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潤生
去年11月,我在東京武藏野做交通協(xié)管員。記得是一個星期五,我提前了半個小時,還沒到集合時間,就在附近一家日式餐廳門口等著。過一會兒,一個看起來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走了過來,一直盯著門口的招牌菜海報??赡苁菦]喜歡的菜,就離開了。剛沒走幾步,又回來看菜式,好像在猶豫什么。
我走過去問她想吃什么,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她一下子變得笑容滿面,問我:“你是餐廳的工作人員嗎?”我說:“不是,看你好像有什么難處,就問一下?!苯酉聛砝咸臒崆橛悬c嚇到了我。
“你吃飯了嗎?”“沒有,不過吃了咖啡和巧克力,覺得夠了?!薄斑€是吃一點飯吧,一起進去吃飯,我請客!”“呃……謝謝您,不過15分鐘后我就要集合上班了,您看,我包里帶著工作制服呢?!薄霸瓉磉@樣,那你哪天有空呢?到時一起吃飯?!薄皯?yīng)該下個星期二下午吧?!蔽遗路笱芰耸聲尷咸苁??!疤昧?!那下周二下午四點,我們在這里吃飯,可以嗎?”“……應(yīng)該可以吧?!蔽译y免有些疑惑,只能這么回答。“不要忘記哦,下周二下午四點,我們在這里見?!崩咸f了兩次,開心地走了。留下我一臉懵圈。
當(dāng)時我覺得老太太應(yīng)該一時說說而已。不過到了約定那天,時間越臨近,我越覺得最好還是去吧,哪怕被放鴿子總比放老人家鴿子好。不過說實話,我還是有小小擔(dān)心會遇到一位“碰瓷”的。
周二下午,我提前三分鐘到。四點到了,沒見到老太太。等了幾分鐘,正笑自己心軟把陌生人一時套近乎當(dāng)真的時候,老太太出現(xiàn)了。
沒有期待的驚喜,我也看到了老太太臉上有種“老友重逢”的喜悅。到了餐廳里,點了菜后,老太太就跟我打開話匣子。原來,她兩個孩子都不在東京,一年到頭有時候也見不上一次面。丈夫十幾年前就去世了。之前跟丈夫開了三十年的餐廳。講起她開餐廳的經(jīng)歷,還不忘跟我強調(diào),做任何生意,定位最關(guān)鍵:在什么地點,面向什么人,提供什么產(chǎn)品來解決客戶的什么問題。
老太太說那天她在猶豫要不要進餐廳吃飯,我一個好心人主動問她需不需要幫忙,讓她感覺很溫暖。她感慨說:“我在日本生活這么多年都沒有碰到過,以后可能也不會遇到吧?!?/p>
后來我才知道,她實在太孤獨了。孤獨到不需要用手機,孤獨到有人送來一句問候,她都可以掏心掏肺。她說雖然老年人的福利不錯,可是很難感受到年輕人的溫情,連自己孩子的感情也變淡了。孩子不知道跟她說什么,她也慢慢感覺多說無益。老太太還半開玩笑說:“可能我死了都沒人知道吧,不過這樣也好,不用打擾任何人。”我會意地給她一個“理解”的苦笑,這在日本被稱為“孤獨死”,去年僅東京就有三千多位老人在無人看守中去世。
如果把老太太這種孤獨稱為“日式孤獨”,它似乎是日本人與生俱來的一種孤獨感。正如他們的祖先發(fā)現(xiàn)自己所住的地方,只是茫茫海洋中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島一樣,是一種無奈的接受。雖說并非什么好的感覺,但也因為礙于某種無形的社會情面和難言的個人心結(jié),不會主動往外尋求慰藉,以打碎這一孤獨。
坐在那間餐廳里,在我眼前的,一方面,是服務(wù)員提供的近乎無可挑剔的“日式服務(wù)”;另一方面,是老太太眼神中給人無盡蒼涼的“日式孤獨”。
日本人大多喜歡獨來獨往,孤單得靜悄悄。外國人樂于“串門”拉家常;日本人情愿獨守家宅,把家門口的花草修剪得整齊精致。外人一開始可能會疑惑,后來或許會嘲笑,最后慢慢理解:日本人也不是喜歡孤獨,只不過是極其不喜歡失望。
日語有一個詞叫“無緣社會”,形容當(dāng)前的日本進入無社緣、無血緣、無地緣的現(xiàn)狀:沒有真正的朋友、兒女私情淡薄,即使近在眼前也如天各一方。雖然人都在,但他們不善于承受感情聯(lián)結(jié)之后的五味雜陳,更愿意活得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