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青史垂名的釣者,幾乎都是業(yè)余的。也就是說,釣魚本身,在史冊上只簡化為一個模糊的姿勢,那些釣者,“意在釣,不在魚”。有個王思任干脆說:空鉤意釣,何必魴鯉。魚不魚的,都是小事,你看那青山腳、綠水畔,蓑衣箬笠、長竿垂綸,一幀“釣”的剪影,就足以迷死人了。
當(dāng)然,垂釣背后的故事,恐怕一魚簍子裝不下。一個釣者,歷史從來不是因他能釣多少魚而記住他的。
史冊流芳的釣者,我敬仰的,不是姜太公,是嚴(yán)子陵。這人有風(fēng)骨。他在富春江上悠閑垂釣?zāi)菚海瑢W(xué)劉秀,正在洛陽坐著江山。新手皇帝,來不及喘息地前進、前進、前進,實在累了,就想請老同學(xué)來幫著料理一下,可嚴(yán)子陵一個咯嘣兒不打就給頂回去了。他只釣魚。一江的明月星斗,一江的波光濤聲,是他待見的生活。
也許,嚴(yán)子陵在古來釣者中,只算“隱于野”的小隱,但得勢之時,為“名利”隱,他比儒家士子失意落魄之際才歸隱的文化人格,高了一個格局。他是最本真的釣者,釣得一脈“山高水長”之風(fēng),內(nèi)涵香透了兩千年史冊。
還有個奇怪的事情,好像只要是個文化人,就跟釣有瓜葛。唐代李白和杜甫,也釣得些非職業(yè)漁夫的名氣。杜甫,雖多數(shù)時間忙于“糧食和詩歌”,幾乎一輩子顛沛奔波在路上;但一俟安定下來,詩歌里便生出了一縷縷人間煙火的和暖?!袄掀蕻嫾垶槠寰?,稚子敲針作釣鉤。”細(xì)節(jié)化的日常,叫人心里泛起一點澹然的豐足。李白跟你說釣者的話題,則是豪氣干云,“我從此去釣東海,得魚笑寄情相親”;就是在“行路難”之際,他也做著繽紛瑰麗的夢,“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碧溪做夢倒還罷了,釣東海結(jié)局如何,史書已無從查考。
蘇軾是我熱愛的詩人。他喜美食,也喜釣。仕途動蕩我心安閑,蘇軾修煉得一副曠達(dá)脾性, “湖上移魚子,初生人不畏,自從識釣餌,欲見更無因。”
同是垂釣,王安石那邊心情舒暢,釣,真正是他休閑生活的一部分,“珠蕊受風(fēng)天下暖,錦鱗吹浪日邊明?!?/p>
南宋另一詩人陸游,晚年回紹興養(yǎng)老,忽然間就迷上了垂釣,大有做一個職業(yè)漁夫的意向, “一竿風(fēng)月,一蓑煙雨,家在釣臺西住。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潮生理棹,潮平系纜,潮落浩歌歸去。時人錯把比嚴(yán)光,我自是無名漁父?!彼坪踹€有點睥睨嚴(yán)子陵的深意,我感覺有點狂傲。
女釣手,史上似乎不多見。第一個,是春秋時的許穆夫人。這個美女姓姬,生在衛(wèi)國,不僅艷若桃花,還文采飛揚,能歌善舞。不簡單,美女作家。向她求婚的人,多得要擠破門框,最強大的兩個對手是齊國公子和許國公子。
選誰呢,姬姑娘很冷靜,要把婚姻和國家利益聯(lián)系起來,決意嫁到離衛(wèi)國較近、國力強大的齊國去。只是她的伯父衛(wèi)惠公那個糊涂老頭,卻將她嫁給了許國的穆公。這就一手策劃了姬姑娘的不幸婚姻?;楹?,許穆夫人郁郁寡歡,常常跑到野外散心,把對故國的思念,釀成詩歌。她在一首《竹竿》的詩中,寫垂釣生活,“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yuǎn)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p>
那曾經(jīng)的淇水河畔的釣魚嬉游多么快樂,如今,我只身遠(yuǎn)嫁,面對的只是滿城風(fēng)絮,釣到的只有兩鬢霜花,我釣的是魚嗎?滿滿的,分明是憂傷啊!
有一場神奇的垂釣,想必會震翻所有的職業(yè)和非職業(yè)釣者?!肚f子·外物》講任公子釣魚:“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碧炷模梦迨^犍牛做釣餌,人在會稽,釣鉤撒到了東海。釣到的魚,制成魚干,浙江以東嶺南以北的人,全都吃膩了。這一釣,真是夠生猛夠傳奇夠超群了。莊子,只有莊子,他老人家設(shè)的這個釣局,又哪是人世間釣者所能企及的呢?
(常朔摘自《羊城晚報》2016年9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