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雯
早晨6點,狂飆突進式的失重讓人喪失記憶。我從海鷗的叫喚聲中醒來,依靠谷歌地圖上的定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摩洛哥,大西洋沿岸風城索維拉。巨大的不真實感在頻繁奔波之后撲面而來。
我從北京飛到伊斯坦布爾,又馬不停蹄來到卡薩布蘭卡。和一群阿拉伯婦女在綠色火車里分享了四小時的食物之后,我抵達馬拉喀什。在喬治·奧威爾的《馬拉喀什見聞》中,這座城市令人沮喪:“當你穿行在這樣的城鎮(zhèn)——其居民20萬中至少有兩萬是除開一身聊以蔽體的破衣爛衫之外一無所有,當你看到那些人是如何生活、又如何動輒死亡時,你永遠難以相信自己是行走在人類之中?!蔽艺湎У谌澜鐕业膭C冽,卻在走出火車站的一剎那就意識到貧窮并不意味著善良:出租車司機爭先恐后地展示他們的熱情,開出了四公里150迪拉姆(約一百人民幣)的價碼。摩洛哥南部大部分地方貧窮又市儈,恨不得榨干你身上的每一塊錢,于是在到達馬拉喀什的第二天,我就急切地逃離了這個急功近利的城市。
我在地圖上找到了索維拉。大海會善待每一個人,我孤注一擲地想。
于是,當我在一個如常的早晨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日常版圖之外時,那種久未相逢的陌生感和愉悅感瞬間充盈了身心。拿起放在床頭的牙刷和牙膏,跑到屋外的公共衛(wèi)生間洗漱。廁所離房間遠、浴室沒有掛鉤、床單不干凈……可這粗糙的生活里有多大的自由感啊。
我跑到樓下的菜市場買新鮮的葡萄,學摩洛哥人用報紙裹著紫色的果實,又穿過滿地的果皮與紙屑回到蜿蜒的樓頂,在層層疊疊的白色城堡以外,嘗試擁有一片藏匿于狹小縫隙的大海。
在索維拉的兩天,沒遇到一個中國人,也沒遇到任何與之前的人生體驗重合的部分。在解除原有的生活坐標之后,我?guī)缀鯚o法在索維拉印證自己的存在——但也因此,我不必為他人所見,亦不必為自己所見。
“每次步入機艙便會被吞噬的、不知身在何處的奇怪感覺,以每小時五百英里的速度穿越空間。離開地面如此之高,你開始失去自身的現(xiàn)實感,就好像你自身存在的事實正緩緩從你身體里流出。但這是你為離家所付的代價,而只要你繼續(xù)旅行,在家的這兒和某處的那兒之間的無名之地將繼續(xù)成為你所生活過的地方之一?!?/p>
十幾天后,我在一輛顛簸的汽車上讀到了保羅·奧斯特的這段話,正在步入晚年的作家將這本書稱為《冬日筆記》。當時的我已離開索維拉多日,正從北部城市丹吉爾回卡薩布蘭卡。但我依然會在老年回憶中將索維拉列為重要地標。那里有海鷗,有漁港,有濕咸的海鮮市場,有白色的城堡,有爬滿螃蟹的礁石,有在遠處小島上孤獨垂釣的人,有從沙漠來尋找新生活的人,也有一場不那么驚心動魄的落日。
是的,以外表而言,那真的是一場堪稱平庸的落日。
當?shù)厝舜┲L袍坐在金色的光邊里,我坐在他們中間,聽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聲音。兩個白天認識的摩洛哥男生走過來,坐在附近的巖石上。他們不會英語,我們無法交流,但這不妨礙我們一起在太陽下領著一條狗穿過海鮮市場去釣魚。在全然陌生之中,我第一次意識到,只要回到那種心無旁騖的享受中去,我依然可以和別人和平地瓜分世界。
從摩洛哥回來,每當念起佩索阿的句子“因為我是無,我才能夠想象我自己是一切”,便會想起在索維拉那種空無一物的時光。終不再返是遺憾,可旅途還很長,又終是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