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心悅

摘 要：紀昀在對李商隱詩歌的評點中，時常以“格”作為衡量標準，進而作出“格高”或“格卑”的評價。通過整理評語，立足于李商隱的詩歌作品，并結(jié)合紀昀的詩學思想，試圖探討紀昀的詩格觀，認為其內(nèi)涵主要包括詩意高古雅正、詩情有禮有節(jié)、語言含蓄雅致、詩歌整體風貌老健有韻四個方面。紀昀這一詩格觀在乾隆詩壇語境下對溫柔敦厚詩教的強調(diào)，是對儒家傳統(tǒng)話語的重描，而且表現(xiàn)出融通格調(diào)派以及神韻派的包容開放性。

關鍵詞：紀昀 李商隱 評點 詩格觀 乾隆詩壇

清代學者紀昀有許多評點詩歌的著作傳世，其點評李商隱的就有《玉生詩說》和《點論李義山詩集》兩種①，他曾說：“余初學詩從《玉溪集》入，后頗涉獵蘇、黃，于江西宗派亦略窺涯。”②（《二樟詩鈔序》）因此，紀昀對義山詩的研究不可謂不深。在紀氏對義山詩的評點中，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他時常以“格”作為衡量標準，對義山詩作出“格高”或“格卑”的評價，近人張采田云：“紀氏好以體格繩義山，吾不知所謂體格者，體為何等體？格為何等格？豈義山猶不足于體格耶？”（《李義山詩辨正》）“格”本指一定的量度，后引申為法式和標準，在歷史上不斷被使用，其內(nèi)涵亦不斷被人們延展、演繹和豐富，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范疇和詩歌評點的重要標準。明清時期，形成重要的詩學派別“格調(diào)派”，“格”成為明清詩論的主旋律。

據(jù)統(tǒng)計，紀昀除了單言“格”之外，還有“格律”“格調(diào)”“格力”“格韻”“風格”“骨格”“氣格”等復合詞并提，基本包括歷史上“格”的所有內(nèi)涵；以“格”論義山詩或涉及“高”“卑”的評點約有91條，其中正面評價33條，負面評價50條，中性評價8條。本文通過整理評語，結(jié)合紀昀的詩學思想和李商隱的詩歌作品，試圖探討紀昀的詩格觀，希望能以此豐富“格”這一審美范疇的內(nèi)涵，并為紀昀的詩歌批評研究以及李商隱詩歌研究提供一點參考。

一、詩意高古雅正

舊題王昌齡《詩格·論文意》云：“凡作詩之體，意是格，聲是律，意高則格高，聲辨則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調(diào)。”魏慶之《詩人玉屑》云：“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無妙；圣處要自悟，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雹邸耙馐歉瘛?，即意決定格?！墩f文》：“意，志也?！薄耙狻痹谶@里是創(chuàng)作主體情志的綜合，是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的集中體現(xiàn)，具有莊重遠大的意向、健康雅致的情趣、深厚雋永的意味，以及符合儒家“溫柔敦厚”詩教的情意者，格高。反之，則格卑。如《寓目》寫義山客中思親之深情，紀評：“格意俱高，不以字句香倩掩之?！雹苡帧独钚l(wèi)公》是義山有感于會昌功臣李德裕功高遭貶而作，紀評：“格意殊高，亦有神韻?！倍姷膬?nèi)容無關經(jīng)國大業(yè)，但得“性情之正”，有禮有節(jié)，可以算得上有格。

其評語中又有“氣格高遠”“骨格崢嶸”一類，如《聽鼓》：“有清壯之音，以氣格勝?！薄东I寄舊府開封公》：“詩有氣格?！薄缎写握褢h道上送戶部李郎中充昭義攻討》：“骨格崢嶸。”這代表對詩意更高、更具體的要求：力求雅正高峻、追配古人。孟子言：“吾善養(yǎng)浩然之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古人將“格”視為“氣”的凝聚，“氣格”就是人的氣質(zhì)稟賦與精神道德凝聚后體現(xiàn)的一種昂揚挺拔、剛健雄豪的氣勢力量?！肮歉瘛眱?nèi)涵亦近似，但更偏重于一種高峻古樸、風調(diào)高雅的氣質(zhì)。

紀評《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亦是長慶體裁，而準擬工部氣格以出之，遂衍而不平，質(zhì)而不俚，骨堅氣足，精神郁勃，晚唐豈有此第二手。‘我聽以下，淋漓郁勃，如此方收得一大篇詩住。芥舟曰：的是摹杜，骨格蒼勁似之，神氣充溢則未也。謂中晚唐高作則可，以配《北征》，則開合變化之妙不可同日而語矣?！痹u語中“準擬工部氣格”“摹杜”二語逗漏出紀昀對盛唐詩風，尤其是杜甫詩風的追慕?！缎写挝鹘甲饕话夙崱氛橇x山早期刻意摹杜之作，這首政治詩論述唐王朝百余年間的治亂興衰歷史，借此表達政治見解。詩人回溯開、寶太平年，又眼見如今滿目瘡痍，描繪宏闊壯大的歷史畫面拓寬了全詩視野；詩人憂國之激憤、憂民之悲憫貫穿全詩，撐起全詩的氣勢風骨，就這兩點而言，義山可謂得杜甫忠愛家國之精髓。詩歌精神郁勃，有意追步盛唐的壯闊氣象，明顯區(qū)別于晚唐時期的衰颯低靡。又，紀評《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氣格高遠，猶存開、寶之遺?！貕襞f鴛機，猶作有家想也?？s退一步，正是加一倍法?！痹妴渭兌N豐富，義山寫自己處境之孤孑、遠行之辛苦、身世之飄零，自然流露，語簡情深，又可以由個別上升至普遍，見天下遠行人的孤苦和思親，具有更廣泛的意義，洵為盛唐邊塞詩之遺響。

紀昀如此強調(diào)代表詩人人品氣質(zhì)的“氣格”與“骨格”，原因在于他著眼人品的儒家正統(tǒng)詩教立場，其《詩教堂詩集序》云：“終以人品、心術為根柢，人品高，則詩格高；心術正，則詩體正。”⑤溫柔敦厚的詩教所看重的詩歌情志內(nèi)容的正當性，紀昀將人品和心術作為其基點，將外在的傳統(tǒng)道德約束內(nèi)化為自我品性修養(yǎng)，而詩人具有昂揚挺拔、健全高尚的人品，自然也就能夠保證詩歌在內(nèi)容上能夠得“性情之正”。

然而，義山集中也有輕佻戲謔、應酬客套的淺近之什，如《奉和太原公送前楊秀才戴兼招楊正字戎》《南山趙行軍新詩盛稱游宴之洽因寄一絕》《華州周大夫宴席》《鏡檻》《銀河吹笙》等，思想內(nèi)容誠不為佳，意、格均為下乘，不符合紀昀“詩言志”“思無邪”“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要求，如：《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紀評：“詩極清楚，但太淺耳，格亦卑卑?！贝嗽娛菍こ３甏鹬?，所詠之事輕巧香艷，無深刻寓意，亦無深摯情感，兼有戲謔語。又《》（初來小苑中），紀評：“格卑而寓意亦淺露?！彪m是寄寓自慨之作，但寓意淺薄直露，語言寡淡。從以上二詩來看，紀昀“格卑”的評價還是言之有理的。

二、詩情有禮有節(jié)

“意高則格高”“情深”或“情真”卻未必“格高”。紀昀論詩，強調(diào)“詩之本旨”。紀評《文心雕龍·明詩》云：“此雖習見之語，其實詩之本原，莫逾于斯；后人紛紛高論，皆是枝葉功夫?！笏淳啪涫恰l(fā)乎情，‘詩者七句是‘止乎禮義?！雹奁洹掇诰G軒詩集序》又說：“《書》稱‘詩言志，《論語》稱‘思無邪，子夏《詩序》兼括其旨曰‘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詩之本旨盡是矣?！雹邚娬{(diào)“詩本性情”，即詩歌要抒發(fā)情志，但也要求性情中正平和，符合社會禮義道德，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抒情方式。而若是感情不合常倫禮教，或抒發(fā)得過于竭盡不留余地，即使再真摯，表達得再感人至深，也是“格卑”的。

紀評《正月崇讓宅》：“通首境地悄然，煞有情致。然云格高則未也。悼亡之作，頗嫌格卑。”《贈柳》：“通首有深情而乏高格，懼開靡靡之音，故去之耳?！薄峨x亭賦得折楊柳二首》：“前一首亦有風調(diào)，但病于徑直。（首章）此首竭情。（次章）情致自深，翻題殊妙。此詩亦二首相生，然可以刪取。廉衣曰：首二格卑?！笨偟膩砜?，三首詩的情感或是太冷寂，或是太香艷，或是太竭盡，都不符合紀昀對“情”的內(nèi)容與表達分寸的要求。又，紀評《富平少侯》：“太尖無品，格亦卑卑。又曰：此《義山集》中之下乘。”他不滿于義山《富平少侯》一類諷喻詩，認為對君王毫不留情的譏刺有失厚道，尖銳無節(jié)，與其注重的溫柔敦厚之道相悖。

而義山用筆含蓄、情感和婉的詩作動人遠想，感人不盡，有禮有節(jié)，則得到紀昀的肯定：

《搖落》，紀評：“蒙泉評曰：五六蘊藉之極。情調(diào)殊佳。格雖不高，而亦不卑。語極濃至，佳在不靡。”

《楊本勝說于長安見小男阿袞》，紀評：“四家評曰：結(jié)有情致，詩須如此住，意方不盡于言中。結(jié)得有余不盡，異乎元白之竭情，蓋元白務變新聲，溫李猶存古法。”

《搖落》是義山羈留夔峽時悲秋念遠之作，五六句“古木含風久，疏螢怯露深”與下文“人間始遙夜，地迥更清砧”共寫秋夜搖落的清寥之境，詩人與妻子分隔之情也由“遙”“迥”二字寫出。“結(jié)愛曾傷晚，端憂復至今”兩聯(lián)，謂詩人與妻子已感傷于結(jié)愛之晚，復又因羈宦遠別而端憂，夫妻間多別離而少歡聚，念及此更加重今晚懷遠之情。末聯(lián)“遙知沾灑意，不減欲分襟”，還以“念遠”作結(jié)，詩人遙想對方此際亦望月思我而灑淚沾襟，其哀傷當不減于分別之時也。此詩寫男女相思，洗卻香艷與靡靡，清真雅致。

《楊本勝說于長安見小男阿袞》：“聞君來日下，見我最嬌兒。漸大啼應數(shù)，長貧學恐遲。寄人龍種瘦，失母鳳雛癡。語罷休邊角，青燈兩鬢絲?！绷x山曾有《驕兒詩》寫愛子袞師之伶俐聰穎，對其寄托厚望。此時義山愛妻已病逝，他自己仍沉淪羈宦。前六句連貫而下，講述從他人口中聽聞的袞師近況，傳出詩人對驕兒急切的思念和深情的憐惜，其中更蘊含他身為人父卻無法給愛子提供良好生長環(huán)境的歉疚。然而詩歌往下，不寫義山聽聞愛子近況后內(nèi)心活動如何，只寫青燈鬢絲，以悠遠的邊角聲作結(jié)，一切盡在不言中，含蓄克制，卻更為動人。

綜合以上兩點可以看出，紀昀對詩歌的情志內(nèi)容和表達秉持溫柔敦厚的要求，以此作為品評詩作的重要標準。除評點義山詩外，又評羅隱《曲江有感》“在晚唐頗見風格，惟出語太激，非溫柔敦厚之教”⑧，評蘇軾《送曾子固越得燕字》“憤激太甚，宜其招尤，即以詩品論，亦殊乖溫厚之旨”⑨等。他還在詩集序當中以“溫柔敦厚之旨”稱贊作者，如《儉重堂詩序》稱伯父邁宜（亭）“以不可一世之才，困頓偃蹇，感激豪宕，而不乖乎溫柔敦厚之正，可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者矣。窮而后工，斯其人哉”⑩，還有《云林詩鈔序》《袁清公詩集序》《鸛井集序》《二樟詩鈔序》《鶴街詩稿序》《詩教堂詩集序》等。以上通過詩文評所反映的觀念和主張，顯示了紀昀身為乾、嘉年間地位最高的漢族文官和四庫全書館總校官，所具有的傳承儒家正統(tǒng)觀念的意識和維護傳統(tǒng)詩教的責任感。

三、語言含蓄雅致

詩歌之“格”關系詩歌價值，“立格”與“命意”相生相成，而“命意”又依賴詩歌篇章結(jié)構(gòu)、語言、整體構(gòu)思的安排，“格”亦講究精神內(nèi)容與藝術形式的統(tǒng)一，僅有精神內(nèi)容的高尚，仍不能稱為“格高”。如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對白居易詩之點評：

世言白少傅詩格卑，雖誠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張籍詩，皆自陶、阮中出，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本不應格卑，但因其詞傷于太煩，其義傷于太盡，遂成冗長卑陋爾。比之吳融、韓俳優(yōu)之詞，號為格卑，則有間矣。若收斂其詞，而少加含蓄，其意味豈復可及也。

《蔡寬夫詩話》亦曰：“詩語大忌用工太過，蓋煉句勝則意必不足，語工而意不足，則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眥11}盡管其觀點中“煉句勝而意必不足”有偏頗之處，但認為詩語過于工巧煩盡會破壞詩格，則與張戒是一致的。“高雅脫俗的內(nèi)容須借助于收斂含蓄、盤馬張弓的語言張力，才能轉(zhuǎn)化為高古的詩格。”{12}要求詩歌內(nèi)容高古雅正，詩歌語言自然也要相應的含蓄、雅致。

義山詩之語言和其“竭情”一樣，常常遭到紀昀“格卑”的批評，其問題如下：

其一，過度聚焦描寫纖微之物?！缎√覉@》五六“啼久艷粉薄，舞多香雪翻”，寫桃花之落。一樹桃花尚可觀瞻，而紛飛的花瓣已算是細小之物，花粉更小，再加一“薄”字修飾，更令人感覺纖極微極。詩人以如此細微的筆觸寫花粉，確實過于纖靡。義山詩有這樣聚焦描寫細小極微之物，導致詩歌畫面與視野狹窄、境界不高的問題，如“戰(zhàn)蒲知雁唼，皺月覺魚來”（《子初全溪作》）；“屏緣留粉，窗油蜂印黃”（《贈子直花下》）；“浮杯小摘開云母，帶露全移綴水精”（《和馬郎中移白菊見示》）；“絮飛藏皓蝶，帶弱露黃鸝”（《柳·動春何限葉》）和“已帶黃金縷，仍飛白玉花”（《謔柳》），等等。這樣的詩句固然能體現(xiàn)作者觀察入微，筆觸細膩，但所選事物過小且別無寓意，其所能引起的審美體驗十分有限，意味也就淺薄了。

其二，不僅是所描繪的事物精微，義山描繪的筆法也是極尚工巧，如他寫“雪”與“月”：

《殘雪》{13}：旭日開晴色，寒空失素塵。繞墻全剝粉，傍井漸消銀?？太F摧鹽虎，為山倒玉人。珠還猶照魏，璧碎尚留秦。落日驚侵晝，余光誤惜春。檐冰滴鵝管，屋瓦鏤魚鱗。嶺霽嵐光坼，松暄翠粒新。（節(jié)選）

《賦得月照冰池八韻》：皓月方離海，堅冰正滿池。金波雙激射，璧彩兩參差。影占徘徊處，光含的時。高低連素色，上下接清規(guī)。顧兔飛難定，潛魚躍未期。鵲驚俱欲繞，狐聽始無疑。似鏡將盈手，如霜恐透肌。獨憐游玩意，達曉不知疲。

此外還有《對雪二首》《喜雪》等。典故的堆疊羅列，體物的無所不至，用詞的滿目華彩，再加上本就工對的律體格式，義山把極富情韻的兩樣事物描寫得索然無味，雕琢無力，失卻渾然，詞冗長煩盡，多落窠臼，不能引起讀者更多的審美聯(lián)想，亦沒有表達上的新意，典故、麗語和工整的格律甚至在讀者與審美對象之間形成隔閡，阻礙了有效的審美體驗，這樣的詩篇藝術美感大打折扣，紀昀“格卑”的評價實不能算苛刻。

紀評《小桃園》：“極有情致，但格卑，而五句尤纖。”《風》：“格意俱卑，愈巧愈下，不足觀也，學西昆切忌此等?！薄读▌哟汉蜗奕~）》：“格卑，末二句尤瑣屑鄙俚。又曰：末二句尤佻薄。（《輯評》）”《槿花二首》：“前一首直不成語，次一首后四句別有味，前四句語澀而格卑。”《明日》：“此艷詩也，格調(diào)卑靡，后四句可云千回百折，細意體貼，然愈工愈下，不足取也。溫李齊名，正坐此等耳?！薄侗掏摺罚骸按耸菭枙r風氣所染，雕琢繁碎，格意俱卑，于集中為下下。”

根據(jù)以上評語，可以歸納出紀昀對詩語的幾點要求：一忌瑣屑鄙俚，二忌工巧纖靡，三忌湊泊堆疊，四忌淺直生澀，五忌流于滑易；詩語應流暢雅致，要有味，要自然而不事雕琢，要有句法等。

義山集中也有“聲律格調(diào){14}似杜”“格律全摹少陵”，或以白描手法盡得風流之作，如《蟬》，吳仰賢評曰：“義山實有白描勝境，如詠蟬云‘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數(shù)聯(lián)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保ā缎∞蒜衷娫挕罚┯秩纭堵浠ā?，李佳評曰：“李義山《詠蟬》《落花》二律詩，均遺貌取神，亦見其品格之高。推此意以作詞，自以白描為勝手，豈徒事堆砌者所能見長?！保ā蹲筲衷~話》）這樣的詩作體現(xiàn)出高水平的語言藝術性，自然可以歸為紀昀口中“格高”的一類。

四、詩歌審美風貌老健有韻

所謂詩歌整體審美風貌，指的是詩歌各方面審美特質(zhì)達到和諧平衡，從而呈現(xiàn)完滿圓融的藝術境界。它不在具體字詞句之間，而是一種外在包裹著整個詩歌的氣質(zhì)。紀昀評點義山詩，在“格高”之外還提出了“格力自大”“風格自老”“格韻自高”的要求。其中的“格力”“風格”“格韻”，就代表著紀昀對和諧的詩歌整體審美風貌的追求。

《離席》，紀評：“格力殊健，末二句太竭情耳?！?/p>

《戊辰會靜中出貽同志二十韻》，紀評：“骨法不失蒼勁，亦是五言一種，雖貌與古殊，而格力自在也，但詩無風旨可采耳。”

《自南山北歸經(jīng)分水嶺》，紀評：“一氣流走，風格甚老?！?/p>

《寄令狐郎中》，紀評：“一唱三嘆，格韻俱高?！?/p>

格力，指詩歌中充盈的流動的氣勢和力道，體現(xiàn)詩歌骨法的遒勁與挺拔?！吨芤住で浴酚性疲骸疤煨薪。右宰詮姴幌??！彼^“格力殊健”“格力自大”，就是這一種剛強有力的人格力量的象征。

風格，指詩歌所體現(xiàn)的審美特質(zhì)，它反映出詩人獨特的精神面貌和文化心理，也和詩歌的形式、內(nèi)容息息相關。紀昀曰“風格甚老”，體現(xiàn)了一種宋詩學中“老更成”的詩學觀。這種“老成”的詩歌風格，離不開忠厚的性格、深沉的思想、扎實的學問和平和的心境等因素，它反對輕薄浮華的習氣作風，是一種持重沉穩(wěn)的人文精神或藝術精神?！八窃娭斜憩F(xiàn)出來的對人生和藝術透徹了悟后所達到的境界?！眥15}

格韻，結(jié)合了兩個重要審美范疇，同時強調(diào)“格高”與“韻勝”，兼顧陽剛之美與陰柔之美、道德評價與美學評價，是高峻古樸又沉靜篤實的人文境界，是人格美和藝術美相統(tǒng)一的最高境界。最早由蘇、黃提出的這一概念，在“格調(diào)派”與“神韻派”大興并且分庭抗禮的清朝被紀昀重提。他不滿乾隆詩壇所充斥的門戶之見和各流派主張的流弊，從而秉持宏通包容的詩學觀，顯示出折衷“格調(diào)”與“神韻”兩派的立場。{16}

以《自南山北歸經(jīng)分水嶺》為例，“水急愁無地，山深故有云。那通極目望，又作斷腸分。鄭驛來雖及，燕臺哭不聞。猶余遺意在，許刻鎮(zhèn)南勛?！绷x山恩主令狐楚去世，義山為其代草遺表和墓志，此詩亦是他感念令狐楚逝世而作。詩作屬于早期刻意學杜一類，首句突兀而生動，令人如見詩人經(jīng)分水嶺之內(nèi)心惶惶，更是因令狐之沒給詩人生活帶來巨大變故而惶惶。“斷腸”“哭不聞”寫出義山與恩人永訣之悲慟，感情真摯，筆致蒼勁，遣詞用句得杜詩之老重。

又《寄令狐郎中》：“嵩云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一二謂己與令狐相知甚久而亦長期彼此離居，秦洛遙遙兩地，承蒙對方寄書問候。三四則謂如今自己閑居多病，復加秋雨，寂寥之情猶更難堪，甚有愧于故人之存問也。詩歌感念舊恩故交，亦感慨身世落寞，而毫無卑屈逢迎、望薦乞援之態(tài)。末句意象疊加，畫面感十足，無需更多言語而自有神韻。

以上三個概念，以“格”為基本意義核心，輻射更廣泛的意義范疇，囊括更豐富的審美內(nèi)涵，“格力殊健”“風格甚老”“格韻俱高”，代表了紀昀對詩歌整體審美風貌的追求，即詩人所賦予詩歌的精神氣質(zhì)呈現(xiàn)出圓融完滿的境界。紀昀在批點中并提三者而不曾偏廢，加之前文所述對詩意、詩情、詩語的要求，他以“格”評價詩歌的標準近乎完滿。

綜上所述，紀昀評詩的準則首先體現(xiàn)了他正統(tǒng)觀念的立場。強調(diào)溫柔敦厚的傳統(tǒng)詩教，這在乾隆詩壇當時的語境下對儒家的傳統(tǒng)話語進行了重描，廓清各大流派為闡釋自己主張而摻雜的曲解或駁論，將針對神韻派浮泛空洞、性靈派淺薄油滑、高密派矯激怨懟等各流派病弊的主張一一隱含在詩文的評點中。其次，一方面，以詩教論詩之上又以“格”論詩，尤其是將詩人人品歸結(jié)為詩歌情志內(nèi)容正當性的基點，進而衡量詩歌的品第，這與沈德潛改造后的格調(diào)派理念，即主張“通過衡量詩歌‘格調(diào)的高低，來判斷詩人的人生境界與詩藝修養(yǎng)的深淺，從而通過對詩歌‘格調(diào)的強調(diào)來提醒詩人應不斷提升自己的生命境界與詩藝修養(yǎng)”{17}，有一定的相通之處。另一方面，其詩格觀對詩歌風貌中“韻”的重視，又顯示出對神韻派觀念的合理吸收和利用，格調(diào)與神韻并重?？傮w來說，紀昀的詩格觀體現(xiàn)出相當?shù)陌蓍_放性。

① 《玉溪生詩說》，朱氏槐廬?？北?，《叢書集成續(xù)編》第155冊?！饵c論李義山詩集》，《鏡煙堂十種本》，復旦大學圖書館藏。

②⑤⑦⑩ （清）紀昀：《紀曉嵐文集》，孫致中等校點，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200頁，第209頁，第204頁，第195頁。

③ （宋）魏慶之：《詩人玉屑》，王仲聞點校，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4頁。

④ 本文所引用紀昀評點語與李商隱詩作，均摘自劉學鍇、余恕誠編著《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2004年版。

⑥ 紀昀評《文心雕龍》卷六，朱墨套印盧坤兩廣節(jié)署本，復旦大學圖書館藏。

⑧ （元）方回選評：《瀛奎律髓匯評》上冊，李慶甲集評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頁。

⑨ 曾棗莊主編：《蘇軾匯評》上冊，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版，第178頁。

{11} （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廖德明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85頁。

{12}{15} 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88頁，第354頁。

{13} 詩題全文為“四年冬以退居蒲之永樂渴然有農(nóng)夫望歲之志遂作憶雪又作殘雪詩各一首百言以寄情于舊游”。

{14} 格調(diào)此處指格律聲調(diào)。

{16} 蔣寅：《紀昀的詩學品格及其核心理念再檢討》，《文藝研究》2015年第10期，第98頁。

{17} 鄧紅梅：《論“格調(diào)”》，《文學遺產(chǎn)》2009年第1期，第95頁。

參考文獻：

[1] 徐美秋.紀昀評點詩歌研究[D].復旦大學.2009.

[2] 王玉媛.清代格調(diào)派研究[D].蘇州大學.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