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剛,青 覺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100081)
隱喻、習俗與民族主義的傳播路徑
——西尼薩·馬里瑟維奇對民族主義的新詮釋
譚 剛,青 覺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100081)
西尼薩·馬里瑟維奇①西尼薩·馬里瑟維奇(Sini?a Male?evi?)現(xiàn)為愛爾蘭都柏林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主要致力于族群、民族主義、戰(zhàn)爭與意識形態(tài)、比較歷史社會學等方面的理論研究,主要代表作品有《民族國家與民族主義》(2013年)、《戰(zhàn)爭與暴力的社會學》(2010年)、《族群社會學》(2004年)等。為書寫方便,下文簡稱西尼薩。認為,民族主義是一種特殊意識形態(tài),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強制的集中官僚化、意識形態(tài)的離心與嵌入,前兩者圍繞微型團結中心的運轉等三個歷史進程,起著決定性作用。國家在意識形態(tài)普及與政治社會化方面竭盡所能,使民族主義嵌入社會機體,“家庭”賦予民族主義演變的結構性力量。因此,家庭、社會與國家之間長期互動,民族國家與民族主義得以高唱勝利之歌。這一詮釋對民族國家建設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民族國家;民族主義;政治社會化;微型團結
民族主義一直是社會科學界的熱門話題。有學者從定義上對其進行理論描述,比如漢斯·科恩就將民族主義當成一種思想狀態(tài)[1](10~11);凱杜里、蓋爾納認為民族主義是一種學說或原則,主張民族自治[2](1),堅持政治的單位和民族的單位必須一致[3](1);史密斯等則認為民族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運動[4](9);而格林菲爾德則認為民族主義就是資本主義精神,是支撐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倫理動力[5](66)。還有學者對民族主義進行了類型劃分,如海斯將民族主義分為人道民族主義、雅各賓民族主義、傳統(tǒng)民族主義、自由民族主義、完整民族主義等幾種類型[6](2~6);赫克特通過各國實際案例,將其劃分為國家統(tǒng)一型民族主義、邊緣民族主義、國家建構民族主義、民族統(tǒng)一的民族主義等[7](16~17)。
愛爾蘭學者西尼薩在已有研究基礎上,對民族主義進行了全新闡釋。他認為,民族主義是現(xiàn)代社會一種支配性的意識形態(tài),沒有民族主義的支撐,民族國家將無法存在[8](75)。民族主義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得以存續(xù)的支配性力量,是其合法性的源泉,是指導各民族成員獻身于民族與民族國家的道德律令(moral imperative)。
把民族國家看成強制官僚機構的觀點在西方學者中并不少見,查爾斯·蒂利以歐洲近千年的歷史為例,指出強制與資本在歐洲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所起的關鍵作用[9](19~20)。強制力量的集中構筑了官僚化的基礎,進而使得國家具備領土范圍內的有效運籌能力。民族國家通過過去兩三個世紀以來的累積與發(fā)展,已然掌控了整個世界的無上權力,成為國際體系與國內政治的主要行為體。
官僚化是民族國家形成的關鍵,也是其區(qū)別于絕對君主國家的本質屬性。官僚化意指王室內廷的服務人員演變成政府官員,并加以制度化[10](224~244)。換言之,官僚化意味著至上權力從“朕即國家”的王權之私向“人民主權”的官權之公演化。官僚化系統(tǒng)的載體是機構(organization),機構是社會運動原始的、最有效的發(fā)動機[8](8),而機構化的強制力量所能控制的范圍,恰好構成了民族國家的領土范圍?;诖?,西尼薩指出,“民族國家是長期的偶然歷史進程的一個副產品,這一進程就是強制的集中官僚化”[8](10)。
在產生官僚化的強制國家之前,出現(xiàn)了諸多國家形態(tài),有早期人類的采獵集群,有組織更加完善的城邦共同體,還有隨后出現(xiàn)的東方專制帝國和西方殖民帝國。盡管帝國內部的變化與改良使得原子化的道德情境得以強化[11](5~23),但是對于帝國而言,“君臨天下”是一個空洞的幻想,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裂痕漸深。隨后,商業(yè)發(fā)展促使民族主義成為新倫理精神的最佳選項,民族主義成為現(xiàn)代經濟發(fā)展的倫理動力(ethic power)[5](66)。這些國家形態(tài)都無法實現(xiàn)大規(guī)模的內部團結,民族國家的形成呼之欲出。
從觀念與實踐、精神與物質層面看,前現(xiàn)代社會都缺少大規(guī)模團結與強制的倫理基礎與技術支撐。有效組織的強制力量與官僚體系增強了政治權力對于基層社會的滲透力,從而使得民族國家建構成為可能。強制的集中官僚化意指一個廣泛的歷史進程,這一進程包括機構權力的持續(xù)增強①這里還可以借用邁克爾·曼的分析,將機構權力稱為國家權力,并對國家權力與國家能力進行分析,此處不贅述。、強制行動的勝利能力,以及維持處于控制之下的社會環(huán)境之和平的能力。機構權力的增強刺激了國家的中央集權化、招募與晉升渠道的專業(yè)化、教育文憑確認的標準化、官僚隊伍的重組以及軍事活動的整合。觀照當今社會,在消費、生產、傳播等領域,民族主義作為意識形態(tài),已經滲入社會各個層面,成為習俗的一部分。這都要歸功于民族主義作為意識形態(tài)所發(fā)動的離心工程(centrifugal ideologization)——意識形態(tài)的離心與嵌入。
與傳統(tǒng)觀念將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極具破壞力的極端思想不同,西尼薩對民族主義贊賞有加。他認為,它不僅帶來社會團結,而且能夠通過連接微型結構與民族國家,維持一個民族的主權、獨立和自由。民族主義作為一種社會黏合劑,把社會成員與機構緊緊凝聚在一起[8](76)?!叭绻麤]有高識字率、義務教育系統(tǒng)、大眾印刷和傳媒、強制征兵、發(fā)達的公共領域,早期的民族主義運動將不可能獲得成功?!保?](76~77)通過機構化的力量,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得以像高速運轉的攪拌棒一樣,使其所宣揚的價值觀念和團結力量滲透進社會生活之中,成為嵌入的習俗。
盡管當今所有主流意識形態(tài)都提供了一個值得期待的大同愿景,并開出了一副實現(xiàn)意識形態(tài)統(tǒng)一的藥方,但這種統(tǒng)一并未實現(xiàn)。相反,不同意識形態(tài)主張之間的尖銳對立日漸加劇。面對極端化的危險,民族主義作為一種包容性的意識形態(tài)走上前臺,開始進行國內政治力量、價值觀念、實踐方式的整合與塑造。
意識形態(tài)為強制的集中官僚化進程提供了合法性依據(jù),它源于機構化的大眾參與,一些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原則逐漸滲入不同社會的不同階層,一個更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單元最終包裹著相互分離的個體,打破了社會“蜂窩狀”的存在形式。這種機構化的意識形態(tài)如同一根大攪拌棒,滲入到社會之池中,意圖建構一個基于同一政治體的階級、族群或民族。通過攪拌的離心作用力,將意識形態(tài)灌輸、滲透進社會各個角落,直至社會邊緣或國家邊疆。
西尼薩認為,應該跳出政治權力或暴力沖突的局限,以更世俗的眼光看待民族主義,從民間與日常生活當中對民族主義進行考察。當民族主義以無形的習俗面貌出現(xiàn)時,會比充滿敵意的民族主義更為強大[8](121),這種強大意在使社會實現(xiàn)團結與發(fā)展,使個體獲得自由和幸福。習俗的強大力量集中體現(xiàn)在運動會、美食節(jié)、流行音樂、大眾消費、公共節(jié)日等日常生活中,這些瑣碎的表現(xiàn)形式增加了民族主義的隱身程度,但其權威性顯然超出我們的想象,正是這一隱喻,使得習俗民族主義(habitual nationalism)具有了強大的理論和實踐張力。
家庭是人類感情誕生之地,對家庭的忠誠往往超越于其他結構,而民族狀態(tài)(nationhood)又通常被認為是人類團結的原初形態(tài),“父親、子女、兄弟、姊妹等稱謂,并不是單純的榮譽稱號,而是代表著完全確定的、異常鄭重的相互義務,這些義務的總和構成這些民族的社會制度的實質部分”[12](26),這使得民族與家庭之間存在著親緣關系。面對家庭之私與國家之公的二分,民族主義試圖通過血緣和友誼網絡來實現(xiàn)超越。
現(xiàn)代社會的有機穩(wěn)定決定了主體間性是構筑現(xiàn)代社會穩(wěn)定的基石,社會團結是穩(wěn)定的,但倘若沒有習俗,一切都不會存在[13](72)。西尼薩強調,在某些重要方面,穩(wěn)定都是機械性的,畢竟一個人不可能像愛自己的孩子或父母一樣去愛一個官僚化的民族國家。因此,必須通過結構化的力量使微型團結作為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的核心,使其能夠將父母之愛或其他形式的愛投影于民族國家的背景上[8](15~16)。民族主義的適應性極強,它能夠通過自身的調整、轉變和嵌入來應對時事,在民族國家的強制官僚化與微型團結的夾縫中幸存下來,“民族主義過去是并將繼續(xù)是一個多變的信條和實踐”[8](19)。
強制的集中官僚化使得社會成員能夠被組織起來,而意識形態(tài)的離心散布又為這一進程提供了合法性依據(jù)。這二者完成了民族主義形成的結構條件,但此時的民族國家還只是“冷實體”(cold entity),要使民族主義的結構持久穩(wěn)固,使“冷實體”轉變成充滿人間溫情的“熱實體”,微型單元團結(micro-solidarity)不可或缺。民族主義要想獲得成功,就必須效仿這種微型編組,并運用產生于微型團結當中的社會力量進行化約與張揚。民族主義的未來必須仰仗微型團結的穩(wěn)定和勾連。
全球化時代的來臨使得民族國家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面臨挑戰(zhàn),宗教復興也在全球范圍內聲名鵲起。表面上看,全球化及其衍生物使社會整合與國家自主的首要工具不再依賴于國家建設或者愛國主義動員,民族國家之主權和民族主義之精神似乎已經過季。但在西尼薩看來,宗教在全球范圍內的重振并不以民族主義為代價,相反,大部分宗教教義與實踐不僅傾向于在摶和宗教敘事與民族主義時進行調和,而且清晰地進行替代性的理想社會政治秩序表達[8](182)。全球化帶來的信息擴散反而促進了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傳播到整個世界。
對民族主義的探討應該著力尋找歷史連續(xù)性的因素,既不能局限于文化屬性,也不能拘泥于生物屬性,而應該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去尋找。民族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起著將組織結構力量輸送到整個機體的紐帶作用。借用耶爾·塔米爾的話說,“民族主義將不會消失,而仍然懸而未決的問題是:民族主義的姿態(tài)將是某種有害的種族中心主義形式,還是一種以對自由價值的尊重為指導的清醒的民族主義形式”[11](172)。在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已經深入人們日常生活與習俗的今天,我們更應該關注的不是民族主義所宣稱的所謂內容,而是其將以何種面目在社會現(xiàn)實中彰顯,那種“有害的種族中心主義形式”,以及對民族差異的懼怕心理①這里借用了美國學者薩克森豪斯提出的“懼怕差異”的概念。筆者注意到,“差異性”是民族主義起源、散布、實踐和維持過程中一個重要因素,對此,筆者將另有專文論述。,是應該阻止并予以超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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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海曉紅】
C954
A
1674-6627(2016)01-0107-03
2015-10-20
國家民委民族問題研究項目“民族團結進步創(chuàng)建活動的理論、機制與實踐研究”(2011GM-100)
譚剛(1987-),男,湖北利川人,中央民族大學國家民委民族問題研究項目“民族團結進步創(chuàng)建活動的理論、機制與實踐研究”研究秘書,主要從事民族政治、民族主義理論研究;青覺(1957-),男(土族),甘肅天祝人,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民族政治學、民族理論與民族政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