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閱
以冬日之沉靜憶春天之萌動
◎張閱
拿到保羅·奧斯特的書,很容易一口氣讀完,因?yàn)閴蚝每础5@本《冬日筆記》讀得不算快,我需要動用更多的共情能力去想象他所描述的感覺、體驗(yàn)、事件。普通讀者感覺這部作品缺乏他那些虛構(gòu)作品具有的吸引力,原因也在此,他們或許沒有足夠的主動,去與奧斯特做心靈互動,或許沒有足夠的謙虛,認(rèn)定對奧斯特本人有意義的自傳故事對無數(shù)敏感的他人仍具有通用價值,迎接他帶來的經(jīng)驗(yàn)拓展和精神撫慰。簡單講,我們看到一位詩人,在一首情詩中描繪他私人那無望的單戀,我們可能還是會感覺,“這首詩是為我寫的!”
所以,請用讀詩的心態(tài)來讀這本奧斯特寫于六十四歲的、回顧愛欲與生死的心靈自傳。盡管奧斯特一向很坦白,但這一次的坦白突破了一種極限,毫不顧及他作為世界級文學(xué)名家的形象。同時,他一如既往地將這種非虛構(gòu)寫作視為文學(xué)性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結(jié)構(gòu)是音樂式的,從一個主題起頭,發(fā)展,引發(fā)另一個主題,又時不時返回前面的主題。這種寫法并非易事,奧斯特清楚自己的筆會走向何方,甩出去的漁線仍握在手中,想收回來就收回來,能帶動讀者隨他文字所創(chuàng)造的情緒和氛圍游走,而且保持著優(yōu)雅。
如音樂之序曲,他先以身體感覺邀請讀者,而且是第二人稱,這兩個要素將伴隨我們讀完整本書?!澳恪斌w驗(yàn)到“冰冷的地板”、“前額都聚滿汗水”、陽光駐留肌膚的感覺、臀部巨大膿腫痛到“一星期無法坐在椅子上”……然后是場景:三四歲時,在“腳與頭之間的距離很短”的身體狀態(tài)下,對地面世界如何專注,專注到五歲時看螞蟻山太入迷,被三歲鄰居偷襲打傷;祖母對母親說的要很多年之后才能理解的話;破曉時分,熟睡的妻子那美麗的臉;在鏡子里看到不同時期留到臉上的疤痕,以及由疤痕引起的哲理和回憶——“這個早上你望向鏡子,意識到整個人生都是偶然的……”疤痕代表著愈合的傷口,傷口往往來自意外,如此,人生的偶然性寫在人臉上。
疤痕之于奧斯特,正如瑪?shù)铝盏案庵谄蒸斔固?,記憶開啟,往事涌入。他平平淡淡講述自己三歲半時留下的那個傷口,這體驗(yàn)本應(yīng)激發(fā)我們的震驚、恐懼、疼痛,他卻引出我們更深的共鳴:傷疤意味著無數(shù)種更糟糕的可能性,瞎掉或者死去,所以傷疤是好運(yùn)的象征,跟隨你去墳?zāi)埂?/p>
前面說他優(yōu)雅,即便是講述最敏感的事,例如二十歲得淋病、二十五歲得陰虱這些尷尬事。除了運(yùn)用比喻使讀者以熟悉的意象拓展未知的體驗(yàn),就是以毫無偽飾的真摯直接描摹狀態(tài),他對有過交集的姑娘們始終保持善意。作為講故事高手,他甚至能預(yù)估讀者的反應(yīng),說起一些尷尬病痛,“隔開一段距離看頗為喜感,但在那時你覺得難過……”他知道我們讀到這一頁都會笑。多年前他講述成名前寫作生涯的回憶錄《窮途,墨路》里,有更多喜感故事,年輕人的窘迫感躍然紙上。
《冬日筆記》
但這一次,詼諧不那么常見,他這名老年人,是以冬日之沉靜,寫春日之萌動,對兇猛愛欲不喜不悲、不褒不貶地回顧和探討。時間也許能讓一個人想清楚昔日的戀情為何失敗,也許它們依然是謎,但一定會讓人感嘆幸福之可貴。我們跟他一起看到,幸運(yùn)來得有多突然,跌跌撞撞十幾年,他就那樣一瞬間遇到相知相伴、精神完滿、同為作家的妻子,感情三十年不變。
另一個大的話題是生死。他早已離異的父母的死亡,都是突然發(fā)生的。父親在和女友做愛時死去,還沒來得及看到“他那笨拙的、不實(shí)際的兒子最終沒有窮愁潦倒”。而他母親,電話里“聽上去她好多年都沒有這樣開心了”,不到三天后,尸體躺在床上。這個精神煥發(fā)、魅力十足的女人(我們從奧斯特英俊的容貌可推斷她有多美麗),對工作和孩子負(fù)責(zé)的堅強(qiáng)女人,經(jīng)歷過離婚、再婚、喪夫、再再婚、再喪夫的不幸女人,被恐懼癥長年折磨的脆弱女人,對于她,奧斯特花了不少感情深厚的筆墨。于是我們能懂,母親死亡后的各種因素,如何促發(fā)了奧斯特第一次恐慌癥發(fā)作,那一段沉郁而坦率的描述,也讓我們看到他出版回憶錄《孤獨(dú)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之后被父系家族遺棄的殘酷狀態(tài)。
恐慌癥,仿佛介于生死之間的黑洞。如果說整本書讓我們感受到,一個人只要活得夠久,回頭看來,他所有的問題都會慢慢解決掉。那么奧斯特與恐慌癥的搏斗,就是更直觀地證明,至少他現(xiàn)在還有力量寫下這本回憶錄。為了讓我們體會恐慌癥,他講了一個電影故事,告訴我們那個被下毒的瀕死之人的命運(yùn),而他自己,則是被這場病打敗了的硬漢。男子漢氣概和保護(hù)弱小的正義感,在奧斯特作品中很常見,這本書里也能看出他的猶太人身份對這種三觀形成的影響。
母親去世那年,還發(fā)生了一件介于生死之間的故事,即令他們一家從死神手邊滑過的車禍。次日,他才看到自己駕駛的那輛車損毀之嚴(yán)重,“你本該昨天死的,但那時一位天使伸手將你拉回世間。”早些年,他在明尼蘇達(dá)妻子老家還有一次有驚而無險的暴風(fēng)雪夜駕駛,后座的女性團(tuán)對他無限信任,毫無警惕,只有沉默自閉的老兵岳父知道這是與女婿的一次并肩作戰(zhàn)。奧斯特常在小說中描寫生活里潛藏的危險,心思敏感的人,會把對危險的幻想,放大成藝術(shù),這是創(chuàng)作者的本能。
《孤獨(dú)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
書中也有略枯燥的瑣碎部分,比如他以順序?qū)懰∵^的每一個處所。我們也明白,不瑣碎,無以證明他早年生活、感情與事業(yè)之動蕩,反襯他如今的安逸與幸福。如果從事文藝工作的年輕人想看勵志故事,那就看這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