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平
最是尋常菜花黃
張永平
張永平,男,漢族,湖北沙洋縣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1989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著有長篇報告文學集、小說集、散文集多部。
春天來了,油菜花兒開了。
油菜花是在不經(jīng)意間開的,是悄無聲息地開的。先是三朵兩朵點綴在剛剛泛綠的田間地頭,后是排山倒海般的一夜之間就把大地染成了金黃。在陽光的照耀下她潔凈透明,在春風的吹拂中她風姿綽約,宛如成千上萬的花仙子來到人間,給人們傳送著春的信息。
可是,人們并沒有把她當作花去欣賞、去贊美。在花的世界里,梅花如紅云,桃花似粉黛;玉蘭高雅,牡丹富貴;荷花出污泥而一塵不染,桂花無姿色卻香飄萬里……千枝萬朵,各展風姿,爭奇斗艷,常引得眾多文人墨客贊不絕口、作文賦詩,留下了許許多多吟誦至今的千古佳句。然而,油菜花仿佛被人們遺忘了似的,詩里畫里總是找不到她的影子,她黙黙地承受著這種冷漠,卻以超乎尋常的生命力年復一年地開著,給田野以生機,給大地以色彩。
每當看見油菜花的時候,不知怎的我總會想起我的外婆來,那是一個與世無爭、勤勞而樸實的女人,是一位傾注了自己全部的愛輔育兒女而不知索取的女人。她雖然不是隨著油菜花開的日子來到人間的,但她卻是在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離開了我們。家人把她葬在一片油菜田的旁邊,那茁壯的油菜花就像她的身影總在我的眼前飄動,讓我覺得她仍然活著,活得輕松,活得快樂。
外婆出生在二十世紀初,十六歲時嫁到了外公家。二、三十年代,外公家算得上是富甲一方的殷實之家,舅舅出生以后,外公丟下了一家老小報考了黃埔軍校,后又在南京謀事,日本人侵占荊城后他回到家鄉(xiāng)在龍泉書院教書。他的行蹤和在外面做什么事從不告訴外婆,外婆也不過問,直到有一天,外公在茶樓里說書,從龜山上下來一股土匪圍了茶樓用機槍把外公的胸膛打成了馬蜂窩。那時,外婆不知道外公到底是在為國民黨辦事還是在為共產(chǎn)黨辦事,她只是強忍著悲痛帶著我幼小的舅舅和母親將外公安葬在了祖墳里,直到解放后,槍殺外公的土匪被鎮(zhèn)壓時才說出當時是奉了命令去捉拿共產(chǎn)黨,卻又說殺死外公是誤殺,因為外公的模樣太像他們要抓的那個共產(chǎn)黨員了。“文革”以后我們曾按照外公的生活軌道去調(diào)查過,但總是一無所獲,因為外公全用的化名。這個謎直到外婆過世也沒有解開,成為外婆心中永遠的痛。
外公走后,一家的擔子全壓在了外婆的肩上,幾十擔田,犁田耙地,栽秧割谷,一年四季總在忙碌,直到舅舅娶了媳婦,外婆的勞動強度才減輕了一點。有人勸她把房產(chǎn)、田地出賣一些,可她不答應,她說這都是袁家祖上留下的家產(chǎn),不能在她手里敗了。解放后,貧協(xié)會要來劃成分,房地不說,單就是主要農(nóng)具如犁、耙、碓子、磨子、水車、風車和水牛等一應具全這一項就可以劃上富農(nóng),多虧貧協(xié)主席是親戚,他出面找常租種外婆田的一個人作證,說外婆前幾年就將幾擔田和幾間房子給了他,而且種地從沒向外婆交過租,這樣才把外婆家的成分劃成了上中農(nóng)。
條件雖然艱苦,但外婆對兒女的教育看得很重,總是用節(jié)省下來的錢供舅舅和母親上學讀書。舅舅在城里讀書,解放軍打進縣城的時候,他隨在國民黨軍當團長的表舅爺一家逃往沙市,后被解放軍包圍,表舅爺率全團投誠,編入解放軍序列,舅舅就成了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可他記掛著家里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經(jīng)部隊首長同意,他回到了家鄉(xiāng),當了公社學校的一名教師。
母親說,她小時候??赐馄磐现浑p三寸金蓮一個人忙了家里忙外面,她只能幫助放牛、割豬草。八歲那年,外婆把她送進私塾讀書,學了幾個月她只會背人之初性本善,可拿上書了她連倒正都分不清。解放后她上了公辦小學,讀到了小學畢業(yè),也就憑著這點文化基礎(chǔ),母親順利地參加了工作,而且當上了單位上能寫會算的會計,成了一個吃商品糧的人。
往后的日子,外婆家仍然過得比較艱難。家里的田都是沖田,正常的年景下也要用水車一層層地往上翻水。舅舅不在家,踏水車是女人無法勝任的活,但外婆和被請來的男勞力一起翻水,常常累得直不起腰來。那是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年代,外婆帶著家人在地里沒日沒夜地勞作,收獲的糧食還不夠上交給隊里。一遇上蟲災,有時是田間地頭密密麻麻地爬滿青蟲,讓你無從下腳,毛骨悚然。有時是遮天蔽日地飛來蝗蟲,所到之處,莊稼被席卷一空,顆粒無收。就是這樣交公糧的任務也不能打折扣,口糧種子都交了還不夠,隊里常派人來抄家。沒有吃的,外婆就帶頭去挖野菜,和著麥皮煮了吃。外婆把麥皮磨了一遍又一遍,每磨一遍就用篩子篩一遍,篩出細的攪糊糊,剩下的再磨,幾遍過后連糊糊也攪不粘了,清湯寡水的,母親不愿吃,外婆就先喝,說日子會好的。
外婆心善好施,家里無論多么困難,鄉(xiāng)鄰親友遇到難事她總會傾其所有給予幫助。外婆過世時,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拄了柺趕來為她送行,老人說他的命是外婆給的兩個紅薯救活的,后來還幫他找了媳婦成了家,如今是兒孫滿堂,安享著天倫之樂。外婆挺堅強,生活的重擔似乎壓不垮她。母親說很少看見外婆掉眼淚,只有一次外婆嚎啕大哭的樣子讓母親一輩子也無法忘記。那時,外婆每年養(yǎng)蠶抽絲賣了補貼家用,母親還小,但每天要去采蠶葉,無論是榨樹葉還是桑樹葉總是一籃一籃地往家里提。蠶結(jié)繭了,他們就用大鍋燒水煮,鍋旁立一架紡車,外婆用竹條在鍋里攪,攪出絲頭了就用紡車繞杷子,繞出一杷杷的就掛在房梁上,等著商販來收。那一年,外婆端著木油燈去找東西,燈舉高了燎燃了梁上的蠶絲,一季的收成就一下子化成了灰燼,外婆捶胸頓足,哭得十分傷心。母親知道外婆是打算賣了蠶絲來付車水人的工錢的。
后來,舅舅成家生養(yǎng)了八個孩子,舅媽患有嚴重的內(nèi)風濕病,幾近癱瘓,生活的擔子都落在了外婆的肩上。每到寒暑假,我們兄妺三人也來外婆家玩。我發(fā)現(xiàn)有些重活都是表姐、表哥們?nèi)プ?,掃地、放牛、打豬草等輕活又是表妹、表弟們的任務,我和哥哥、妹妹只是憑著興趣去幫忙,遇到勞累的、危險的事外婆就阻止我們參加。偶爾殺只雞、摸的魚等一些好吃的東西總是留給我們。外婆把我們看得特別的嬌貴,常說再苦也不能苦了我們兄妺三個。那時我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等我參加工作了,拿工資了,我一定要給外婆買新衣服,買好吃的。
改革開放以后,日子開始慢慢地好起來。表姐、表妹們一個個地出嫁了,表哥和表弟都成了家,外婆就有了重孫,又有了玄孫,外婆也就老了,老得只能拄著拐杖坐在門前曬太陽,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太陽一般暖和的日子。每當看見五世同堂的幾十號人在她面前晃動,她總會露出甜甜的笑容,雖然皺紋縱橫,可一點也看不出曾經(jīng)的許多辛苦和艱難。
外婆很少生病,那是忙碌和勞作為她帶來的一副好身板,九十多歲了仍然是眼明耳聰,思路敏捷,只是腿腳無力,行走不便。那一年重孫結(jié)婚,她高興地去喝喜酒,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折了盆骨,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就過世了,我和母親去時,只見她靜靜地躺著,就像睡著了一樣,老人們說這是壽終正寢,是白喜事。
外婆是在陰歷二月初七走的,走時田野里開滿了油菜花。我們送著外婆在花海里穿行,把外婆安葬在了油菜田旁的一片小松林里,在陣陣鞭炮聲和哀樂聲中,我才意識到一個女人靜靜地走了,走完了她平凡卻又充實的一生,就像滿山遍野的油菜花一樣靜靜地開放又靜靜地凋謝了。
幾年后我們?nèi)橥馄帕⒈藟炆系男〔菡谕戮G外,四周早已被怒放的油菜花染成金燦燦的色彩,幾個不諳世事的玄孫在菜花地里追逐、嬉鬧。這讓我突然想起了南宋大詩人描寫古人種植油菜和油菜花盛開時的美景的一首詩來,“籬落疏疏一經(jīng)深,樹頭新綠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蓖馄诺纳碛把跊]在了黃色的花海里,我再也見不到她的音容相貌了,但她留給了我們一種精神,那就是勤勞、善良和堅強。每當看見油菜花開,我就有這樣一種感覺,外婆并沒有離開我們,她就是那風中搖曳的花朵,是那在花中飛舞的彩蝶,平平常常的,普普通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