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福輝
世界上的事并非后起的就一定進步,而曾經先行一步得風氣者也無法保證永遠獨占潮頭。校園里或社會上的文學閱讀風氣的演變,即是一例。
我沒有條件做像樣的閱讀調查,本文所能涉及的材料只是我的親聞親見,主要是對今日學校里文科研究生閱讀現(xiàn)狀的感受,及對以往1950年代上半期青少年文學閱讀的回憶。在共和國將近70年的歷史中,1957年是一重要的分界年份,那年的“反右斗爭”震動了整個社會格局,之后改變了許多。對于我自己,“反右”結束了我的高中讀書生活。在此之前共和國相對平穩(wěn)的時段里,連年戰(zhàn)爭的槍炮聲剛剛停歇,人民松了口氣,對新政權竭誠擁護,自由度一時頗高,社會的正氣、新氣、精氣神也高。當時整個社會的氣氛和學校里愛好文學的氣氛相一致。在學校里貫徹的“三好”,第一好不是政治好、學習好,反而是身體好,這與“全面發(fā)展”的教育方針也相合拍。如果說共和國有一段玫瑰色的時期,那么此前此后是再無法重復的了。
我記得,那時的中學生不知高考壓力為何物,因為差不多的高中畢業(yè)生只要家庭不需他立即就業(yè),都能上大學。學生自治能力很強,上完課之后的課余時間教師很少管,學生會和團總支都會幫助同學參加各種活動。我加入的是文學小組、校合唱隊,加上挎?zhèn)€畫夾子到處去寫生。元旦準備的晚會文學因素很濃,比如詩歌朗誦,比如高年級各班自導自演話劇,快板、故事等文字類節(jié)目往往是學生自己寫的,晚會要一直鬧到敲響新年鐘聲才盡興。這種演劇和寫節(jié)目的骨干,每班都有三四位,我叫他們是“永遠的文學青年”,就是說不管他們將來是學文學理,是務工務農,到任何時候,始終都是文學愛好者。他們早就不滿足于語文課堂(一本語文書發(fā)下來幾天就讀畢了),也不等教師指定書目,而是到處找書讀,這成為他們最大的特點。在校里、區(qū)里、市里圖書館辦多個讀書證,剛剛興起的工人俱樂部內幾乎都包含一個圖書館(文學名著改編的連環(huán)畫尤其受歡迎)也不放過。人們趕著去參加各種讀書報告會、講演會或大小作家見面會。我初中時開始讀學校圖書館里的《魯迅全集》和開明書店的新文學系列選本,讀我父親借來的“三言二拍”(《水滸》《紅樓夢》《老殘游記》《格林童話》是小學讀的);高中時讀蘇俄作家、歐美作家、東歐弱小國家作家的作品。開班會擔負的講題是魯迅如何教育兒童,如何對待海嬰,洗浴不避孩子,交代不做“空頭文學家”。參加了偵探小說讀書小組之后,過團日講的是偵察員的故事。文學經典作品看多了,不知什么時候就有了翻讀文學史的要求。在我們那個東北的中等工業(yè)城市能進文學史著作的新華書店,僅有火車站附近一家,我練長跑跑過去需半個小時,幾年來居然跑去買了王瑤先生的《新文學史稿》(上下冊不是一年出版的)、丁易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一元五角的書費還借了同學三角才湊夠,題在扉頁上的字赫然還在),在舊書部配齊了劉綬松的《中國新文學史初稿》(上下卷)。所以等我1978年考研究生的時候,有的考生說他只讀過半本文學史,我手中確實是有50年代出版的這三種文學史的。一個中學生會去買文學史,是知道它可以梳理平時的閱讀所得。我中學時代幾乎讀過《俄國文學史》里從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到列夫·托爾斯泰的大部分經典作品。買《蘇聯(lián)文學史》的時候,高爾基的《母親》和“自傳三部曲”,阿·托爾斯泰的《保衛(wèi)察里津》和“苦難的歷程”三部曲,法捷耶夫的《毀滅》《青年近衛(wèi)軍》,馬雅可夫斯基《開會迷》《好》,綏拉菲莫維奇《鐵流》,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馬卡連柯《教育詩》,費定《城與年》,卡達耶夫《時間呀,前進!》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被開墾的處女地》(其時還讀不到他的《一個人的遭遇》),都已讀過。那時候讀了那么多的蘇俄小說現(xiàn)在想來也吃驚,一方面這是向蘇聯(lián)“一邊倒”的年代,蕭軍在東北《文化報》批評蘇聯(lián)紅軍就算犯了大錯,一方面19世紀的俄國文學確實也達到了一個高峰。莎士比亞、狄更斯、歌德、海涅、司湯達、大小仲馬、莫泊桑、福樓拜、杰克·倫敦、海明威等也讀,但終究沒有讀蘇俄那樣熱心。當時的讀書已懂得精讀、瀏覽之分,據(jù)說有人快讀,一年的讀書量可達千本,我那時年讀二三百本大概還是有的。寄宿住校的時間大概有三分之一都用在文學上,但絕不荒廢正常課程,很多年我都是“全五分”的學生,有獎狀為證。
密切關心當代文藝的進程,自然是閱讀的出發(fā)點、著眼點。魯迅之外的現(xiàn)代作家最能吸引青年讀者的是丁玲、艾青諸人(我寫手記是學丁玲。自己起了個筆名叫“艾茸”,沒有用它發(fā)表過任何東西,但早期藏書均用此署名),第一時間讀的是王蒙、劉紹棠、劉賓雁、杜鵬程、陳登科、馮德英等。為了文藝要不要“干預生活”,目睹全國讀者對蘇聯(lián)小說《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的討論。還跟著文藝界的風向去啃關于“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后來才去啃“車、別、杜”。而寫作的自由度大,語文教師對每一班的“文青”都是網(wǎng)開一面,如我的語文教師便允許我寫得長,一篇作文寫滿一本也無妨。記得一次作文題是改唐詩絕句為新詩,老師同意我把一首詩改成整整一個電影劇本。我們出墻報,寫日記和生活手記(至今留有當年寫老師、同學、場面、景物的文字片段),偷偷投稿(把信封剪一個角就可免費寄稿子),組織各類的讀書討論活動等等。至于社會的文學活動那是校內活動的延長,在公園的露天廣場上我聽過丁玲講話,在二中禮堂聽于敏做過讀書報告,激起我更高的閱讀熱情。記得就是在我家附近的工人俱樂部期刊閱覽室里,讀到《文藝月報》登載的錢谷融先生《論“文學是人學”》一文,這已經是1957年之初,快到夏天“清算”閱讀的年代了。
重要的是,如此的文學閱讀經歷是與1950年代一代人的人格、心理的成長緊密相關的。比如最著名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一段保爾·柯察金的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而已。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差不多就是我們青年時代思考“人為什么活著”,建立“世界觀”“人生觀”當兒,最重要的思想庫里的警句之一了。人人會背誦,與喜歡不喜歡文學無涉。它造成了一代人的理想主義和政治進取心,影響太大。同時的文學讀物《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絞刑架下的報告》中的獻身犧牲精神,《把一切獻給黨》的高度革命事業(yè)心和愚忠是捆在一起的??戳塑嚑柲嵫┓蛩够拈L篇《怎么辦》,要學民主革命者鍛煉意志而睡釘板床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這后來就延續(xù)成迎著困難上,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的主音。文學,影響到我們對整個“人文學科”的愛好也是顯然的,讀《史記》,讀《馬克思傳》,讀《大眾哲學》和《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讀青年修養(yǎng)小冊子,文史哲相通,也是這個時候。文學對增進人的全面修養(yǎng)的作用,更因受當時意識形態(tài)的推動而膨脹。你很容易知道,杰出的政治家,尤其是最富代表性的外交家,追本溯源原來都是“文青”:周恩來在南開學校演過話劇,陳毅是詩人早期加入文學研究會,黃華是長征途中的畫、文高手,喬冠華不折不扣是個秀才筆桿子。以我那一代中學生為例,正巧是在高一高二的學期里完整地學習過四冊《文學》課本的(也是學蘇聯(lián)的結果。將《語文》分成《文學》《漢語》兩門,單獨進行普及型的中國文學史經典作品選讀和漢語語法教育)。按照我的體會,每一個高中畢業(yè)生如有機會了解祖國的文學發(fā)展歷史,從《詩經》到當下,知道自己民族、國家的偉大作家和偉大作品,進而具體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實際上是打下了國民應有素養(yǎng)的基礎。蘇聯(lián)中小學是九年一貫制,我看過材料,他們九年級的學生要做《安娜·卡列尼娜》人物分析的命題作文,可以想象他們的青年對自己祖國文化的了解是什么程度。50年代的中國青年雖然具有先天的缺憾,少有質疑的精神,他們觀察世界的眼光仍嫌狹窄,但與今日的中學生相比,他們全面發(fā)展的素養(yǎng)仍是一種優(yōu)勢。
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年代,是個政治年代,是個斗爭年代,也是少有的文學年代。輕松的調子漸趨沉重,幸虧有文學墊底。領導人寫詩,全民寫詩,政治搏殺突然扯上《水滸》的評價,或以《紅樓夢》學派的爭議面目出臺,給以后單調、肅殺的歷史抹上一點五顏六彩。后來,我們有全民閱讀,讀《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紅巖》《紅旗譜》《創(chuàng)業(yè)史》(一直延續(xù)到全民“讀”樣板戲)。千萬不要小瞧了這個閱讀,正面的也罷,負面也罷,它們都融進了共和國歷史的血液當中,與我們當前社會思想駁雜的現(xiàn)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我們目前所處的是一個政治、工商混雜的轉型時代,還是信息智能的時代,卻偏偏不是文學時代。金錢的手伸進任何一平方寸的空間,最不應當市場化的教育也遭受嚴重侵蝕。極度的應試教育使人文教育受到擠壓,整體的教育處于畸形(所謂名牌中學就等于考試訓練營,喊著拼死口號的學生像是要去赴難)。文學閱讀不堪回首,已完全邊緣化。按照閱讀量計算,近年來我所接觸過的大學中文系本科生、研究生,其文學閱讀的低下狀況不可想象,大概還不如50年代的中學生。(有沒有學教育學、心理學、文學的人來做認真的社會調查?)而在中學里,哪里還有“文學愛好者”的蹤跡呢?所有學習好的學生一窩蜂進入理科班。真正愛好文科的學生的絕跡,使得文科讀研的生源水平極度下滑,他們是應試教育的犧牲品,希圖使他們成為未來的大師恐怕比登天還難吧。問起現(xiàn)代文學的博士生讀沒讀過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什么叫“板話”?不知道;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呢,題目里這個“底”是什么意思呢?也是搖頭。那你“考博”的時候怎么回答1940年代長篇小說總體特征這道題的?說是背文學史呀,主要背你們寫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背下了那些長篇的名字、故事的梗概和評價的詞句,就可以答了!真沒有想到,文學史的學習竟可以代替他們對文學本身的閱讀。這讓我不禁想起巴爾扎克、莫泊桑寫的法國上流社會客廳里,女主人與客人興致勃勃談論流行的文學話題時,居然可以沒讀過原著,依據(jù)的只是讀者文摘卡片!我們讀博的學生,現(xiàn)在也弄成這個樣子,許多必看的書只好補讀。這還不夠,有人還提出因為高考語文的分數(shù)是拉不開多少距離的,索性可以不考,以減輕學生的“負擔”。我想,出這種主意的教育家或稱教育管家,離背叛我們國家民族的文字、文學、文化也就不遠了。流弊所及,不是大中學生的文學閱讀少讀了幾本書的問題,而是這樣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他們已經失掉了真正熱愛自己民族語言文學的最佳時機,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假如將來充當語文教員和文學教授,可能不過是個教書匠。
自從大陸公民有了可能大批出國旅游之后,國民的文明素養(yǎng)成了用錢買不回來的讓我們蒙羞的尖銳問題。教育出了紕漏,不是一年設一個“閱讀日”可以解決的。文學閱讀的急劇減少,影響到祖國語言、文學的健康延續(xù),影響優(yōu)秀人才的產生,國民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的發(fā)揮,低級趣味的消失等等,甚至決定未來我們孩子的臉上有無書卷氣!
文學閱讀不是小事。后代的成長固然不必杞人憂天,但不等于我們在這個轉型時代可以放棄“責任”,可以無視全社會文學教育付之闕如的危急性。社會轉折之前,或轉折當中,社會上握有政治權力和知識權力的兩種人,應該富有遠見地指出發(fā)展中的正面和負面可能,并盡量縮小負面作用。假如這兩類人無作為,不發(fā)聲,便要問責,便要查一查我們的制度和渠道什么地方應當檢修了。
文學閱讀也是社會情緒、心理的一種晴雨表。我相信,青年一代之中“永遠的文學愛好者”仍然存在,他們不過是一時隱身,轉入地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