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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老太的婚姻保衛(wèi)戰(zhàn)

        2016-12-17 10:28:48徐先進
        清明 2016年6期

        徐先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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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鬧哄哄地圍著一張桌子打麻將,正是一局牌的尾聲,隨時都有和牌的可能,這時三仙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三仙不情愿地掏出手機湊近耳朵,一門心思還在牌上,直到聽手機里說:“我不回來了。”她才驚醒過來,大聲說:“你說什么?你不回來?那老太太怎么辦?”一桌子的人都從麻將世界里回過神來,尖著耳朵想聽聽手機里接下去怎么解釋。

        手機是六仙打來的。六仙說小聞在學校出了點事,老師叫她趕快去校處理。三仙問到底出了什么事,六仙說:“一時半會說不清,老太太那里你幫忙給說一下?!?/p>

        小聞是六仙的兒子,讀初中三年級,正是升高中的關鍵時期。別看老田家的孩子讀書從來沒什么大出息,但田家人繼承了祖輩的傳統(tǒng),向來重視小孩子讀書,因此大家都沒法去指責六仙。

        本來田老太在這個中秋節(jié)要把大家緊急召集回來,就是想讓大家共同施壓,讓六仙放棄離婚的念頭。這下好了,就像一場戲的主角突然缺失,配角們也派不上用場了,大家吃過中飯就匆忙趕回各自的家。

        望著這些匆匆離去的背影,田老太有一種說不出的委屈和悲涼。她想不通,老田家到底作了什么孽,一共八個子女,六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已經(jīng)離了婚,剩下唯一一個沒離婚的女兒六仙,竟然也要鬧離婚,真是見鬼了。她搖了搖頭,也再次下定決心,一定要阻止六仙離婚,不然鎮(zhèn)子上的人就更要笑話了。他們會說,瞧瞧老田家的,那么多子女全都離了婚,全軍覆沒呀。這樣有何臉面去面對祖宗,死后如何向那個死東西交待?

        田老太把用塑料盒裝的雞鴨魚肉放進一個提籃里,拎起就出了門。穿過屋前一條筆直的小弄,跨過街前馬路,踏上一座石拱小橋,向鎮(zhèn)子南邊的下山塢走去。田老太將近八十歲了,身體卻很硬朗,臉上雖然遍布皺褶,卻不給人皮肉松弛的感覺,尤其是那頭雪白的頭發(fā),銀絲一樣閃著光澤。鎮(zhèn)子上的人無論離她多遠,只要看見這一頭白發(fā),就知道她是那個著名的“王母娘娘”。

        下山塢是鎮(zhèn)子上的一處墳地。田老太繞過幾處墳頭,在一個墳堆前坐下來。她捋了捋銀絲一樣的頭發(fā),然后把提籃里的塑料盒子拿出來,打開放在地上說:“吃吧,死東西?!苯又c了兩支煙,一支架在墳前的一根小樹枝上,另一支她自己抽起來。隨著煙霧在眼前不斷地鋪散開來,她的兩片薄嘴唇輕輕翕動著:“你這個死東西躺在這里倒舒服了,跟你說吧,六仙也要鬧離婚。這下好了,看看你生養(yǎng)的這些個子女,一個個真成神仙了?!?/p>

        躺在這里的死東西當然不是別人,而是她的男人。她男人在唯一的兒子田統(tǒng)出世三個月后,像意識到完成了人生的歷史使命,躺在床上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死前他似乎沒有任何愧疚和遺憾——在生了七個女兒之后,終于為老田家續(xù)上了香火,還有什么對不起祖宗的呢。

        在這個鎮(zhèn)子上,老田家也算是一個很有名望的家庭。田老太的公公教過私塾,在世時,時時處處擺出一副老讀書人的做派,說話間不時摻雜幾句文言,時常把孔老夫子搬出來。就憑這一點,鎮(zhèn)子上的人就對他刮目相看。那時鎮(zhèn)子上的人大多泥腿子出身,沒幾個識得字的,遇到與文字打交道的事情,比如寫個地契寫個狀子寫個分家約定,都來找他幫忙。誰家出了糾紛,也來找他調(diào)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田家也就在鎮(zhèn)子上有了名望。田老太記得自己嫁到田家時,場面既隆重又熱鬧,全鎮(zhèn)子幾乎所有人家都送來了賀禮,酒席擺了二十來桌。她公公捋著小胡子一桌接一桌地敬酒,言語間更多地摻雜了之乎者也,那張拳頭大的小臉似乎膨脹了許多,把一雙細小的眼睛擠成一條縫了。田老太想,那時的田家人真是有面子呀,走到哪里都能從人家的臉上讀出對你的敬重。即使之后她一連生了七個女兒,鎮(zhèn)子上的人背地里笑稱她“王母娘娘”,但也不失對老田家的敬重??涩F(xiàn)在的情形大不一樣了,這么多的子女都離了婚,難免不讓他們笑話,也沒有理由不讓他們笑話了。

        第二天一早,田老太就來到鎮(zhèn)街上等中巴車,準備進縣城去找六仙。縣城在窗鎮(zhèn)的北邊,她坐在老左撇的雜貨店門前,任老左撇跑進跑出,不停地把店內(nèi)的盆盆罐罐搬到店外,她眼睛始終盯著南邊的路口。也真是怪,平常這個時候,從南邊來的開往縣城的中巴車川流不息,有時甚至幾輛車你追我趕,相互搶生意,這時像是集體捉弄她似的,半天也不見一輛車子從路口冒出來。

        車子遲遲沒來,兒子田統(tǒng)卻從她身后鬼魅似的冒了出來。田統(tǒng)埋怨說:“媽你怎么又要去縣城?”田老太白了他一眼,其實她進縣城的次數(shù)并不是很多,她知道田統(tǒng)是擔心自己走了他沒飯吃,才這么埋怨,就說:“昨天還有些剩菜,我放在冰箱里,你只要用電飯煲煮個飯就行了?!碧锝y(tǒng)嘴里不知嘟囔一句什么走開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田老太嘴里也嘟囔了一句:“懦蟲。”

        終于來了一輛中巴車,車窗從外面看上去黑乎乎的,田老太就知道,車子里塞滿了人。但她顧不了那么多了,拼了命地往上擠。賣票的女孩見滿頭銀發(fā)的她扎在人堆里可能不安全,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一個坐在引擎蓋上的小伙子讓出了位置,她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去,對賣票的女孩笑了一下,算是答謝。

        一旦坐下來,面前的人肉森林她就視而不見了,滿腦子都是剛才田統(tǒng)離去時孤獨的背影。窗鎮(zhèn)人對剛出生的孩子有種奇怪的叫法,打聽性別時總是喜歡問生了塊“精肉”還是塊“肥肉”,“精肉”指的是男孩,“肥肉”指的是女孩。面對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唯一一塊“精肉”,田老太在人前總是袒護地說他老實,背地里卻罵他懦蟲。

        也許因為是家里的唯一一塊“精肉”,也許是缺乏父親的引導,也許是姐姐太多,田統(tǒng)自小就性格懦弱且膽小。在鎮(zhèn)子上,田老太生養(yǎng)不算太密也不算太稀,差不多兩年生一個,田統(tǒng)會走路之后,帶他的任務主要落在大他四歲的六姐六仙身上。在田老太的“七仙女”中,六仙的性子公認最好,從不爭強好勝,很少與人爭吵。鎮(zhèn)上人經(jīng)??匆娏尚r候帶著田統(tǒng)到處玩耍,田統(tǒng)只要受到一點委屈,比如手指被樹枝劃了一下,布鞋不小心被水弄濕了,六仙就趕緊把他的手指含在嘴里,或者把他的鞋子用茅草使勁擦,直到看不出水跡、不會被田老太責罵為止。六仙很清楚,這一塊“精肉”對他們田家太重要了,容不得半點閃失??赡苁撬M責了,田統(tǒng)逐漸養(yǎng)成了依賴人的習慣,干什么事都要人陪著,就連去茅廁里撒個尿,也要一個姐姐在茅廁外面站著。要是他在外面受到什么人的欺負,幾個姐姐會一哄而上,不管有理無理,先護住弟弟再說,然后她們奮不顧身地和人家拼命。特別是三姐三仙,田家“七仙女”中公認最潑辣的一個,上去就是扯頭發(fā)揪耳朵。鎮(zhèn)子上的人也理解,田家一大鍋“肥肉”中就這么一塊小“精肉”,誰讓你去招惹他呢。

        田統(tǒng)初中畢業(yè)沒考取高中,在家里待了三四年后,鎮(zhèn)子上辦了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罐頭廠,田老太找人把他安排了進去。兩年后,在三姐三仙的撮合下,他和本廠一個叫方秀琴的姑娘結(jié)了婚。結(jié)婚不到一年,罐頭廠就倒閉了。方秀琴要去南方打工,田統(tǒng)不愿意去,田老太罵了他一頓,他才噘著嘴跟著方秀琴走了。不料不到兩個月他只身一人又回來了,這次無論田老太怎么罵他,姐姐們?nèi)绾蝿袼叩筒辉冈俪鋈ゴ蚬?。年底方秀琴回來過年,過完年又要出去打工,田家人又做田統(tǒng)的工作,田統(tǒng)還是那句話:“打死我也不出去打工了?!碧锢咸缓没剡^頭來做方秀琴的工作,讓她留在家里,說他們夫妻倆可以在鎮(zhèn)子上開個小店什么的,那么多姐姐,每人幫襯一點,過日子是沒有問題的。但方秀琴似乎也像田統(tǒng)一樣倔,一心一意要去南方打工。第二年年底她回來沒踏進田家的門檻,直接回到娘家過年,田老太趕到她娘家,勸她回去,她卻說要和田統(tǒng)離婚。田老太一聽就急了,說:“我們田家就他這么一個種,你好歹也要為我們田家留個后吧?!狈叫闱贈]說什么,只是鼻子里哼了一聲。第三年過年,田老太再趕去她娘家的時候,看見方秀琴領回了一個外地男人,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了。

        田統(tǒng)不愿出去打工,田老太只好在鎮(zhèn)子上幫他謀個生計,總不能年紀輕輕就打算混一輩子吧??商锝y(tǒng)這也不愿干,那也不愿干,最后卻心甘情愿地跟在聾子后面學剃頭,學了一年半載,他提出單干,田老太就為他在窗鎮(zhèn)街上租了個門面房,開起了理發(fā)店。不管賺不賺錢,有一門生意可做,田老太的心里總算踏實了一些。

        田統(tǒng)離婚后,田老太一直東奔西走,到處求媒婆,為他說親??扇思乙宦犔锝y(tǒng)的名字,總是把頭搖一搖。田統(tǒng)自己好像也對婚姻失去了興趣,田老太一提給他找女人,他扭頭就走。田老太心里那個急呀,總不能在她手上把田家的香火斷送了吧?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

        2

        舜帝花園是縣城里最大的居民小區(qū),田老太踏進高大的門樓,筆直朝前走三十多米,向右一拐再走一百多米,接著又向左拐走個四五十米,很快找到了D區(qū)九棟這座房子。小區(qū)內(nèi)房子的式樣都是一樣的,一般的老人早就被這些式樣相同的房子弄昏了頭,分不清東西南北,但對田老太來說卻是小事一樁。

        六仙住在B單元五樓,田老太知道門鈴壞了,伸手敲了敲門,好半天門才打開。女婿賈志兵腫著個眼包,像沒睡醒似的站在門內(nèi),一見是田老太,他一個激靈,近乎巴結(jié)地說:“媽,你怎么來了,趕快屋里坐。”田老太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看見家里到處亂糟糟的,她說:“你還在睡覺?”賈志兵揉了一下腫脹的眼皮:“昨晚值夜班?!碧锢咸涯抗鈴膩y糟糟的家什上收回來,問:“六仙和小聞呢?”賈志兵說:“小聞肯定上學去了,六仙應該在上班?!碧锢咸らT一下子提高了:“什么叫肯定?什么叫應該?他們在干什么你都不知道,你們到底鬧什么鬧?”賈志兵眼眶忽然紅了:“這些天六仙和小聞住在三姐三仙那里。媽,我確實有過錯,但我不想離婚?!碧锢咸Р患胺赖乇鲆痪浯挚冢骸癤你媽,不想離就別胡鬧呀?!辟Z志兵嚇了一大跳。

        其實,田老太對賈志兵胡鬧了什么還一無所知。

        六仙要離婚的消息是三仙告訴她的。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三仙像每次過節(jié)一樣,提前打個電話告知她一聲,要回來陪她過節(jié)。在她的“七仙女”中,三仙是唯一一個每年端午中秋都要回來陪她過節(jié)的人,其余的人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她順帶問了一下六仙回不回來,三仙說六仙不回來了,她在鬧離婚。一聽這個消息,她嗓門像是被火燎了一下,聲音一下子躥高了八度:“你說什么,六仙也要離婚?”后來,她幾乎是對三仙吼叫了起來,“你一個個通知她們,過節(jié)全給我回來,看你們還當不當?shù)贸缮裣?。?/p>

        雖然賈志兵承認自己有過錯,但田老太知道直接問他是問不出什么真話來的,他肯定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他就是這樣一個德性。她不想再浪費時間,就咚咚咚地下了樓,去找三仙。

        三仙住在食品小區(qū),距離舜帝花園一里多路。三仙原來是縣食品廠的職工,食品廠改制后,地皮賣給了一個開發(fā)商,開發(fā)商建起了這個住宅小區(qū),原來食品廠里的職工可以以一半的價格買到一套房子,算是徹底割斷了和廠子的聯(lián)系。下崗后的三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干過許多差事,最后才安心地在一家超市里當起了導購員。

        在田老太的八個子女中,最先離婚的就是這個三仙。老實說,田老太家里的“七仙女”還真的有一些仙氣,一個個水色滋潤,模樣周正,腰身豐滿。當年三仙在冬天的寒風里,站在窗鎮(zhèn)街頭賣甘蔗,無意中被她的男人看中。當時她男人是縣食品廠里的一個小中層干部,結(jié)婚后把她弄進了食品廠,先干臨時工,后又設法讓她轉(zhuǎn)了正。她男人常在她面前居功,說要不是他,三仙還在窗鎮(zhèn)街頭賣甘蔗,要不了兩年,她細嫩的皮肉就會被冬天的寒風吹干,變得像橘子皮一樣皺巴巴的。三仙雖然嘴上不服,但也任由他說,本來嘛,除了稍顯夸張和自得的語氣,他說的基本是事實。她心里沒什么不平衡的,日子過得算是四平八穩(wěn)。改制后她男人托關系把自己弄進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重新有了正式工作??赡苁菫樽约哼M鄉(xiāng)企局把人情都耗光了吧,她男人再也沒有能力幫上三仙的忙。下崗后的三仙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謀生計,難免會接觸形形色色的男人。她多少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加上性格潑辣,大大咧咧,和男人開起玩笑來很是大膽,什么葷話都敢順著話頭往下說。她男人受不了了,家里就不時產(chǎn)生爭吵。漸漸地,她似乎喜歡上了爭吵,她男人越是受不了,她就越要出格給他看,證明她三仙不是隨他捏的軟柿子。

        有一段時間,三仙在飯店里推銷啤酒。大家都知道,喜歡喝酒的男人,大多喜歡占女人的便宜,尤其是對服務員、酒類推銷員這樣的女人,說話總是帶著一點挑逗,伸手拍拍人家、甚至摸摸人家的臉蛋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她看見她男人和一幫人坐在餐桌邊,正好頭天晚上他們又爭吵了,于是倆人像故意配合似的裝作誰也不認識誰。酒過三巡,有人要她陪酒,并說你這生意真劃得來,我們喝酒掏錢你喝酒卻賺錢。她就拼命喝,說你們不是掏酒錢,而是掏找樂子錢。一句話說得滿桌子人眼睛放光,說你能給我們帶來什么樂子呢?有人就乘機拍她摸她,還有人把手放在她的屁股蛋上不肯拿下來。她想,無所謂的,只要能多賣啤酒多賺錢就好。為了讓他們的樂子更有含金量,她還主動去拍他們的肩膀,甚至使眼風挑逗。她男人終于坐不住了,陡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大聲宣布:“離婚!”

        那時想找一個穩(wěn)定的生計是件不太容易的事情,縣城里滿大街都是下崗職工,他們都像三仙一樣撞大運。有些事情當時看上去很火,似乎很有前景,可不知為什么,突然間就不行了。三仙推銷啤酒很是紅火了一陣,后來許多飯店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律不準外人進去推銷酒了。在經(jīng)歷艱辛的尋求生計之后,三仙也在心里后悔過,不該那么倉促地離婚。她清楚自己當時在酒桌上的放浪僅僅只是想刺激一下她的男人,但顯然做過了頭,要是她男人不當場摔出“離婚”兩個字,也許還有回旋的余地。但既然他已經(jīng)摔出了“離婚”這顆炸彈,她就不得不回應“離就離”這顆反炸彈,不然她三仙就不叫三仙了。

        三仙當然不會把自己的后悔表露出來,田老太認為她離婚就是作,作來作去還不是在超市里當一個混日子的導購員?不過田老太也沒對她過多的指責,她在別人面前用緣分來解釋,說三仙和她男人的緣分到頭了。

        后來三仙和一個同樣是離異的男人結(jié)了婚,倆人都掙不了多少錢,好在兒子已經(jīng)出來工作了。兒子讀的是高職,誤打誤撞,工作后竟然拿到了高薪,雖然三仙的頭從未低過,一直是仰得高高的,但這時明顯底氣更足了。

        現(xiàn)在,田老太一進門見家里只有三仙一個人,劈面就問:“六仙呢?”

        三仙一副見怪不驚的樣子:“我曉得你今天要來?!?/p>

        田老太說:“要不是昨天下午去下山塢陪你們爹過中秋,我昨天就趕過來了?!?/p>

        三仙說:“看你急的,她真要離哪個還擋得???”

        田老太又爆粗口了:“放你娘的屁,她要離除非等我死了。我就不信我們老田家這么晦氣,連一樁兒女的原婚都保不住。都是你開的好頭,讓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恥笑我們老田家,你還好意思說擋得住擋不住。”

        三仙雖被罵得噤了聲,臉上還是一副天塌下來無所謂的表情。

        田老太急于找到六仙說:“六仙昨天不回去,說小聞在學校出了事,我想想就曉得她在扯謊,現(xiàn)在中秋節(jié)全中國都放假,老師還會在學校里整學生?她是不是上班去了?我到局里去找她?!?/p>

        三仙說:“別去找,她到市里開會去了?!?/p>

        田老太狐疑地看著三仙。

        三仙:“這事我還能騙你?她后天回來?!?/p>

        田老太就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點起一根煙:“那我就住在你這里,等她回來。”

        3

        這種由企業(yè)贊助、以推銷藥品為目的的業(yè)務培訓,其實就是走個過場,關鍵是結(jié)束的時候每個參訓的人員都能領到一份豐厚的禮品。講課的人講得心不在焉,聽課的人聽得昏昏欲睡。六仙一連打了幾個呵欠,最后終于支持不住,靠在椅子上睡著了。連著十多個晚上她都沒有好好睡覺,一閉上眼睛,曹燕那張扭曲的臉和U盤上那些污穢的畫面就在她腦中晃動起來。這個不要臉的妖精,膽子也太大了,竟敢跑到局里來向她放話,還給她一個污穢不堪的U盤,要不是她一開始還很清醒,及時把辦公室房門關上,說不定局機關的人全都知道,她男人出大問題了。

        盡管要睡,但還是睡得很淺,一條短信的提示音就把她驚醒了。掏出手機一看,是林青娟發(fā)來的信息:“晚上張會蓮請我們吃飯?!彼驎隼飹吡艘蝗?,沒看見林青娟,這才想起,林青娟早上向她建議過,上午到會場點個卯就去逛街,她沒答應,說昨晚沒睡好,沒精神逛街,此刻林青娟大概是在某個商場里轉(zhuǎn)悠吧。

        把要離婚的想法先透露給三姐三仙是她反復思量的結(jié)果,她知道三仙肯定藏不住,會很快告訴老太太,這樣好讓老太太有個心理準備,不會在離婚既成事實時突然暈倒。她沒有把離婚的理由同時告訴三仙,那些污穢的畫面她也沒法說出口。離就離吧,干嗎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男人對自己不忠?自己的男人對自己不忠,無論怎么說都是一件很丟人的事。丟人的事還要張揚出去,只有那些愚不可及的女人才做得出來,她們無非是想博取大家的同情??墒沁@種事情人家會同情嗎?他們只會竊笑,然后將你的名字在他們的舌頭上反復咀嚼,咂得沒味了,才一口啐到地上。

        這次培訓,她做了一點小小的爭取。一般這類的培訓只針對具體的業(yè)務部門,說白了就是具體的醫(yī)生,他們可以在醫(yī)院里把藥品直接銷售出去。主辦方大多繞過縣局機關,把培訓的邀請函直接發(fā)到醫(yī)院。昨天中秋節(jié)的晚上,縣醫(yī)院里的林青娟打電話和她說,明天要去市里參加一個藥企的培訓,她靈機一動,說要陪林青娟一道去。林青娟當然高興,這類事情有個伴再好不過了。作為縣衛(wèi)生局業(yè)務科的科長,她只要給局長打個電話,說個簡單的理由就行了。

        她的目的不是為了那些豐厚的禮品,而是為了逃避老太太的追問。她還沒想好如何面對老太太的追問,只能采取暫時的拖延戰(zhàn)術。昨天中秋節(jié)不回去,她實在找不出更好的借口,謊稱小聞在學校里出了事,這樣低級的借口怎能瞞住精明的老太太呢?每年端午中秋清明還有七月半,老太太都不會離開家,要去下山塢的墳地里陪一下父親,但第二天她一定會追到縣城里。就讓她干著急兩天吧,但愿這兩天能想出一個穩(wěn)妥的對應之策。

        除弟弟田統(tǒng),她們姐妹現(xiàn)在都不喊田老太叫媽,而是喊老太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鎮(zhèn)子上的人開始喊她們的媽叫田老太,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們姐妹當中有人模仿鎮(zhèn)上人的稱呼,喊媽叫老太太,不知不覺就這樣喊開了。這沒什么不好,既能體現(xiàn)出母女間的關系不是那么刻板,又能體現(xiàn)她們姐妹內(nèi)心深處對媽的敬重。父親死得那么早,她一個人拉扯這么一大堆子女,想想就叫人心酸。

        可是這些兄弟姐妹又似乎全都沒心沒肺,一個個和元配離了婚。開始老太太并沒有過多地干涉,后來很明顯,她心里像刀剜一樣難受,尤其是弟弟田統(tǒng)的離婚,沒多久她的頭發(fā)就全白了。雖然在人前她還是表現(xiàn)得很好強,其實內(nèi)心早就是一窩糊糊。現(xiàn)在自己又要鬧離婚,田家子女在元配婚姻上就要全軍覆沒了,而且自己扮演的是最殘酷的終結(jié)者角色,相當于揮舞著手術刀給兄弟姐妹們的元配婚姻做了個結(jié)扎手術,這叫什么事?

        十多天前,曹燕一陣風似的闖進她的辦公室,她本能地感覺來者不善,趕緊去把辦公室的門栓上。她叫曹燕坐,曹燕不坐,而是把挎包挪到身后,雙手抱胸,半邊屁股擱在她辦公桌的沿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曹燕臉扭曲著,聲音也很虛高:“你盡快和賈志兵離婚吧?!敝髮⒁粋€U盤拍在桌面上,“你自己看!”說完就咚咚咚地打開門離開了。現(xiàn)在想來,曹燕半坐在辦公桌上,是想用這樣的威壓態(tài)勢挫敗她的心理,這么匆匆來匆匆去,是不想給她反擊的機會。其實曹燕多慮了,她直到曹燕離開后,都不知道剛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腦子一直處在混沌的狀態(tài),直到無意中手碰到了U盤,她才木木地靠在椅子上,開始回味曹燕來到辦公室里這兩三分鐘情形。怎么說呢,這兩三分鐘確實很短,平時隨便拖拉一下,這么短的時間就沒影似的溜走了,然而此時這兩三分鐘卻像釘子一樣牢牢嵌進她木板似的身體里。同時她又覺得這兩三分鐘像一位武林高手,手指沒上她的身,卻點中了她的穴道。有那么一刻,她確實認為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曹燕鬼魅似地進來,鬼魅似的溜走。要不是有人又進了她的辦公室,還不知要在這樣的情境中游離多久。

        雖然她的性子極好,但絕不懦弱。曹燕這種雷人的做法盡管暫時抽空了她的理性,一旦緩過氣來,她還是果斷地把U盤在電腦上打開了。她以為里面是賈志兵和曹燕的郵件往來聊天記錄什么的,頂多是他們在一起拍的親昵照片,就像電視劇里私家偵探拍到的照片那樣,結(jié)果完全出乎她的預料,是視頻,是他們赤裸裸做愛的視頻。這一段段視頻拍攝于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有的很清晰,有的模糊一些。清晰些的地點應該是在曹燕的床上,大概是用家庭DV拍的,模糊些的是在不同地點拍的,有賓館內(nèi)的,有野外的,還有一段是在醫(yī)院內(nèi)的病房里,白色床單上醫(yī)院的名稱清晰可見,這些大概是用手機拍的。即便她的內(nèi)心再堅強,她也無法把任何一段視頻完整看完。她只是把每段視頻打開看個開頭,看看他們是在哪些地方尋歡作樂。不得不說,曹燕這一招夠狠的,一下子就讓她崩潰了,從看第一段視頻開始,“離婚”這兩個字就不停地在她腦子里蹦跳。

        之前她沒有聽到任何關于賈志兵和曹燕有染的風聲。這也難怪,這樣的事情誰會給你透個口風?都說夫妻一方出軌,另一方肯定是最后一個知道的。再說,自己是縣局里的科長,賈志兵只是縣醫(yī)院里的一個中層干部,鳳在上龍在下,許多人對這種關系不認可,希望有好戲看呢。林青娟是她讀縣衛(wèi)校時的同學,還有這個調(diào)到市里來晚上要請她們吃飯的同學張會蓮,她們?nèi)说年P系一直很不錯,事發(fā)后她委婉地問了一下林青娟,林青娟似乎知道一點什么,卻以一種非常含混的口氣搪塞過去,可見即便是關系很好的同學也不愿、或者說也不好摻和進這樣烏七八糟的事情中來。

        從履歷表上查到,曹燕是個護士,比自己小五歲,三年前從下面一個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調(diào)進縣醫(yī)院。那個鄉(xiāng)鎮(zhèn)有個很大的縣級化工園區(qū),曹燕丈夫在園區(qū)里當工人,他們沒有孩子。由于業(yè)務的關系,縣醫(yī)院她經(jīng)常去。她不認識曹燕,現(xiàn)在想來,自己每次去縣醫(yī)院,曹燕都會跟在她的身后,甚至直接在她的面前偷笑吧。豈止是曹燕,恐怕所有知道賈志兵和曹燕私情的人都在偷笑吧。他們在偷笑時,自己還像個傻瓜似的也跟著笑,真是把顏面徹底丟盡了。

        難道是自己冷落了賈志兵?好像有點。小聞讀書不爭氣,自己的精力除了工作差不多全花在了他身上,總是想方設法地討好老師,又是送禮,又是請客吃飯。每次考試總是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問老師小聞的分數(shù),名次上升了就不停地說謝謝老師,名次下降了就憂心忡忡。晚上學校不上自習,小聞每晚要去一個老師家里上家教,十點鐘回家,她得為他弄點吃的,然后催促他洗澡,洗完澡后小聞還要再接著做白天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差不多要做到十二點左右,她則守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看無聲電視,上床的時候賈志兵早就打起了呼嚕。

        賈志兵呢?倒是做得滴水不漏,看上去也像是把心完全撲在這個家上,每次小聞考試名次下降,他也跟在后面長吁短嘆。他們的夫妻生活雖然頻次低了些,但還是有一些質(zhì)量,每次他都要努力地表現(xiàn),盡量滿足她,事后陪她說話,等她入睡了他才入睡。此外他還主動承攬了不少家務,為此他還曾幽默地說:“誰讓你是我的領導呢?!?/p>

        賈志兵顯然不知曹燕做的這些手腳,當她把U盤拍到賈志兵的面前,賈志兵還嬉皮笑臉地問這是什么。一看她臉色不對,他趕緊拿了U盤進了書房,這一進去就沒有再出來。

        后來賈志兵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說曹燕一次次勾引他,他實在忍不住才失守了。他沒想到曹燕這么無恥,竟然把這樣的丑事偷偷地錄了下來,作為要挾他的證據(jù)。他承認曾經(jīng)答應過曹燕,離婚后和她結(jié)婚,但那是被她逼急了騙她的。他更沒想到曹燕剛辦好離婚手續(xù)就來了這么一手,把他往死路上逼,他說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他還賭咒發(fā)誓,說他非常愛這個家,非常愛她和小聞,失去她和小聞,他沒法活下去。

        她相信賈志兵說的話有很大的真實成分,面對不要臉的女人,有幾個男人經(jīng)得住誘惑呢?但這又有什么用,她六仙從小到大一直受人夸的,現(xiàn)在卻要受人恥笑了??洳豢湫Σ恍σ苍S繞得過去,關鍵是,她怎么可能繞過U盤上那些污穢不堪的畫面?

        六仙頭痛欲裂。

        4

        從市里回到縣城,已是晚上七點多。六仙用鑰匙打開三姐三仙的家門,田老太就霍地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目光兇狠地看著她。屋子里煙味很重,三姐夫不抽煙,應該是老太太一個人的“功勞”。老太太還在這里等她,她多少有些吃驚,但也并不感到意外。她放下手里的東西,走到老太太面前,沒想到老太太伸手給了她一巴掌。

        她捂著臉站在那里,知道老太太接下來有話要罵她,果然說:“死女子,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哪怕天大的理由,要離婚除非等我死了?!?/p>

        三姐夫嚇得縮在沙發(fā)上直吸涼氣,三仙卻一如既往地沒心沒肺地說:“老太太你也讓她喘口氣,等搞清楚了再罵她也不遲?!?/p>

        田老太立即轉(zhuǎn)過頭把火撒在三仙身上:“你少啰嗦,你這個做姐姐的,妹子要離婚,你連個原因都不問,做個什么姐姐?都是你開的好頭,弄得弟弟妹妹跟著你學?!?/p>

        三仙還犟嘴:“跟你說過我問了,她不說,我總不能拿剪子去撬她的嘴巴。我離婚都是陳年八古的事了,還要拿出來說!”

        六仙看了一眼沙發(fā)上的三姐夫,他似乎把身子縮得更小了,看上去像一只受到驚嚇的綿羊。她遲疑著,目光移向一處墻角,然后把捂著臉的手緩緩拿下來,輕聲地說:“你們都別說了,我不離就是了?!?/p>

        就像要演一出大戲,情節(jié)突然被篡改,演員們一時面面相覷,三姐夫的腰也一下子直了起來。

        當晚六仙就收拾東西回到自己家里,田老太不顧三仙的勸阻,也要跟過去到六仙家里過夜。賈志兵看見兩人同時跨進家門,驚得嘴巴張成一個黑洞。待緩過神來,他趕緊問她們吃了沒有,沒吃他就到廚房給她們弄吃的去。六仙當他不存在一樣,根本不瞧他一眼,田老太冷冷地回了一句:“等你去弄,我們早餓死了?!?/p>

        小聞的房間里有兩張床,一張小聞睡,另一張做為客床??痛查L期沒人住,上面堆著一些雜物,六仙一一清理后鋪上被子,晚上就讓田老太睡在上面。賈志兵想上前幫忙,但最終沒有勇氣,從房間里躬身退了出來。鋪完床,六仙打水讓田老太抹了澡,接著就自己去衛(wèi)生間洗浴。她知道老太太這會兒要訓斥賈志兵,她不想聽她到底訓斥些什么,就把花灑開到最大,想用嘩嘩的水聲把自己和外面徹底隔絕開來,但她還是聽見了外面的說話聲,老太太不斷地爆粗口。她心里悲涼,老太太從不爆粗口的,說明她心理已經(jīng)完全失控了。接下來一片靜默,她心里又一驚,難道賈志兵這個軟蛋把真相告訴了老太太?那樣的骯臟事他也說得出口?不過他告訴了也好,老太太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興許對她的離婚會少一些震怒,接下來的離婚興許會順利一些。反正自己是不會親口把真相告訴老太太的,頂多是說賈志兵在外面鬼混。

        小聞是三姐三仙接回來的,六仙為他弄了點吃的。等小聞做完作業(yè),上床睡覺了,她到陽臺上把那張折疊床擦了擦,搬進自己的房間,鋪上被子躺了下來。賈志兵從那張大床上坐起來,似乎要對她說什么,但終于沒有開口,又躺了下去。接下來,他隔不了多久就翻動一下身子,而她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一動也不動。

        騷動和靜謐很奇怪地擠占著這個小小的空間。

        她很清楚,自己說的“不離就是了”其實是一個緩兵之計,要離的念頭當然是非常堅定的。這可能是張會蓮讓她完全冷靜下來了吧,那天下午,離培訓結(jié)束還有一個多小時,張會蓮就把車開到會場的樓底下,打電話喊她們下來??磿r間還早,張會蓮問要不要先逛逛商場,林青娟上午逛過了,但還是要去。以往她每次出差都要買點什么新鮮吃貨帶給小聞,這次似乎把這件事給忘了,經(jīng)她們一說,就隨她們進了一家剛開業(yè)不久的大型商場。她和林青娟都買了兩百多塊錢的東西,付款的時候,張會蓮硬要替她們刷卡。從商場里出來,張會蓮把車開到了美食街,找了一家很高檔的餐館坐進去。

        張會蓮原來也是她們縣醫(yī)院的護士,她男人在市里做生意,生意做得很順,認識的人也越來越多,就把她調(diào)到了市人民醫(yī)院。張會蓮花錢不用愁,但日子過得并不開心。她男人有好幾個小三,有個小三逼她男人離婚,她男人不答應。老實說,她男人還是很顧這個家的,尤其舍不得他們的孩子,不愿孩子失去父親或者母親。那小三有段時間鬧得挺厲害,甚至直接去他們家里鬧。張會蓮被鬧煩了,也想離了算了??捎忠幌?,只要她男人還不愿離開自己,干嗎要離呢?便宜了那個小三不說,還毀了這個家,毀了孩子。只要家是完整的,男人在外面尋開心就尋開心吧。其實小三的日子只能比自己的日子更糟,她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孩愿意做小三,難道僅僅是為了兩個爛錢?

        這是張會蓮第一次向她們透露自己的婚姻狀況。張會蓮這么說的時候很平靜,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她并沒有為張會蓮的一套“忍學”所打動,但心情卻平靜了許多。所以當老太太盛怒之下給了她一巴掌,她就說出“不離就是了”這個緩兵之計。她想,完全沒必要搞得這么急,又不是像曹燕那樣,等著要和男人結(jié)婚。另外張會蓮說得不錯,不能便宜了小三,小三的日子應該更糟。曹燕已經(jīng)沒資格做小三了,但她的處境應該是和小三一樣的,只能比自己的處境更糟。

        賈志兵還在翻來覆去,應該是在提醒她,他的內(nèi)心也像他的身體一樣,不斷地翻江倒海。他是個不怎么會使用肢體語言的人,在這個特殊的時段,卻執(zhí)意采用這種笨拙的方式向她傳遞內(nèi)心的不安,把應有的寧靜攪得支離破碎。除了床的聲音,同時不安分的還有光,窗簾沒有拉嚴,一年當中最明亮的月光透過一線縫隙,明晃晃地投射在地板上,像一柄清冷的長劍將房間里的黑暗一剖為二。這些聲音和光將她平時并不怎么活躍的思緒無限蠻橫地拉伸。

        她想,女人的漂亮是一種資本,資本運作得好就會帶來財富。她的姐妹都有這個資本,可一個個都不懂得運作,硬是把生活弄得支離破碎。漂亮有時還是一種暴力,它可以通殺一切男人,不幸的是,反過來也可以被男人瞬間秒殺。就像三姐三仙,在街頭的寒風中賣甘蔗,賣著賣著就進了縣食品廠,推銷啤酒同樣是賣,可賣著賣著就瞬間離了婚。自己更是懵懂得很,竟然從未意識到身上擁有這種傲人的資本。從小到大都是被別人夸性子好,絲毫也沒覺察到,別人在夸的時候,眼睛的后面還隱藏著一股火辣辣的光。在縣衛(wèi)校念中專的時候,就有未婚的年輕男老師委婉地告訴她,畢業(yè)時可以幫她分配進縣醫(yī)院,她愣是沒弄明白其中的意思。畢業(yè)后她分配進了窗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家就在身邊,她很滿足。她在衛(wèi)生院有一間自己的宿舍,面對不時進入宿舍的單身漢,她也只是客氣地和他們聊聊天,頂多請他們喝一杯水。經(jīng)過老太太的提醒,她才開始注意身邊的單身漢了。她沒做太多的比較,就挑中了賈志兵。其實她的標準非常單一,就要人老實,沒多少花頭。不過在外人看來,她的挑選卻很不簡單。賈志兵是當時窗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里兩個本科生當中的一個,人長得也很不錯。假如她的挑選符合大家的標準,那只能說是誤打誤撞,歪打正著了。后來她的運氣一直很不錯,先是縣醫(yī)院急缺賈志兵這門專業(yè)的醫(yī)生,賈志兵沒費什么力氣就調(diào)進了縣醫(yī)院。她呢,運氣似乎好得不講道理,一個縣局領導把她直接調(diào)進了縣局,先從辦事員開始,慢慢當上了這個業(yè)務科的科長。這樣的好運氣難免引來七嘴八舌,當她有一天聽懂了這些七嘴八舌,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好在那個把她調(diào)來的縣局領導不到一個月就調(diào)到市里去了?,F(xiàn)在想來,自己的資本還是被很好地運作了,只不過是被那些閑人虛擬地運作了一下。

        和漂亮相比,女人的身體更是一種直接的暴力。它的能量比漂亮不知要大多少倍,如果把漂亮比作颶風,那它就是海嘯或者地震,具有摧毀一切的能量。現(xiàn)如今,有多少女人在蠻橫無理地使用這種暴力?比如張會蓮男人的那些小三。曹燕談不上漂亮,但這并不妨礙她使用身體的暴力?;蛘哒f,正因為她不具有漂亮的資本,才最終使用了身體的暴力。賈志兵這只可憐蟲,怎么就成了她這種暴力的犧牲品?可是,難道他不也是時時在惶恐中期待著這種暴力嗎?不然怎么又是賓館,又是野外,甚至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干那樣的骯臟事?如果他積極反抗,即使不能完全擺脫這種暴力,至少這種暴力不會這么野蠻生長,只會發(fā)生在一個小小的局部——那張被拍攝得很清晰的曹燕的床上。

        5

        窗鎮(zhèn)周邊有幾座鄉(xiāng)間小廟,比較大一點的是四角尖的明王寺,據(jù)說是某一位明王落難于此親手建造的。另外的小廟幾乎說不出什么來頭,每個廟里不過兩三個和尚或尼姑。田老太差不多每個月都要往一個尼姑庵里跑兩三趟,這個庵叫通慈庵,坐落在郭村一個不高的山頭上,距離窗鎮(zhèn)七八里地。經(jīng)常和田老太一起去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雜貨店里的老左撇,老左撇是個左撇子,鎮(zhèn)上人為了喊起來有趣,就直接喊她老左撇。她男人很不高興她去通慈庵,每次去他嘴里都要啰嗦好一陣子,老左撇隨他去啰嗦,又不是去偷雞摸狗,憑什么要受你的限制。另一個是鎮(zhèn)小學里的柳老師,柳老師不到五十歲,十多年前她男人死于車禍,兒子大學畢業(yè)后在京城工作,已經(jīng)娶妻生子,幾乎不怎么回來。柳老師每年都要去一趟京城,但只待個把禮拜就回來了。鎮(zhèn)上人見她們?nèi)艘坏劳线呑?,就知道她們又要去郭村的那個尼姑庵了。

        這天她們動身有些遲。田統(tǒng)一聽田老太說要去通慈庵,并且打算住一個晚上,他嘴里就嘰里咕嚕不知說些什么,待在家里遲遲不肯出門。田老太罵了他幾句,最后答應晚上不在通慈庵住了,他才悻悻地去了理發(fā)店。田老太清楚,除了擔心沒飯吃,他還害怕晚上一個人住在空洞的房子里。上次去找六仙,在縣城住了兩個晚上,回來看見鍋里連一只臟碗都沒有,冰箱里的剩菜全餿了,屋旁的垃圾堆里卻有好幾個方便面紙桶,就知道他是吃哪些東西度日的。另外她還發(fā)現(xiàn)大門的門栓被換了,原來的門栓有些松動,風一吹吱嘎作響,新?lián)Q的門栓卻牢牢地卡住了兩扇門,風再怎么吹,也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其實田統(tǒng)還是有一些小聰明的,田老太在欣慰的同時又感到揪心,要是自己死了,他該怎么辦?

        老左撇那里也出了點問題,她男人在往店外搬盆盆罐罐的時候手腳很重,把一摞不銹鋼盆弄變了形,老左撇責怪他幾句,他竟發(fā)起火來,故意把那摞鋼盆拎起來又摔了一下。老左撇說你摔就摔吧,這店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就把繡有“通慈庵”三個字的黃布包背在了肩上。

        田老太和柳老師就站在不遠處等老左撇,她男人摔盆的動作她們看得清清楚楚。老左撇來到她們面前,她們勸她今天不要去了,老左撇說讓他發(fā)豬瘋?cè)ィ_就走。平時她們動身時心情大多很輕松,像是要去看一場大戲,嘴里總要說點什么讓人快活的話題,這次被田統(tǒng)和老左撇的男人一攪和,加上太陽很快就出來了,溫度一下子提升了不少,她們說了那么三言兩語就沉默了下來,只匆匆地趕路。

        走著走著,田老太不知不覺又想到了六仙。

        雖然六仙說不離了,也從三仙那里搬回家去住了,但她感覺事情沒那么簡單,一種不祥之感始終罩在她的心頭。那天晚上,趁六仙洗澡的時候,她逼問賈志兵,問他到底犯了什么過錯,賈志兵一直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真相來。她急了,不斷地爆粗口,賈志兵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說自己行為不夠檢點。問他怎么不檢點,他接著支支吾吾,再也不愿多說半句。她終于冷靜了下來,想這樣的不檢點,做女婿的也確實沒法在丈母娘的面前說得更具體,就把他喊進了房間里,防止接下來說的話被洗澡間里的六仙聽到。她說自己可以原諒他之前的不檢點,但之后絕不允許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她豁出這條老命,也要把他的皮扒下來,甚至抱著他一起從樓上摔下去。賈志兵不停地點頭一口一個媽,喊得非常巴結(jié),說今后只想一心一意維持好這個家。第二天早上,六仙送她去車站搭車,她又問六仙為什么要離婚,六仙還是那樣,說兩人性格越來越不合了。她沒急著揭穿六仙的謊言,而是順勢說,做妻子的,地位比男人高,要體會男人心里的委屈,時時刻刻維護男人的面子。男人的面子比天大,男人的面子沒有了,做妻子的又何來顏面?現(xiàn)在許多女人都愛跟男人爭面子,總想把男人的面子踩在自家的鞋板底下,這些女人不清楚,她們這么做的時候,自己的面子其實早就丟盡了。再說你在局里當官,難免有應酬,現(xiàn)在當官的我不是不清楚,你這樣一個標致人,總會有人對你起心思,你想過你男人心里的感受沒有?她還舉了三仙的例子,說三仙不是那么作,她男人怎會拍桌子當眾宣布離婚?當眾宣布了,就不好意思改口,就沒有回頭的余地了,這也是一個面子的問題。說完她才揭穿六仙的謊言,你說的性格不合誰信呢?你的本分和好性子,旁人都看在眼里,人長得標致卻一點也不傲氣,我自己都有點不相信,怎么就生了你這樣一個十全十美的女子,從來不擔心你會在婚姻上出紕漏。賈志兵呢,這人是軟了一點,但這么多年來,不是一直對你服服帖帖嗎?娶了你這樣一個妻子,也不知他前世積了什么德,他還有什么理由敢在你面前使性子?你們從來就沒紅過臉。

        六仙被說得眼眶紅了,終于說出賈志兵在外面鬼混。她還想從六仙的嘴里掏出賈志兵具體怎么鬼混,是不是去洗頭房按摩院那樣的地方,可六仙也像賈志兵一樣,就是不再多說半句。她忿忿地責罵賈志兵,這個豬料,家里有個仙女一樣的妻子,還要出去鬼混,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半夜蛤蟆學鳥叫。后來她還是開導六仙,男人在外面偶爾花一下,也不是什么天塌下來的事,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過去的男人哪怕家里有三妻四妾,他還要到花柳巷去尋歡,就連你那個教過私塾的爺爺,不也惹過郭村的一個女人?她說完這些話自己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些話完全是站在賈志兵的立場上說的。六仙雖然再一次說不離了,但總覺得像是敷衍?,F(xiàn)在的人,哪怕是像六仙這樣的乖女子,要想掏他們心肺里的話,真是難呀。

        好在中秋那天她即使被氣得發(fā)昏,也沒忘記反復叮囑三仙他們,不準把六仙要離婚的事傳出去,不然鎮(zhèn)上人早就恥笑了吧。老左撇就是一個多嘴婆,她的每一個子女離婚,老左撇都要問個究竟,看上去挺關心人的,誰知道她心里笑不笑呢。這個柳老師,一聽她的子女又離婚了,表情看上去比她本人還要痛苦,那滋味真的讓人受不了。

        她記得很清楚,她是在二仙離婚后才開始去通慈庵的。二仙和她婆婆關系不好,婆婆太強勢,二仙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她男人又沒主見,爭著吵著就離了婚。老左撇聽了這個消息,專門跑到她家里安慰她,說二仙的婆婆是個不講理的刁婆子,二仙離了也好,省得天天受氣。末了老左撇勸她去通慈庵散散心,她就答應去了。她覺得坐落在小山頭上的這個通慈庵真是挺清靜的,兩間不大的屋子并排在一起,墻面漆成了明黃色,南邊的屋子門頭上寫“通慈庵”三個字,門兩邊有一副對聯(lián),右邊寫“廟不在大心誠則靈”,左邊寫“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北邊屋子一面墻上寫“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大字。屋子的前面有個半人高的石香爐,周邊山坡上有幾塊菜園。庵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尼姑,戴著煙灰色的尼帽,身著煙灰色的尼服,可能是長期在屋子里待著的緣故吧,看上去還細皮嫩肉的,老左撇稱她為郭師太。另外還有一個穿著尼服留著頭發(fā)的小姑娘,柳老師說是帶發(fā)修行。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清靜的地方,之后每個月都要跟老左撇和柳老師來這里兩三趟。

        在所有已經(jīng)離婚的子女中,只有四仙是她主動要求離的。四仙的男人動不動就把四仙揍一頓,出手毫不留情,經(jīng)常把四仙揍得鼻青臉腫,有意要破四仙的臉相。他說四仙勾引男人,跟這個有瓜葛跟那個有牽扯,其實四仙哪是那樣的人呢,他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四仙,才這么虐心這么乖張。她實在是忍不下去了,才讓四仙離了婚,后來四仙又嫁了一個男人,那男人把四仙當寶貝一樣看待。

        四仙是第二個離婚的,第三個是一仙。一仙男人好賭,賭輸了偷,最后坐了大牢,一仙要離婚,她內(nèi)心是同意的,但考慮到三仙和四仙都離了,似乎有一種不祥的征兆,所以沒有明確地表態(tài),一仙就自作主張地離了。接下來是田統(tǒng),他的離婚就像一把刀剜了她的心一下,沒多久她的頭發(fā)就全白了。再下來是二仙,之后是七仙,七仙的男人是慶州市的,慶州市是離窗鎮(zhèn)最近的一個小城市,七仙和她男人在這個市里做建材生意,生意好了就有女人黏上她男人,經(jīng)過三年的拉鋸戰(zhàn),到頭來還是離了。最后是五仙,她的離婚幾乎是七仙的翻版,不同的是,五仙是在另一個小城市和她男人做生意,這個小城市比慶州市稍遠一些。

        現(xiàn)在想來,他們的離婚就像電視上經(jīng)常放的一種骨牌那樣,第一張牌倒下去,后面呼啦啦地跟著往下倒,這樣的陣勢看著就讓人心里直哆嗦。為了保住七仙和五仙的婚姻,她做了很多的努力,不惜老臉向兩個女婿以及他們的家人求情,只差沒有下跪,結(jié)果僅僅是拖延了一些時間,婚最終還是離了。

        郭師太曾建議她改改家里的風水,雖然她不太信這些東西,但還是就近請了個風水先生看了看。風水先生讓她把一個耳門封了,在大門頭上掛一面鏡子,她照著做了,可情況依然沒有好轉(zhuǎn),現(xiàn)在連最后一個女兒六仙都要鬧著離婚。這次她想再去求一下郭師太,最好讓郭師太親自到家里來一趟,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改變一下風水,只要能保住六仙的婚姻就行。她相信郭師太不會把六仙要離婚的事情傳出去,郭師太是個嘴巴很緊從不亂說別人碎事的人。

        6

        曹燕把那個U盤拍在六仙的辦公桌上之后,像是人間蒸發(fā)了,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她大概以為,這個小小的U盤,無異于一枚重磅炸彈,被炸的人必死無疑,無需再去和她肉搏,只等著打掃戰(zhàn)場就行了。

        六仙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枚重磅炸彈,一旦思緒被牽引上去,她就有一種暈厥的感覺。賈志兵看了U盤,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之后,她強忍著內(nèi)心的虛弱站起身子,去書房把U盤從電腦上拔了下來。接著她發(fā)了一陣呆,不知該怎樣對待它。扔掉?燒掉?丟給賈志兵讓他去處理?最后她稀里糊涂地把它塞進了包里,下午一走進辦公室,她趕緊打開背包,像取一枚火栗一樣,把它扔進辦公桌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里。

        從三姐三仙那里回來后,家里生活的秩序和以前并沒有太大的改變。以前的家務本來就是賈志兵干得多,現(xiàn)在他不但搶著干得更多,手腳也更麻利了。以前吃飯三個人各占一方,偶爾說點閑話,現(xiàn)在他們無話可說,飯桌上顯得非常安靜。小聞向來對父母的事情不聞不問,這么一點小小的變化對他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只是睡覺的方式有了很大的改變,六仙自從那晚把折疊床搬進房間后,就沒再把它搬出來,每晚都睡在那張小折疊床上面。也不知賈志兵采取了什么手段,他值夜班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了,但那張闊大的床對他來說仍然是個災難,躺不了一會他就要翻身。六仙則自始至終那樣躺著,差不多每晚都保持一種姿勢。

        有天晚上,六仙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感覺身上有重量壓下來,她立即醒了,聲音低沉地說:“請你放尊重些?!辟Z志兵還想堅持,她把嗓音壓得更低,爆發(fā)力卻更強,“走開?!辟Z志兵才從她的身上爬起來,回到那張闊大的床上。

        六仙想,這樣不堪的日子還要持續(xù)多久?曹燕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就這樣偃旗息鼓了嗎?有時她真想她再次跳出來,把這個令人窒息的局面攪一攪。雖然她還吃著賈志兵做的飯,還和他同睡一個房間,但他在她的心里已經(jīng)失去了丈夫的概念。這樣的男人曹燕想要拿去就拿去吧,這不是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問題,也不是張會蓮說的便宜了誰的問題,關鍵是老太太那里怎么交差?

        重陽節(jié)就要到了,這是一個對當?shù)厝藖碚f可有可無的節(jié)日,沒多少人會提起它。六仙對三姐三仙說,打算回窗鎮(zhèn)陪老太太過這個老年節(jié),三仙說她這天正好輪休,要和六仙一道回去。她們吃過早點,又去超市買了一點東西,坐中巴車來到窗鎮(zhèn)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上午了,從街前馬路拐進自家門前的小弄,兩人頓時驚呆了,以為走錯了地方。小弄的盡頭豎起了一面雪白的屏風墻,墻頭蓋著一層黑瓦,兩頭用黑瓦砌成的尖角斜刺著翹向天空,白墻四周框了兩道黑線,一道粗一道細,中間寫一個大大的黑字:緣。這面屏風墻倒是和她們家屋子的風格一致,典型的徽派建筑。六仙和三仙對望了一下,確信沒有走錯地方,才加快腳步穿過小弄,繞過屏風墻,走到家里。

        又讓她倆吃了一驚的是,四仙五仙和七仙居然也回來了。老太太不在,三仙就問她們怎么回事,怎么都趕回來了。五仙說是她約的七仙回來看看老太太,然后兩人開車會合,四仙和她后來嫁的男人一道在慶州市打工,七仙就把她也帶了回來。她們也才剛到一會兒,老太太見她們一起回來,就立即到街上買菜去了。她們也對那面屏風墻吃驚不已,七仙說,本來車子可以開到家門口的,現(xiàn)在開不進來了,只好把車停在馬路邊上,也不知老太太搞的什么名堂,把好端端的一個門前場子弄得這么逼仄。

        三仙嚷嚷著要起麻將場子,可四仙和六仙都不會打麻將,三仙就讓五仙和七仙去把大姐一仙和二姐二仙用車子接過來。一仙的家距離窗鎮(zhèn)最近,二仙的家用車子跑一趟也只要半來個鐘頭。正說著,二仙卻一腳跨進了家門,大家一陣驚呼,三仙立即催促五仙,趕快去把大姐一仙接過來,來她個七仙女聚會。

        田老太跨進家門也吃了一驚,二仙三仙五仙七仙在麻將桌上大呼小叫,一仙四仙六仙坐在一起絮絮叨叨,七個女兒不帶夫不帶子這么齊溜溜地回到家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向來冷清的家里一下子歡騰了起來,田老太的腳步不由得也變得輕快了,忙著去燒鍋做飯,一仙四仙和六仙跟著去廚房幫忙。一仙一邊忙乎一邊問六仙和賈志兵怎樣了,田老太搶著回答:“她不離了?!币幌珊退南赏瑫r自責:“是我們這些做姐姐的沒帶好頭,你不能再讓老太太傷心了。”六仙含糊地點了一下頭,心情立馬沉重起來,她不想在這方面過多地說些什么,就扭轉(zhuǎn)話題,問老太太怎么想起砌了那面屏風墻。

        田老太覺得沒什么好隱瞞的,就告訴了她們。那次她去通慈庵把自己的請求向郭師太說了,第三天郭師太就帶了一個齊云山的道士過來,道士屁股還沒落座,就說她家風水最大的敗筆在門前的這條小弄上。這條小弄非常長,正對著她的家門,這就好比一把長長的劍直接插在她家的命門上,家里不順也就自然而然了。劍除了刺還有劈的功能,什么東西都能一劈兩半,她子女婚姻的不順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道士的一席話說得她心里直吸涼氣,但她覺得似乎有些道理,后悔之前只請了個蹩腳的風水先生。她向道士請教補救之策,道士就讓她砌了這面屏風墻,說這面墻好比一面盾,擋住了小弄這把長長的“利劍”,要想挽救子女的婚姻,墻上還須寫一個大大的“緣”字。

        六仙聽得心里直往下沉。

        田老太卻還在興頭上:“還真是奇怪了,這面墻砌好后,居然聽說田統(tǒng)有女人了。”

        一仙四仙六仙同時張大了嘴巴:“真的?”

        田老太:“我是聽小學里的柳老師說的,她說看見田統(tǒng)和一個女的手牽著手,那女的她認識我也認識,是鎮(zhèn)東邊王村的。”

        幾個人興奮得不知什么是好,六仙差一點掉下眼淚。

        田老太頓了一下說:“就是腦子有點不大靈醒。”

        一仙說:“田統(tǒng)恐怕只喜歡這樣的人呢,像方秀琴那樣太靈醒的人他怕吃不住。管她靈不靈醒,只要能為我們老田家續(xù)上香火就行了。”

        田老太:“我也是這么想的,田統(tǒng)遲遲不肯找女人,恐怕就想找個不太靈醒的。”

        可中午田統(tǒng)回來吃飯的時候,大家問起他有沒有女人的事情,他紅著臉堅決不予承認。

        這個重陽節(jié)田家人出乎預料地過得很歡心,不過在鎮(zhèn)上人看來,這未必是好事。他們家中秋節(jié)呼啦啦來了一大家子人,時隔不久的重陽節(jié)“七仙女”又齊溜溜地回來了,這期間還在門前造了一堵墻,這些不正常的歡騰景象似乎必然隱含著某種詭秘的危機。窗鎮(zhèn)人總是對這些說不清來頭的“好事”持有一種警惕,總覺得這些“好事”是某些“壞事”的前兆。老左撇甚至私下里對柳老師說,田老太要不久了。“不久”是窗鎮(zhèn)人對死亡的一種委婉說法,指一個人將不久于人世。

        六仙似乎也懷有鎮(zhèn)上人那樣不好的預感,總覺得這個重陽節(jié)過得有點怪怪的。她老是想起那天老太太私下里給她說的一個比喻,老太太說,一個瘸子在大街上走,沒人會覺得稀奇,三四個瘸子并排走就讓人感到很奇怪了,七八個瘸子在街上并排走呢,那誰都認為這世上亂了套了。她當然明白老太太給她說這個比喻的用意,腦子里老是出現(xiàn)七八個瘸子在大街上并排行走時令人驚悚而又滑稽的場景。她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有那么一刻她甚至產(chǎn)生了一絲畏縮,一度想真的打消離婚的念頭。她想誰的婚姻不是磕磕絆絆甚至夾槍帶棒的,不也繼續(xù)過下去了?是自己把婚姻看得太單純,或者因為之前的婚姻太順了,一旦出了問題,才覺得天塌地陷了吧。是自己太脆弱了,還是骨子里把自己看得太高,容不得別人半點侵犯?水至清無魚,人至清則無友,純粹的婚姻不也是一個紙扎的燈籠?

        既是外遇,必然會發(fā)生那種事,許多人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或女人在外面發(fā)生了那種事,生活也就波瀾不驚地照常過下去。即使知道了,出于某些權衡,也會隱忍著把日子照常過下去,就像張會蓮那樣。假如曹燕沒有給她U盤,而是直接告訴她,她和賈志兵發(fā)生了那種事,那事情會不會變得像現(xiàn)在這樣糟糕呢?其實有沒有U盤,那樣的事情還是那樣的事情。人真的是很奇怪,許多時候不太計較事實的本身,而是計較事實的呈現(xiàn)方式。

        既然是拖延,那就得有個拖延的樣子,這種生硬的冷冰冰的態(tài)勢實際上是把人的心一點一點地磨硬,遲早會因為被磨得太脆弱而突然崩裂。

        于是她嘗試著向賈志兵笑一笑,嘗試著把僵硬的身體變得柔和一些,她甚至想,如果賈志兵再次趴到她身上,那就假裝睡著讓他多趴一會。

        但事情似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崩裂的跡象,賈志兵對她所做的這些嘗試好像并沒有覺察,夜晚睡覺也漸漸不再翻來覆去,直至很快打起了呼嚕。

        終于賈志兵向她開口說:“我們還是離了吧?!?/p>

        7

        賈志兵爭取了一個去省城省立醫(yī)院進修的機會,時間為半年?!拔覀冞€是離了吧”就是他在走之前的頭天晚上對六仙說的。

        六仙有些發(fā)蒙,雖然她隱隱覺得事情遲早會是這樣,自己的冷漠遲早會把賈志兵逼到一個絕境,但她一直以為,主動權還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只在三姐三仙的面前說過要離婚,還從未在賈志兵的面前提過“離婚”兩個字?,F(xiàn)在賈志兵先于她說出“離婚”這兩個字,局面就不再是她所能控制的了。她相信縣醫(yī)院、局機關直至全縣衛(wèi)生部門里的人已經(jīng)對她和賈志兵的婚姻傳得沸沸揚揚,那個作為第三者的曹燕也早已浮出水面,大家再談論起這件事來也不用遮遮掩掩了。

        三仙幾次要帶她去縣醫(yī)院找曹燕算賬,她都拒絕了,并且阻止三仙這么做。她說,丟人現(xiàn)眼不說,關鍵是起不到任何作用。三仙不聽她的,執(zhí)意去了縣醫(yī)院,回來告訴她說,她想動手,可是被旁邊的人攔住了,曹燕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還向她放話,說我們管不著她,有本事管好自家的人就行了。三仙又說,那就去省城找賈志兵,惹了這么大的事,就跑到外面去躲逍遙,天底下沒有這么便宜的事。當然,她也只是說說氣話而已,不可能真的跑到省城去找賈志兵。

        讓六仙沒想到的是,老太太卻冷靜得出奇。田老太知道六仙不會帶她去找曹燕,她就自己去找,但要六仙想辦法讓曹燕答應和她見面:“你在局里當個干部,不會連這點事都辦不到吧?”六仙知道說什么都沒用,也不存在什么顏面不顏面了,就掏出手機打給林青娟,讓林青娟想辦法說服曹燕,答應和老太太見個面。

        地點是林青娟安排的,安排在一家茶樓一個密閉的包間里。林青娟帶著田老太上到茶樓的二樓,二樓有一個大廳,擺著十多張小茶桌,桌邊大多坐滿了人,他們一邊喝茶一邊大聲地說笑。田老太只對大廳冷冷地掃了一眼,就目不斜視地跟在林青娟的后面來到那個包間的門前。

        曹燕已經(jīng)坐在了包間里,林青娟還是有些擔心,小聲對田老太說:“不會有事吧?”田老太說:“姑娘你放心,不會給你添麻煩的?!绷智嗑昃托⌒牡貛祥T,貼著門縫聽了一會,沒聽見什么異常的動靜,就去大廳里找個地方坐下來要了一杯茶,等田老太出來。

        不到半個鐘頭,田老太就從包間里出來了。她沒看見林青娟,以為林青娟已經(jīng)走了,就自顧自地下了樓。走在大街上,她一遍遍回想著曹燕剛才說的話。這個女人,還真是一塊嚼不爛的死豬皮,無論你說好話還是歹話,狠話還是軟話,她都只有一句話,那就是不關她的事,離不離是賈志兵和六仙自己的事,你只要管好自家人就行了。推給她兩萬塊錢讓她做個了斷,她竟然笑得身子打顫,說兩萬塊錢就可以買一樁婚姻,那她可以買十幾樁婚姻,那樣有那么多的婚姻可以揮霍,真是開心死了。這個渾身邪氣的女人怎么就獨獨纏上了賈志兵呢?賈志兵這個孬種,那么好的妻子不好好守著,卻要沾染這樣的女人,也一定是中了邪了。世間的事也真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難怪齊云山的那個道士說,其實每個人的心里時時刻刻都有一場風水,只是這種風水,他們這些老派的道士根本捉摸不透了。

        已是初冬時節(jié),陽光卻余力不減,走著走著,田老太渾身上下出了一層細汗。她站住掏出一塊手絹擦了擦臉和脖子,把手絹塞進口袋后又接著往前走。穿過街中心的十字路口,再向西行走兩百多米,她又把手絹掏出來擦了擦,然后身子一拐進了縣衛(wèi)生局的大院。這個大院她曾經(jīng)進來過兩次,即便經(jīng)過一些改造,她也像出入自家院落一樣,很快找到了局長辦公室。局長已經(jīng)不是她原來認識的局長了,但局長卻認識她。

        局長說:“窗鎮(zhèn)著名的王母娘娘誰不認識?何況我們局里還有你的一位仙女呢。”她不記得見過這位局長,但想這些人都是神通廣大的,也就不多寒暄,直接說:“你手下人破壞他人家庭,你要怎么辦?”局長撓了撓頭,給她端來一杯水,說:“你來這里,六仙知道不?”她說:“六仙知道我就來不了了。”局長說:“六仙真是有頭腦噢。”接著取出一支煙,準備自己點上,想想又取出一支煙遞給她,問她抽不抽。她不客氣地接過煙,局長將兩個人的煙點上:“不愧是王母娘娘。”她說:“你就不要笑話我了,想必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就是想請你幫幫忙?!本珠L又撓了撓頭皮:“這個還真不太好辦,家庭婚姻這樣的事,局里不太好干涉,現(xiàn)在不像以前,以前組織上可以管得很寬,但現(xiàn)在不能這么做了?!彼f:“那這樣的事情就沒人管了?”局長搖了搖頭:“誰也管不了。”她就轉(zhuǎn)身要走,局長說:“不過我們可以幫你做做工作?!钡呀?jīng)清楚,他是在說漂亮話了。

        六仙只能任由老太太去折騰。

        幾天后田老太決定去一趟古排渡,賈志兵的老家就在那里。

        田老太沒有告訴六仙,她叫三仙打電話給七仙,讓七仙用車子送她過去。七仙把車子從慶州市開過來,三仙也要去,田老太不讓她跟著:“有七仙陪我去就行了,人多了他們還以為我們是去吵架的。”

        七仙讓她坐副駕駛座上,她卻執(zhí)意坐在后排。路沒有想象的那么好走,出了縣城不一會兒就是鄉(xiāng)村公路,不時一顛一顛的,她的身體在寬大的空間里左右搖晃。她閉上眼睛,很快想起那次去古排渡的情景。

        古排渡說是一個古鎮(zhèn),其實不及本縣一個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那么大,房子集中在河流的沿上,當年結(jié)婚時,車子不直接抵達小鎮(zhèn),而是停在距離小鎮(zhèn)兩里多路的一個地方。賈志兵的父母帶著一大幫親戚在那里守候著,她和六仙一下車,他們立即圍上來,熱情地迎接她們。他們對六仙的標致贊不絕口,說真的像仙女一樣,說賈志兵真是走了狗屎運,談了這么好的一個對象。賈志兵像撿了個金元寶似的不時偷笑,連父母都忘了給她介紹一下。那次她和六仙在古排渡待了兩天,賈志兵的父母一再保證,賈志兵絕對會疼愛六仙,不然他的腦子就是被驢踢了,被門縫夾了。

        人的話真是算不了數(shù)的,娶兒媳時候說的幾籮筐好話,離婚的時候就會相應地變成幾籮筐歹話,這次他們又會怎么說呢?

        他們可都是地地道道的老實人哪。

        因此在找過曹燕、找過局領導仍然無果之后,她回到窗鎮(zhèn),只身一人又去了一趟通慈庵。

        隨著去通慈庵的次數(shù)漸漸增多,她越來越感到,去通慈庵就像是走到了另一世的邊緣。窗鎮(zhèn)這么一個小鎮(zhèn),每天從早到晚都鬧哄哄的,也不知道那些聲音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一到通慈庵,耳根就像被水洗過一樣,只聽得見空氣輕輕流動的聲音。吃的當然是菜園里的素菜,用菜籽油燒的,不知是不是郭師太的手藝太好,那味道比家里的大魚大肉吃著還要香,每餐飯她都要比家里吃得多些。周邊還有不少人都喜歡來這個庵里,她們當中,有的像老左撇和柳老師一樣,屬于居家修行,有的像她一樣,就是來清凈清凈的。她們并不舉行什么特別的儀式,就是說說話談談心,或是在菜園里拔拔草種種菜。她們也說家長里短,也說自己的煩心事,但郭師太總能用輕言細語化解她們的煩惱,讓她們總能帶著一顆輕松的心離開這里。這所以說到了另一世的邊緣,是因為人到了這里都像變了個人似的,言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即使像老左撇這樣平時在家里很魯莽的人,在這里也從不大著嗓門說話,走路也不再把鞋板重重地摔在地上。

        雖然郭師太總是緣分不離嘴,但郭師太也主張婚姻出了問題要主動化解,能不能化解得開也是緣分的一部分。既然改風水都化解不了,郭師太建議她去一趟男方父母的家里,讓他們勸勸賈志兵,這恐怕是最后的化解之策了。

        8

        第三天,田老太重重地跌了一跤,從木板橋上摔進一人多高的深溝里,太陽穴正好磕在一塊石頭上,自此她時而糊涂時而清醒,糊涂時她連周圍的人都辨識不清,清醒的時候,腦子卻和好人一樣,并且她一條腿也跌骨折了,躺在床上再也不能下地。

        六仙簡直無法相信,這么一個精明的老太太,因為腳底打滑這么一個小小的失誤,竟然變成這么一副模樣??紤]到不能讓田老太在縣醫(yī)院受刺激,六仙就把她安排在縣中醫(yī)院進行治療,治療了半個多月,醫(yī)生說再治療下去也不會有什么效果,只能回家靜養(yǎng)。

        一仙不得不放棄家里的事情,專門在窗鎮(zhèn)服侍老太太。其他幾個仙,一有時間就回到窗鎮(zhèn)來看一看,六仙和三仙差不多兩三天就回來一趟。田老太清醒的時候就問六仙:“賈志兵回來沒有,辦沒辦離婚手續(xù)?”六仙老實地說:“他還在省城進修,一直沒有回來?!碧锾洼p輕嘆一口氣,似乎馬上又糊涂了,只拿兩只眼睛空洞地看著六仙。六仙心里好不難受,一轉(zhuǎn)身出了房間,用紙巾偷偷地擦眼淚。她覺得,老太太變成眼前這個樣子,完全是她給害的,她真是一個不可饒恕的人。

        清醒時,田老太變得愛嘮叨了,只要六仙在面前,她就對之前去古排渡以及怎樣跌進溝里去的情形翻來覆去地說。

        她說,像窗鎮(zhèn)一樣,古排渡也成了一個半新半舊的小鎮(zhèn)。新的是近些年新建的二三層小樓,舊的還是黑乎乎的老式平房,這些新樓和舊屋交錯在一起,給人一種亂糟糟的感覺。很顯然,賈志兵已經(jīng)把要離婚的消息告訴了他的父母,他父母臉上雖掛著笑,眼睛卻始終躲躲閃閃。不管你說什么,他們只是不停地搖頭,接著不斷地嘆氣,頂多說一句:“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曉得想些什么,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彼浪麄冋f的是實話,不是敷衍她,那還能將他們怎樣呢?他們沒有把娶兒媳時的幾籮筐好話變成現(xiàn)在的幾籮筐歹話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們誠懇要求她在古排渡住上一晚,也算是表達了一種心情。但這樣的一個夜晚無論對她還是他們來說,都將是一種折磨,所以晚飯之后,她就讓七仙把車子開了回來。

        回來后的第三天,一場大雪不期而至,清晨飄起的雪花不算大也不算密,紛紛揚揚落到地上轉(zhuǎn)眼就消失了。老左撇和柳老師又約她去通慈庵,她也正有這個想法,就一起動身去了。走著走著,雪越下越大,地上漸漸被白雪覆蓋了。路上是有車子跑動的,但她們每次去通慈庵從來沒想過要搭車子,似乎步行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就是一種修行。老左撇和柳老師又勸她請一尊菩薩放到家里,平時供上一炷香,這樣就算居家修行了,之前她之所以沒有照她們說的去做,是認為自己的兒女心太重,終是改不了的,修行也就成了一句空話。另外郭師太也從沒要求她修行,而是說,修不修行不要緊,只要內(nèi)心清凈就是好的,所以她一直沒動請菩薩的念頭,但這次她卻似乎有請一尊菩薩的沖動。

        不過她最終也沒有從通慈庵請一尊菩薩回來。

        從通慈庵動身回來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鐘,雪還在下著,滿山滿野早已白皚皚一片。好在路上的積雪被車輪碾化了,雖然濕滑泥濘,卻也不妨礙行走?;氐酱版?zhèn)已是黃昏時分,不料在跨過一條溝上的木板橋時,她腳底一滑,跌進了溝里。

        田老太每次這么嘮叨的時候,六仙總是不停地流淚。

        六仙不明白,自己的體內(nèi)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淚。

        漸漸地,田老太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糊涂的時候越來越多。

        一次她再問六仙辦沒辦離婚手續(xù)時,六仙頓了一下,撒了一個謊說:“賈志兵來電話了,他說不離了。”她說:“你又像之前那樣哄我。”六仙強忍著眼淚,決心把謊話進行到底:“這次真沒騙你?!彼f:“曹燕能放過他?那女的妖得很呢,纏上誰誰都跑不掉?!绷烧f:“她再妖,人家不惹她,她又能怎樣?”她說:“那你把賈志兵喊到我面前,讓他親口對我說。”說著又糊涂了過去,但六仙發(fā)現(xiàn),她的嘴角似乎含著一絲笑。

        六仙不知道賈志兵去省城后換沒換手機號碼,但還是嘗試著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能回來一趟不?”十多分鐘后收到回信:“什么事?”她又發(fā):“老太太摔了一跌,恐怕不行了。她還惦記著我們的婚姻,我不想讓她帶著這么大的遺憾離開,瞞她說不離了,她就要我讓你在她面前親口這樣對她說,你能幫下忙不?”又十多分鐘過去才收到回復:“可以,但你得把那個U盤給我?!彼杆倩亓艘粋€字:“行?!?/p>

        這天郭師太帶了六七個人來到田老太的家里,老左撇和柳老師聞訊也趕了過來。她們或站或坐,安靜地待在田老太的房間里小聲說話。說來也怪,田老太這天清醒的時候特別多,看見這些常在通慈庵見到的人,她似乎有些按捺不住,總想多說點什么。老左撇和柳老師之前已來過多次了,每次都要自責一番,說要不是她們,田老太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是罪過。這次她們還是這樣說,郭師太卻制止她們:“人各有福,我們行事不存害人之心,就沒有罪過?!绷蓮奈唇佑|過這類人,以前聽人說起這類人總感覺怪怪的,好像她們是被這個時代所拋棄的一群人,現(xiàn)在她卻隱隱覺得,她們的智慧似乎遠在自己這類人之上。

        賈志兵趕過來的時候,田老太正在昏睡,一個多鐘頭后才醒過來。田老太看見賈志兵,嘴角扯動了幾下,終于整出一個笑來。賈志兵立即按照六仙要求的那樣,把不離婚的話“信誓旦旦”地說了一遍。田老太使勁點了幾下頭,接著讓六仙去為他煮幾個荷包蛋。

        吃完荷包蛋,賈志兵對田老太說,這次他沒請假,找個人給他替了一下班就溜了回來,要立即趕回省城去,過幾天他再回來看她。田老太說:“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辟Z志兵再次“信誓旦旦”地說:“媽,你放心,我不會離婚的,我怎么舍得這么好的六仙和小聞呢?!碧锢咸λ诉^去。

        田老太越來越不行了。

        六仙又為另一件事心急如焚,就是田統(tǒng)到底有沒有女人。

        老太太摔倒后,田統(tǒng)還照常每天去他的理發(fā)店做生意,只是回家后到老太太的床前站一會兒。田老太清醒的時候老是追問他有沒有女人,他先是一口否定,后來,他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田老太就罵他一句懦蟲。六仙也被田統(tǒng)給弄糊涂了,按說他有女人,這個時候也該帶來給老太太看一眼,估計是真的沒有,但又聽柳老師多次說起,看見田統(tǒng)和王村那個不太靈醒的女人手牽手,也不像是瞎編的。

        從小到大,六仙從未對田統(tǒng)黑過臉,這天她黑著臉對田統(tǒng)說:“你到底有沒有女人?有就帶來給老太太看一眼,你要是騙我,要是還不曉得事,今后我就不認你這個弟弟。”

        田統(tǒng)終于承認他有了女人。“只是,只是……”他支支吾吾。

        “只是什么?是不是腦子不太靈醒?”六仙興奮地追問,“腦子不靈醒沒關系的。”

        “不是,不是……”

        六仙快要被他急死,但還是耐心地問:“不是什么?”

        田統(tǒng)像是豁出去了:“她大肚子了。”說完羞得滿臉通紅。

        六仙卻差一點叫起來,一巴掌拍在田統(tǒng)的身上:“這是天大的喜事呀,你這個懦蟲,你這個呆子,怎么不早告訴我們,要是早告訴我們,說不定老太太的病會好起來。”

        這天中午,田統(tǒng)牽著那個女人的手小心翼翼地來到家里。田統(tǒng)喊她叫小頂,小頂除了目光有些呆滯,其他沒有什么缺陷。田統(tǒng)把她帶到田老太的床前,輕聲喊了一聲媽,剛才還在昏睡的田老太一下子清醒了過來,目光上下打量著小頂。小頂不知是害怕還是害羞,身子要往田統(tǒng)的后面藏,田老太一只手敏捷地捉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躲開,另只手伸過來撫摸她凸起的肚子。摸了好一會兒,她才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枚戒指戴到小頂?shù)氖种干稀?/p>

        第二天,田老太就撒手人寰。

        9

        “七仙女”們很憂傷,但想到老太太畢竟將近八十歲了,在窗鎮(zhèn),超過八十歲死去就算喜喪,她們打算按照喜喪的標準來安排老太太的喪事,所以她們在迎接各路來客時,臉上始終帶著一層淺淺的笑。

        來客非常多,除了親戚,更多的是“七仙女”的朋友或同事,另外鎮(zhèn)子上幾乎家家戶戶都送來了喪禮,更讓她們感到意外的是,方秀琴的父母和賈志兵的父母居然也來了。這些人一撥撥來一撥撥走,來時,他們先呈上喪禮,然后坐在攤前的八仙桌旁喝茶抽煙,一邊聽著喪葬樂隊演奏的歡快曲子,一邊聊著其他有趣的事情,不時會發(fā)出一陣哄笑,約莫半個鐘頭后,他們就起身去給老太太磕個頭,嘴里還不忘說一句,老人家好福氣,之后才告別離去。

        六仙忙著迎來送往,看著這些來來去去的客人,她感到一種莫大的安慰。看來,老太太之前的顧慮是多余的,沒有人恥笑她,人們臉上表現(xiàn)出的還是對她的敬重。

        郭師太、老左撇、柳老師以及一幫經(jīng)常去通慈庵的人,圍坐在老太太的周圍,她們不打算離開,說是要把老太太送上山頭再走。郭師太還請了幾個道士過來,晚上要為老太太做一場熱熱鬧鬧的法事?,F(xiàn)在這幾個道士無所事事,就和郭師太她們一道說話。他們說話的聲音很輕很細,但也不時聽見他們的笑聲。

        小頂?shù)某霈F(xiàn)讓氣氛再次歡快起來。大伙對田統(tǒng)和小頂問這問那,其中不乏夾雜著一些粗話,小頂嚇得直往田統(tǒng)的身后藏,田統(tǒng)則滿臉通紅,忸怩著身子不知如何應答。好在郭師太及時給他們解了圍,郭師太用手撫摸著小頂凸起的肚子,說:“這下你們的老太太就走得安心了。”然后把小頂帶進一個房間里,坐下來和她輕聲細語地說話。

        六仙不知道賈志兵會不會趕過來,她之所以把老太太去世的消息告訴他,是覺得他們還是合法夫妻,通知他一聲是理所當然的。既然他父母都不知道他能不能來,那說明他的內(nèi)心還是很糾結(jié)。

        不過賈志兵最終還是來了。他在黃昏時分匆匆趕到,道士們已經(jīng)開始布置法事的現(xiàn)場了。他匆忙吃了幾口飯,就幫著忙乎開來,看上去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婿。

        喪事就這樣有條不紊地走到最后一道程序,“七仙女”把她們的老太太安葬在下山塢,和她們的父親合葬在一起。六仙很欣慰,覺得喪事辦得很體面,將來鎮(zhèn)上人說起喜喪的時候,一定會提起老太太的名字。又想到老太太是帶著念想走的,她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待田老太滿了七,“七仙女”全力籌備田統(tǒng)的婚事,熱熱鬧鬧地把小頂娶進了家門,沒過多久,小頂就生下了一個白胖的男孩,大姐一仙又過來專門服侍他們。

        不久賈志兵從省城進修結(jié)束回來,六仙和他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xù)。辦完手續(xù)出來,他們在門前廣場站了一會兒。

        賈志兵說:“我不會和曹燕結(jié)婚的?!?/p>

        六仙點了一下頭:“我覺得最好這樣?!?/p>

        當天下午六仙就趕到窗鎮(zhèn),獨自一人去了下山塢。她靜靜地坐在父母的墳前,沒想到這一坐就是兩個多鐘頭,直到殘陽如血,飛鳥歸林,她才在墳前燒了一堆紙,跪在地上磕了一陣頭,含著淚說:“對不起,你們原諒女兒不孝!”

        責任編輯 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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