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武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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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杯樂》考論

徐文武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傾杯樂》源于北周，隋時施于郊廟祭祀，唐初以新辭用于宮廷內(nèi)宴，盛唐時，作為羯鼓曲與宮廷舞馬戲密切結(jié)合，配以張說《舞馬詞》，使用達于鼎盛。安史亂后，隨舞馬戲快速衰落，盛況不再。唐宣宗親制《新傾杯》，是為蘆管器樂曲。入宋則用于宮廷朝儀樂，同時以舊調(diào)創(chuàng)新聲，翻入詞調(diào)。元明以后頗入曲牌。

《傾杯樂》；舞馬；羯鼓曲；柳永

《傾杯樂》是一支源于北周時期，盛行于唐宋的曲調(diào)，具有樂府聲詩、器樂、聲樂、舞及詞調(diào)等幾種形態(tài)。在其發(fā)展的歷史過程中，又與盛唐舞馬戲緊密結(jié)合，歷數(shù)度遞變遷化。其形態(tài)既體現(xiàn)了漢魏六朝樂府舊曲入唐后演變使用軌跡，也體現(xiàn)了唐曲入宋后演為詞調(diào)，并進一步向元明曲牌過渡的進程，是頗可關(guān)注的一調(diào)。

一、北周《傾杯曲》與唐初《傾杯樂》

《傾杯樂》最早可追溯至北周時期六言體《傾杯曲》，用于宴飲娛情，勸觴進酒。王褒《高句麗曲》詩述其時宴樂情形云：“蕭蕭易水生波，燕趙佳人自多。傾杯覆碗漼漼，垂手奮袖婆娑。不惜黃金散盡，只畏白日蹉跎?！盵1]2333“傾杯覆碗”描述飲酒之動作，亦是《傾杯樂》題名淵源所自。楊慎《詞品》稱王褒此詩“與陳陸瓊飲酒樂同調(diào)。蓋疆場限隔，而聲調(diào)元通也”[2]423。據(jù)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所收，陸瓊《還臺樂》又名《飲酒樂》，亦為六言[1]2538。一北周，一南朝陳，“疆場限隔，而聲調(diào)元通”，在同一時期都出現(xiàn)了用于傾杯勸酒的六言體調(diào)，可見此調(diào)彼時已流行開來，是為《傾杯樂》最終進入隋宮廷樂之先聲。

北周《傾杯曲》今已不存，但有史料表明，遲至隋初時尚有流傳。入隋以后，隋高祖楊堅命人仿照北周《傾杯曲》制清廟歌辭，用之太廟。據(jù)《隋書·音樂志》載：

先是高祖遣內(nèi)史侍郎李元操、直內(nèi)史省盧思道等，列清廟歌辭十二曲。令齊樂人曹妙達于太樂教習，以代周歌。其初迎神七言，象《元基曲》，獻奠登歌六言，象《傾杯曲》，送神禮畢五言，象《行天曲》。[3]360

可見，隋初十二支清廟歌辭均模仿前代曲調(diào)而成，體式上具備五言、六言和七言。其中六言獻奠登歌，即仿北周《傾杯曲》而作，令由南齊入隋樂工曹妙達于太樂署中教習*據(jù)《太平御覽·樂部二·雅樂中》卷五百六十四：“又曰：開皇中，亡齊伎曹妙達、安馬駒等以藝游三公之家，新聲變曲，傾動當世，天子不能禁也。帝令妙達理郊廟樂，咸寫《傾杯》、《行天》之聲?！毖源苏{(diào)為曹妙達輩所制，可備一說。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549頁。。與北周《傾杯曲》相比，隋初所仿制獻奠登歌，不獨體式完全相同，在曲辭風格上也一并模擬，不適合于雅樂祭祀所用。《隋書·音樂志》有載：

至是弘等但改其聲，合于鐘律，而辭經(jīng)敕定，不敢易之。至仁壽元年，煬帝初為皇太子，從饗于太廟，聞而非之。乃上言曰：“清廟歌辭，文多浮麗，不足以述宣功德，請更議定?！庇谑侵圃t吏部尚書、奇章公弘，開府儀同三司、領(lǐng)太子洗馬柳顧言，秘書丞、攝太常少卿許善心，內(nèi)史舍人虞世基，禮部侍郎蔡徵等，更詳故實，創(chuàng)制雅樂歌辭。[3]360

牛弘等最初應(yīng)命仿北周《傾杯曲》制作祭獻登歌，為使其“合于鐘律”，僅將樂調(diào)改訂，曲辭因隋文帝楊堅所敕定，則未更易。至隋仁壽初年(601年)，時為皇太子的楊廣提出，因北周《傾杯曲》曲辭語涉浮艷，并不適于郊廟祭祀，故奏請更改。于是再命牛弘、柳顧言及許善心等人詳考此調(diào)源起與本事，對曲辭重新厘定，欲使之“趨雅”。但有史料顯示，經(jīng)過改訂的新曲，最終卻并未得到實際使用?！端鍟ひ魳分尽份d郊廟歌辭修訂情況：

大業(yè)元年，煬帝又詔修高廟樂，……有司未及陳奏，帝又以禮樂之事，總付秘書監(jiān)柳顧言、少府副監(jiān)何稠、著作郎諸葛潁、秘書郎袁慶隆等，增多開皇樂器，大益樂員，郊廟樂懸，并令新制。顧言等后親，帝復難于改作，其議竟寢。諸郊廟歌辭，亦并依舊制，唯新造《高祖廟歌》九首。[3]373

隋煬帝楊廣即位后，于大業(yè)初年(605年)修訂隋初清廟祭祀所用曲調(diào)，除增加《高祖廟歌》九首以外，其余用曲，包括依《傾杯樂》所制《祭獻登歌》，一仍舊制?？梢?，從北周至隋，《傾杯樂》雖用于郊廟雅樂，但體式和曲辭風格均不離北周時狀態(tài)。

至唐初，《傾杯樂》用于宮廷宴饗，佐酒侑歡，其性質(zhì)和功能較前代均發(fā)生顯著變化。唐太宗李世民曾詔命長孫無忌、魏徴、虞世南及其他宮廷樂工制作宮廷內(nèi)宴用曲，《新唐書·禮樂志》載：

其后因內(nèi)宴，詔長孫無忌制《傾杯曲》，魏徵制《樂社樂曲》，虞世南制《英雄樂曲》。帝之破竇建德也。乘馬名黃驄驃，及征高麗，死于道，頗哀惜之，命樂工制《黃驄疊曲》四曲，皆宮調(diào)也。[4]471

其中長孫無忌所作即為《傾杯曲》，詞今不傳。對這些唐初曲調(diào)，鄭樵在《通志》中將之列為“祀饗別聲”，以顯示其與風雅正聲的區(qū)別。《通志·樂略》“樂府總序”云：“一曰漢三侯之詩，一章。二曰漢房中之樂，十七章。三曰隋房內(nèi)，二曲。四曰，梁，十曲。五曰，陳，四曲。六曰北齊，二曲。七曰唐，五十五曲。凡九十一曲，系之別聲，而非正樂之用也?！盵5]625《通志》列自漢至唐九十一只曲調(diào)，意在說明這些曲調(diào)性質(zhì)與功能乃專為宮廷內(nèi)宴所設(shè)，《傾杯樂》即為“唐七朝五十五曲”中太宗朝四曲之首*宋鄭樵《通志·樂略》“祀饗別聲”下列“唐七朝五十五曲”條，對唐代自太宗朝起，包括高宗、玄宗、代宗、德宗、文宗、武宗、宣宗所用宮廷內(nèi)宴樂曲所開列的曲名。稱七朝，有誤，實包括八朝。。

北周《傾杯曲》今已無傳辭，但其體式為六言體且曲辭風格被目為“浮艷”，二者均能從上文所述隋清廟歌辭制作及重新厘定曲辭過程中得到體現(xiàn)。至唐初，《傾杯樂》體式上則出現(xiàn)了一定變化。許敬宗《上恩光曲歌詞啟》云：

某啟：少傅元齡奉宣令旨，垂使撰《恩光曲詞》六言四章章八韻。謹率愚管，宣述睿懷，自惟淺陋，深懼不允。竊尋樂府雅歌，多皆不用六字，近代有《三臺》、《傾杯樂》等，艷曲之例，始用六言。今故雜以兮字，稍欲存于古體。起草適畢，未敢為定，蒙假不獲面啟對，封藁本上呈，可不之宜，伏聽后命。謹啟。[6]1549

唐初詩歌六言體式發(fā)展較為緩慢，作者與作品數(shù)量均較少。因此，許敬宗奉敕撰六言體《恩光曲詞》，只能以北周時《三臺》和《傾杯樂》為范例。而在許敬宗看來，北周《傾杯樂》雖系六言體式，但恐傷于綺艷，遂在所撰《恩光曲詞》中，加入“兮”字手法以求變通。由此可見《傾杯樂》在唐初，體式已經(jīng)突破六言，同時其曲辭風格也逐漸脫卻艷體，而向進酒勸觴、諷頌帝業(yè)的宮廷宴饗用曲功能轉(zhuǎn)化。

二、《傾杯樂》與盛唐宮廷舞馬戲

由初唐而至盛唐，《傾杯樂》曲調(diào)流傳和演變漸與唐代舞馬戲發(fā)生至為密切關(guān)系，并在這個過程中得到長足發(fā)展。初唐時宮廷內(nèi)已逐漸盛行舞馬戲，舞馬又稱“蹀馬”“戲馬”*唐杜佑《通典·樂五》卷一百四十五載：“今翔麟、鳳苑廄有蹀馬，俯仰騰躍，皆合曲節(jié)，朝會用樂，則兼奏之?！?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709頁。，論其起源則可推溯至商周時期。南北朝時亦有記載，程大昌《演繁露》“舞馬”條載：“梁天監(jiān)四年，禊飲華光殿。其日，河南獻赤龍駒，能拜伏，善舞。”[7]卷三唐初詩歌對此也不乏描述，如唐初詩人薛曜《舞馬篇》詩就頗敘其時舞馬表演情形，詩中有句如“咀銜拉鐵并權(quán)奇，被服雕章何陸離。紫玉鳴珂臨寶鐙，青絲彩絡(luò)帶金羈。隨歌鼓而電驚，逐丸劍而飆馳”等[8]868，對馬匹裝飾、表演姿態(tài)均做了詳細描摹。至盛唐玄宗一朝，舞馬戲達到鼎盛，《傾杯樂》也得到大量運用。據(jù)《新唐書·禮樂志》載：

玄宗又嘗以馬百匹，盛飾分左右，施三重榻，舞《傾杯》數(shù)十曲，壯士舉榻，馬不動。樂工少年姿秀者十數(shù)人，衣黃衫、文玉帶，立左右。每千秋節(jié)，舞于勤政樓下，后賜宴設(shè)酺，亦會勤政樓。其日未明，金吾引駕騎，北衙四軍陳仗，列旗幟，被金甲、短后繡袍。太常卿引雅樂，每部數(shù)十人，間以胡夷之技。內(nèi)閑廄使引戲馬，五坊使引象、犀，入場拜舞。[4]477

備述玄宗傾杯馬舞情狀，舞馬百匹，裝飾華麗繁縟，分列左右二部，輔之以妝容姿秀者十數(shù)人，隨拍起舞，形式多樣，有些甚至帶有雜技表演之特點，場面頗為壯觀驚險?！顿Y治通鑒》亦云：“初，上皇每酺宴，先設(shè)太常雅樂坐部、立部，繼以鼓吹、胡樂、教坊、府縣散樂、雜戲……又教舞馬百匹，銜杯上壽；又引犀、象入場，或拜，或舞?！盵9]6993—6994表演時，馬舞排在犀舞、象舞之前，受訓舞馬口銜酒杯，為玄宗獻壽。因馬口銜杯的傾斜姿態(tài)，故名傾杯。

與盛唐馬舞配合所用樂曲則為《傾杯樂》，以數(shù)十遍反復聯(lián)奏。馬舞表演動作需以樂器節(jié)制，稱“應(yīng)節(jié)”或“赴節(jié)”，《舊唐書·音樂志》載：“日旰，即內(nèi)閑廄引蹀馬三十匹，為《傾杯樂曲》，奮首鼓尾，縱橫應(yīng)節(jié)。又施三層板床，乘馬而上，抃轉(zhuǎn)如飛?！治宸皇挂笙笕雸觯虬莼蛭?，動容鼓振，中于音律，竟日而退?！盵10]1051舞馬隨《傾杯樂》曲而舞蹈，“奮首鼓尾，縱橫應(yīng)節(jié)”，表演動作需要以樂器節(jié)制，而節(jié)樂之樂器則或為羯鼓?！秲A杯樂》收于南卓《羯鼓錄》，入“太簇商”。《羯鼓錄》曰：“羯鼓出外夷，以戎羯之鼓，故曰羯鼓。其音主太簇一均，龜茲部、高昌部、疏勒部、天竺部皆用之?！盵11]3唐玄宗特愛羯鼓，是羯鼓演奏大家，據(jù)《羯鼓錄》載玄宗曾親制羯鼓曲九十二曲。為玄宗祝壽舞馬，配以其最愛之羯鼓，亦為投其所好之舉。不僅如此，使用羯鼓曲，更重要原因是可以羯鼓之鼓點來指揮舞馬表演，起到“節(jié)樂”作用?！遏晒匿洝份d有唐代宗時宰相杜鴻漸亦善羯鼓一事：

代宗朝，宰相杜鴻漸亦能之?！烀屹兹」呐c板笛，以前所得杖，酣奏數(shù)曲，四山猨鳥皆驚，飛鳴噭噭。從事悉異之。曰：“昔夔之搏拊，百獸舞庭，此豈遠耶！”鴻漸曰：“若某于此，稍曾致功，未臻尤妙，尚能及此。況至圣御天，賢臣考樂，飛走之類何有不感？”因言：“某有別墅，近華嚴閣。每遇風景晴朗，時或登閣奏此。初見群羊牧牧于山下，忽數(shù)舉頭躑躅不已，某不為以鼓然也。及止鼓，羊亦止。某復鼓，亦復然。遂以疾徐高下而節(jié)之，無不應(yīng)之而變。旋有二犬自其家走而吠之，及群羊側(cè)，遂漸止聲，仰首，若有所聽。少選即復宛頸搖尾，亦從而變態(tài)。是知率舞故不難也。”[11]9-10

杜鴻漸演奏羯鼓技藝高超，當其奏也，能使“猨鳥皆驚，飛鳴噭噭”。鴻漸當然對玄宗之羯鼓演奏十分仰慕，“況至圣御天，賢臣考樂，飛走之類何有不感？”并且毫不懷疑如此絕妙的演奏能令“飛走之類”有感，并舉出自己敲羯鼓，而羊犬“應(yīng)節(jié)”的例子。因而得出結(jié)論：用羯鼓引導動物表演，“率舞故不難也”。由此判斷，盛唐玄宗之舞馬表演用羯鼓節(jié)之是理所當然。《傾杯樂》本屬羯鼓曲，表演舞馬而奏《傾杯樂》，有舞樂相配之效果，更有以樂節(jié)舞之功用。

玄宗舞馬所用曲調(diào)為《傾杯樂》，而其所配曲辭，則有張說所作《舞馬詞》。張說《舞馬詞》今存六言、七言兩種體式。六言體式六首，每首四句，前兩首綴“圣代升平樂”和聲，后四首綴“四海和平樂”和聲[8]415。對張說六言體舞馬詞與唐玄宗宮廷馬舞之間關(guān)系，冒廣生《傾杯考》云：“按今張說之文集，有《舞馬詞》六首，皆六言，此即明皇之《傾杯樂》也?！泵鞔_指出盛唐時《傾杯樂》即六言舞馬詞。對此曾有人提出質(zhì)疑，如任半塘對冒廣生的判斷所說“容是，尚乏實證”[12]下編308。而李健正在《大唐音樂風情》中提出觀點，支持冒說云：“筆者今之發(fā)掘之《傾杯樂》曲譜，只能配合《舞馬辭》六首，而不能配合其他，便是《傾杯考》的實證?！崩罱≌龑鞔骈L安白道嶼教衍和尚抄本《傾杯樂》之曲式、調(diào)性進行分析和破譯，指出“全曲28段，正符合‘其曲調(diào)謂之《傾杯樂》者數(shù)十回’之說”“按原詞一、二段‘合聲’為‘圣代升平樂’；三、四、五、六段‘合聲’為‘四海和平樂’，也就是說前兩段和聲音樂應(yīng)當相同，后四段和聲音樂應(yīng)當相同，長安古樂傳存的樂譜頁恰巧如此！這就是說，本曲《傾杯樂》就是盛唐時的舞馬伴奏曲，不容置疑”[13]39。

張說又有七言體《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三首，每首八句。關(guān)于七言《舞馬詞》是否亦與盛唐馬舞《傾杯樂》相配合使用之證據(jù)，雖言不如上述六言體充分，但從創(chuàng)作時間與詩歌內(nèi)容上看，也具備相當充分的條件。其一首句云“金天誕圣千秋節(jié)”，表明此詩為慶祝唐玄宗壽誕“千秋節(jié)”所作。玄宗圣誕“千秋節(jié)”始于開元十二年(729年)，之前并無是名。甚而唐太宗曾“謂長孫無忌等曰：‘今日吾生日，世俗皆為樂，在朕翻成傷感?！蚱鼣?shù)行下，左右皆悲”[10]6993—6994。其時無所謂圣節(jié)也。開元十七年(729年)八月五日，正逢唐玄宗壽誕，遂在花萼樓賜宴設(shè)酺，君臣同樂，據(jù)《舊唐書》載：

八月癸亥，上以降誕日，宴百僚于花萼樓下。百僚表請以每年八月五日為千秋節(jié)，王公已下獻鏡及承露囊，天下諸州咸令宴樂，休暇三日，仍編為令，從之。[10]193

此次玄宗壽誕之日，“百寮表請以每年八月五日為千秋節(jié)”。實際上，具體上表者正是當時任右丞相的張說等人，張說在其《請八月五日為千秋節(jié)表》中言：“群臣以是日獻甘露醇酎，上萬歲壽酒，王公戚里，進金鏡綬帶，士庶以絲結(jié)承露囊，更相遺問，村社作壽酒宴樂，名為賽白帝報田神?！盵6]415張說卒于開元十八年(730年)，系“千秋節(jié)”設(shè)立的第二年。那么，為玄宗“千秋節(jié)”而作的《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只能是在開元十七年(729年)。從這三首舞馬詞的內(nèi)容上看，既有對唐玄宗功業(yè)的盛贊，又有對宮廷舞馬戲所表演頗為細致的描繪。其中所寫舞馬行進步態(tài)是“連鶱勢出魚龍變，躞蹀驕生鳥獸行”，“腕足徐行拜兩膝，繁驕不進踏千蹄”，舞馬表演動作既有“蹀躞”徐行，也有原地快速踏步，前腿下拜，還有伴隨鼓聲節(jié)奏加快忽而集體挺身起立，“髤髵奮鬣時蹲踏，鼓怒驤身忽上躋”。詩中描繪舞馬戲所至最高潮處，當屬宴會尾聲，“更有銜杯終宴曲，垂頭掉尾醉如泥”[8]415，舞馬口銜酒杯，向皇帝進酒，并且垂頭掉尾，模擬人之醉狀。此詩內(nèi)容描寫與玄宗馬舞高度吻合，明顯為宮廷舞馬之著辭。因此，張說所作七言體《舞馬千秋萬歲樂府詞》與六言體《舞馬詞》一樣，也應(yīng)被認為用于唐玄宗宮廷舞馬表演之曲辭。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玄宗倉皇奔蜀，長安很快淪陷，舞馬多失墜民間，舞馬表演活動也隨之停止，鄭處誨《明皇雜錄》“唐玄宗舞馬”條載：

其后上既幸蜀，舞馬亦散在人間。祿山常觀其舞而心愛之，自是因以數(shù)匹置于范陽。其后轉(zhuǎn)為田承嗣所得，不之知也，雜之戰(zhàn)馬，置之外棧。忽一日，軍中享士，樂作，馬舞不能已。廝養(yǎng)皆謂其為妖，擁篲以擊之。馬謂其舞不中節(jié)，抑揚頓挫，猶存故態(tài)。廄吏遽以馬怪白承嗣，命箠之甚酷。馬舞甚整，而鞭撻愈加，竟斃于櫪下。時人亦有知其舞馬者，懼暴而終不敢言。[14]補遺，45

這些宮廷舞馬失散民間，馬匹猶記舞步節(jié)奏，但此地已非盛世舞場，不為人所識，反以為妖，最終皆被錘斃。配合舞馬所奏之《傾杯樂》亦隨玄宗舞馬及舞馬戲的衰落而不復有作。

盛唐時，另見《傾杯樂》作為梨園法曲收于崔令欽《教坊記》盛唐教坊曲內(nèi)。教坊《傾杯樂》未必與《舞馬詞》相配合，即當其不用于舞馬表演時，《傾杯樂》亦可單獨唱奏。據(jù)姚汝能《安祿山事跡》載，“祿山喜曰：‘阿法(田乾真小字也)言是也。吾已絕之，奈何？’乾真曰：‘但喚取慰勞之，其心必安?！蛟t(高)尚等飲燕酣樂。祿山自唱《傾杯樂》與尚送酒，待之如初”[15]98。安祿山困于潼關(guān)，遷怒于高尚、嚴莊當日勸其起兵，二人憂懼，數(shù)日不敢見安祿山。田乾真為二人說情，安祿山平息怒火。為安慰高、嚴，置酒飲宴，在酒席上親自唱《傾杯樂》而勸酒。安祿山所唱顯然并非用于馬舞?？梢?，作為宮廷教坊曲，《傾杯樂》亦可流播傳唱，并且，教坊《傾杯樂》仍保留著進酒勸觴的功能。

總之，《傾杯樂》在初盛唐時期，與宮廷舞馬戲結(jié)合，尤其于盛唐時其曲、辭均充分為舞馬之戲所用，達到聲、辭、樂、舞高度密切結(jié)合狀態(tài)，驚奇炫目，盛極一時。安史之亂后，舞馬獻壽不復存在，雖然單獨演唱之《傾杯樂》仍有流傳，但已呈快速衰落之勢。

至中晚唐時則出現(xiàn)《新傾杯樂》，據(jù)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新傾杯樂”條云：“宣宗喜吹蘆管，自制此曲，內(nèi)有數(shù)拍不均。上初捻管，令俳兒辛骨咄拍，不中，上瞋目瞠視之。骨咄憂懼，一夕而殞?！盵16]41唐宣宗所制蘆管曲，難度頗高。樂工不能隨曲為拍，與之配合，憂懼而死。繼而《樂府雜錄》轉(zhuǎn)引《明皇雜錄》云：“玄宗馬舞曲名《傾杯樂》，故此宣宗所制別名《新傾杯樂》也。”*《樂府雜錄》所轉(zhuǎn)引，《明皇雜錄》中并不見載，不詳何據(jù)。見唐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古典文學參考資料小叢書》，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41頁。冠之以“新”字，區(qū)別于唐玄宗馬舞所用《傾杯樂》?！缎聝A杯樂》歌辭樂調(diào)不傳，但至少可知，玄宗舞馬《傾杯樂》是羯鼓曲，此新曲為蘆管曲。唐宣宗時宮廷馬舞已然凋零，《新傾杯樂》從樂曲類型到表演環(huán)境都難以再施于馬舞表演。

入宋以后，《傾杯樂》作為宮廷大曲，常用于宮廷儀禮式樂，類屬正樂。據(jù)《宋史·樂志》載：“每春秋圣節(jié)三大宴：其第一、皇帝升坐，宰相進酒，庭中吹觱栗，以眾樂和之；賜群臣酒，皆就坐，宰相飲，作《傾杯樂》；百官飲，作《三臺》。”[17]3348又據(jù)周密《武林舊事》“皇后歸謁家廟”條，記載皇后拜謁家廟儀禮中，“賜筵樂次”：“家廟酌獻三盞，……第二盞，觱篥起，《圣壽永》歌曲子。琵琶起，《傾杯樂》?！盵18]487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宰執(zhí)親王宗室百官入內(nèi)上壽”條載：“第一盞假酒，歌板色，一名‘唱中腔’，一遍訖，先笙與簫笛各一管和，又一遍，眾樂齊舉，獨聞歌者之聲。宰臣酒，樂部起《傾杯》。”[19]832宋代皇帝壽誕、拜謁家廟等重大宴會中，宰相臣子飲酒則奏《傾杯樂》，用觱篥、琵琶、笙、簫、笛等樂器演奏，為宮廷儀禮宴樂所用。

三、唐五代雜言曲辭與詞調(diào)《傾杯樂》

唐五代時期，除與盛唐馬舞相配合之六言體、七言體舞馬詞以外，《傾杯樂》尚有同題雜言曲辭，與齊言曲辭平衡發(fā)展。雜言曲辭見于敦煌歌辭《云謠集雜曲子》《云謠集》收錄《傾杯樂》兩首，未著名氏。其一題名“求名宦”：

每道說水際鴦鸞。惟指梁間雙燕。被父母將兒匹配，便認多生宿姻眷。一旦娉得狂夫。攻書業(yè)拋妾求名宦?？v然選得。一時朝要。榮華爭穩(wěn)便。

其二為“又一體”，題名“五陵堪聘”：

窈窕逶迤。體貌超群。傾國應(yīng)難比。渾身掛綺羅。裝束□□。未省從天得至。臉如花自然多嬌媚。翠柳畫娥眉。橫波如同秋水。裙生石榴。血染羅衫子。

觀艷質(zhì)語軟言輕。玉釵綴素綰烏云髻。年二八久鎖香閨。愛引猧兒鸚鵡戲。十指如玉如蔥。凝酥體雪透羅裳里。堪娉與公子王孫。五陵年少風流婿。*二作選自任半塘編著《敦煌歌辭總編》，卷一·雜曲·云謠集雜曲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199—220頁。因敦煌寫卷中原辭錯訛甚多，經(jīng)后人整理勘校，遂有可讀之篇。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將前人諸多勘校成果匯總，重新厘定，將二首分別確定為上下兩片，其一112字，其二113字。

從作品內(nèi)容看，“求名宦”辭顯然是唐代士子拋家別舍，遠游求名宦時代的產(chǎn)物。“五陵堪聘”辭則亦有說為彼時民間對楊玉環(huán)和李隆基關(guān)系的影射，視楊為“第一游女”，而視李為“五陵魁首”，亦有關(guān)盛唐故事。二首內(nèi)容無涉勸酒進觴和歌詠太平，與齊言《傾杯樂》不同。因此，可以說，《傾杯樂》之雜言曲辭與齊言曲辭并存，創(chuàng)制與使用年代相當，亦均屬于盛唐時期曲調(diào)。《傾杯樂》雜言曲辭體式系長調(diào)，在《云謠集雜曲子》所收錄全部作品中，本調(diào)篇幅為最長。即使將其置于晚唐五代的作品里，其體式也是很突出的。從這個意義上看，應(yīng)該說實開宋代詞體長調(diào)慢詞制作之先河。

《傾杯樂》在宋代，則“依舊曲而度新聲”，演入詞調(diào)。宋詞調(diào)中今存《傾杯樂》詞調(diào)19首，作者與詞作情況見表一*表依唐圭璋《全宋詞》所收柳永詞制作，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

表一 宋代《傾杯樂》存詞一覽表

從表中統(tǒng)計內(nèi)容看：一、《傾杯樂》在詞調(diào)制作中慢體居多，亦足以見出唐曲調(diào)對宋詞體的影響。而在詞調(diào)體式上，雖令體、慢體、近、序體兼?zhèn)?，但獨以慢體居多，這恰顯示出宋詞調(diào)對敦煌雜言曲辭的繼承。二、以作者看，上述詞人中以柳永創(chuàng)作為最早，應(yīng)視為詞中創(chuàng)調(diào)之作。柳詞中均為慢體，以備述羈旅行役和皇都秋景為主，已非唐五代雜言曲辭風調(diào)。三、僅柳永詞標示宮調(diào)，其九首詞分屬仙呂宮、大石調(diào)、林鐘商、黃鐘羽和散水調(diào)，可見《傾杯樂》的演唱調(diào)式豐富。在十九首《傾杯樂》中，柳詞數(shù)量遠超其他作者。同時，以柳永《樂章集》統(tǒng)計，《傾杯樂》詞牌使用頻率也遠高于集中諸多詞牌，位列第二，僅排在《少年游》之下。既足見柳永對此調(diào)的賞愛，同時也可說明柳永對《傾杯樂》在詞調(diào)中的演化和使用過程中所獨具之作用。

由唐入宋，在雜言曲辭向詞調(diào)過渡階段，還表現(xiàn)出體式未定之特點。柳詞中之八首《傾杯樂》分屬宮調(diào)既多，體式、句式與字數(shù)且各相異。不獨柳詞如此，其他諸家所作，句式以及字數(shù)亦各自有別。萬樹《詞律》“傾杯樂”一調(diào)云：

或云柳集一百六字“禁漏花深”一首屬仙呂宮；“皓月金風”二首屬大石調(diào)；“木落”一首屬雙調(diào)；“樓鎖”“凍水”“離燕”三首屬林鐘商；“水鄉(xiāng)”一首屬黃鐘調(diào)。因調(diào)異，故曲異也。然又有同調(diào)而長短大殊者。總之世遠音亡，字訛書錯，只可闕疑而已。[21]431

《詞律》所載揭出此調(diào)入宋后的體式多樣化特點，《詞律》以“樓鎖”一首為本調(diào)正體，九十四字，余七首一概列為“又一體”，字數(shù)由九十四字至一百一十六字不等。因呂渭老《傾杯令》惟存詞二首，體式完全相同，又別無宋詞可校，列為一體。柳詞中常見同一詞牌又有多種體式，吳衡照《蓮子居詞話》云：

傳訛舛錯，惟樂章集信不易訂。如浪淘沙慢一百三十三字，女冠子一百十一字，傾杯樂九十五字，[又]一百八字，引賀行一百二十五字，望遠行一百四字，秋夜月八十二字，沿仙歌一百十九字，[又]一百二十三字，[又]一百二十六字，長壽樂八十三字，破陣樂一百三十二字。世乏周郎，無從顧誤，不能不為屯田惜已。[22]2447

吳衡照將這種現(xiàn)象歸結(jié)于傳寫訛錯，但實際上體現(xiàn)了此調(diào)在宋代猶未定體的事實。究其原因，因唐宋燕樂曲譜傳有多種，所造成的體式亦不盡相同。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云：“近代外人曾有中亞探險隊，探得大量之五弦譜，內(nèi)有各種不同之《傾杯樂》譜，敦煌寫卷內(nèi)亦傳《傾杯樂》之大曲譜一套。凡此諸譜，宜皆《傾杯》之聲遠流北宋尚未廢歇者之古淵源也?！盵20]205又說：“樂曲分片，乃樂人訴諸器樂聲樂之實況而定，非文人訴諸筆墨，在書齋案頭所能為力?！盵20]206這當然與唐宋曲辭創(chuàng)作中“以樂定辭”有關(guān)，同時也與所謂“一曲而入數(shù)調(diào)”的實際創(chuàng)作情形有關(guān)，同時也最能體現(xiàn)此調(diào)在詞體創(chuàng)作上所達到的鼎盛狀態(tài)。

因此，入宋以后，自柳永從敦煌舊曲中新翻《傾杯樂》，此調(diào)已由樂府曲辭轉(zhuǎn)化為詞體，被廣泛運用于詞牌，至沈蔚等人，詞體格律越演越繁，已經(jīng)徹底脫離唐代聲詩階段，演為純粹的詞體創(chuàng)作。

金元兩代，此調(diào)鮮有詞作，惟存金末道士長筌子《傾杯》(物外回觀)詞一首*見唐圭璋《全金元詞》，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591頁。，出世求仙意味濃厚，已全非唐宋體調(diào)，標志著此調(diào)的衰落。明清兩代此調(diào)頗入曲牌，如明傳奇《牡丹亭》、清《長生殿》《桃花扇》中都可見曲牌《傾杯序》的使用。同時還有將《傾杯樂》與其他曲牌融合生新作法，李漁《閑情偶寄》云：“曲譜無新，曲牌名有新。蓋詞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倆，無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為一曲，熔鑄成名，如《金索掛梧桐》《傾杯賞芙蓉》《倚馬待風云》之類是也?！秲A杯序》《玉芙蓉》是兩曲，串為一曲，而名曰《傾杯賞芙蓉》，傾杯酒而賞芙蓉，雖系捏成，猶口頭語也?！盵23]54不過此種作法，已經(jīng)與本調(diào)相去甚遠，暫不置論。清代詞調(diào)《傾杯樂》與唐宋詞類似，但全依詞譜制作，似格律詩般，與唐宋詞調(diào)的性質(zhì)與功能相較，已相去甚遠。

總之，《傾杯樂》曲調(diào)自北周時，以樂府聲詩形態(tài)沿至隋唐，后與盛唐舞馬戲緊密結(jié)合，得到大量應(yīng)用和傳播，同時具有琵琶、笛曲、蘆管曲等器樂曲形態(tài)。隨著盛唐舞馬戲的衰落，聲辭配合的形態(tài)亦隨之結(jié)束，入宋以后短暫進入過宮廷儀禮式樂，而詞體獨盛，且出現(xiàn)多樣化體調(diào)。明清時期則多用之于曲牌，期間進程歷歷分明，呈現(xiàn)出清晰而獨特的演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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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盧春艷】

Research onQingBeiyue

XU Wen-wu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Hebei 071002, China)

QingBeiyueoriginated in the Northern Zhou Dynasty; in the Sui Dynasty, was used as the royal sacrificial music;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Tang Dynasty was used for banquets; during the height of the Tang Dynasty, was taken as a JieGuqu, combined with royal horse’s dance, and coupled withWuMaCiwritten by Zhang Yue. After the An Lushan Rebellion, as the rapid decline of horse dance show in the palace of the Tang Dynasty, this prosperous music had lost its status. Emperor of Tang Xuanzong composed a song, called new Qing Beiyue for the music of the reed tube. In Song Dynasty, this piece was used as the royal ceremony, was created new tune and turned into words. During the Yuan Dynasty and Ming Dynasty, this piece was used as the Qupai.

QingBeiyue; horse dance; JieGuqu; Liu Yong

2016-02-10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唐大曲曲調(diào)詳考及與詞調(diào)關(guān)系研究”(14ZBW046)

徐文武(1972—)，男，內(nèi)蒙古赤峰人，博士，河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學、詞曲學。

I206.2

A

1005-6378(2016)04-0063-08

10.3969/j.issn.1005-6378.2016.04.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