩大無比的腦袋，問李自在說什么——

終于到車站了，李自站在車站前的廣場上做了幾秒鐘的停留，主要是向著江對岸的方向。他想象著他的老婆以及他的朋友們得知情況后的反應(yīng)，他們一定會一臉驚詫地問，去峨眉山干嘛？是的，去峨眉山干嘛呢，李自自己也不知道。可是，為什么要知道呢，他只是想離開。這個時候，李自的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首歌，搖滾歌手梁博的《私奔》，梁博抱著吉他不停嘶喊著，私奔，私奔，我要帶上你私奔，帶上你私奔……是的，現(xiàn)在他正帶著他的包裹私奔，廣場上來來往往的人，有誰知道這個包裹里沒有一件換洗衣服，而全是他珍愛的物品呢——那些陳舊的、代表他過去時光的屬于一個男人的——口琴、彈弓、以及在部隊生活時的小石頭……李自有些熱淚盈眶，悄悄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沒有人注意到這些。

售票處寥寥無幾的人，李自走過去，只等了一會兒就到他了。

——去峨眉山。李自把身份證遞進去。

售票員盯著他幾秒鐘，啟開一對厚嘴唇慢悠悠說，沒有。

——是去峨眉山的。李自又重復(fù)一遍。

沒有。里面的人也重復(fù)一遍，又補充說沒有這趟車。

李自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錯了錯了，是到成都，到成都的高鐵，到成都再轉(zhuǎn)去峨眉山。

高鐵明天早上九點四十五。

今晚的呢？

沒有。

不可能啊，李自歪著腦袋，說他特地查了時刻表，明明是晚上的班次啊。

售票員告訴他晚上沒有到成都的班次，更沒有高鐵。

這回輪到李自犯愁了，他分明記得有這樣一班車，晚上九點四十五出發(fā)，他還計算了時間，正好可以睡一覺，醒來就到達了。

他把腦袋伸過去，里面的光刺著眼睛，嗨，他朝厚嘴唇喊道，你再幫我看一下，我明明看到有的——

明明就沒有。厚嘴唇有些不耐煩了，下一個，下一個。她對著話筒喊著。

李自還在嘀咕，他不相信自己看錯了，怎么會呢，怎么會看錯呢，他在田淑芬的電腦上查看了很久，還用那個時間推算出出發(fā)的時間，推算出離開飯局的時間，可是，怎么就錯了呢。

他退回來，站在人群后面。售票廳的人多了一些，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每個人腳下都躺著一只或大或小的箱子。窗口已經(jīng)排了很長的隊伍，人群翹首盼著，李自多么想成為他們其中一員——買票，等車，然后離開。

去成都的高鐵是明天上午的，還要等待一夜，可是，現(xiàn)在，他是多么迫切地渴望離開。他不想等，一刻都不想等。突然，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對呀，他的那個城市雖然沒有高鐵，但有去成都的慢車啊——他想起來了，時刻表里寫的是夜里一點出發(fā)，雖然慢點，雖然路上時間長點，可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需要的是立即“離開”。

李自沒有猶豫，跳上一輛摩的往江邊駛?cè)?，風(fēng)在耳邊呼嘯著，有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感覺。行李夾在他和摩的師傅之間，他往自己身邊挪了挪，這個晚上，它給了他說不出的溫暖。

輪渡只剩最后一班了，在對岸呆了很久才不緊不慢地駛過來，乘船的并不多，三輛汽車，兩個行人。這時，李自又看見啞巴女人了，這么晚還沒回去。她依然去敲著車窗，啊哦啊哦地比劃，后來，啞巴女人看見李自了，啊了一聲，但沒有走過來，而是背著箱子站得遠遠的。

仙城的火車站在最西邊，如果不是趕這趟車，李自是不會走到這里的?；疖囌厩暗膹V場坑坑洼洼，很多地磚都被掀開了，路燈一副有氣無力模樣，有的燈罩沒了，有的倒在一邊，好像這里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浩劫。

所幸的是，李自買到票了，慢車，仙城到成都，凌晨一點發(fā)車。

拿到票時李自差不多要熱淚盈眶了，他仔細看了兩遍，從時間姓名身份證號一個個地看過去，像是檢查作業(yè)，沒錯，他吁了口氣，小心翼翼將它收在襯衣口袋里。

候車室里很多人，可以稱得上人聲鼎沸，有嚼著方便面的，打盹的，死勁咳嗽的，咬牙切齒打電話的，還有和他一樣伸著脖子四處張望的。李自找到一個空位坐下來，把票又看一遍。此時，他的行李正躺在腳下，顯得無比乖巧。離發(fā)車還有兩個鐘頭，時間多得無處打發(fā)，好在買上票了，李自并不著急，甚至有些安然，他在候車室里轉(zhuǎn)了一圈，在橫七豎八伸出的腿腳間跨越著，之后又回到座位上。

鄰座的人在睡覺，裂了口的帆布鞋多占著一個位置，李自猜他是個民工，因為他搭在椅背上的手指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此人一只包裹枕在腦袋下，另一只則擱在腳邊，姿勢很舒適，倒不像是乘車來的，而是為了在候車室酣睡一場。

李自希望他能早點醒來，比如他的火車進站了，比如被尿憋醒了，然后，伸個懶腰，然后坐直，然后空出一個座位，再然后，李自就可以把自己的包裹提在空位上了。然而，這人的呼嚕仍抑揚頓挫，絲毫沒有醒來的意思。李自將身體斜靠在椅背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

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一個撿空飲料瓶子的，李自關(guān)注他很久了。他走得很慢，在每個座位前都要停留一會兒，眼睛四處搜尋，要是看見座位上的人正喝著飲料，他就會停下來，愣愣地站在旁邊等，喝飲料的人不看他，像是故意刁難似的，并不把飲料喝光，留上一點，再蓋上蓋子，塞進包側(cè)的網(wǎng)兜里。撿空瓶子的就會訕訕離開，但走不遠，又會折回來，站在一旁邊等著。他走到李自這邊的時候，也停了下來，李自發(fā)現(xiàn)他的手上有一根細細的鐵絲，鐵絲頂端彎成九十度，想必這是工具，翻掏垃圾箱時比較方便罷。李自沒有買飲料，除了一只包裹，幾乎兩手空空。他坐直了，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睡覺的民工手里正拿著一只空瓶子。民工翻了個身，把另一只腳擱在包裹上，空瓶子仍拿在手里。他嘴里吐著氣，嘴周花白的胡須也跟著動起來。突然，他手里的瓶子掉了，落在椅子里側(cè)，塑料和鐵發(fā)出的聲音居然也十分悅耳。撿瓶子的人迅速彎腰過去，剛要碰到，民工卻翻了個身，瓶子被壓在身體底下了。撿瓶子的人用手試著掏了幾次，大概怕驚醒瓶子主人，后來，他用鐵絲輕輕勾著，有好幾次眼看瓶子起身了，又猛地墜下去，突然，民工坐了起來，撿瓶子的撒腿跑開了。民工一邊把瓶子塞進包裹，一邊喋喋不休，他對李自抱怨說，簡直是個小偷。說完又倒下睡去了。

李自看看墻上的鐘，離出發(fā)還有一個小時，他睡不著，也不想睡，要是在家的話，這個時候應(yīng)該正躺在床上，而他的老婆田淑芬正在衛(wèi)生間洗一場無休無止的澡。田淑芬很講衛(wèi)生，大概醫(yī)生職業(yè)的緣故，每天進門都要將外衣脫下來進行消毒，她拖地的時候，李自就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了，他聽從指揮將雙腳抬離地面，直到地上的水痕完全消失才能落下腳來。因為地磚極不吸水，那段時間是很漫長的，李自只好用來緬懷過去的時光。他想起那些騎車去棲霞山看紅葉的日子，騎車去海邊看日出的日子，那時多么生龍活虎啊。

李自把包裹解開，將東西拿出來，他挪出地方，讓它們一件件排列好。一只鈴鐺：自行車上的，就是那輛自行車和他去過黃山，去過寧夏，還去過一次日喀則，對，西藏的日喀則，那時剛大學(xué)畢業(yè)，每個細胞里都充滿理想，他在一本書上看到了一張西藏的圖片，藍天白云，還有通往遠方的路……后來他和很多人講到西藏之行時都會說到那張圖片，仿佛把他的魂攝了過去似的。他記得自己躺在青藏公路上，自行車倒在一邊，頭頂是遼闊藍天，他的眼淚出來了，不是多日來的艱辛，而是幸福，他想到人類的奔忙，想到曾經(jīng)的頹廢萎靡，想到日子重復(fù)而消逝……

那輛自行車后來被田淑芬賣掉了，十五塊錢賣給一個收破爛兒的。的確，它躺在儲藏室里太久了，久得讓人懷疑。輪胎癟了，腳踏也松了，只有鈴鐺還泛著銀光，他把鈴鐺卸下來，看了很久，然后將它們悄悄放在臥室的抽屜里。

一只籃球，差不多快二十年了，球面的皮有些風(fēng)化，球心里包藏著一點點空氣，這應(yīng)該是二十年前的空氣，后來那幾年打得很少，常常一個人在籃球場上投投籃，然后回家，田淑芬不喜歡他打籃球，一身的汗，多臭啊。

一把篆刻刀，手柄都磨得凹下去；一只口琴，綠色的；還有，彈弓，陪伴他多少年了……

李自發(fā)現(xiàn)它們好像突然從過去的歲月向他走來，齊整整地坐在他的面前，好像在質(zhì)問他，這些年在干什么？是的，在干什么呢，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攤水，這話是田淑芬說的，還有他的同事小齊，兩個人語句驚人的相似，他們說，李自啊李自，你怎么就像一攤水呢。田淑芬說這話的時候，李自正躺在床上，于是覺得身下的床就如同黑暗水面一樣。

候車室里有了騷動，一些背包裹的人正涌向檢票口。那個撿空瓶子的和一個人在爭吵，也是一個撿垃圾的，他們?yōu)槔淅锏囊恢灰桌薅鵂幊称饋?。鄰座的人突然坐直，拎著包裹急急忙忙向檢票口跑去。李自覺得有些累，回憶讓他筋疲力盡，他把東西一一收好，小心翼翼放進包裹里，再把包裹擱在空座上——民工留下的。候車室又進來一批乘客，兩個撿垃圾的之間的爭吵愈發(fā)激烈，離發(fā)車還有四十分鐘，李自閉上眼睛，將手搭在包裹上，像故人之間。

很快，到達峨眉山了，和他想象中一樣，山頂云靄縹緲，石頭鋪就的路逶迤而上，山上有松樹和柏樹，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兒，上山的人并不多，只看見幾個模糊的背影，李自跑得很快，聽得見腳下風(fēng)聲，還有山澗泉水的空濛聲。他幾乎是小跑到山頂?shù)?，這時正是早晨，遠處已有了朦朧燈光，他看向仙城的方向，除了云霧其實什么也沒有，但他知道，就在那個方向，他的老婆田淑芬正在洗澡，他的同事們正在加班，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在踽踽而行。他聽見身后有人輕輕唱歌，還有小聲地竊竊私語。不知誰喊了一聲，太陽出來了。李自看向東方，果真，一輪紅日從云層里一躍而起，驀地，整個世界都亮了。李自用手遮住眼簾，他感到十分刺眼，刺得他睜開眼睛。

李自醒了，剛剛沉沉睡了一覺。候車室里異常安靜，人少了很多，像是被經(jīng)過的火車吞噬了似的。撿垃圾的不知道去了哪里，人們除了打盹就是低頭看手機，候車室顯得十分空蕩。李自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包裹不見了，他站起來，四處尋找，沒有。剛剛還在他的旁邊，像老朋友一樣坐著。他轉(zhuǎn)身問對面正在發(fā)呆的男孩，男孩愣愣地看著他，似乎不能聽懂李自的問話。李自又詢問旁邊的一個女人，女人正在奶孩子，很熱心地把孩子擱在座椅上彎腰尋找，好像包裹藏到她身后似的，她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又很無奈地坐下來，繼續(xù)奶孩子。

李自一個個地看過去，每一個臉上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們，和他們的包裹安然無恙。李自不知道這里剛剛發(fā)生了什么，他的包裹不翼而飛。他離開座位，慢慢從過道向前走，穿過橫七豎八伸出的腿腳，穿過安檢口，穿過玻璃大門，一直走到外面的廣場上。夏天的風(fēng)逐漸有了涼意，吹在臉上分外清冷。他踩著被掀起的地磚，發(fā)出啪噔的聲音，一些碎石被彈起來，落在他的腳面上。廣場上的路燈又滅了一些，但遠處卻有亮光，忽明忽暗。

他繼續(xù)向前走，路面寬闊很多，很多年都沒有仔細留意過了，他不知道這些樹是什么時候參天的，馬路又是何時平坦起來，甚至不知道路邊什么時候竟種下了一溜煙的矮冬青。他在一棵樹下歇了一陣，看著疏密有致的星空，遠處的鐘樓沉沉敲了一聲，李自抬起頭，時針與分針近乎交疊在一起。

他聽到身后候車室的喇叭聲，關(guān)于他那輛車檢票的通告，開往成都的，可他總聽成峨眉山。是的，那個云霧縹緲的峨眉山，山上種滿松樹和柏樹，他記得小時候電影屏幕上的畫面，泉水聲夾雜著放映機嗡嗡的聲音，李自長長舒了口氣，轉(zhuǎn)身看著越發(fā)遠去的候車室，那列火車應(yīng)該啟動了吧，向著峨眉山的方向。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