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_袁南生(北京西城)
美國高考“不平等”官司的背景和啟示
文__袁南生(北京西城)
在美國,高考有沒有加分優(yōu)惠?對少數族群、弱勢群體考生上大學能不能給予照顧?依照法律,是否高考分數高的比分數低的,在讀大學方面在任何情況下就必然具有優(yōu)勢?2016年6月23日,舉世矚目的奧斯汀德州大學高考官司,隨著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一錘定音,對世人關注的這個問題作出了回答。對美國最高法院的這一裁決,有人高興,有人失望,有人憤怒,有人咒罵。這一裁決,影響和牽動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對亞裔美國學生高考,特別是華裔學生上大學帶來了很大的負面效應,產生了并將繼續(xù)產生深遠的影響。
白人女學生費雪爾(Abigail Fisher)2008年控告奧斯汀德州大學,以學生的種族背景作為入學考量因素之一,對白人進行種族歧視,原因是她考試分數高于黑人,但因為她是白人而沒有錄取她。多年來,這一官司幾經反復,在全美范圍內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各方分歧嚴重。
美最高法院2016年6月23日裁決費雪爾敗訴,也就是支持美國德州大學依“強制優(yōu)待”政策(Affirmative Action又稱為“平權法案”)的招生做法。美國最高法院設有9位大法官,這一案件由9位大法官中的7位審理判決。保守派大法官斯卡利亞(Antonin Scalia)2016年2月辭世,大法官凱根(Elena Kagan)在進入最高法院前擔任過聯(lián)邦檢察總長(U.S. solicitor general),期間曾處理過該案件,必須回避,因此退出表決。大法官肯尼迪 (Anthony Kennedy)寫道:這次美國最高法院的裁決是以4比3的投票結果作出決定,奧斯汀德州大學優(yōu)先錄取一些少數族裔學生入學的做法符合憲法。但是,這一判決沒有提及美國大學的招生計劃是否可以為吸引不同背景的學生而制定。
今年6月23日的裁決實際上是美國法院第三次審理費雪爾就高考招生不公控告德州大學的案件。也就是說,這是費雪爾因同一個官司第三次敗訴。這個官司早在3年前就被送到了美國最高法院。2013年6月24日,美國最高法院以7比1的投票結果,支持德州大學的做法。最高法院認為:大學錄取時考慮學生的種族背景依然是維持校園多元化的必要手段;但同時也指出,法院不能容忍大學濫用以膚色取人的原則,只有當學校證明不考慮膚色的錄取政策無法達到多元化目標時,才可參考學生的種族背景。
針對高院對德州大學提出的上述說法,費雪爾再次對德州大學在招生時以學生種族背景作為考量發(fā)出挑戰(zhàn),美國聯(lián)邦第五巡回上訴法庭受理,并于2014年7月再次裁決支持德州大學。隨后費雪爾向最高法院提出新的動議,也就是第三次將德州大學告上法庭,于2015年6月得到最高法院的受理。2015年12月,最高法院就此案復議,進行了口頭辯論。最高法院第二次裁決結果于2016年6月23日公布于眾。
德州白人女子費雪爾(中)提出的大學招生考慮種族訴訟,遭聯(lián)邦最高高院裁決敗訴
費雪爾起訴德州大學的高考官司從2008年開始打,到今年結束,整整打了8年。
今天,美國的大學在其國內招生時普遍實行不同膚色人種的差別待遇,這種被稱為“強制優(yōu)待”的少數族裔照顧政策已實施了半個世紀。
1963年11月22日,支持黑人民權運動的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遇刺身亡。他生前簽署的10925號行政令,首次把“強制優(yōu)待”的概念帶入了美國當代政治——政令要求所有接受美國聯(lián)邦政府資金的機構,必須保障不同種族的平等機會。在具體實踐中,就是強制要求公私部門降低標準、犧牲效率去招收一些少數族裔,從而對歷史上遭受不公正歧視的受害者進行補償。
次年,《1964年民權法案》終獲國會通過,從此“強制優(yōu)待”成為“各種族平等保護”的題中之意,后來日漸發(fā)展為一套雖存在明顯缺陷,但“政治正確”的法律準則。
“強制優(yōu)待”政策一開始推行得比較順利,畢竟黑人遭受隔離和歧視的傷痕、全美百余城市黑人暴動的怒潮、千名官兵護送黑人學生入學的場景仍歷歷在目,社會矛盾在徹底爆發(fā)后轉為彌合期。全美大學紛紛為少數族裔學生降低門檻。但來自主流族群的反彈也如期而至,屢屢有白人學生發(fā)起訴訟:膚色可以完全取代個人努力和家庭背景嗎?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各種族平等保護”的原則言之鑿鑿,難道各族裔不該享受平等的待遇?
盡管如此,從“加州大學董事會訴巴基案”,到最新的“費雪爾案”,最高法院硬是堅決擋住了任何挑戰(zhàn)的矛頭,把“強制優(yōu)待”保了下來。法院對費雪爾高考官司的三次判決都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精神:高考中給予少數族裔和弱勢群體優(yōu)惠待遇是合法的,但在大學錄取中明文給予少數族群以“配額”或者“加分”是非法的。
這種判決看似很糾結,但自有深意:憲法說的“平等保護”,可引申為要對已造成的不公進行補償,所以照顧少數族裔安全說得通;但無論怎么解釋,配額都沒法在法理上自圓其說——如何量化弱勢族裔應得的補償?又怎么計算其他族裔的合法利益?沒有答案。一旦在大學錄取方案中寫明對不同族群、不同性別、不同宗教、不同區(qū)域考生的配額,就難免落下不平等的口實。因此,按照“強制優(yōu)待”政策,大學里必須保證有一定比例的非裔、拉丁裔或者原住民后裔,但操作上,就用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則”代替了“配額制”。
2013年8月28日,美國華盛頓,奧巴馬、前總統(tǒng)卡特、第一夫人米歇爾及克林頓出席馬丁·路德·金發(fā)表《我有一個夢想》著名演說50周年紀念活動
在美國,“強制優(yōu)待”源于“平權法案”,是指聯(lián)邦政府和州政府在法律上要求給予各民族平等機會。這些措施是為了防止在“膚色、宗教、性別或民族出身”上對雇員或就業(yè)申請人的歧視。
50多年來,美國政府推動“強制優(yōu)待”,以糾正歷史上與之相關的對女性、黑人等明顯歧視的行為,并推廣到公共機構如大學、醫(yī)院和軍隊,以期人們得到平等對待。但“強制優(yōu)待”也帶來爭議,因為“強制優(yōu)待”采取了一些政策,如種族配額或大學入學的性別配額,被批評為“逆向歧視”(Reverse Discrimination)的一種形式。
不少白人保守派認為,這種“強制優(yōu)待”矯枉過正,對對白人形成了一種“逆向歧視”。也就是在高等教育入學時任何一個孩子都可能在考試分數高于一個黑人孩子時遭到拒絕,而考分相對較低的黑人孩子可能被錄取。
美國亞裔教育界和亞裔家長們,特別是華裔家長們也高度關注費雪爾一案。在美國,若競爭同一所學校,亞裔學生的SAT成績(美國高中生進入美國大學所必須參加的考試成績,其重要性相當于中國的高考,也是世界各國高中生申請進入美國名校學習能否被錄取及能否得到獎學金的重要參考)需要比白人高,比非裔和西裔要高出很多。在美國,亞裔為不公正的傾斜政策付出的代價最大。從十九世紀美國排華開始,亞裔可算是美國歷史上唯一長期遭受系統(tǒng)性歧視和迫害的移民族群。盡管如今亞裔是“模范少數族裔”,卻仍然受到“強制優(yōu)待”政策的排擠。在配額制潛規(guī)則下,亞裔常常被刻意忽略,被迫承受畸高的錄取標準,結果只能在激烈內耗中相互踩著腦袋往上爬。曾經有個例子:一位印度裔畢業(yè)生申請醫(yī)學院屢遭拒絕,無奈之下,他惡作劇地試著把自己的族裔改成非洲裔去申請,立馬收到11所名校的面試機會,并最終被其中一所錄取。
加州率先立法禁止公立大學招生時參考種族因素。加州于1996年通過第209號憲法修正案,要求停止在招生中優(yōu)惠少數族裔和女性的做法。得益于209號法案,加州目前包括加州大學、加州州立大學等在內的一流公立大學系統(tǒng)中,亞裔學子約占40%。幾年前,有加州議員發(fā)起一個旨在推翻加州209號法案的SCA-5 法案,最終并未成功。
6月23日上午,曠日持久的“費雪爾訴得州大學案”二審宣布判決時,庭外發(fā)起反歧視申訴的上百個美國亞裔團體和背后的亞裔社區(qū),無疑十分失望,一些華人家長甚至為之垂淚。紐約州一位地方華人協(xié)會會長看到報道,“覺得眼前一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和不少華人新移民一樣,他為子女謀求平等教育和發(fā)展機會,從中國高考殺出重圍,后赴美讀研、定居,希望孩子免受戶籍身份的限制。但美國大學招生錄取的種族“強制優(yōu)待“,把一層“玻璃天花板”結結實實罩在了下一輩亞裔頭上。在“強制優(yōu)待”政策下,亞裔升學的機會是最狹窄的:僅看分數,亞裔要進入美國名校,所需的SAT考試成績,平均要比白人學生高140分,比拉丁裔學生高270分,比黑人學生高450分。
一是適當照顧少數族群,照顧弱勢群體,把分數公平、性別公平、區(qū)域公平、族群公平綜合起來考慮,而不是唯分數,是體現(xiàn)社會公平的題中應有之義。費雪爾三次起訴德州大學,法院連續(xù)3次判她敗訴,就是法院認定適當照顧少數族群、弱勢群體的利益在道義上是站得住腳的;在同等條件下,優(yōu)先照顧黑人和其他少數民族學生入學,在實踐中也是行得通的。“強制優(yōu)待”政策的提倡者強調的是“糾偏”,歷史上長期的種族歧視和不平等待遇造成的社會現(xiàn)實,不通過特定的優(yōu)待照顧無法改變。這樣的“歷史糾錯論”多年來得到主流社會的廣泛認同;雖然這一優(yōu)待政策原則上限于政府機構和公立學校,但領導精英教育的私立常春藤名校也紛紛照辦。這種做法同我國高考對邊遠地區(qū)、少數民族的考生適當傾斜,出臺專門的扶持政策,其精神是一致的。
二是“強制優(yōu)待”政策產生了明顯的效果,在短短幾十年中幫助改變了美國上層社會的組成。高等教育是美國最主要的社會上升通道之一。有一句非常恰當的總結說:常春藤名校代表了“限量供應”的上層社會入場券。奧巴馬當選為第一位黑人總統(tǒng),可以說是這一優(yōu)待政策的最大結晶。今天美國兩黨尤其民主黨上層的其他黑人和拉美裔領袖,在不同程度上都是這一政策的獲益者。例如,麻州首任黑人州長帕特里克(哈佛大學本科和法學院博士),美國駐聯(lián)合國大使蘇珊·賴斯(斯坦福大學本科、牛津大學博士),拉美裔總統(tǒng)熱門人選、德州圣安東尼奧市長胡利安·卡斯特羅(斯坦福大學本科、哈佛大學法學院博士)等等。
三是“強制優(yōu)待”在法律上還存在著漏洞。美國公立大學根據種族膚色的照顧政策,最早出于當年肯尼迪、約翰遜、尼克松等總統(tǒng)發(fā)布的行政命令,在法律上一直有漏洞。即便是1964年國會通過的民權法案,也只是強調種族平等,而沒有提出“優(yōu)待”。這里的關鍵是,美國南北戰(zhàn)爭后通過的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引進了“同等保護”條款,原意是保護解放后的黑奴,但是也樹立了不能根據膚色區(qū)別對待每個公民的法律原則。正因為如此,美國高校招生中的“強制優(yōu)待”政策很早就遭到白人的反對,隨著美國社會的演化,這種反對意見越來越多。值得注意的是,亞裔,特別是華人學生也加入到了白人反對的行列中。這里有兩項主要動因:第一,隨著美國藍領階層收入的停滯和社會地位的下降,作為社會上升通道的高等教育,尤其是爭奪進入上層階級的精英教育機會的競爭愈演愈烈;第二,美國少數民族精英的浮現(xiàn)與上升,加劇了中下層白人對喪失社會機會的危機感和怨恨,右翼草根中間除了日益強烈的反精英主義,也產生了指責少數民族通過不公平競爭和“大政府”干預坐享社會果實的聲浪(特別見于茶黨運動)。
四是考生及其家人可以通過打官司,通過媒體發(fā)聲來維護自身的權益。任何一項政策,都不可能使人人滿意,社會不公平、政策不合理的現(xiàn)象在哪個國家都不可避免,對此不滿意也是自然的、正常的,所有的不滿意,都應該通過法制的途徑來表達;所有維權,都要在合法的路徑上進行。由于社會意義重大,與高考公平有關的官司通常都會打到最高法院。最早的案子,是1978年一位白人考生因申請加州州立大學醫(yī)學院落第而發(fā)起,最高法院根據前引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同等保護”條款,判決專為少數民族讀大學設立入學“配額”違憲,但是“多元化”(diversity)代表了高等教育的“壓倒性利益”,種族因此可以繼續(xù)作為錄取參考因素之一。美國的高考官司,都沒有脫離理性的軌道。無論是原告,還是被告,都尊重司法。法院對涉及高考公平的官司,只要有人上訴,都認真受理;一再上訴,一再受理。整個社會環(huán)境,都尊重司法裁決,有效杜絕了纏訪、鬧訪、群體性鬧事等情況。
(作者系中國外交學院黨委書記、教授,中國國際法學會常務副會長,前駐印度孟買總領事、駐美國舊金山大使銜總領事、駐津巴布韋共和國大使、駐蘇里南共和國大使,應本刊邀請撰寫專欄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