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
比爾·蓋茨在《未來之路》一書里寫道:隨著現(xiàn)代信息技術的發(fā)展,工程師已有能力營造真實的感覺。他們可以給人戴上顯示彩色圖像的眼鏡和立體聲耳機,這個人的所見所聞都由計算機來控制。只要軟硬件都過硬,人分不出電子音像和真聲真像的區(qū)別。
光看到和聽到還不算身歷其境,還要模擬身體的感覺。蓋茨先生想出一種東西,叫作VR緊身衣,這是一種機電設備,像一件衣服,內表面上有很多能伸縮的觸頭,由電腦控制,這樣就可以模仿人的觸覺。照他的說法,只要有25萬到30萬個觸點,就可以完全模擬人全身的觸感。有了這身衣服,一切都大不一樣。比方說,電腦向你輸出一陣風,你不但可以看到風吹楊柳,聽到風過樹梢,還可以感到風從臉上拂過。假如電腦輸出的是美人,那就不僅是她的音容笑貌,還有她的發(fā)絲從你面頰上滑過,這是友好的美人,假如不友好,來的就是大耳刮子。VR緊身衣的概念就是如此。估計要不了20年,科學家就能把它造出來,而且讓它價格很低,像今天的電子游戲機一樣,在街上出售。到了那一天,不知人們還有沒有心思閱讀文本,甚至識不識字都不一定。我靠寫作為生,現(xiàn)在該做出何種決定呢?
大概是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吧,法國有些小說家就提出這樣的問題:在電影時代,小說應該怎么寫?該看到的電影都演出來了,該聽到的廣播也播出來了。托爾斯泰在《戰(zhàn)爭與和平》里花幾十頁寫出的東西,寬銀幕電影用幾個鏡頭就能解決。還照經(jīng)典作家的寫法寫,沒有人愛看,頂多給電影提供腳本——如我們所知,這叫生產初級產品,在現(xiàn)代社會里地位很低。到那時,電影電視就像比爾·蓋茨的緊身衣,對藝術家來說,是天大的災難。
真正的小說家不會喜歡把小說寫得像電影。我記得米蘭·昆德拉說過,小說和音樂是同質的東西。我討厭這個說法,因為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了音樂,就說不出小說該像什么了;但也不能不承認,這種說法有些道理。小說該寫人內在的感覺,這是沒有疑問的。但僅此還不夠,還要使這些感覺組成韻律。音樂有種連貫的、使人神往的東西,小說也該有。既然難以言狀,就叫它韻律好了。
我喜歡過不少小說,比方說,喬治·奧威爾的《1984》,還有些別的書。但這些小說對我的意義都不能和《情人》相比?!?984》這樣的書對我有幫助,是幫我解決人生中的一些疑惑,而《情人》解決的是有關小說自身的疑惑。這本書的絕頂美好之處在于,它寫出一種人生的韻律。書中的事件,都按一種韻律來組織,使我完全滿意了。就如達·芬奇畫出了他的杰作,別人不肯看,那是別人的錯,不是達·芬奇的錯?,F(xiàn)代小說有這樣的杰作,人若不肯看小說,那是人的錯,不是小說的錯。杜拉斯寫過《華北情人》后說,我最終還原成小說家了。這就是說,只有書寫文本能使她獲得敘事藝術的精髓。這個結論使我滿意,我既不羨慕電影的鏡頭,也不羨慕比爾·蓋茨的緊身衣。
1996年5月29日
(奇 點摘自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我的精神家園》一書,Ricardo Martinez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