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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芳

        2016-12-20 20:11:32胡樹彬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芳副刊葵花

        作者簡介:

        胡樹彬,現(xiàn)居浙江永康。已在《民族文學(xué)》《短篇小說》《章回小說》《青春》《星火》《延河》《鴨綠江》《啄木鳥》《中國鐵路文藝》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30余篇,出版有小說集《遙遠的小村》,系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浙江作家高級研修班及第十八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被列入浙江省第三批“新荷計劃青年作家人才庫”。

        初見小芳時,我以為她不是小芳,于是就隔著門喊,小芳。

        她從桌子后面抬起圓圓的臉,睜著圓圓的眼睛,用似乎也是圓圓的聲音問,你——找誰?

        我說,我找小芳,駱小芳。

        她噗嗤一笑,圓圓的臉開成一朵燦爛的葵花。我在心里想,你怎么不叫葵花,非要叫小芳,一點都不像??伤z毫沒有覺察到我心里的想法,而是非常熱情地、歡天喜地地站了起來,說你就是瀟雨?我們早就應(yīng)該認識了,請進,請進。

        她本來就不像小芳,站起來就更加不像了。

        首先是胖。我無法形容她的胖。也許不算太胖,可是跟“小芳”比起來,就胖得有些離譜了。

        然后是高。在我的想象中,小芳應(yīng)該嬌小玲瓏、清純?nèi)缢?,可她又高又胖、又圓又蠢。

        我原本是充滿幻想地、非常拘謹?shù)厝ヒ娝?,隨著幻想的破滅,拘謹也就飛到了九霄云外。

        我大大咧咧地走進那間非常簡樸的辦公室,在書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笑意盈盈地給我倒了一杯白開水,話音似乎在隨著水汽冉冉升騰。

        你是我們最重要的作者,她說,你的詩和散文寫得真好,字也寫得很漂亮,每次看見你寄來的信封,我心里總是充滿激動,撕都舍不得撕,只能用剪刀兒輕輕地剪。

        我能想象得出,一個編輯對自己欣賞甚至喜歡的作者,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何況現(xiàn)在這個作者,已經(jīng)來到了編輯部,坐在自己的面前。

        一般來說,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作者,去編輯部都有一種朝圣的感覺,何況,她的名字叫小芳,電話里的聲音又那么溫柔、圓潤,仿佛就像從遙遠的故鄉(xiāng),輾轉(zhuǎn)千年而來。

        可此刻的我,雖然沒有沮喪,但也不無落寞?,F(xiàn)實與理想的巨大落差,讓我想起了造化弄人這個成語。人世間原本就有著許許多多的、難以計數(shù)的玩笑,或許,這就是眾多玩笑中的一個。

        我沒有笑。我只是一本正經(jīng)地坐著。倒好水,她又坐回原來的位置。她的坐姿很端正、很筆直,臉上的笑容也很燦爛、很真誠。

        但卻不是我希望的那種。既然沒有了“小芳”似的身材和相貌,表現(xiàn)出來的氣質(zhì),就離“小芳”更遠了?;谒臒崆榕c真誠,我不再在心里嘲笑她欺世盜名,不再怨恨她“欺騙”了我的“感情”。

        我微微笑了下,端起面前的紙杯問,你為什么要取這個名字?

        她也微微笑了下,說不是我取的,我也不喜歡這個名字,好幾次都想改掉,但取它的人早已不在,就留著,當(dāng)成紀(jì)念了。

        按我一貫的風(fēng)格,是要刨根問底的,可此刻我聽出了她話音里的傷感與落寞,便放棄了。見我沉默,她眉毛一挑,嘴角出乎意料地露出一對酒窩,問,你為什么要叫瀟雨?

        她越是笑意盈盈,越是滿面春風(fēng),我越狼狽不堪。至少,我已經(jīng)看穿了她笑意盈盈與滿面春風(fēng)的背后,同樣隱藏著不可告人的嘲弄與反諷。

        我想把心里的窘迫嚴(yán)嚴(yán)實實地掩蓋起來,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因為我太矮了,不到一米六,相貌也不出眾,還瀟雨呢,瀟灑得起來嗎?即使真的是雨,也只能是酸雨。

        難道不是嗎?我的存在與拜訪,就像一場酸雨。

        我呵呵地笑了起來,她也哈哈一笑。我們戰(zhàn)成平手,冰釋前嫌。

        我繼續(xù)向她投稿,但卻少了幾分希冀和想象,在別人面前提起她的時候,不再單說“小芳”,而是把姓加了上去。

        我覺得只有這樣,才配得上她,配得上她胖胖的身材圓圓的臉。但文友們在提起她的時候,依然小芳、小芳地叫,這讓我心里非常別扭。

        一次聚會,大家又提起了她,我終于忍不住了,問米貴,你看她哪里像小芳?

        米貴不解地問,她不叫小芳叫什么?

        我說,她叫駱小芳,不是“小芳”。“小芳”不是這樣子的。

        我們?nèi)峭鈦響?,自稱流浪詩群,經(jīng)常在小芳主編的《湖岸》副刊發(fā)表作品。在這個城市,只有小芳主編的《湖岸》,才會給我們這樣的機會,其它報刊雜志,似乎高不可攀,一年半載,只能打打擦邊球。

        因此,米貴也自稱“擦邊詩人”,經(jīng)常拿自己跟當(dāng)?shù)卦娙讼啾?,然后挖心挖肝地詆毀他們。

        可越是這樣,越得不到在這個城市應(yīng)得的詩壇地位。只有小芳,不遺余力地推薦他,扶持他,讓他獲獎,讓他出書,讓他參加各種文學(xué)活動,讓他出盡了該出的、能出的風(fēng)頭。我沒來之前,米貴已經(jīng)是這個城市的文化名人了,更是流浪詩群的頂梁柱與召集人。

        這一切都是拜小芳所賜。雖然小芳能夠給他的,并非文壇正統(tǒng),而是江湖派、野路子。因江湖地位崇高,市作協(xié)換屆時,也把他拉進了理事序列。

        為此,流浪詩群的另一重要成員荒地,寫了一篇題為《農(nóng)民工當(dāng)選作協(xié)理事》的通訊,登上了《工人日報》。

        從此,荒地也有了炫耀的資本,說自己的作品曾經(jīng)上過國家級報刊。

        這次聚會,荒地又提起了那篇報道,我只能用鄙視的目光看他??伤琅f夸夸其談,說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上百篇作品,其中大部分發(fā)表在小芳主編的報紙上,所以鄭重地提議,邀請小芳參加。

        大家都把目光望向米貴。米貴猶豫了一下,拿起手機,撥打電話。也許是為了炫耀吧,米貴開啟了手機的免提功能。小芳卻說,她已經(jīng)有約會了,下次吧。

        大家都有些掃興。但我卻不信。我不相信真會有人約她。等米貴敗下陣來,我拿起手機,同樣開啟了免提功能。

        電話通了,小芳熱情中帶著驚喜的聲音圓滾滾地撲面而來。喂,是瀟雨嗎?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今晚有空嗎?我們聚聚行不?

        我連忙說好啊好啊,幾個人?她說沒別人,就我們倆。我說好吧,我在湖岸餐廳等你。

        在大伙愕然的目光中,小芳歡天喜地地說,好的好的,我十分鐘就到。

        通話結(jié)束,為避免尷尬,我提議米貴暫時回避,等小芳到后再來。大家一致同意,米貴只得訕訕地離開,到湖邊散步去了。

        我們這群江湖散人,皆因小芳而結(jié)識,但從前的聚會里,卻從來沒有過小芳。這次終于把她請來了,雖然過程有些滑稽,但大家都很興奮。

        果然十分鐘后,小芳如約而至。令我們更加興奮的是,她是精心打扮過的,比坐在編輯部里漂亮多了。

        大家都用羨慕的、狡黠的、笑意濃濃的目光望向我,同時紛紛起身,把她請到原本屬于米貴的座位。

        小芳也有些驚訝,用帶有責(zé)備意味的目光瞟了我一眼,紅著臉說:“真不好意思,沒想到會見到這么多作家詩人,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p>

        我連忙賠罪,說掉了一個兄弟,干脆把他也叫來。今天真是天賜良緣,大家一定要好好敬敬駱老師。

        我是在一個愛心公益群里認識陽小丐的。我在群里“領(lǐng)養(yǎng)”了兩個孤兒,她來贊助,每月兩百元,一個小孩一百元,直到完成學(xué)業(yè)為止。

        陽小丐說,她有個朋友,也想贊助我“領(lǐng)養(yǎng)”的那兩個小孩。我說好啊,非常歡迎。

        當(dāng)時,那兩個小孩已經(jīng)上初中了,很快就要上高中,以后還要上大學(xué),光憑一己之力,是有點艱難的。

        陽小丐說,她那朋友只是單位里的臨時工,工資不高,每月只能拿出兩百元,倆小孩一人一百。

        我知道,臨時工的月薪一般不到兩千元,能捐出十分之一,已經(jīng)很不錯了。當(dāng)時我想,我們老板年收入不下一個億,要是也能捐出十分之一,該有多好。

        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來這個公司五年了,從未看到也從未聽說他捐過什么款,他參加的那些公益活動,都不是無償?shù)?,或者說都是算計著回報去的。在這個社會,真正的慈善家永遠不會是富人,更不會是商人,因為錢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不是錢了,而是資本、是數(shù)字,資本是拿來投資的,數(shù)字是拿來攀比的。

        對他們來說,玩數(shù)字游戲遠比搞慈善活動有趣得多。

        果然,自從陽小丐說過之后,我那張“公益卡”里,每月又多了兩百元。

        又過了幾個月,陽小丐說,你不是一直單身嗎?我有個閨蜜,也是單身貴族,要不你們見見面,如何?

        我說好是好,只是我領(lǐng)著兩個小孩,不太方便。她說沒關(guān)系,她知道你的情況,非常贊同你的行為。

        我說好吧,你來安排。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約會,也是第一次“相親”。我想把自己收拾得帥氣些,特意去了趟發(fā)廊,還非常奢侈地買了套西裝。

        當(dāng)我捧著一束玫瑰,充滿期待地走進湖岸餐廳,輕輕地推開9號包廂時,一朵葵花,明明艷艷地肆意開放。

        我有些呆了。她也尷尬得把笑容僵在臉上。

        我在心里一個勁地埋怨陽小丐,相信她也一樣。

        短暫的尷尬過后,我訕訕地笑著,把花舉到她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雙手獻上說,謝謝你,駱老師。

        她慌亂地接過花束,哆嗦著語無倫次地說,謝謝你,瀟雨,我沒想到會是你。

        我問,陽小丐沒說是我嗎?

        她沒說是誰,我也沒想到會是你。坐吧,我心里好繁亂,好激動,好——

        我說,她也沒說是你。也許,她是開玩笑的吧,說不定她就在暗中看好戲呢。

        她觸電般地站了起來,驚慌得就像一只健壯的小鹿。就在那一瞬,我突然發(fā)覺了她的可愛。

        可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是不會愛上她的,我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我心里一直藏著個非常浪漫的夢,夢中有個“小芳”一樣的姑娘。她只有小芳之名,卻無小芳之實。

        甚至,她與我夢中的“小芳”,有著云泥之別,隔著十萬八千里。

        我去柜臺結(jié)賬,服務(wù)員告訴我,已經(jīng)有人買單了。

        看著小芳漠然離去的背影,我問是她嗎?服務(wù)員搖搖頭說,不是。

        那一定是陽小丐。我心里對她既充滿了感激,又有著深深的愧疚。我感覺得出,她就像姐姐一樣關(guān)心著我,這讓我長久以來一直孤獨的內(nèi)心,泛起了絲絲漣漪。

        幾天之后,駱小芳在“流浪詩群”里發(fā)了一條消息,說因經(jīng)費困難,掛靠《襄湖日報》的《湖岸》不得不???。

        我們傻眼了。怪不得前一天,她精心地為我們做了一個專版,幾乎每個人都照顧到了。

        盡管這只是一家地級報紙的文學(xué)副刊,但我們還是無法割舍,無法走出失去故土與家園的那份惆悵,紛紛在群里表達依戀和懷想。

        米貴與荒地,更是才思泉涌,一連發(fā)表了好幾首詩,表達對《湖岸》副刊和小芳老師的敬意與摯愛。我發(fā)覺這幾首詩歌的質(zhì)量,遠遠超過了他們之前的所有作品。

        至此我才明白,藝術(shù)的高貴源自情感的真摯,那些矯情之作,不管辭藻多么華麗,手法多么高明,注定必將風(fēng)過無痕。

        感恩與抒懷過后,我們才關(guān)心起小芳的未來。我們知道她沒編制,《湖岸》???,就得離開。

        米貴問,駱老師,您將要去哪里?

        小芳回復(fù)說,她想讀書,明天就走,拿到碩士學(xué)位再重新找份工作。

        米貴說,駱老師,謝謝你這么多年來的關(guān)心、厚愛與提攜,你和《湖岸》副刊,永遠都值得我們崇敬和懷念。今晚我們集體為你踐行,好不?

        她答應(yīng)了,并把地點定在湖岸餐廳,定在我們曾經(jīng)“約會”過的9號包廂。

        大家如約而至。小芳精心打扮了一番,翩然而來。

        她的臉依舊笑成一朵葵花,沒有半分傷感和失意。

        只有我們這群屌絲,沉醉得忘乎所以,傷感得一塌糊涂。

        聚會即將結(jié)束,米貴提議說,不如我們合唱一首歌吧,用歌聲感謝小芳老師多年來的栽培。

        說完,他從椅子后面拿出一把吉他,彈了起來。

        是《小芳》。是那首耳熟能詳?shù)摹缎》肌贰?/p>

        我們忘情地跟著吉他的節(jié)奏,唱了起來:

        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你和我來到小河旁,從沒流過的淚水,隨著小河淌。

        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

        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度過那個年代。

        ……

        唱著唱著,我們?nèi)伎蘖?。小芳的眼里也掛滿了晶瑩的淚花。

        小芳走了,帶走了《湖岸》副刊,也帶走了她圓圓的身材和那張葵花一樣的笑臉。

        陽小丐在QQ里問,瀟雨,有幾人贊助那兩個小孩了?

        我說十個了,但全都不知道真實姓名。她說,其中之一就是小芳,不過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失去了工作和收入,她的那一份,由我來出。

        我說這怎么行呢?但月底,打進那張“公益卡”的錢,依然還是兩千。

        若干年后,倆小孩大學(xué)畢業(yè),各自走上工作崗位,雙雙加入陽小丐創(chuàng)建的公益組織。

        我早已離開襄湖,一直沒有小芳的消息。當(dāng)初的那群流浪詩人,也隨著《湖岸》的停刊而各散四方。

        直到在最近一次的魯院高研班,我才與米貴再次重逢。

        他已經(jīng)是全國著名詩人了。他的成名,源于那組懷念《湖岸》與小芳的作品。當(dāng)年《詩刊》發(fā)表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這年頭,因作品質(zhì)量而轟動詩壇的現(xiàn)象,似乎已經(jīng)絕跡了。

        米貴是最后的奇跡,而真正創(chuàng)造奇跡的,應(yīng)該是小芳。

        于是我向他打聽小芳的消息。

        他神秘兮兮地說,當(dāng)年的《湖岸》副刊,就是由湖岸餐廳出資創(chuàng)辦的,掛靠在《襄湖日報》,每周一期,專發(fā)民工文學(xué)作品。而湖岸餐廳的老板,就是陽小丐。

        我問,給小芳發(fā)工資的,是餐廳還是報社?

        他說當(dāng)然是餐廳了。因為駱小芳,就是陽小丐。駱小芳是真名,陽小丐是網(wǎng)名。

        我明白了,怪不得這么多年來,“陽小丐”只是在QQ里出現(xiàn)。

        我激動地問,那她現(xiàn)在——還好嗎?

        米貴說,她當(dāng)然很好啦,比以前苗條多了,也漂亮多了,我來北京之前還見過她一面。只是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單身,誰也不知道為什么。

        看著米貴一臉虔敬的樣子,那朵明明艷艷的葵花,輾轉(zhuǎn)千里,飄搖而來,在夏日的陽光下開得無比燦爛。

        責(zé)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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