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煙
志剛姓姚。但志剛是條狗。
初見志剛,是在喧鬧的狗市。志剛蜷縮著土黃色的小身子,正被人揪著脖子反復(fù)拎出筐外品頭論足。志剛不時憤怒地叫著,徒勞無益地反抗。
有性格。于是,三十元錢,我便成了它的主人。
我叫它“志剛”,姓了我愛人的姚姓。“志剛”好,像久遠年代里鄉(xiāng)下孩子的名字,帶著濃濃的陽光的味道,質(zhì)樸而茁壯。
志剛很臟,也很沮喪。我用毛巾裹住它,它安靜地靠著我。車行不久,志剛便不安地扭動著小身子,掙扎著要離開我的懷抱。將它放到車座下面,它局促地轉(zhuǎn)了兩圈,便溺了。很稀的一攤,臭氣撲鼻。
原來,剛滿月沒多久的志剛是條病狗。
于是,沒有到家,便直接到了醫(yī)院。獸醫(yī)診斷,犬瘟熱,很嚴重的一種犬病。獸醫(yī)院里,很多大大小小的狗或乖乖地體檢,或安靜地靜點。輪到志剛這個小家伙,卻出了麻煩。那個男獸醫(yī)無論如何也不敢接近齜著雖然也是白厲厲卻很幼嫩的牙齒的志剛。最后沒法,獸醫(yī)為這條小狗崽套上了大狗的嘴套,給自己戴上厚厚的牛皮手套,全副武裝,如臨大敵。
好不容易扎上針,我抱著它,握著它的小爪子,安慰著它。小東西終于安靜下來。
打了三天針,小東西開始活蹦亂跳。眼睛亮了,頑皮了,會跟在人的后面跑,常常被它絆到。我說:“來,抱抱!”小東西馬上扒著腿爬到我的懷里,頑皮地拱。那種被依戀的滋味,讓我心里癢癢地幸福著??礃幼樱祻?fù)了。
康復(fù)的志剛被放在當(dāng)時我的一個小廠,小廠里有一對夫妻住在那里。夫妻倆在外間給它做了一個還算舒服的小窩。但它整夜地叫。后來放到屋子里,那里有一雙我常穿的拖鞋。志剛在屋子里巡視一番,最后,在我的拖鞋上安了家,趕也不走。
之后的兩天,我沒有去。第三天晚上,我要在廠里宴請客人。一進屋,我就喊志剛的名字,喊了幾聲后,志剛才在角落里的拖鞋上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走過來,頭低著,搖搖欲倒。抱起來一看,眼睛都癟進去大半,像要瞎掉的樣子。
我急了。
當(dāng)時,香噴噴的酒菜已經(jīng)上桌,客人也正要入座。而我,站在屋子中間,抱著志剛,泫然欲泣。
愛人看到我的樣子,一句話沒說,出去發(fā)動了車子。我匆匆包好志剛,上了車。志剛很安靜地靠著我,疲憊地閉著眼睛。我一下子淚如泉涌。我以為,這回,志剛要離開了。
我們來到另一家比較著名的獸醫(yī)院,獸醫(yī)是一個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她告訴我:我會盡力醫(yī)治,但要有思想準備。當(dāng)然,也可以放棄治療……然后,就是連珠炮似的大針小針,這么個小東西,竟然一氣被扎了九針。這回,志剛無力反抗了,安靜地偎在我的懷里。
回到廠里,客人在等,菜已涼透。而志剛的樣子,讓我稍稍放心了些。
就這樣,經(jīng)過三天不按常理出牌的轟炸式治療,志剛終于被從死亡線上拽了回來。
但它似乎是恨了。每次完成治療離開之前,它都要掙開我的懷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女醫(yī)生的的柜臺后面,撒上一泡尿。最后一天,我怕它故技重施,將它抱出門,到了路邊準備上車時才放下它,它卻馬上掉頭跑回去,頂開紗門,跑到柜臺后面,急急留下紀念,然后顛顛跑出門。我與女醫(yī)生哭笑不得。
后來,志剛上山了。
我在山上有片地,地邊有座小房子。那里樹林茂密,水草豐美。在那里,我養(yǎng)了一群雞、幾只鵝、一群羊,還雇了一個牧羊人。獨缺一條看門護院管理羊群的狗。于是,志剛這條土狗,肩負著牧羊犬的重擔(dān)上山了。
在山上的那些日子,志剛很快樂。每天清晨,第一聲婉轉(zhuǎn)的鳥鳴將它喚醒,它再將牧羊人喚醒。吃過早餐,打開羊圈,羊們一涌而出,撒著歡地向山上跑去。山羊很淘氣,只要吃飽了,就漫山遍野地跑,牧羊人就疲于奔命地追。而志剛這條臨時客串的牧羊犬,關(guān)鍵的時候卻要添亂,剛開始時還能跟著瘋跑,過一會兒,就自己上一邊優(yōu)哉游哉地玩。牧羊人怕它跑丟,只能反身過來攆它??墒侵緞偫p纏繞繞,就是耍賴不走。牧羊人沒有辦法,只好抱著它追趕羊群。志剛美滋滋地偎在牧羊人的懷里,渾不管自己不僅沒有履行職責(zé),反成了累贅。
每日的拉山長跑,不僅使那些羊們成了奔跑如飛的健將,牧羊人也身輕如燕起來,加之沒有時間下山理發(fā),頭發(fā)長得像個野人;那群雞,也充分表現(xiàn)了山野之氣,比房子還要高的絲網(wǎng),它們飛來飛去,進出瀟灑。甚至還有幾只雞,白天去掏螞蟻窩,晚上就睡在絲網(wǎng)外面的大樹上……我為這充滿生機的畫面做了總結(jié):人瘦毛長,羊瘦毛長,雞瘦毛長。只有志剛,因為漫山遍野地瘋跑,今天逮個兔子,明天捉個耗子,把自己養(yǎng)得油光水滑,肥肥滾滾。
但是我知道,志剛是寂寞的。
每周我要去山上送一次給養(yǎng)??吹杰囘M了院子,志剛?cè)鲋鴼g兒沖出來,拼命往身上撲。我說:“抱抱!”它馬上飛身躥到懷里,用那腥熱的舌頭吧唧吧唧地舔我的臉。隨著它漸漸長大,抱不動了,每次去,我都要不停地躲它、推它,但它一次一次往身上撲,樂此不疲。走的時候,總有些難度。先要想辦法把它關(guān)在屋子里,再迅速發(fā)動車子,逃也似的離開。但每次都被它撞開門,追出很遠。透過車后窗,遠遠地看到它追而不得,最終怏怏地停下,站在那里目送著我離去,心里總是酸酸的。
大家都覺得,志剛應(yīng)該找個媳婦了。
張羅了一些日子,抱回來一只小狗,金紅色的毛貼在身上,大大的耳朵幾乎蓋住了眼睛。不知是什么品種,但是,毋庸置疑,是個漂亮的姑娘。我們叫它桂花,和我姓了王。
初一見面,兩狗一見如故,馬上就玩到了一起,很有點相見歡的意思。但是,一到吃飯的時候,志剛就露了原形,沒有一點紳士風(fēng)度,一口都不肯讓桂花吃。沒辦法,準備兩個盆分了伙。但志剛這邊吃幾口,那邊吃幾口,來回跑著吃。而桂花也只能那邊吃幾口,這邊吃幾口,也來回跑著吃。只見兩條狗來回穿梭著跑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倒也有趣。吃完后,志剛還要把肥大的身子跳進我懷里,轉(zhuǎn)過臉炫耀似的看著桂花,急得桂花圍著直打轉(zhuǎn)地叫。
但除了吃飯,大多時候,志剛倒也像一個男子漢。特別是睡覺的時候,志剛大咧咧地躺在地上,桂花就爬到它的身上,舒舒服服地趴著睡。夏日正午的陽光很毒烈,陰涼里,一大一小兩條狗恣意地酣睡著,一副相親相愛的樣子。
然而,好景不長。一入秋,林子里便時常會有撿蘑菇的人光顧。桂花就是在一個午后,被路過的人順手抱走了。
志剛不吃不喝,坐在門前的土路上,張望著桂花離去的方向,守了三天。三天后的志剛,看樣子又恢復(fù)到從前活潑的樣子,照樣瘋跑著逮兔子和老鼠。但有一天,我惡作劇地朝門外喊一聲:“桂花!”志剛立馬沖出去,站在門前的土路上久久張望。回來的時候,就沒了之前的歡快。次數(shù)多了有了記性,轉(zhuǎn)頭往外沖幾步,驀然反應(yīng)過來,便轉(zhuǎn)回頭,怏怏地沖我搖尾巴,我忽然間慚愧了。
就這樣,志剛又沒伴兒了。
快入冬的時候,那塊地賣了。志剛跟著我上車,踏上了下山的路。
因為上班家中白天沒有人,志剛住到了親屬開的敬老院。就在樓房一側(cè),志剛在一堆稻草里安了家。
院子里有兩棟樓,一棟是敬老院,一棟是小學(xué)校。所以,志剛被拴上了鐵鏈。只有當(dāng)小學(xué)生上課的時候,才會偶爾松開鏈子。這是志剛最快樂的時候,撒著歡在院子里瘋跑,并總是試圖從緊鎖的鐵門縫隙間擠出去。這個苗頭讓我們提高了警惕,大門開著的時候,志剛一定是拴著鐵鏈在那里眼巴巴地望。
但百密一疏,志剛還是在一次疏忽中逃掉了。在附近的居住區(qū),我們找了很久,沒有。最后,我們到山上它原來的家。車子一停,傳來一陣狗吠,隨后沖出一伙人,兩條殺氣騰騰的黑狗——沒有志剛。
志剛真的沒了。
我不愿意想它去了哪里,我寧愿相信它找到了它的愛情、它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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