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按電視節(jié)目上手指甲涂得鮮紅的女主持人教的方法,做糯米藕。這東西太甜,她自己并不吃,只是試試做出來,等女兒來看望時叫她帶走。所以她晾盆涼白開,泡糯米,放在桌子上緩半個下午。她睡過午覺起來,就泡好了??曜犹羝饋恚M蓮藕的孔洞。手顫、老花眼,每一筷都會掉半筷。鄰居家是在放電視劇吧?她饒有興致地聽,慢慢往蓮藕孔里塞糯米,一直持續(xù)著這種沒有休止也沒有盡頭的工作。天黑 了。
她從未喜愛過家務。年輕時,她和丈夫一直吃單位食堂——像大院里所有人一樣。1958年,小女兒出生,那算是家務最多的時候,她和丈夫工資也還夠雇兩個白班保姆,一個做飯,一個照顧嬰兒。她加班工作,入了黨,始終沒學會做飯。做家務不是像推磨一般嗎,像削一根無限長的鉛筆,像為月季剪枝?而現(xiàn)在她在寧靜的耐心中塞糯米,密密壓實。如果山藥需要一根根拔刺,她也會去做的。
這是2002年,丈夫去世后不久。很快將是他去世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女兒提出接她去自己家吃年夜飯,她不愿去,便說大年三十當晚得讓丈夫靈前有長明燈,她要待在家里。最后的解決方案是女兒女婿下午過來,早些開飯,吃一半就回自己家去陪公婆。晚上八點開始,她是一個人了。大兒子和小兒子先后打國際電話過來,沒談太多,說他們都是在上班時間。在鞭炮聲中,她接了老同志的不少拜年電話,也打給分散在各地的弟妹。
第二個春節(jié),她和女兒一家一起去泰國清邁過年。之后是第三個春節(jié),大年初一晚上她將夢到丈夫,他衣不蔽體,在夢里說冷。早晨她把他留下來的一件毛呢大衣和兩件羊毛衫也拿去路口燒給他了。一堆灰。走出電梯時,她想,現(xiàn)在柜子里沒有他的東西了,只有樟腦丸味道。手抖得沒法把鑰匙塞進家門鎖孔,她在樓道里的飄窗窗臺上坐了一會兒。
貝滿女中同學會,她打扮好了去參加。同學中有一多半的丈夫都去世了,如今都是獨居,生活方式的區(qū)別只在于保姆是否住家。大家相互看看,都是染了黑發(fā)、穿低跟鞋、圍好了圍巾或披肩,散在北京城各處獨自生活的老太太??雌饋矶季珰馍袷?,鏡子里的她也精神百倍,讓她簡直想哭。
丈夫生前是票友。如今外孫去參加初中生京戲大賽,女兒和她坐在臺下看。女兒指點,“他身段多像爸爸,眼神也像?!?這么說興許是為了讓她高興,可她不高興——哪里像了?你爸爸可不是這樣走路的。她想起丈夫最后一次入院時,他硬說不需要擔架,硬要自己扶著醫(yī)院樓道欄桿把手慢慢走進病房去。那時她已經在即將失去他的痛楚中生活了很久,已經預習過很多遍,因此反而覺得他并不會真的死去。她被他甩掉,在他身后看著他帶著久病之人的蠻橫,死死抓住把手一步步向前挪,理直氣壯的,卻弓著背,手背上的血管都扎遍了,扎漏了。她想,這就是舉步維艱了。而我是什么呢?寡婦這個詞第一次在她腦海中出現(xiàn),她努力不去想它,她想,豈不是封建思想還魂。
這是2002年,她丈夫去世后不久。早上她起來,自己和面,烙一張手掌大的小餅,很快配著粥吃完了。她又烙一張。這樣就把早飯吃了兩個小時。并不是打發(fā)時間,而是時間停滯了,時間不走。她從夢中醒來,黑夜沒有聲音,整個北京都在睡覺,她打開燈靠坐在床頭。這時她不知道前面還有這樣的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