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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寥西窗久坐

        2016-12-22 15:56:58葉嘉瑩
        國學(xué) 2016年11期

        葉嘉瑩

        周濟(jì)《宋四家詞選》說:“夢窗立意高,取徑遠(yuǎn),皆非余子所及?!蔽覀€人以為吳詞不是姜白石所能趕上的。張炎《詞源》貶吳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這是張炎的偏見。他又說吳詞“質(zhì)實(shí)”,“質(zhì)實(shí)”的結(jié)果是凝

        滯??晌乙詾閰窃~能從質(zhì)實(shí)之中跳出來,他的空靈是在高處的變化。周濟(jì)還說他能“返南宋之清 ,為北宋之 摯”。他一方面有南宋的安排勾勒,時間與空間錯綜的跳接,另一方面又保存了北宋強(qiáng)大的感發(fā)力量,這是非常值得注意的成就。

        吳晚年是親眼見到南宋逐漸消亡的,從他詞里可以看出感慨故國殘山剩水的亡國之音。

        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dāng)時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濕空梁,夜深飛去。雁起青天,數(shù)行書似舊藏處。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剪燈語。積蘚殘碑,零圭斷璧,重拂人間塵土。霜紅罷舞,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

        ——《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

        “三千年事殘鴉外”。從吳文英所生的時代推回到夏禹王的時代,已經(jīng)有三千年之久了。多么遠(yuǎn)的往事?。 皻堷f外”三個字,用空間的蒼茫表現(xiàn)時間的歷史的蒼茫?!皻堷f外”是說鳥的消失,“外”字表現(xiàn)遠(yuǎn)。三千年事,殘鴉是消逝了,而萬古的消沉更在殘鴉的影外?!盁o言倦憑秋樹”。在他的時代,距離南宋的敗亡已是不久了,他覺得滿心的悲慨,感到這么疲倦。這個“倦”,一方面是登上禹陵身體上的疲倦,一方面是心靈感到疲倦,即他覺得對于國家沒有辦法挽回這種局面。 “秋樹”是秋天凋零的樹木,也正如南宋衰亡的國勢。

        “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dāng)時神禹?”千年萬世,禹王開鑿治水的功業(yè),流到今天。人世間經(jīng)過多少次的盛衰,山川都變了,你從哪里認(rèn)識夏禹王的功業(yè)?什么是“幽云怪雨,翠萍濕空梁”呢?“萍”,吳文英當(dāng)年寫的是不被人認(rèn)識的“ ”。這就是人們譏諷他用字晦澀的緣故??墒悄阋缹懺娨獪\白或晦澀,是在于你要傳達(dá)什么樣的感發(fā),這才是最重要的。吳文英要傳達(dá)的是什么?會稽禹陵的旁邊是禹廟,南宋時廟里邊有一個木屋梁。相傳南北朝時建廟,有一天大風(fēng)雨沖下一段最好的楠木,就用它做了屋梁。傳說每當(dāng)有風(fēng)雨的時候,這個屋梁就變成一條龍,跳到會稽鏡湖與湖里的一條真龍相斗。斗完后它還飛回來變成梁,梁上帶來很多水草。吳文英所要表現(xiàn)的是禹王的英靈不泯。他說“幽云怪雨”,一個真正的像禹王這樣的英靈,死后在廟里邊自然留有一些神跡?!按淦紳窨樟骸?,它變成龍跟鏡湖的龍打斗,回來帶的萍草還是濕的。為什么?因?yàn)檫@個梁曾經(jīng)“夜深飛去”。你如果不知道這個故事和他用字的險怪,句法的倒裝,就會說吳文英的詞不通。其實(shí)不是他不通,而是我們不懂。

        不僅如此,禹陵不遠(yuǎn)地方有一座山叫宛委山,別名石匱山。這里有兩個傳說:一個說這是禹王藏書的地方;還有就是這里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金簡玉字的天書。吳文英說我今天來到這里,不見藏書,只見“雁起青天”。遠(yuǎn)方有一行鴻雁飛起來了,排成一個“人”字,或者“一” 字。雁所寫的那幾行字,“數(shù)行書似舊藏處”,讓我們想象那邊的山頭上,是果然有古代的藏書之所的。

        他還有時間,空間的跳接?!凹帕任鞔熬米?,故人慳會遇,同剪燈語”。這是回到家里,在西窗之下,我們寂寞地坐在一起。他跟馮深居是老朋友,故人相見應(yīng)該是很歡喜的事情,可是吳文英所寫的是一種復(fù)雜的感情,因?yàn)樗麄儼滋鞈{吊了禹陵,而他們所生的時代是南宋衰亡的時代,所以他們帶著這種寂寥的心情在西窗下久坐。想到我們這些老朋友,“慳” 是短少的意思,“會遇”是說我們見面,我們的見面是如此之少,很難得相見,今天見面就“同剪燈語”,一同剪燈談話。剪燈相對語,有一種親切的情意。

        談話就談話好了,他又跳出來“積蘚殘碑,零圭斷璧,重拂人間塵土”,上面長滿苔蘚的那個殘余的碑。碑有可能是那里果然有碑;還有就是禹陵那里有一個窆石,相傳是埋葬禹王時,把他的棺材縋下去的一塊大石頭。“零圭斷璧”,相傳是當(dāng)?shù)厝嗽谟韽R地里發(fā)掘出來的。圭、璧都是古代表示禮節(jié)、祭祀用的玉器。他們的談話,有千年古史的興亡,也有他們生平經(jīng)歷的悲歡離合。“積蘚殘碑,零圭斷璧”,是他們白天看到的古物,也是他們的生平。他們就“重拂人間塵土”,把幾十年的塵土擦掉,重新溫習(xí)往事。他是把個人經(jīng)歷跟千年的古史打成了一片。

        “霜紅罷舞”,周濟(jì)說吳詞可以“騰天潛淵”,高遠(yuǎn)的地方是果然高遠(yuǎn),幽深曲折的地方是果然幽深曲折?!八t”回到了他開頭的“秋樹”。秋樹經(jīng)過霜,樹葉變紅了,紅葉飄舞地落下來,等掉光的那一天,它就不舞了。這是自其變者而觀之,樹葉有凋零,人間有寒暑??墒窍旅娴摹奥缴嗲?,霧朝煙暮”二句,寫的卻是自其不變者而觀之的景象。滿山青青的山色是不變的,早晨的霧靄,晚上的煙嵐是變的也是不變的。“岸鎖春船”,春天是怎么出來的?是從“霧朝煙暮”之中出來的,朝朝暮暮,霧靄煙嵐。春天來了怎么樣?在嘉泰的會稽縣志上記載每年春天三月初相傳是禹王的生日,當(dāng)?shù)厝硕加靡荒攴e存的錢財(cái)來慶祝。有的人是陸路來的,有的是坐船來的?!爱嬈煨惞摹?,五彩繽紛賽會的旗幟,配合著祭神的賽鼓。每個村莊組織一隊(duì)表演,看哪一隊(duì)的表演最好,所以叫賽會。吳文英把“喧”字結(jié)合在畫旗跟賽鼓之間了,一方面寫鼓的喧嘩,一方面寫旗在風(fēng)中的招展。那么他的感慨呢?

        周濟(jì)評吳詞:“意思甚感慨,而寄情閑散,使人不易測其中所有?!彼梢园苌畹母锌?,而寫的卻只是外面的景物,感慨都是在言外傳達(d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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