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驍驥
若不是歐逸文的那篇文章,我根本不會注意到自己旅游途中的一些細節(jié)。幾年前,這位老兄花了2200美元跟隨一個中國旅行團在10天內(nèi)去了5個歐洲國家,順便記錄下這次集體歐洲行的諸多有趣細節(jié)。歐逸文所在的30多人的中國旅行團,處處顯露著“中式旅游”的匆忙和潦草。
“趁著還有精力,走得越遠越好?!边@是一位50多歲的中年小老板旅途中回答歐逸文的話。當時,他提的問題是:“你為什么選擇來歐洲旅游呢?”
旅游的目的是什么
這其實也是困擾我許久的一個問題。為何要選擇旅游?當我身處一群年過半百、社會地位中不溜兒的中國旅游者之間,他們身上時刻顯現(xiàn)的那種如出一轍的舉止會讓人感到恍惚。比如常被詬病的“上車睡覺,下車尿尿,景點拍照,回家一問什么都不知道”,現(xiàn)在似乎還可以加上一條,“見著商店就血拼,見著廣場就跳舞”。今天,中國人的旅游,在很大程度上變得更類似于去超市購物,各取所需,買完走人。
常以“背包客”身份出游,并且從不跟團的我,回顧自己往昔的行程時,有些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和那些“一到景點就拍照”的中國游客沒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留存在我手機、相機存儲空間里的那些照片中,我總是能找到如下的畫面:自己在某著名建筑物前站得筆直,面露憨笑,一只手比在胸前,中指和食指分開。那個表達喜悅的手勢在照片與照片之間述說著我的文化身份。
這種身份并不是中國人獨有的,實際上,它更接近于一種社會階層屬性。文化批評家布爾迪厄曾提到:在社會大環(huán)境中,當一個人從較低社會階層向較高社會階層上升時,會明顯地顯示出他原本階層的習性。因為習性說到底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惰性,就像文化,它總是落后于經(jīng)濟。
證明新階級屬性之舉
旅游,在傳統(tǒng)的歐洲原本是一種只有中產(chǎn)及以上階層才有情趣玩、才玩得起的活動。我看過一個說法,只有普通公民可支配收入達到5000美元時,海外旅游才會興起。但看看中國,城市居民大約只有一半達到這個收入標準。這個數(shù)字顯然是無法解釋目前國內(nèi)旺盛的海外旅游產(chǎn)業(yè)的。
經(jīng)濟水平跟不上人民日益增長的旅游需要,如何是好?于是,旅行團們采取瘋狂打折、低價團購、壓縮行程的辦法,終于降低了成本,但閑適的旅游也因此變成了一樁過于現(xiàn)實的勾當。那種快餐式的匆忙節(jié)奏并不亞于在麥當勞點餐。于是,我們在歐洲靜謐的小鎮(zhèn)上看到大巴車運來一批批躁動不安的中國旅游者。他們手持相機,眼神迷茫而饑渴,他們無意慢慢地深入了解太多的事情,他們的心思幾乎都花在了在手機、相機前擺造型上,用那些閃耀在屏幕上的照片證明自己真的旅游過。
恰如蘇珊·桑塔格所說:“大多數(shù)旅游者都會在不期而遇的任何新奇事物面前舉起照相機。不管結果如何,他們拍照就是了。這樣就使經(jīng)驗具有了固定的形式——停下來,拍一張照片,接下來繼續(xù)前進?!弊屑汃雎犓凇墩摂z影》中的經(jīng)典論述,你不覺得這就是眼下的中國旅游者的寫照嗎?但實際上,她所指的是過去的歐洲人和美國人。
這便是事情好玩的地方。今天的中國人和所謂的“中式旅游”,許多方面都類似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歐洲工人階層。當年他們外出旅游時,最喜歡在景點拍照,而且一定是要在風景照片中把自己照進去。旅游照片上那種喜氣洋洋的笑容反復向人證明著他們的階層文化身份。他們喜歡具有“實用性”的東西,他們需要的是,一張照片——一份足以證明他們旅游過的證明,而旅游本身,則有助于直接證明他們成功邁入了“小資產(chǎn)階級”的行列。
集體身份的脆弱與不安
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中式旅游”并不是中國獨有,而是任何一個社會出現(xiàn)了階層流動和社會轉(zhuǎn)型時,自然會發(fā)生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當我們在普吉島的海灘上拍了幾張很有旅游度假感覺的自拍照發(fā)到朋友圈時,只有你心里清楚自己其實已吃了好幾頓方便面。但這時候你還得硬扛著,得證明自己有品位,自己的旅游是一趟“文化苦旅”,正如當年好不容易富起來的歐洲工人階層試圖用旅游照片證明自己進入了“小資產(chǎn)階級”行列一樣。
“這絕對是我這輩子最有效率的一次旅游?!睔W逸文這樣寫道,有時,他甚至開始享受這種高效率的“中式旅游”的好處。顯而易見,這些好處包括在更短的時間走更多的地方,迅速得到一張旅游的“證明”,路途中一定有機會瘋狂“血拼”,對目的地的了解淺薄但足以成為日后的談資,等等。所有這些“特色”我認為都有充分的理由得到諒解,因為那是所有人的必經(jīng)之路。
無論是旅游還是待在家里,實用性和功利性早被我們自動擺在了最重要的位置。當擁堵到令人發(fā)指的十一長假實際上把旅游徹底變?yōu)榱艘粯缎袨樗囆g,它背后的人們隱隱透露出了集體身份的脆弱與不安,以及社會階層認同上的焦慮躁動?!艾F(xiàn)代中國人的旅游,是基于一個脆弱的基礎之上的”,這種脆弱,或許能傳遞出中國中產(chǎn)階層的某種缺失。(Inari摘自中國工人出版社《時論中國·2015夏輯》一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