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東++梁帥
趙亞東,1978年生于黑龍江省拜泉縣。上世紀末開始寫詩。曾入選三十一屆青春詩會,兩次入圍華文青年詩人獎。作品載于《北方文學》《詩刊》《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星星》《詩潮》《詩林》《詩選刊》等,入選《中國最佳詩歌》等多種年選及《中國詩典》《黑龍江文學大系詩歌卷》。出版詩集《土豆燈》《掙扎》《暗示》《虎嘯蒼生》等五部。獲得《詩刊》《人民文學》等詩歌征文獎多次。
梁帥,筆名梁壞壞。1979年出生,著有長篇小說《補丁》,中短篇小說《水漫藍橋》《白日夢》《馬戲團的秘密》等?,F(xiàn)居哈爾濱。
梁 帥:亞東,我是寫小說的,你是寫詩歌的,一個小說作家訪問一個詩人,這有點意思。今天我們以小說家的視角進入詩人的內心世界,首先請你談談在二十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中,你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是什么動力讓你一直在詩歌創(chuàng)作這條路上走下去?
趙亞東:我確實有二十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1996年我從拜泉縣老家來哈爾濱打工到現(xiàn)在,剛好二十年。在詩歌寫作方面今年還真的做了一些思考。首先是隨著對社會形態(tài),對人性認識的加深,個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正在逐漸走出自身小感受、小情緒的藩籬,從個人世界向整個社會和人類的整體情緒介入,不斷提升自己對身邊事物感同身受的能力和自覺性。我認為,一個詩人如果始終關注自我,而沒有“他人意識”,那在創(chuàng)作上很難有大的突破,也不會走得更遠。另一方面,詩歌創(chuàng)作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我不再滿足于靈光一現(xiàn)式的寫作,我時時提醒自己要“自覺”,那就是在寫作前的情緒醞釀,精神準備,甚至對形式感的不斷確認,一定要外在的形式和內心的律動充分結合后,我才下筆。不僅如此,我還注重創(chuàng)作過程中節(jié)奏感的反復揣摩,一定要做到情感與形式統(tǒng)一,同時避免詞語的大眾化。當然,現(xiàn)在還是在學習過程中,眼高手低的情況還存在,不過畢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正在加以改正。關于創(chuàng)作動力來源,并不復雜。我的動力就是來源于我個人對生活,對社會的不斷思考和感受。這是一個紛繁的世界,喧鬧而又光怪陸離,作為一個詩人必須始終在抽絲剝繭,把溫暖、光芒、愛,以及感恩和絕望中的憧憬表達出來,這就是我的動力。
梁 帥:作為黑龍江省近幾年詩歌創(chuàng)作成績比較突出的詩人,請你談談,你如何處理生活壓力和寫作的矛盾問題。這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但是你有代表性,大家都知道你的奮斗經(jīng)歷。
趙亞東:我愿意談這個問題。十六歲那年,我獨自一人從拜泉縣農村來哈爾濱闖蕩。那時候我最大的理想是吃飽飯。在這樣的境遇中,我不知道自己微弱跳動的心靈如何能夠離太陽更近一些,如何能讓我的生活更加溫暖,讓自己更加端正,讓靈魂更茁壯和潔凈。我幸運,我遇見了詩歌。不,準確地說,是詩神眷顧了我。當我在1998年的初春,穿著帶補丁的褲子和一沓用煙盒紙謄寫的所謂的詩歌去《北方文學》雜志社投稿時,我不知道,詩歌的火把正悄悄地把我照亮。詩歌編輯劉云開老師熱情地接待了我,她不僅沒有看不起我,還一首一首地看完了我的詩歌,給了很多切實的指點和囑咐,而且她還把一篇名為《穿越城市》的散文詩留了下來,不久就在《北方文學》上發(fā)表了。這是我的處女作。
這些年,努力完成的不過是身份的轉變,本質也許并沒有變化。中國社會經(jīng)歷巨大的變革之后,不安全感,焦慮感等等不是一個人的切身感受,幾乎成了社會病。我個人呢,有巨大的生活壓力:農村孩子,一無所有,全靠自己一分錢一分錢地去賺。很長時間里,我一直做兩份工作,還業(yè)余經(jīng)營俄羅斯油畫,即使這樣也剛夠還房貸和孩子讀書等各種開銷。但是這些,對詩歌創(chuàng)作并沒有傷害,而且在我看來,這樣巨大的壓力,恰恰給了我最深切的感受,最鮮活的疼痛感,最具備詩意的刺痛后的冷靜和汩汩而出的傾訴與渴望,憧憬和力量。我想,也許一個詩人的宿命也是如此,我們不會成為圖書館詩人,如果我們真的遠離了生活現(xiàn)場和社會現(xiàn)實,把自己封閉起來,那很難會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詩歌。我寫作的時間不多,大部分時間在疲于奔命,常常是午夜時分,靜靜地在燈下寫作,而只有在進入詩歌的那一刻,世界才重又鮮活和溫暖起來。
詩人,一定是創(chuàng)造生活的急先鋒,而不是隱遁者。正是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曾經(jīng)的苦難的磨礪,讓我懂得詩歌的有力內核是在生活中鍛造的,這需要堅韌和執(zhí)著,也需要在生活的低處時不放棄,不妥協(xié),堅持美好和善良,矢志不渝,慢慢接近詩歌的高處,但我的身心是沉實的,是站在大地上的,我的詩歌也伴隨我的生命走在返璞歸真的路上。
梁 帥: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一定有深刻影響你的詩人和作家,在閱讀和寫作上,請你談談自己的心得。
趙亞東:我也深刻地意識到文化涵養(yǎng)的重要性。我雖然不缺乏厚實的生活經(jīng)驗,勤奮寫作也讓我在早些年有了一些成績。但我深知自己欠缺厚實的文化照拂與文學涵養(yǎng),缺少文化自覺和內外兼修的意識,而文化又是認識世界有力的武器。于是我潛心研讀中外優(yōu)秀詩歌,吮吸著多種詩歌營養(yǎng),希尼、帕斯、博納富瓦等世界大師以博大、豐富賦予了我離地飛翔的能力。當然,對國內的許多優(yōu)秀詩人,我都反復研讀,在固定的一段時間內生吞活剝般學習他們的技藝,接近他們認知世界的靈魂。對一些看不懂的詩人,我也不輕易否定,我認為那是我和他們之間的緣分沒到。這些年,我深深感覺到,世間萬物,唯讀書才能浸入肌膚,溶入骨血。讀書如度人的金針,點化你成為聰明的人、強健的人、高尚的人。詩人首先是一個熱愛讀書的人,做一個善讀者,必學會用生命擁抱讀書,對好書心悟之、體恤之、神與之,在閱讀過程中求神理、拔境界、增學養(yǎng)、修人品,才可用自己的靈氣參悟出書中的玄機要理。讀書是養(yǎng)氣,寫作是抒發(fā),大概像一入一出的關系,但絕對不可或缺的是吸收書的營養(yǎng)。而且近幾年,我越來越愿意讀文學以外的好書。我甚至狹隘地認為,只讀詩而去寫詩的人,他的作品肯定有缺陷。我愿意展開個別世界文學大師的小說,感受他的語調和敘述節(jié)奏,有時突然來了靈感,就立即伏在其上寫起我自己的詩歌來。一個完全憑借靈感驅策寫作的詩人是靠不住的。當我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路上漸行漸遠時,我越發(fā)希望在詩歌中建立復雜的情感世界、認知系統(tǒng),不讓詩歌成為單純之物。哲學、歷史、美學、人類學的書籍讓我對世界、社會、人生有了立體式的觀察,我越發(fā)覺得自己的寫作差得很遠。一個不寫現(xiàn)實,不敢思索的詩人,是不道德的,我正在努力走出自我,開始與世界交談。
梁 帥:記得有一次和姜超,我們三個在伊春的山里談詩歌,并從那天起你似乎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重新思考。你談談那次談話對你的警醒和你的思考。
趙亞東: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在桃山,寒風呼嘯。我們在山中行走。我怕冷,而你倆精力旺盛。更寒冷的是,你倆對我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猛烈的批評,比寒風更凜冽。你們批評的問題大致兩點:一是脫離生活深處,寫些風景詩歌,膚淺地以景寄情,還都是小感受,境界低;二是,自我重復,沒有創(chuàng)新,舊瓶裝新酒,還是劣酒。我記得很清楚,姜超還強調我的創(chuàng)作不系統(tǒng),不成規(guī)模??傊?,那天我很受打擊,回來就重感冒。但是,我愿意朋友間這樣坦誠和尖銳,有醍醐灌頂?shù)墓π?。我在認真梳理你們的談話之后,總結了自己的問題,并停止了一段時間的寫作。我想首先消化你們提出的問題,正本清源,從自己的內心找病因。大概一個月吧,我進行了一次梳理。我這樣總結了那次談話:遠離真實生活感受,丟掉了自己最大的寫作寶庫;忘記思考社會人生給予的陣痛,丟失了自己內心最需要表達的想法;忘記最重要的經(jīng)驗,浮泛地抒小情寫小調,不成系統(tǒng),蜻蜓點水。后來,我決定重新進入生活,進入自己,從真實中凝練詩意,從疼痛中錘煉詩行。此后,我寫出了《祭外婆帖》《出生》《蘑菇頭》《女民工》《二姑》等一系列作品,并以這些詩歌入選了《詩刊》社三十一屆“青春詩會”。
梁 帥:你去參加有詩壇“黃埔軍校”之美譽的“青春詩會”是我們黑龍江詩壇的一個重要收獲。我知道,在你之前已經(jīng)十年沒有詩人入選了。請你談談青春詩會對你創(chuàng)作的影響。
趙亞東:“青春詩會”確實對我影響很大?,F(xiàn)在這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也是受2015年我參加“青春詩會”的鼓舞和啟發(fā)。大致是以下幾個方面,首先眼界開闊了,參加“青春詩會”的十五位青年詩人來自祖國各地,都是當代詩壇創(chuàng)作實力很強,寫作經(jīng)驗成熟,走在詩壇前沿的優(yōu)秀詩人。他們的思路,狀態(tài),看世界的角度和回到詩歌中的表達與思考對我有很大啟發(fā);另外一個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是“青春詩會”的輔導老師們都是詩壇大家,都是前輩詩人,是讓我仰望的,針對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具體問題,他們可以做出最好的指導和解答,尤其是他們給學員修改詩歌,那是手把手地輔導,讓我受益匪淺,也會影響我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
梁 帥:記得你從“青春詩會”回來說過一句話,要進行系統(tǒng)訓練,不斷提升寫作技能。但是我在想,這種刻意訓練會不會痕跡過重,或影響直覺的敏銳度,你談談你在系統(tǒng)訓練方面的問題。
趙亞東:這是一個有難度的創(chuàng)作問題。系統(tǒng)訓練,是我在“青春詩會”回來后給自己定的一個任務,也是思路。怎么系統(tǒng)訓練呢?就是針對一個素材反復挖掘,深挖,久挖,一直向深處開掘,同時也不忘橫向的拓展。這一年,我都是在進行這個實踐,寫出了《人世的土豆》(長詩)《世界上所有的冬天》(五十二首大型組詩)《緩慢的火焰》(三十二首大型組詩)《獨唱》(長詩)等一系列作品。這些新作是我系統(tǒng)訓練的實踐。至于你說的痕跡問題和直覺問題,我也想過。我把這種訓練理解為不斷磨刀的過程,把刀磨快了,收獲時才能從容,手到擒來。痕跡是有的,但是在訓練過程中準確辨識,慢慢去剔除,隨著實踐的深入,“刀法”的純熟,痕跡慢慢地就沒有了,而當那種詩歌的光芒與直覺出現(xiàn)時,你抓得會更準,砸得會更深。我會一直堅持這種訓練,并不斷提升自己“無中生有”和“自作多情”的能力,并在每一次“故作高深”后又能“返璞歸真”。
梁 帥:作為一個寫作趨于成熟的青年詩人,你所認為的好詩應該是什么樣的,現(xiàn)在的很多詩歌有散文化傾向,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聽說你一直在無償?shù)丶媛氉鑫膶W雜志的詩歌編輯,是為什么呢?
趙亞東:這是一個危險的問題,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答案和想法。關鍵是,好詩也沒有一張共同的臉譜。但我認為,好的詩歌,絕對不是制造出來的,一定是流淌自詩人內心最真摯的情懷,同時也一定是讓人溫暖的。李犁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談到詩壇的整個狀態(tài)是缺“火”的,也就是集體冷漠,沒有“他人意識”,太過自我。我認為他說得很有道理。粗制濫造和刻意為之,絮絮叨叨的作品實在太多,且不知所云,確實傷害了一部分詩歌讀者。在語言方面,我喜歡具有陌生感的創(chuàng)造,語言干凈、澄澈,簡單而不失深刻?,F(xiàn)在的詩壇,作品千篇一律,同質化嚴重,如何區(qū)別于別人,是異常重要的,我也在努力。就我個人而言,我的追求是:“發(fā)于心”,“關乎情”,從個體出發(fā)寫出整個社會和人類共有的疼痛與情感,這樣說有點造次,但是,確實是我的渴求。
說到詩歌語言的散文化,確實有這樣的狀況。但是一個成熟的詩人,是不會以散文的語感寫詩歌的。因為我堅信散文和詩歌的區(qū)別不是分行形式,而是語感,詩歌有它獨特的內在節(jié)奏、韻律,也是和詩人的“心律”是相輔相成的。比如我在十多年前,只用了二十分鐘就寫出的一首詩中有這樣的幾句——
? 也許你們真的會相遇,在馬蹄安歇的村莊
真正的風景永遠在路上,像一次
簡短的抒情,也許,會因為短暫
而變得無限延長。又會因為漫長
而讓你在這眩暈的黃昏
以最快的速度消失
詩歌的語感有其獨特性,不會因為書面語還是口語,也不會因為是什么樣的分行形式而改變它的本質。前些天,著名詩人雷平陽來哈爾濱,我們談到過這個問題。比如我最近讀的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這篇作品你理解成散文也行,小說也行,甚至在我看來,它甚至還有很強的詩性。
我一直堅持做文學雜志的兼職編輯,而且是無償?shù)?。這樣做的目的是源于我個人成長過程中的感恩之心。當年,我只身一人來到哈爾濱,是這些善良的老師和詩歌編輯扶持了我?,F(xiàn)在,我也在發(fā)現(xiàn)好的作者和詩歌,推薦給文學刊物,這是我熱愛詩歌的一個組成部分。
梁 帥:在訪談的最后,你還想說些什么?
趙亞東:這個社會,人人都善于當審判者,而不正視自己的弱點,這是很可怕的。詩人,要學會愛,包容,與人為善,這也是詩人的修行。這些年,我必須奔跑前行,才能不會倒退,無論是生活還是寫作。因為我的起點太低,我是從地平線以下走出來的,所以請理解我的急切,而不是急功近利,我只是想寫出好的詩歌,一點點地突破自己,走得更遠。我也一直堅持認為:一個詩人,要不斷地否定自我,特別是青年詩人要學會在生活里“水深火熱”,在創(chuàng)作中“悄無聲息”,默默地成長磨礪。我也急躁過,但是現(xiàn)在沉靜下來了。寫作,是沒有終點的精神旅行,要不斷地讀書,給自己蘊蓄力量,更要不斷地凈化自己,這樣才能接近本真,才能以善良的心寫出真摯的,純凈的,溫暖的詩歌。
責任編輯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