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群山
山巒在群山的皺褶里起伏,像大海里的一群群鯨鯊,在瓦藍的深處潛泳,一層層的波浪在陽光下翻卷,嘩——嘩——嘩,鯨鯊偶爾躍起,噴出十丈高的海浪,落下來,嘩啷——嘩啷——嘩啷,海鷗盤旋而下,鉆入水里。鰹鳥、海燕、信天翁,遮天蔽日,扎入海里?,F(xiàn)在大海恢復了平靜,海平面傾斜,大氅一般披在黃山山脈。婺源的群山是黃山山脈南部最低的部分,以聳立的方式凝固了奔涌的波濤。群山奔跑,一路向南,繼續(xù)向南,萬馬奔馳,噠噠,噠噠的蹄聲夾帶著大地的震動,綿綿的雨季,千里而來的灰塵,河流在背后呼嘯,嘶嘶嘶嘶,馬揚起了鬃毛,馬頭上的銅鈴叮叮當當,沿途響起。抽馬揚鞭的人朗誦起西川的詩句:
……
因為我在道路的盡頭發(fā)現(xiàn):
你是惟一可是走近的人。
我為你的羊群祝福:把他們趕下大海。
我們相識在這一帶荒涼的海岸。
星宿時隱時現(xiàn),高高的楓香樹在山腰瞭望著星江。勻散的霧氣在樹葉在草葉上,凝結(jié),有了露水,滾圓滾圓,透亮,是黑夜不可言說的秘密。我一次一次走進婺源,在大鄣山,在秋口,在鎮(zhèn)頭,在梅林,留宿鄉(xiāng)野,我每次都感覺到山巒在寂寞地奔跑,在大海深處拱起渾圓綿長的脊背。山巒像海洋巨大的生物,光滑油膩的肌膚,青蔥色,腹腔有曲折的蜿蜒,空曠的嘴巴可以居住一個村莊,長長的魚鰭擺動,卷起山地雨林的季節(jié)風,它的眼睛是我們不由自主仰望的星宿。
高高昂起來的馬頭是大鄣山。從大鄣山俯瞰而下,豎起來的鬃毛是綿密的樹林。婺源的樹林,以野生灌木和香樟、苦櫧、栲樹、楓樹、野紫荊、青岡櫟、櫟樹、泡桐、木荷、冬青、女貞、松、山櫻樹、野桃樹、杉樹、水杉樹、洋槐、柳樹、柏樹、白楊、欒樹等喬木為主要種類,也有銀杏、紅豆杉、檀、紅楠等珍貴種類,人工種植的樹林以杉樹和松樹為多,也種植大片的竹林。和樹林共生的則是藤蘿。在澗水邊,在陰濕的山崖下,有一種木質(zhì)藤本的野葡萄,一叢叢地繁殖,盤滿了樹梢或芭茅葉,在四五月份,開米白的花,絨毛一樣,細細長長,墜在一個蕊里,到了九月,漿果緋紅發(fā)黑,熟透了。野葡萄圓圓的,兩倍黃豆大,汁液酸酸甜甜,是釀酒的好材料。還有一種紫藤,搭在苦櫧或栲樹上,垂掛下來,在三月,開紫底透白的花,形成花瀑。無論在哪一座山,在婺源,夏季前,山上都掛滿了藤蘿花,與樹木的新葉搭配在一起,會讓一個突然而至的人,怦然心動,讓人誤以為,又一次美好的邂逅即將降臨。
當?shù)厝酸劸贫酁楣染?,泡上楊梅或獼猴桃,我沒見過野葡萄釀酒或泡酒,這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野葡萄是十分好的藥材,對婦科病有非常好的療效。當然野生獼猴桃也是彌足珍貴的,長在潮濕微酸性的山谷地里,通常和芭茅、荊條木、山楂長在一起。初夏開花,白花如梨花,黃花如黃梅花,淡紫花如紅櫻花,漿果在九十月成熟,其形如梨,其色如桃,其皮褐色,葉圓有毛,獼猴喜食;霜降之后,其味甘美,是水果之王,含豐富的維生素,也是小孩降鉛最好的藥材。婺源多山,山多陰濕,雨量充沛,獼猴桃宜于生長,采摘也容易,當?shù)厝讼彩倡J猴桃酒也是情理之中的。當然事情也會有例外。例外,就是珍貴的際遇。二?誘?誘五年初冬,我去安徽,往婺源江灣走休寧山道,到婺源縣城,已是掌燈時分。同行的人提議到了休寧再吃晚飯,行至江灣往西十公里,進入坡道,道路夾在山縫里。我餓不了,說還是找一戶人家吃飯吧。吃飯的人家在公路下的一個凹地里,門前有一條山澗,被茂盛的灌木遮蓋著。幾棵高大的鉤栲樹垂下圓盤一樣的華蓋。山壟里只住了幾戶人家,粉了白石灰的泥墻瓦屋,院子里種了木槿、月季。東家是一對老人,提著瓷器的酒壺,給我們斟酒。酒酡紅色,漾在酒杯里,給人羞赧感。老人說,這是自家釀的野生葡萄酒。我是個不喝酒的人,但還是要了一小杯,我不想辜負它。我端著酒杯,似乎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郁郁蔥蔥的山野,黃昏有濃濃的不散的白霧,陣雨從山巔撲降而下,一條山路穿過密林彎向山腰,山鷹在盤旋,樹鵲在午后一陣嗛嗛嗛嗛地歡叫。酒味醇和,柔綿,微酸,淡甜。屋舍對面的山上,全是老松。我一下子震驚了。在婺源,整座山林都是老松樹是極其少見的。眼前的兩座山形成了深長的山壟,兩邊滿是老松。我吃完飯,站在院子里,浩瀚的蒼穹落下銀色的清輝,像厚厚的白霜。山壟里陰寒的風湍瀉而來。我問東家,怎么不住到小鎮(zhèn)里去呢,生活可以方便一些。東家說,小鎮(zhèn)哪有山塢好呢,星星都要圓一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美好,是有發(fā)達根系的;根系被厚厚的泥土包裹著,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也成了那兒的一棵樹。再進入山壟,公路彎彎扭扭地爬坡,到了高海拔山區(qū)。人煙寥寥,犬吠寥寥,貓頭鷹嗚哇嗚哇驚悚地叫。
生命周期最短的生物是蜉蝣,出生、成長、繁殖、死亡,雌性兩天,雄性五天。這個時間,不足以讓一棵樹的種子發(fā)芽。生命存續(xù)期最長的生物,據(jù)說是一種在積淀物中生存的微生物,叫瑪士撒拉蟲,迄今兩億六千萬年,恐龍沒滅亡之前,它就活著。動物肯定不如植物耐活,肉體含水量太高。非洲的索科特拉島有一種神奇的樹,平均壽命可存活八千年;澳大利亞桉樹可活六千年;有一株加州云杉,已活五千年,還精力旺盛著呢。我見過的壽命最長的樹是德興??诘墓耪翗?,已有一千九百多年,栽于東漢時期,現(xiàn)樹已空心,里面可以擺麻將桌打麻將。婺源已發(fā)現(xiàn)的壽命最長的樹在嚴田,有一千五百多年,五胡十六國時期,某人栽下一棵香樟,便一直活了下來。嚴田古樟在一座老石拱橋頭,需十五人合圍,樹胸圍十四米,樹冠幅達三畝地。人壽則辱,樹老則滄桑。我至少去過七次嚴田,每次去,古樟就像一個飽經(jīng)風霜的人,閱盡人間,默然而漠然地守望在村口。它就像一部象形的古籍。石拱橋是麻條石砌的,纏繞著爬墻虎,橋的另一頭是一畈稻田。溪流有魚,肥者達二十余斤。樹參天生長,葉繁枝茂,也有粗枝伏地而生,竟有腰粗。當?shù)厝擞娩撍靼汛种芷饋恚庥跀嘀Χ馈?/p>
婺源的古樹多不勝數(shù)。去秋口的公路邊,一個自然村,有密密麻麻的古樟樹。這樣的村莊太多,車子隨意停靠,便能看見。我去婺源,是看小村莊,也是看樹。樹就是人。樹的形態(tài)也是人的形態(tài)。古樹多的地方,人心不惡毒。我一直以為,婺源絢爛的季節(jié),初冬時更勝一些。石城,長溪,延村,溪頭,簧嶺,鴛鴦湖,大理坑,游山村,汪口,都是人間至美的勝境。楓樹,楓香樹,梓樹,漆樹,榧樹,針葉杉,完全抽干了綠汁,嫣紅妍黃,冬日暖陽透射下來,光線變色,有了植物的原色。晨霧和傍晚的霧氣,在山腰以下飄蕩,和炊煙相融,鳥鳴四起。村舍沿河而筑,依山呈梯形而臥,石步道游園似地環(huán)繞,如進入遠古的迷宮。徽州人特有的曬秋給村色增了一份迷離。在屋頂,在瓦檐,在二樓推開的窗戶木質(zhì)外陽臺,相鄰把紅辣椒,和苞谷、皇菊、干豆角、梅干菜、茶葉、筍干、小河魚、黃豆、苦櫧堅果、花生、香菇木耳、大蒜、薯片、黃南瓜、芋頭干、冬瓜片、蘿卜絲、糯米、葛粉、番薯片、綠豆、黑芝麻、番薯粉,放在圓團箕上或掛在竹竿上翻曬,各色的食物有了赤橙黃綠青藍紫,有了白和黑,與白墻黑瓦、丹楓白露、霧嵐炊煙,相互映襯在墨綠的山梁下,成了我們未曾見識的神往的伊甸園。
樹多鳥便多。在大鄣山臥龍谷開發(fā)伊始,我去過那里一次。那時還沒游客,還是一條大峽谷。沿著峽谷步行,鳥在樹上跳來跳去,鷹在山巔久久盤旋。只可惜,那時我對鳥的認識近似于無知。鳥鳴蕩漾。據(jù)說,每年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鳥類學家來婺源觀鳥,有時長達幾個月。一九九七年,鳥類學家在婺源的太白鎮(zhèn)、秋口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極其珍貴的畫眉科鳥——黃喉噪鹛。黃喉噪鹛頂冠藍灰色,上體褐色,尾端黑色而具白色邊緣,腹部及尾下覆羽皮黃色而漸變成白色,隱匿于亞熱帶常綠林和濃密灌叢,于地面雜物中取食,喜食昆蟲,也吃些蚯蚓、野生草莓、野杉樹樹籽等,特征為具黑色的眼罩和鮮黃色的喉。(這點小知識來自百度。)我對自己最大的抱怨是對動植物認識認知太淺薄。給我們恩賜的上帝,我們常常熟視無睹。這兩年,我讀約翰·巴勒斯,越發(fā)感到自己無知,對自然的認知淺薄,其實是非常可恥的——作為彌補,我只有更好地熱愛自然,栽樹栽樹再栽樹,盡可能地不吃肉類。
這次去婺源,聽金宇迅和客人聊天。金說,婺源有熊有豺有豹。我不同意這個說法。贛東北在二十年內(nèi),無人看過云豹;在二十年前,豺狼已滅絕;一九九八年在大茅山有發(fā)現(xiàn)黑熊,被一個獵人用鐵套子打傷了前肢。銅鈸山、靈山、大茅山,有獼猴。婺源也應該有獼猴。穿山甲近乎滅絕。二十年前,穿山甲常常出沒我家菜地。娃娃魚在上饒市多個山區(qū)有發(fā)現(xiàn)。在二?誘?誘六年,我去萬年縣,途經(jīng)盤嶺,看見一頭純白毛的狐貍,對視了至少五分鐘。麝,又名香獐子,近乎滅絕。多麂,多野豬,多兔子,多野雞,多黃鼬,多獾。鮮有野山羊。鮮有野生甲魚。鮮有烏鴉喜鵲。
有些動物,已一去不復返,哪怕樹林再茂密、森林覆蓋率再高?;⒈蚶牵覀兪朗来{咒的動物,已徹底離開了我們。沒有它們,我們的森林是多么的空蕩蕩,多么的寂寞。每次離開婺源,我回望板結(jié)的大海一樣的山巒,心中的失望遠遠多于流連,涌起莫名的哀傷。
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兩手空空。
四季
初春的婺源多雨。雨不是滂沱而來,是棉絲,一陣一陣綿織下來。雨浮在淡白的霧氣里。泡桐花也開在霧氣里。一層層的野花,追逐著河灘,田埂,山邊。是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桃花凋謝,日日暴雨如注。山間溝壑,田頭村尾水溝,汀汀湯湯,水終日不歇,匯到了山塘水庫,門口小溪。
有村舍必有溪流,有山巒疊嶂必有山塘。魚潛伏在水草下,孵卵,要不了一個月,水里游浮著針大的小魚兒,成千上百,看起來,和糠蝦差不多。水洼里,有黑黑的一團團的黏液,曬幾天太陽,黏液散了,蝌蚪出來了,滾圓著肚子,好奇地擺著魚鰭一樣的尾巴。青綠色地衣植物長滿了空地、矮墻、水溝邊,也長在廢棄屋舍的屋頂和泥墻,尚未墾荒的田里有了蓼、野菊、紫地丁、蒲公英、紫云英、蒼耳、絨毛草、馬蘭頭、野薺菜。撂在山里的野地,野草比人還高,芭茅、蒿草、野蕎麥,不留縫隙;幾株矮冬青上,有幾個鳥巢。在山邊,葛藤、燈芯草、屯栗覆蓋了不近人跡的山道,草徑再也找不到了。綠綠的,青青的,開著花,謝著花,有的已經(jīng)結(jié)出青果果。山塘水庫里,蘆葦發(fā)了尖白的芽苗,棕樹也發(fā)了斑黃斑白的葉芽;水邊的水浮蓮下,鯽魚在夢游,青蛙坐在蓮葉上,氣囊鼓起又癟下去,實在憋不住了,叫幾聲,哇,哇,哇。菜地邊,墻底下,田壟里,各種舌草開金黃或淡藍或淡紫或粉白的花,把暖暖的春天托出地面十五公分。蓮藕適時地張開了托盤一樣的圓葉,草魚肥了,黃麻鴨剛剛孵出的小野鴨在游,三兩只,毛色還是灰黑的。
婺源春短。秋也短,霜季只有一個半月。農(nóng)歷十一月初,霜來了。夜里的霧凝結(jié),早上便白白一片。自然界最美妙的東西,我以為便是霜了。和露水一樣,說消失就消失了,短暫,像我們的一生。瓦楞上,草葉上,收割后的稻草上,剛剛綻開葉子的白菜上,霜均勻地撮在上面。梓樹、香榧、楓樹,再也不生成葉綠素,樹葉變黃,變紅,變紫。草枯萎,藤蔓也落葉。雜色的荒蕪。池塘邊或水溝邊的蘆葦抽出一支支的穗,絨毛一樣的花隨風飄蕩。蘆葦和白露,都是悲秋之物,也像人到中年之物,亦是背井者的懷鄉(xiāng)之物。露之為物,瞬息消亡。蘆葦飄搖,零落于野。
這是《詩經(jīng)·蒹葭》中,我最喜愛的一首。人生最美好最艱澀的境界,無非如此?;丨h(huán)往復,給人無限喟嘆,噓唏不已。蒹葭,就是蘆葦,亦稱荻葦,是一種多年生或一年生的禾本植物,剝開空空的荻心,有薄薄透明的膜,可制笛膜。在深秋的黃昏,臨江吹笛,恰好笛聲和江水一起嗚咽,我想,人是很難經(jīng)受如此顛蕩的。唐朝詩人顏粲寫《白露為霜》:
悲秋將歲晚,繁露已成霜。遍渚蘆先白,沾籬菊自黃。
應鐘鳴遠寺,擁雁度三湘。氣逼襦衣薄,寒侵宵夢長。
滿庭添月色,拂水斂荷香。獨念蓬門下,窮年在一方。
只有人未老頭先白的人,才會寫出這樣的詩。婺源多蘆葦,沿著星江、樂安河,兩岸全是蘆葦。婺源多山,溪流山澗,縱橫交叉,山塘水庫也呈網(wǎng)狀密布。在去汪口的路上,稀少人煙,公路沿河繞行,兩邊都是密密麻麻的蘆葦。
十二月初,霜凍來了。黏濕的水田,屋檐下的爛泥,尚未曬干的泥漿,長出白白尖尖的芽霄,像倒豎的冰凌,把水分抽了出來。芽霄里,有昆蟲,有蚯蚓,有草籽,混合著泥漿的顏色。霄尖是白白的,太陽出來了,從上直下,慢慢溶解。芽霄輕輕一碰,吧擦吧擦地斷。溶解完了,水浮出泥,一層水一層泥。
最長的是夏天,有四個半月。但婺源的夏天并不十分炎熱。在早晨或傍晚,田野里,河邊,村舍前的木橋上,坐了很多年輕人。他們(她們)是來寫生的,背著畫夾和顏料包、色板、畫筆匣,穿白T恤或短裙,戴太陽帽。一九九七年,我去延村和汪口,第一次看見成群寫生的人,問了,得知是來自遼寧、吉林、山東等地大學的美術(shù)生,來野外實地寫生,租住在村里。據(jù)說,現(xiàn)在每年來婺源寫生的美術(shù)生,過千人。他們(她們)對婺源美的發(fā)現(xiàn)和傳播,是無可取代的。在午后,黃昏來臨之前,夏天多陣雨。雨從山梁跑下來,白亮亮,閃著光色。樹葉嘩啦嘩啦地響。地上的灰塵,被濺了起來,一顆大大的雨滴溻在地面上,裂開,珠粒四散,灰塵噗地瞬間爆開。干活的人趕著回家,收拾晾曬的衣服、稻谷,和干貨。云在翻滾,雷聲呼隆隆,由遠及近。等物什收好了,雨也停了。這是過山雨。但水溝滿了上來,黃黃的泥漿夾帶著山間的腐積物,泥鰍和小魚逐浪斗水,吧嘚吧打著小尾巴。陣雨來得沒任何征兆,像一個突然而至的客人。大陣雨也是如此。一塊厚厚的烏云蓋過來,狂風啪啪啪吹打樹枝,掀翻瓦片,曬在墻上的笸籮被吹飛起來,顆粒一般的雨滴稀稀拉拉的,撲降。樹葉草葉在渾身抖動,不一會兒,雨滴密密麻麻,像急驟的擂鼓聲,把小睡的人吵醒。
很是遺憾,去了幾十次婺源,我沒看過下雪,無論是冬雪還是春雪。婺源冬季有兩個半月,加個后綴春寒,寒冷的季節(jié)差不多近四個月。多河多霧多森林,也多陰濕。婺源的寒冷是濕冷,棉褲也裹不住針扎的冷——冷像潮水,慢慢漫上來,從腳板,到腳踝,自膝蓋,慢慢上涌,淹沒全身。近二十年,南方少雪。在我八歲那年,我見過至今為止最大的雪。雪一直高過了門檻,大人穿高筒靴鞋走路,小孩窩在家里,屋檐掛著長長的冰凌。我用竹篙把冰凌敲下來,當冰棍吃。門口的田疇,白皚皚。鳥餓了三天,餓不住,鉆到廚房廳堂里覓食。我大哥在曬場攤了一張竹席,撒了幾把谷粒,谷粒上支起篩子,用一根麻線拽著,鳥進去吃了,把麻線一拉,罩住了鳥。鳥一般是野鴿子和布谷鳥。小學讀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讀到了相同的捕鳥記憶。大雪封山,豺會在中午時從門前的山梁突奔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撲雞籠,把雞叼走。大人端著扁擔追,追出幾十米,放棄了,口里惡狠狠地說:“不要讓我第二次看見了,看見一定打裂腦殼。”冬天,我去過婺源,也在鄉(xiāng)間吃過飯,在路邊的小酒館里。又遺憾的是,沒在農(nóng)家吃——深冬臘月,婺源人家吃的,會和其他季節(jié)不一樣。不一樣的東西,在哪兒呢?
事實上,雪,會給人生活(包括習俗)方式帶來某些改變的。雪中捕鳥是一種境界,雪中捕魚是一種境界,雪中圍爐溫酒也是境界。我都曾有過,可在婺源無從見識?!闶且环N期待吧。在農(nóng)耕時代,臘月和元宵前,各村舍族人會請來婺劇團,在村戲臺上演戲。二?誘?誘八年,我和黑陶去鎮(zhèn)頭鎮(zhèn)游山村,看古戲臺。古戲臺年久失修,難免破敗,但還能看出當年村里的熱鬧和戲臺的宏偉壯觀。戲臺足有一百多平方米,前有一個可容納五六百人的空場院,柱子是圓柱,需一人環(huán)抱,橫梁則更粗一些。戲臺板是木板,人走上去還是嘣嘣嘣的。站在戲臺上,仿佛面前的場院里坐滿了看戲的人,臺上兩邊則坐著演奏的樂師,拉二胡的拉二胡,敲鈸的敲鈸,擊鼓的擊鼓。如今,則堆滿了雜物,木柴、稻草、打谷機等。
熱鬧的不只有村里的婺劇,還有“抬閣”。抬閣又稱“抬角”、“抬戲”,共分上、中、下三層,將俊俏兒童扮成一出出故事里的人物造型,安置在三層閣上,底盤由四名大漢抬著。頭扎白羊肚頭巾,身穿白布內(nèi)褂,外罩黃色背心。前有鑼鼓,后有鑼鈸。抬閣的四周用紙扎成龍、鳳、鶴、祥云、水花等彩燈。彩燈內(nèi)點燃蠟燭,映照夜晚的天色。閣是工匠制造的木質(zhì)框架,彩飾成亭臺樓閣、石橋彩虹、山川、漁船、云端或花卉。三層閣渾然一體,閣體上有柔性支柱,裝扮成各種戲劇人物的孩童或站或坐或懸空于這些支柱上,彩服則巧妙地將支柱遮掩起來。人物造型有“水漫金山寺”、“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桃園三結(jié)義”、“打漁殺家”。抬閣是一種融繪畫、戲曲、彩扎、紙塑、雜技等藝術(shù)于一體的漢族傳統(tǒng)民俗舞蹈,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藝術(shù)形式。乙未羊年,賦春鎮(zhèn)的鄉(xiāng)村文化旅游周開幕式,我得以見到抬閣。鎮(zhèn)小廣場里三層外三層圍著人,沖天禮炮轟轟轟,抬閣出現(xiàn)在舞臺,我們都十分驚奇。據(jù)當?shù)厝苏f,現(xiàn)在會抬閣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當?shù)卣苍诨謴瓦@個藝術(shù)樣式。
農(nóng)耕時代結(jié)束,很多手工藝和藝術(shù)樣式也在消亡。當我們在電視機、電腦前坐得太久,回到遠古去探尋,一切又那樣彌足珍貴。
濕潤、溫婉的婺源,事實上,從來都不是嬌艷、華美的,即使在春天,有些粉滑,甚至過于油綠,也還是素面朝天。而我喜愛秋天更甚一些。蘆葦開始哀黃,川巒肅瑟,層林盡染,星江日漸枯瘦,意味尤深。
河流
這是告別,也是出發(fā)的地方,是沒有終點的旅程。沿著崇山峻嶺,星江蜿蜒,扁舟遠去,帆影轉(zhuǎn)眼化入霧蒙蒙的水廓。在星江,每一個村舍,都有一個碼頭。碼頭有一塊闊大的青石板或麻石板,有蒼老遒勁的古樟樹,可拾級而上,轉(zhuǎn)一個彎口,通往村里的巷道。小道兩旁是檐滴水毗鄰檐滴水的居舍。雨季,絲絲縷縷的雨有綠綠的亮亮的晶體澤光,從巷道上空緩緩降下來。站在巷道,前前后后回望,一個村莊有了遠古歲月的縱深感,腳下河石鋪就的石板路有卿卿空空的腳步聲,深深地凝重地,悠揚而去,又慢慢地傳來淡淡回聲。
碼頭,是遠去異鄉(xiāng)人回來的門牌,是他雙手撲開的第一縷影子。在婺源,汪口是我所去所有村舍中,最鐘愛的一個。每次去婺源,只要有時間,我都會去,哪怕站在村子邊上,靜靜地看上一眼。永川河以殘月形包裹著汪口,像母親柔軟的臂膀抱著自己的孩子,身上熱熱的濃濃的氣息傳遞到孩子的心跳里??匆谎弁艨冢业难豪飼幸粭l河流舒展起來;樹枝在雨水中舒展,是相似的。汪口的碼頭,老舊而拙樸。它的身邊有一座小橋通往對岸,對岸有一片蒼郁的樹林。小路穿過樹林,到了另一個村舍,掩映在虛無中。一九九五年夏天,第一次去汪口,它還是一個非常原始古樸的村落。我和幾個客人繞著老街走了一圈,和看其他村落沒差別,看老房子看俞氏宗祠看百年桂花;當我在村前的河灘逗留片刻,我再也不想邁開我的腳步。河床全是鵝卵石,麻褐色,像一群群赤麻鴨潛在水里覓食。河水沖過河石,卷起水花,水花追逐水花,白白的一層泡沫似的水浪,嘩嘩嘩,星江在上游的彎口轉(zhuǎn)了身,從山坳的水壩直瀉而下,幾只水牛堰臥在壩堤下,粗重的呼吸從鼻子里潽出細細的水花。一橋橫跨兩岸,山巒略顯巍峨,對岸山腰上的人家收拾起在河中漿洗了的衣物,婦人挎起竹籃,門前的矮墻上晾曬著紅辣椒,場院翻曬著剛剛收割了的稻谷,仿佛我瞬間進入了悠然而見的南山。事實上,婺源的很多村舍,對于我們這樣的外人來說,很容易把我們帶進恍惚的遠古記憶——不是真實的,但真切,給我們水流漫過心扉的感動。
陸陸續(xù)續(xù)去了很多次汪口,外地人置換了游客的身份,汪口因此有了導游、外地游客、大巴車、收費窗口、餐館。汪口老街也因此有了臨時照相館、小旅社、旅游商店。一個人,安靜地在碼頭坐一會兒,我似乎能聽到夜語般的搖櫓聲,恰是柳宗元所描繪“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永川河在汪口,河面并不寬廣,水面平緩,岸邊的河堤上,是油油的蘆葦和灌木叢、古樹群。水中多魚,也多蝦。蝦是白蝦和黑蝦,豇豆莢一般大。白蝦渾身透明,須如麥芒,肉質(zhì)如玉。魚多鯉魚、青魚、烏鯉、草魚、鲇魚、鯽魚。多年前,可見漁翁坐于竹筏,戴斗笠,放網(wǎng)收網(wǎng),也有鸕鶿站在竹筏前頭,抖落一身的水,又鉆入水中,把肥肥的魚叼上來。坐在碼頭上,水面一股涼爽之氣漫溢上來,撲打臉頰。婺源多山道,外出的人多走水路,鄉(xiāng)試的人、殿試的人從這里走了,賣茶葉的人,做官的人也從這里走了。故鄉(xiāng)成了異鄉(xiāng),異鄉(xiāng)成了故鄉(xiāng),在月圓之夜,也分不清哪兒是故鄉(xiāng)哪兒是異鄉(xiāng),欸乃之聲卻常常在夢回之夜,隨雨聲風聲,無聲無息潛入。隨之一起潛入的還有母親的細語,和嬰孩的啼哭。
永川河是星江上游。川巒河流都是永恒的。星江是婺源最大的河流,自北而南,貫穿全境,有瀲溪、長溪、東河等眾多支流。村舍依山臨江,村岸與村岸之間有渡口相銜。渡口一般在開闊地,有樹系扁舟繩纜,有埠頭供???。隨著居住人口增多,人員往來頻繁,渡口漸漸消失,木橋或廊橋或石拱橋或吊橋或浮橋,取而代之。河流的胸懷是哺育大地,它最大的生命是消失,消失在大海,把依戀它的人盡可能地帶往遠方,帶到腳步所不能到的遠方。星江萬里奔騰,自古不息,青山不老。它把一代又一代的人送往天涯海角,把大鄣山的精魄送往天南地北。人,有了村舍,有了渡口,有了橋,橋和樹木、果園、茶葉地、交叉的田埂、時隱時現(xiàn)的瓦檐、晨曦中的路人,構(gòu)成了婺源古老的歌謠。橋是路與路相接的部分,是手與手伸出來相握的部分,是河流停止流動的部分,是炊煙彎曲下去的部分。是村舍的見證者,是異鄉(xiāng)人回憶錄的開篇,是霜跡不易融化的夜歸者的背影,是日月更替的啟示錄。橋身上的苔蘚,青藤,爬墻虎,地衣植物,都是時光的銹跡。
渡口成了野渡,荒草掩埋,過去的歲月也將荒蕪,無從記憶。偶有渡口,仍有扁舟或竹筏,系于岸石和樹身。韋應物寫滁州:“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奔偃缭谒脑拢捍旱纳揭罢寐溆阽娐曪h然而至,山花寂寞,不由人不想起白居易的桃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边@是恰當?shù)模彩亲屓碎L夜難眠的。扁舟還在,人去了哪兒呢?扁舟慢慢腐爛,繩纜斷于時間的割刀,荒草一年又一年地枯榮,青山還是那座青山。河里的水卻不是原來的水,水中倒影依舊。
在中國,我所走過的地方,所看見過的河流,星江和秋浦河是最美的。還保留著河流初始的面貌,河沙還沒被挖沙機掏空了心肺,河灣有河水的弧線,樟樹、柳樹、洋槐、白楊、梓樹、楓香、冬青、厚樸、合歡、銀杏、石櫟、錐栗,四季變化著色彩。岸邊開滿了各季的野花,杜鵑、望春、木蘭、天女、山茶、春蘭、惠蘭、百合、山櫻、梅。星江和秋浦河都有著南方的俊秀,澄明,千回百轉(zhuǎn),但不柔腸百結(jié),張弛有度,開闊時一瀉千里,幽合時堰臥無聲,河流的鱗片在樹叢里光滑發(fā)亮。我走過無數(shù)次這段河流,從婺源縣城至汪口——巨大的落日,緩緩流動的平流霧,秋日紛飛的落葉,人跡杳無的木板橋,山邊的茶園,出沒煙雨的竹筏——我不免有客死徽州的感懷。二?誘?誘一、二?誘?誘二年冬季,我從婺源走黃山,或許是夜深了,縣城至汪口、汪口至黃山,我一路上都沒看到車子。月光如海,布滿霜跡。整個大地在酣然沉睡,川巒黧黑,遠山如墨,村舍燈光螢火般星星點點。我怔怔地看著車窗外——黑夜之中,每一個人都是那么孤獨,每一個村舍都是那么游離于塵世。唯有黑夜,群山傲岸,星江俊朗,長生不滅。
河水是河流的灰燼。
河水是河流的火焰。
星江的火焰,是三月的油菜花,是臘月的黃梅花。
走在星江邊的人是頭戴麥秸帽的人,是草帽上開出綠火焰的人。
我走過星江。我愛的人走過星江。我的陌生人走過星江?,F(xiàn)在我們回到了岸上,回到了山邊一壟壟的茶園,回到了天井中的青石水缸里。我們是一條河的客人。我們是寄居在河里的兒女,像菜蟲在菜葉里結(jié)繭化蛹,像蜘蛛在蛛網(wǎng)里孵卵生育。我們回到了一百公里以外,一千公里以外。我們回到車流奔襲的大街。我們回到一盞燈下。我們回到僵硬的肉身里。事實上,我們不需要碼頭——車站,火車站,機場,是我們更大的碼頭;我們站在街口握手的地方,擁抱的地方,噓寒問暖的地方,是我們無處不在的碼頭;我們的床,我們的辦公桌,我們翻看的書,我們吃飯的碗,是我們觸手可及的碼頭——我們活著,以告別的方式續(xù)存。所以,我們的淚水是多余的。我們揮別的手是多余的。我們的吻別是多余的。我們的懷念是多余的。我們是多余的——當我們無處可告別時。人世,是一條滔滔的星江,川流不息。當我一次次來到星江邊,除了看一眼,喝一口江水,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古老的渡口,古老的木橋……當我們輕輕唱起。
(責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