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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米

        2016-12-17 10:19:41娜彧
        清明 2016年6期

        娜彧

        我這種職業(yè),見過各種各樣奇怪的人,不應該這樣糾纏于某個過去了十年的病例。但實際上是,常常某個熟悉的或者陌生的,看起來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女人,都會讓我想起陳小米,甚至猜測她們身體里是不是住著一個陳小米。既然這樣,請允許我用文字再整理一下,我想試著找一找陳小米。也許陳小米并沒有走遠,會不會在某個地方某個時候翻開某本雜志,而后她就回來了。也許是陳小米想說些什么,關于她本人和本人之外的她。我不保證每個細節(jié)都能還原,但大體上是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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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冬至第二天的黃昏,我們科室的危重病房轉來一個女病人,轉來之時臉色死灰,心率微弱得幾乎聽不到,血壓30/60,但她睜著眼睛,眼睛里什么也沒有??雌饋?,她仿佛真的被冬至出來游蕩的野鬼攝取了魂魄,身體也正在漸漸消失。

        家屬中三男兩女,據(jù)說是病人的兒子女兒女婿,他們一直在討論媽媽是不是昨天晚上在外面和誰說話了。他們一致地后悔,不管怎么說,昨天晚上不應該讓她一個人在外面。

        我們按慣例給她用上了所有的急救措施,不久,她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但血壓依舊不大穩(wěn)定。此后,她身上插滿各種管子,在危重病房不吃不喝不拉地昏睡了三天三夜。

        除了特護,陳小米由兩個女兒輪流照看,她們幫她看著各種引流管,嚴格按照醫(yī)生吩咐的三小時幫她翻一次身。她們臉上沒有疲憊和抱怨,有時候姐妹倆交接班的時候會聊上一會兒,一邊低聲地說話一邊頻頻地看著她們的母親。可是當她們跟醫(yī)護人員說話的時候,臉上永遠帶著謙卑和討好,顯然這是一個正常的有著淳樸親情的農村家庭。有一次,我裝作查看引流管仔細地聽她們說話,她們操鄉(xiāng)音。但我是南方人,所以大體能聽懂,她們似乎在討論媽到底是病了還是惹鬼了。

        她不是鬼附身,這確實是一種精神上的疾病。我突然插嘴說。

        倆姐妹馬上拘謹起來,大女兒立刻站起來用南方普通話說,是呀是呀,咱們村里人不懂,說啥的都有。

        他們說啥呢?

        說我娘從去年被偷了錢之后一直不安生,顯是撞見鬼了。我爹在家天天燒香,請人來捉鬼,弄得我都不敢讓我兒子去娘家。

        你娘去年被偷了錢?偷了多少?

        不少呢,一萬大幾千,不過那不是我娘的錢,是我小姨放在她這里準備做事情的。我小姨和我娘關系最好,沒怪我娘,說破財免災。沒想到財破了,災沒免哪。

        你娘會不會丟了錢受了刺激?

        小女兒想了想說,不是。我娘不好是前一個月的事情,偷了錢是去年的事情。

        我說,你們這樣每天挺辛苦的,希望她早點醒來。

        這兩個女人互相看了一下,小女兒說,這哪里辛苦,上個月那才叫辛苦。她現(xiàn)在這幾天這樣安靜,又有醫(yī)生照顧著,我們才覺得松了口氣。

        第四天早晨,陽光燦爛,主任醫(yī)生帶著一大幫主治醫(yī)生實習醫(yī)生正在她的床邊分析病例。

        患者姓名:陳小米,68歲。典型癥狀:幻視幻聽導致患者不吃不喝,生命體征嚴重紊亂。但家屬稱患者之前沒有類似發(fā)作,一直身體健康,無任何不良嗜好。

        三四天了,不知道大家有沒有仔細看過患者的病歷?主任問。沒有人敢回答仔細看過。其實,我的確仔細看過。自從上次在病房簡單和倆姊妹聊了一會兒之后,我又和她大女兒聊過,她四十多歲了,說起她的母親用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苦了一輩子,到頭來還得了這種病,真不知道上輩子作了什么孽?

        主任繼續(xù)說,這個病例很特殊,一個人到了老年突然改變了她一慣的生活習性,而此前無任何預兆。不過,我們也可以從家屬提供的細節(jié)里尋找蛛絲馬跡,假定發(fā)病源頭。我希望你們在查房后仔細地研讀陳小米的病歷,提出自己的假想和觀點,然后我們討論。本周我們設定新的治療方案,你們的觀點不妨大膽一點……

        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陳小米的腳似乎動了一下,因為我正好站在床腳。

        她,她眼皮動了。其中一個女實習醫(yī)生在我之前突然驚呼;另外一個說她手也動了,主任停止了教導,俯身到她病床前。

        陳小米真的慢慢地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但可能一時還不能適應室內的明亮,又閉上了。主任連忙叫人拉上窗簾,輕聲地叫她,陳小米,陳小米。于是,她再次睜開了眼睛,渾濁的眼珠從她床前的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上掃過,然后又閉上了。她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失望,甚至也沒有尋找熟悉面孔的希望。她好像不小心眼睛清醒了一下,實際上腦子還沒復蘇。

        陳小米,江南某縣某鄉(xiāng)鎮(zhèn)農民。短發(fā),皮膚黝黑,瘦小,眼睛大,眉毛較粗,雖為老年農村婦女,但目測不像70歲左右,因其頭發(fā)粗黑,雖然蓬亂沒光澤,但幾乎無白發(fā)。

        在她的病歷上寫著:從未外出打工,一直在家務農。愛好:無特殊;特長:種地養(yǎng)家畜家禽。既往病史:無。生育史:三個兒女。

        對科室的醫(yī)護人員來說,見多識廣了,陳小米似乎也沒什么特殊的,雖然我們也覺得一個68歲才第一次發(fā)病的女人的確有點少見。只是對陳小米的家人來說,他們無論如何也搞不清楚,在2003年這一年,這個老太婆到底招惹了什么東西?是的,2002年的年底她被偷了錢,但不是她自己的,是她在城里快要退休的小妹,說帶來帶去麻煩,放她這里的,想在家鄉(xiāng)附近買個小房子的定金,葉落歸根嘛。小妹知道錢丟了后,并沒有說什么,立即報警并宣布不需要大姐賠償。就像陳小米的女兒所言,這件事應該不至于讓陳小米受到那么大的刺激,再說那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的那位小妹后來在陳小米換到普通病房后一直在照顧她,扶她上廁所,幫她擦身,一開始還要喂她吃飯。兩人常常竊竊私語地聊天,聲音很小,看起來姐妹倆感情非常深厚。這說明,這位妹妹真的沒怪她丟了錢。

        我對陳小米很感興趣,不是因為她獨特,而是因為她實在太平常了。如果你農村有親戚,就是那種你經??吹降霓r村老太,用幾個形容詞足夠表達的——謙卑、善良、老實,帶著一點點能看出來的對陌生人的警覺。每次她看到醫(yī)生去看她,總有一點小小的慌張,會有一些極其隱秘的小動作。比如,她會將那只穿有破洞襪子的腳悄悄地縮進被窩,或者神經質地用手摸她另一只手臂,她似乎要抹平那些衣袖上有皺褶的花兒。哦,忘了說,陳小米喜歡穿花衣服,各種花衣服,從里到外都是花的,也有幾何圖形的??傊?,在她這個年齡,她穿著三四十歲的農村婦女喜歡穿的衣服,有時候甚至是二十多歲的姑娘喜歡的衣服,這是惟一讓人感到費解的地方。除此以外,從眼神到動作,自從她醒來后,表現(xiàn)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既然主任讓我們找出不一樣,我會常常去她病房試圖跟她聊天,但她明顯不大愿意和我交流,她的眼神顯示出普通農村婦女見到生人的那種膽怯和顧慮。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小妹非常能說,她會主動地跑到辦公室問她大姐的情況。于是,我想,我終于找到切入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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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風調雨順之地,魚米之鄉(xiāng),歷史上除了近代史,基本上沒啥有規(guī)模的天災人禍。這樣地方出來的農民大都從血液里就養(yǎng)成了一種性格:知足,沒啥野心,循規(guī)蹈矩。實際上,因為風調雨順,四季分明,靠天吃飯的他們是富足的。春種秋收,勤快地鋤草施肥澆水,秋收的時候便可高枕無憂了。富足才會讓人知足。富足地方的人都不大愛折騰,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孫比他們有出息。他們的性格大都差不多:尊老愛幼,守本分,重視紅白喜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陳小米是典型的江南人,祖上三輩沒離開過;陳小米的病歷也顯示了她風平浪靜的一生。所以,陳小米是應該簡單的。她從小開始就是簡單的,簡單到用她妹妹的話說,我大姐,你就沒見過她這么善良本分的人。她頓了頓又說,她打小就這樣,一點心計都沒有,不防人,學習上也是,笨得來。

        陳小米的妹妹叫陳小豆,一看就是八面玲瓏的人。她說她就住在這個城市,所以可以每天來照顧姐姐,不用住在七十里之外的姨侄女們總是跑來跑去。她說大姐陳小米幼時極笨,小學上到四年級,用時七年,四年級和陳小豆同班。老師安排她們姐妹同桌,每次考試,小米照抄小豆的答案,老師都當看不見,因為陳小米不能老不小學畢業(yè)呀。小米完勝四年級,大家都以為小米即將和小豆一起升五年級然后抄到順利畢業(yè)。但是其父得知真情后暴怒:愚笨可諒,作弊不恕。勒令小米輟學。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是您告訴您父親的?她不但敘述被我打斷,連思維也被我打斷了,因此她一時間呆呆地看著我。然后憤憤地站起來:您怎么能這樣信口胡說?走了。

        第二天下午,陳小豆又來到了我的辦公室。我熱情地請她坐并說昨天不好意思,我只是瞎猜猜,因為和您大姐病情有蛛絲馬跡的關系都必須有因有果,我必須要知道她成長的經歷,所以……她呆了一會兒才說,這么多年來,她都忘記了是自己告訴父親的,因為陳小米從來沒有懷疑過她。她自己其實也很后悔,因為那時候她太小,只是想顯擺顯擺自己的聰明:大姐考試都是抄我的,還抄不對??墒?,沒想到父親那樣不講道理。她說她父親是個讀書萬卷卻百無一用的秀才型老頭,成天給他們講的都是君子小人,常思己過之類的東西。所以他們家男孩在外面打架被人欺侮不敢回來哭訴的,哭訴不但不會得到安慰,而是要再次挨罵,飯也不給吃,面壁思過。女孩嫁人后如果跟婆家任何人有矛盾,都是自己的錯,公公婆婆必須孝順,小姑小叔必須體諒,老公必須伺候好。沒處說理去!老頭子惟一的開明之處就是男孩女孩都可以上學,只要你能上。而他們村很多人家的女孩從來沒上過學。她父親很喜歡她,大約是因為她從小就聰明伶俐。而陳小米,不但得不到老爺子喜歡,還常常能看出來他討厭她的愚笨??蓱z她姐姐還有一年就小學畢業(yè)了,居然也沒能上完,不許上就是不許上。“本來就是浪費銅錢,如今更好,考試作弊,陳家老臉都被你丟光了!”父親說。

        陳小豆說,不過她自己也沒能上到小學畢業(yè),因為不久“大躍進”過去了,三年沒飯吃的日子開始了。江南的農村還好,似乎也沒到吃樹皮的地步,但是真的沒東西吃,那些每天去田里勞動的人,隊里會額外發(fā)些粗糧填肚子,要不上不了工??;上學的孩子們雖然都在發(fā)育的時候,但大家都認為他們不用吃什么,因為他們不勞動。于是,陳小豆每天放學回來只有一碗幾顆米沉在碗底的米湯焐在灶灰里。陳小豆后來是自己不想上了,實在太餓了,她要去生產隊里上工。陳小豆不上學,學校里的各科老師連同教務主任都上門來勸說,甚至說連書本費都可以免了。他們又以為老頭子發(fā)脾氣了。老頭子說,不是我不讓她上,她不肯上,她要上,我砸鍋賣鐵供她上。和對待陳小米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但陳小豆就是不肯上,她太餓了,餓得難受極了。

        陳小米躲著,她沒有出來見老師,更沒有問候老師,她也沒有躲得很遠,她就在門后面。老師們走了,他們才發(fā)現(xiàn)她,她實在太瘦小了,門后面那么點空間,她紙人一樣無聲無息地飄出來,嚇陳小豆一大跳。她爹又罵她,好好的人不做,做鬼!可是,她沒有爭辯什么,她對陳小豆說,小妹,要不,從明天起我不吃隊里的飯了,留給你吃,我人小,不餓,你去上學吧。

        陳小豆還是沒有去上,她比她姐姐聰明,她想的是:如果我不去上學,我們家就多出一碗填肚子的,我吃了你的,不還是等于咱家沒多出來一碗?所以,陳小豆也在那年輟學了。

        對不起,打斷一下,您小學沒畢業(yè)?可是您看起來不像沒多少文化的那種婦女?

        陳小豆臉上露出了真心的高興。嗯,這是個喜怒形于色的女人,看起來精明,但其實并不復雜,而且,這樣的女人基本上話也是可信的。

        她接著說,我老公是個大學畢業(yè)生,但是他大學畢業(yè)之后就下放到我們村了。那個時候他很落魄,不會干農活,被人欺侮,個個都看不起他。但是我大姐鼓勵我嫁給他,我那爹本來是個讀書人,所以也沒反對。說起這方面呢,我大姐其實還不是那么笨,起碼她是真的有眼力。我老公結婚之后沒多久就被上調縣里做了物理老師,后來又到地區(qū)教育局。他不但沒嫌棄我,還將我和孩子一起接到了大城市,戶口也“農轉非”了。過了一年,他幫我找了個工作,我文化水平太低,做不來,他自己還給我補了不少課。每晚上三個小時,半年就不一樣了。我的文化程度填的是初中,沒有人懷疑我。后來我問我大姐,你咋就看出來他靠得住呢?要知道,那時候,他是最靠不住的,沒錢沒后臺沒本事,連挑擔的力氣都沒有。那時候最吃香的是煤礦工人,退伍軍人。我大姐說,我哪里知道他靠得?。课揖透杏X他看著干凈,比我們村的男人、還有媒婆說給你的男人都干凈,我喜歡干凈的人。

        你大姐一直對你很好,所以你大姐丟了你的錢你也不計較了?

        女人大都說起自己的老公孩子會沒完沒了,我得趕緊將她的話題拉回來。

        我以為她會爽快地說,這算什么?我計較有用嗎?我大姐又沒錢??墒?,她像是被我問住了,突然沉默了下來。

        我的心無端地拎了一下,我知道,也許我想要知道的才剛剛開始。

        果然,陳小豆站起來去關了辦公室的門,坐下來,靠近我說,那錢不是我的,那錢其實就是我大姐的。

        下面一節(jié),都是陳小豆的陳述,基本沒任何添油加醋。一些成語是我加的,因為我想不起來她當時用的什么詞了,所以讀起來有些畫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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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姐沒有工作,終身都是個農婦,即便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那會兒,別的人都去找門路打工的時候,她依然在家種田。我大姐知道自己笨,所以巋然不動地種地,不去湊什么熱鬧。農村有句話叫:一塊饅頭搭塊糕。如果說我大姐是個木疙瘩,我姐夫簡直就是個鬼精靈,他本來也是農民,后來改了自己的年齡,拿到一個指標進了糧管所,最后做到了糧管所主任。所以,他是公家人,是有工資的,后來也有退休工資的。我大姐有三個兒女,我姐夫雖然對外面精明,但挺顧家。他知道我大姐是省吃儉用的,所以錢是我大姐管著,我姐夫除了幾個買煙的錢,每個月都將工資交給我大姐,一切用度由我大姐開銷。即便這樣,她也不可能有錢。她的三個孩子長大了結婚了又生了孫兒孫女了,這些都要用錢。農村人的錢大都用在紅白喜事上,那是他們看重的??傊r村人不大有多余的積蓄,即使積蓄了一點點,然后家里有點事情馬上就沒有了,有時還會借一些錢。等我大姐將三個兒女的事情全部忙完,我姐夫也退休了。他四十幾歲才混進去的,工齡短,沒多少退休工資。退休之后的工資兒媳婦還老惦記著,隔三差五地找個事情來拿點走。兒媳婦是護士,兒子開了個批發(fā)部,他們不缺錢,但是,兒媳婦說,你們這么大年紀自己種的糧食蔬菜,又不大買肉,錢留著也是貶值。

        我大姐那點錢真是從指甲縫里摳出來的,我跟你舉個例子。

        逢年過節(jié)的,請客吃飯,客人走了,那些剩菜不說了,基本上農村人都是不斷回鍋的,大家也覺得正常,再說他們都是蒸煮的,可以回鍋。但是,客人喝剩下的酒,是說杯子里沒喝完的,我大姐都一個杯子一個杯子地清理,倒進一個準備好的空玻璃酒瓶里。她不避諱我,我說,姐,咱不能這么省,被人知道了誰還敢來你家喝酒?她也不生氣,樂呵呵地說,這酒你以為我還給人喝?怎能?是燒菜用啊。我想也是,燒菜用高溫消毒,不會擔心有啥傳染病的。

        我大姐家的電器如洗衣機、空調基本都是聾子耳朵,農村電費那么高,她哪里舍得用?她一年四季都是自己洗衣服。洗衣機本是她女兒買的,那孩子不知道買回來我大姐就沒用過。有一次那孩子回來,發(fā)現(xiàn)她媽正在費勁地洗床單被套,那天三九,洗洗準備過年了。我大姐的手紅得跟紅薯一樣。那孩子二話不說,將盆里的水和被套全部倒進了洗衣機,然后讓她媽過來。她說,你是不是不會用洗衣機,你來看,很簡單的。我大姐走過來,沒說什么,認真地看她女兒操作,說,洗洗就好了,清水的時候我拿到河邊去,又快又干凈。媽,這是全自動的,不用去河邊清水,一會兒自己還能甩干。我大姐哦了一聲,不過你看她表情就知道,不以為然,這得浪費多少水電?那孩子接著說,不說河邊的水已經結了薄薄的冰,你會搗掉,沒問題;我剛從河邊過來,刀子一樣的西北風。說著說著就哭了,媽,你這么大年紀了,就不知道享點福?我大姐說,用個洗衣機就享福啦?好像她后面還有更享福的事情。

        說起床單,我再跟您說個故事。因為鄉(xiāng)下過年比較好玩,所以,每年我們全家都是回鄉(xiāng)下過年的。那里有我三個兄弟,我大姐,隨便住哪家,心安理得地吃喝玩樂一個星期左右。除了我家,還有我北京的小妹家武漢的三弟家,人多,睡覺就得四個家里分了。農村的房子都很大,他們兒女都長大了,家里的床還是夠的。他們早就準備好了空床,曬得能聞見太陽味道的被子,雖然不是新的,但舊也舊得舒服。而我大姐家的床單被套呢,不僅僅是舊,上面常常會有補丁。這個年代了,不要說床單被套了,就是衣服上也沒多少人打補丁了。但我大姐家每年都是一樣的補丁被套被單,不僅僅是客房,他們自己睡的床上更是補丁摞補丁,看起來像電影里舊社會窮人家的床。她補得很不錯,花色也很好看,再說她一貫省吃儉用,我們也不好說她什么。午夜十二點過后,結束了麻將喝一碗熱乎乎的糙米湯,鉆進補丁的被子,并沒有感覺比沒補丁的不舒服。

        可是,我心疼我姐這日子過得太清苦了。后來,我回到南京后就在布料市場買了些棉布,請人幫我大姐做了兩套被套。我精心挑選了適合我們這個年齡的灰藍色和咖啡色,看起來很穩(wěn)重,也不容易臟。然后在鄉(xiāng)下趕集的日子(大約年后第三個月),興沖沖地帶給我大姐。我大姐看到我很高興,可是看到新的被套卻沒有我想象的開心,她甚至不肯收下,她說,我家有,我真有,你以為我沒有?我有!她強調了好幾遍有,最后將我?guī)У搅怂呐P房,拖出了床底下的箱子。她打開箱子,將上面的冬裝移開,從最下面抽出了兩床被套,都是全新的,她說我還有在另外的箱子里。我看著那些床單被套,嶄新且顏色艷麗,我說,老姐,我那個顏色適合你,你這個回頭給琴(她的小女兒),老放著不用挺浪費的。我大姐嘴唇動了兩下,沒說什么,將花被套放進箱子,又推到了床底下。后來,我怕她不懂或者客氣,告訴她也不算貴,但這個布料好,厚實,顏色正,又是全棉的。我大姐唯唯諾諾,最后說,好的,今年過年你們回來讓你們蓋新被子。我說,不用,東西就是用的,你們先用,過年回來又不會爛掉??墒牵乱淮稳?,大約端午之前還沒換上涼席,我發(fā)現(xiàn)大姐家的床上依然是一床的花補丁,她就是不用新的。唉,估計她又收起來了,我也不好意思問她。

        所有的這些,都只能表示陳小米勤儉持家,是大部分農村女人的品質。只有最后陳小米藏著不用的艷麗床單被套,和陳小米的花衣裳一樣,有一點點奇怪。關于陳小米,我的筆記本里開始有了問號。但僅僅是感覺,我找不到任何實際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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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小豆真的很能說,她說起來眉飛色舞繪聲繪色,所以她說的這些事情我印象都很深刻,回頭就能記下來。她說的也很有趣,讓我完全沉浸在她的描述中,最后她的總結是:我姐那點錢,真是嘔心瀝血地省下來的,那個偷陳小米錢的人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說完了這段,她就回房陪她大姐去了。我后來才想起來,我還有話要問。

        不知道神怎么造人的,造兩個完全不一樣的姐妹。

        陳小米似乎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說說陳小豆倒更有意思。但住院的不是喜怒形于色的陳小豆,是那個你絲毫看不到內心的愛曬太陽的農村大娘陳小米。

        陳小米身體好了之后,便不大愛待在床上,她喜歡搬張凳子坐到陽臺上曬太陽,她瘦小的身子穿在花衣服里,縮著頭坐在陽臺上。有時候遠遠看起來,就是一團一團的花坐在陽光下面。

        陳小米。有一次我走進病房找她,叫她名字。我感覺她應我了,但沒從陽臺上站起來。于是,我走到陽臺上,站到她面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睡著了??墒俏曳置髀牭剿龖宋乙宦暎叶⒅哪樋戳艘粫海_信是我自己弄錯了,她睡得正香。我正要離開,她醒了,她睜開眼看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朱醫(yī)生您剛才叫我了嗎?我愣住了,看來她確實是應了我。

        可是你睡著了。我說。

        我看到您進來了,然后你叫我名字了。

        剛才你背對著我,一直睡著,我站了一兩分鐘你才醒的。

        我知道。不過我睡著的時候看到你進來聽到你說話了,我看到你站在我面前,所以我就醒了。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面孔,這是一張刻滿風霜的看起來很健康的老人的臉,上面沒有絲毫的奸詐和狡猾,此刻也沒有顯出混亂和錯位。她渾濁的眼睛堅定地看著我,以表示自己說的都是真話。

        我搬了張凳子坐到她對面,我說,我知道你聽到了,因為我聽到你應我了。

        她笑了,深刻的皺紋撐開四處蕩漾。

        所以,你看到誰偷了你的錢?我盯著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睜大了,她說,我沒說過這個,跟人沒說過。我沒有證據(jù),不能冤枉人。

        我知道,所以我問你。你看到了是不是?

        她想了一下,我沒有看到人家偷我的錢,我看到人家偷我的花,我在床上睡著了也能看到,后來我醒來出去他們就不見了。

        這是她為什么被送到這里來的緣故。

        自從她睡著了發(fā)現(xiàn)有人偷她的花,她就不睡覺了,半夜三更地坐在大門前看河邊菜地上她種的一片半畝地的花叢。她家人說,那花叢在夜幕中只是一片黑色,如果有月亮,遠遠地也會看到白色的花影影綽綽地逶迤著。但她說她能看見,各種顏色的花都能看見,有月亮沒月亮都能看見。除了花,她還看到有人想要偷她的花。

        可是,鄉(xiāng)下人怎么可能會偷花呢?他們可能會偷糧食,偷菜,甚至偷人也不會偷花呀。這是陳小豆說的,她真的很能說,而且語言新鮮飽滿。

        沒有人勸得了她回房睡覺,她睜著眼睛,不肯合上,她不愿意喝水吃飯,啥都不吃,因為不想上廁所。本來一個怕老公怕兒女怕鬼怕蛇的女人,忽然間什么都不怕了:老公兒子吼她不怕,抬她進去殺豬一樣大叫,說河邊有條大赤練蛇專門晚上出來,不怕;半夜三更地盯著河對面墳堆上的藍色的鬼火(磷火),不怕;她不吃不喝不眠也不累。家人認定她沾染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叫來真假道士和尚巫婆,念經唱符捉鬼都搞過了,她還是原樣,白天睡覺也睡不安穩(wěn),一兩個小時就起來。晚上坐在門外,一分鐘都不合眼。第五天的時候,大女兒第一個發(fā)現(xiàn)她眼睛睜著,但眼珠不會動了。

        難道我應該相信她真的睡在床上,也能看到有人半夜三更在偷她的花?而且,和錢相比,她似乎更在乎誰偷了她的花,盡管根本沒人偷她的花。

        像這樣的病,一般都有起因??伤麄兗胰苏f,沒有起因,很突然。如果真有起因的話,他們說,那一定是前一年被偷了錢之后就刺激到了她。他們一直強調錢被偷了,但是我根本無法將這兩者聯(lián)系起來,而且,據(jù)說種花是錢被偷了半年之后才開始的。被偷了錢之后的半年,陳小米雖然一直不大高興,但并沒有讓人覺得不正常。半年之后,她不知道為什么開始種花了,她選擇了在河對面一塊菜地的邊上,那塊地方是荒地,因為靠近三個孤墳。她將孤墳周邊種滿了各色花兒,春夏秋冬都有,的確很好看。那段時間,她的心情非常好,每天忙菜地忙花,沒事就站在家門口看著對面的花地,面帶微笑。不知道為什么,大約半年之后,當她的花長得越來越姹紫嫣紅的時候,她突然說有人要偷她的花。但是,這兩者之間完全沒有任何聯(lián)系,而且,這兩件事情相差差不多一年。一個人錢被偷了。半年之后,她開始種花。又過了半年,有一天,她瘋了。這是三句話,沒有任何的關聯(lián),如果有關聯(lián),應該是錢被偷了發(fā)瘋了。所以,我們科室每次開會討論陳小米病例的時候,就是覺得少了點什么。

        我特別想從陳小豆的嘴里掏出來點什么。可目前來看,依然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她告訴我她大姐小時候笨,長大了節(jié)儉,可這跟種花有什么關系呢?但的確跟偷錢有點關系。也就是說,他們逐漸認定她的發(fā)病是因為被偷了錢,盡管這之間相隔一年多。可是,她一直擔心的是有人偷她花,而不是偷她錢。

        和花有關的惟一線索就是她所有的衣服都是花的,還有補丁花床單,還有藏著不用的花床單,說明她喜歡花。那如此喜歡花的一個人,過去了的66年為什么她沒種過花?

        慢慢來!

        5

        過了兩天,事情終于有了進展,因為善于言辭的陳小豆,在我的要求下,詳盡地敘述了陳小米丟錢的經過。

        好吧,我認為還是以陳小豆的口吻來說這件事情比較好。

        那天一大早,我接到了大姐親自打來的電話。說是親自,因為她從不打電話,有啥事都讓姐夫在單位打或者讓我哥打,他們家也沒電話。這一次,她自己跑到我哥家,居然不知道怎么撥通了我家的電話。我接起電話,先叫哥。沒聲音,我又叫了一聲,有些窸窸窣窣的雜音。我那個緊張啊,你說一大早肯定有事才打電話,打了又沒聲音,肯定出事了嘛。我大聲地叫,哥,你怎么啦?說話呀,說話。終于我大姐開口了,喂,喂,是我呀,是我。我一聽更著急了,什么時候大姐打過電話?一定是有什么緊急的事情。我壓制住緊張的心情說,大姐呀,啥事,你慢慢說。那邊又沒聲音了,我那個著急呀,兄弟姊妹年紀都大了,誰有個三長兩短都有可能,是誰呢?是誰呢?大姐,你說話你說話呀。然后,我聽到我大姐壓低了嗓門在電話里的哭腔,小妹,我的錢被人偷走了,全偷走了。媽呀,我一顆心才算放下,她能有多少錢呢?可是,特地打電話來,還是去一趟比較好。所以,我就告訴我大姐中午到那兒吃飯。我出門的時候,我老伴還說,你要不帶點錢去補貼補貼?雖然估計也沒被偷多少,他們掙錢難,看得重,你給她一點她心里會好過得多。于是我拿了十張放包里備用。

        我到大姐家的時候,大姐家的大門敞開著,但堂屋里沒人,整個家里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跑臥室看,她不在床上,然后又跑廚房,冷鍋冰灶的,平時若是知道我中午來吃飯,已經是滿屋子的草雞湯香味了。我叫了一聲大姐,沒聲音。我又大聲叫了一聲。聽到了微弱的應答,順著聲音我找到了坐在灶門口的大姐。她可能本來想燒飯的,但后來忘記了。她蓬頭垢面,頭發(fā)上還沾著兩根稻草,眼窩深深地凹陷著像瞎子一樣。我趕緊將她扶到床上,問她被偷了多少錢。她說一萬四千八。把我也嚇著了,我本來以為也就最多一兩千了,她能有多少錢呢?啥時候發(fā)現(xiàn)的?昨天下午發(fā)現(xiàn)了。你咋不報警呢?我問。她連忙一把捂住我的嘴,不能報警,你姐夫和孩子們都不知道我有這錢,一點點地摳,存多少年了。說著她眼淚下來了。那也沒事,要報警,你存幾個私房錢他們也不會不理解,最后還不是都用在家里?我大姐擤了擤鼻子,說,上個星期阿蘭(她媳婦)來要錢,我說沒有,還真不如給了她就好了。我說孩子們也能理解,父母幾個養(yǎng)老的錢總不能都貼給他們。我大姐說,報警要是警察找不到小偷,最后一家人還都恨我。我這下也有點猶豫了,如果她堅持報警最后又沒破案,影響家庭關系,那就更不好了。錢比我想象的多,所以我沒有了安慰她的心情了,埋怨起了她出門從不關門。我大姐說,我尋思著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們這里也沒啥生人。我問,那就是說基本上是熟人偷的?我大姐點點頭,她似乎知道是誰。我想,既然有嫌疑人,還是應該報警,找到的幾率就大,一萬四千八對農村人來說不是小錢了,一定要報警。我就這樣先斬后奏地報警了。我大姐知道報警后,非常生氣,她從來沒對我那么生氣過,不斷地重復說不該告訴我的。晚上我姐夫回來的時候,我告訴他我上次存大姐這里準備交訂金買房的錢給人偷了。我姐夫大罵我大姐,這么多錢沒給他保管,被偷了怎么還給小妹?我連忙說,我已經報警了,萬一找到更好,找不到也不能怪大姐,就當花錢消災吧,該倒霉怎么辦呢?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彌補大姐對我的信任。就是這樣,一直到現(xiàn)在,他們都以為這錢是我的。而且,錢最終的確跟我大姐說的那樣,沒找回來。所以更不能說是她的了。你說這公安局的也是吃干飯的,來兩個人,動靜倒是整出很大,把我大姐家翻箱倒柜地都翻遍了,說要弄清楚錢在哪里被偷,是否還有其他東西被偷。弄不清楚他們干啥,最后也沒找出那個挨千刀的賊來。

        如果不是陳小豆無意中說出了公安局翻箱倒柜地翻出了陳小米的私藏物品,我也以為陳小米不愿意報案其實僅僅是因為私房錢不好交代。

        但是陳小豆說,公安局翻箱倒柜地翻出了我大姐兩三個箱子,里面都是我大姐壓箱子的東西。我大姐一開始捂著不讓他們翻,公安局那倆人說她這樣是影響公務。我姐夫就死命地把我大姐拉開了。本來他們只是要看一看藏錢的那個箱子,后來因為我大姐太緊張了,他們就打開了其他所有的箱子。里面都是我大姐自己的東西,但是,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奇怪,這些東西哪里像是我大姐的,連她女兒都不會買那樣的東西。

        6

        陳小豆說得沒錯,從陳小米的箱子里翻出來的東西看起來跟陳小米一點關系也沒有,陳小米面對大家的驚訝,結結巴巴地說,有的是她趕集的時候看著好看買的,很便宜的。有的是婷婷以前拜年的時候送的。婷婷是陳小米城里的干女兒,本來跟陳小米也沒啥關系,但婷婷自小體弱多病,算命的說要找個干媽,說得很詳細,屬什么、什么時候生、住在哪個方向、自身有幾個子女,這些條件好像就是專門為陳小米量身定做的。所以,陳小米有了個城里的干女兒。大家聽說是婷婷送的,想起婷婷家境優(yōu)厚,那幾年每次逢年過節(jié)開著車來探望干媽干爹,后備箱里的確都是東西。但大家并不記得她曾經送過這些東西,因為婷婷五年前死于乳腺癌,時間有點長了,也許大家記不得了。

        陳小米的箱子里有什么呢?陳小豆回憶了一下,八九不離十地報了些當時驚到她的東西:一雙下輩子陳小米也不會穿的細高跟鞋,一條布滿金色花朵的真絲圍巾(立即就被她兒媳婦拿走了),兩床比陳小豆看到的更花哨的嶄新的床套(兩個女兒一人一套),四套帶蕾絲的不同顏色的女性內衣(兒媳女兒分了),一套仿青花高檔骨瓷餐具(后來也被媳婦拿走了),四張印著五年前日期的嶄新的年畫,還有裝了一個口袋的南京雨花石。最令陳小豆不解的是,箱子最底下還有兩本書,拿出來翻翻,原來是兩本畫冊,大都畫的是花草。這兩本畫冊也被兒媳婦當場就拿走了,她說,我媽也是,婷婷給你這個肯定是給小孩子的嘛,你放在箱子里干嗎呢?大家都在分東西,誰也沒注意到陳小米當時臉色發(fā)白,后來說頭昏,就去里面的客房躺下了。

        陳小米的確有個喜歡畫畫的孫子。陳小豆說陳小米非常喜歡那孩子,人前人后地夸,還拿出孩子的素描給村里人看,被她媳婦呵斥過好幾回,別誰都拿著看,他們懂什么?紙都弄臟了不是?

        好了,現(xiàn)在我可以肯定了,實際上陳小米不愿意報警不僅僅是私房錢的問題,陳小米擔心的可能是陳小豆說跟她沒關系的那些東西。那些東西這么多年來除了陳小米,幾乎沒有一個人知道或者看到過。勤儉到連剩酒都倒進空瓶的陳小米,為什么會花錢買這些無用的東西呢?陳小米一定不想讓人看到或者知道,這些東西對陳小米到底有什么意義呢?那些東西真是婷婷送給她的嗎?她是為了思念干女兒?如果是這樣,她沒必要藏得這么深。而且陳小豆說,婷婷雖然是她的干女兒,但以前不認識,這種干親大都是為了某個目的,跟感情沒多大關系。婷婷除了按時節(jié)來給干娘送禮,其他時候也不來,根本談不上感情。那么,這些東西和她后來種花以及發(fā)病有關系嗎?

        我對陳小豆說,這些東西應該是陳小米自己買的。陳小豆承認,有些東西的確是陳小米自己買的,比如那套青花骨瓷餐具。

        那套餐具是陳小米來南京玩,陳小豆的女兒陪大姨逛街的時候陳小米堅持要買的。陳小豆的女兒當時就很奇怪,大姨買這么精致的東西干嗎?還這么貴,那一套餐具六百多塊錢。陳小米說好看,看了很久,摸了很久,摸得營業(yè)員老往她這邊翻白眼,擔心這個老婦女一不小心摸壞了。最后,營業(yè)員也沒想到她買下了這套青花骨瓷餐具。十年前六百多比現(xiàn)在要值錢。陳小豆的女兒告訴過陳小豆,但陳小豆沒有在意,她估計是那個精明的姐夫讓陳小米買來送人的。后來果然陳小米從未用過那套餐具,他們家用的永遠是粗瓷的飯碗,那種農村家家戶戶都有的,碗底刻著名字以區(qū)分物主的。后來當陳小豆看到這套餐具的時候,總覺得她似乎見過。實際上她沒見過,她只是聽說過。陳小豆的女兒再次見到這套餐具驚呼,大姨神經病啊,買那么好的東西放箱子里不用。沒想到不幸言中。還有,那些雨花石也是陳小豆的女兒帶她逛夫子廟的時候,她精挑細選的,因為便宜,當然大部分都不是真的,但色彩繽紛,陳小米喜歡。那天,陳小豆的女兒對大姨買雨花石也感到奇怪,說,走啦,大姨,我?guī)愠孕〕匀?,你們那石頭多著呢。陳小米就是不肯移動。說,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石頭怎能長這么好看?陳小豆的女兒當時捂著嘴想笑,心里想,我大姨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看啥都好看。

        7

        那么,陳小米有收藏癖?有可能。只是,對一個沒什么文化的農村婦女來說,收藏這個詞顯得多么古怪。即便是收藏,通常意義上她們也只會收藏一些有用的東西,起碼是以后可能有用的,比如餐具,她們的確會收藏,那種很喜慶的碗碟,為的是過年過節(jié)拿出來用一兩次,然后洗干凈了再放回去。她們會收藏家里的草雞蛋,然后用竹籃鋪上厚厚的草拿到菜市場去賣一些錢。她們還會收藏一些零碎的毛線,然后到一定數(shù)量的時候忙里偷閑地織一雙手套或者一條圍巾。這都是正常的,陳小米也是這樣的。陳小豆說陳小米常常將草雞蛋積攢起來,送給城里的陳小豆和另外一個兄弟;陳小米也收藏各色毛線織手套給孫子。不同的是,陳小米買了一套青花骨瓷餐具,然后收藏起來五年沒拿出來用一次。她打算什么時候拿出來呢?也許壓根她就沒打算拿出來用?那她到底干嗎要買呢?那得要積攢多少剩酒才能省下的錢?當然,她也沒打算套上那雙細高跟涼鞋,更沒打算穿蕾絲胸罩。陳小米長這么大沒穿過胸罩,都是汗衫背心襯里。那印花真絲圍巾她也許倒可以用的,但顯然她也不準備圍。那些東西不像她的,但的確是她的,雖然最終都不是她的。更奇怪的是雨花石和年畫以及畫冊,年畫可能跟她有點關系,但畫冊跟她完全沒有關系。也許真是婷婷送給孩子們的,但她干嗎不給他們?她那么喜歡她孫子,也知道孩子畫兒好。可能是忘記了?但按常理來說,不應該忘記的,或者說農村大娘陳小米根本就不會將兩本畫冊放到箱子里藏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陳小米的確有些不甘心自己的日常和一直以來的生活。她收藏的這些東西都是她用不著的,但是她想要的。她的確想過自己穿著蕾絲胸罩和高跟鞋的樣子嗎?她為什么不能想呢?那么,雨花石呢?骨瓷青花餐具呢?僅僅是因為她想要擁有這些東西?對一個正常的農村婦女來說,這的確是不正常的,因為正常的農村婦女的審美是有用,也就是首先必須是有用的,然后她們才會感覺到好看。這其實也是大部分人的審美趨向。而陳小米省吃儉用,只為收藏完全沒用的東西,起碼對她來說是這樣的,而且即便有用她也不拿出來用。比如,她從未用過那套餐具。這些東西對陳小米到底有多重要?和一年后的發(fā)病真的有關系嗎?

        反正她家離南京也不是太遠,70公里而已,所以,我決定去一趟陳小米的家。

        8

        那條通往陳小米家的路,一邊是大河,陳小豆說這是條運輸河,四通八達的;一邊是農田、農田里三三兩兩的墳墓以及通往其他村子的小路,還有一些兩層樓的民居。

        陳小米的村莊要經過一條小河,但這條小河并不清澈,渾濁的河水好像已經流不動了。過了河堤,便是陳小米的村子。陳小豆說從前梅雨時節(jié),有時候河堤是被淹沒的,那時候河水非常清澈,能看見水底的魚蝦和水草,這河里的水是用來淘米洗菜和飲用的?,F(xiàn)在家家通了自來水,反正也不飲用了,似乎大家也不大在乎它什么時候開始變質了。陳小豆說近十來年農村污染太厲害了,要不然她還真打算回來養(yǎng)老。

        陳小米現(xiàn)在還在這條河里洗菜洗衣服嗎?我問陳小豆,因為她似乎說起過陳小米不用洗衣機,自己在河里洗衣服。

        陳小豆說,不是。這條河現(xiàn)在干不了什么了,農村人也怕死的。前幾年外地人來這里開了個造紙廠,就在這條河的上游,后來漸漸地這條河就沒用了。陳小豆說陳小米在村子里面另外一條小河里洗衣服。

        陳小豆還告訴我,因為每當刮南風的時候,整個村子里都有刺鼻的味道,所以,后來村民聯(lián)名寫信,趕走了造紙廠,現(xiàn)在空氣里沒有味道了,但河水沒辦法再回到從前了。

        我說,你們這個村的村民還行,還知道聯(lián)名寫信趕走造紙廠。

        陳小豆說,是我姐夫帶頭的,就是陳小米的男人。他是個人精。那時候,每家基本上都有人在造紙廠工作,大家都還不大愿意,覺得造紙廠增加了他們的收入。我姐夫花了一年的工夫,一家一家地說服,拿那些得了癌癥死掉的村民做例子,告訴他們造紙廠破壞了村里的風水。

        你們村得癌癥的人多?

        原來沒有,后來就是造紙廠之后兩三年,肺癌食道癌最多,死了好幾個了。我們村小,旁邊幾個村子也是一樣,村子越大死的人越多。以前都是老人死,現(xiàn)在說不準,四五十歲說走就走了。

        從死水河這邊看起來,河對面一排排的小樓就是典型的江南農村,看起來真是不錯。我們沿著那條河堤進了陳小米的村子,向右不遠就是陳小米的家。陳小米的家不是樓房,是三間青磚瓦房,江南農村上世紀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種。

        在這幢青磚瓦房的右側,一株一人半高的臘梅樹正在怒放,遠遠地就能聞到甜甜的花香。陳小豆說臘梅是陳小米四五年前買來種的,這一株樹當時就花了不少錢,陳小米沒告訴家人,也只有陳小豆知道。陳小豆當時還不大相信大姐會花巨款來買一株臘梅樹,不過當年臘梅開花了,之后每年都開得非常好,陳小豆覺得還是值得的。

        迎接我們的是陳小米的女兒,在陳小米病危期間和我聊過天的那個。

        這是一個相當簡樸的家,中間是客廳,就放了一張吃飯的八仙桌和四條條凳。東面被隔成兩個空間:前面廚房后面?zhèn)}庫,后面除了雜物能放一張小床;西面的房間是陳小米的臥室和廁所,這里是她個人的地盤,據(jù)說陳小米的男人大都住在兒子的批發(fā)店里看店。陳小米的床上鋪著的依舊是打著花補丁的被子。床是一張中式床,漆已經剝落。就在這張床的下面,現(xiàn)在依舊能看到陳小米的三個大箱子。我問陳小豆能不能打開陳小米放寶貝的箱子。陳小豆叫來了陳小米的女兒,她女兒毫不猶豫地將箱子從床底下拖出來,說,現(xiàn)在里面什么也沒有了。果然什么也沒有了。

        雨花石和年畫呢?

        孩子們拿出去玩了,那些東西有什么用?也就是孩子們喜歡。

        這幢屋子的對面是一個搭建的小屋,陳小豆說是雞舍羊圈。小屋的邊上是一片種著家常菜的菜地,用網圈起來,菜地上有些青菜。緊挨著陳小米家后面是一幢兩層樓的人家。陳小豆說原來是陳小米兒子的房子,后來他們去城里買房子了,這樓房便賣給了人家。

        是賣給你們村里的人嗎?

        陳小豆說不是,是外村的,那家男人在縣城里打工,女人在家沒事,常常會找陳小米聊天。陳小豆壓低嗓門說,實際上陳小米就是懷疑她偷了錢,但沒有任何證據(jù)。

        我再次來到陳小米的臥室,透過臥室后面的窗戶,看到那家的院門是緊閉的。的確,陳小米的臥室后面的小窗戶正對著后面的陽臺,但小窗戶上掛著厚實的深藍色窗簾。陳小豆說,以前是沒有窗簾的,陳小米錢被偷了之后才掛了窗簾。陳小米的女兒插嘴說,陳小米自從被偷了錢之后,窗簾就一直沒拉開過,她不在家才打開透氣的。這樣說來,陳小米的確在心里種下了疑慮。

        實際上如果往深處想想,錢已經被偷了,陳小米掛上了厚厚的窗簾,顯然和錢沒有多大關系了。

        陳小米的房間里還有個舊的大衣柜,鑲著一面能看到全身的鏡子,透過半透明的蚊帳,正對著陳小米滿床的花補丁。我在蚊帳這邊對著鏡子,感覺鏡子里面的花被子影影綽綽,比外面的好看,但也有點古怪。

        快到中午的時候,陳小豆說她大哥家已經準備好了午飯,讓我去吃。我說還早著呢,再說,我就是來看看,怎么能麻煩你大哥。陳小豆說,農村人都這樣,實誠,你是客人來了就得準備午飯,再說你還是我姐的醫(yī)生呢。他們吃午飯早,我大嫂特地殺了個土老母雞煨湯,走,走,我們先去吃吧,吃完再看。要不,他們還得催。

        就這樣,我來到了陳小米和陳小豆的大哥家。大哥家就在西邊,隔著兩家的小樓。大哥已經七十多歲,矮矮的很壯實,說自己要不在種地,要不在工地打工,停不下來。大嫂也快七十了,風吹雨打的臉,黑黝黝看不出多少皺紋。兩個人不大言語,滿臉笑容地招呼我吃這個吃那個,給我另用碗舀了一碗老母雞湯,里面有兩個雞大腿一個雞胗一個雞心,雞身上的好東西全在這碗雞湯里。我一邊吃喝一邊聽大哥說陳小米的情況,其實說來說去就兩句話可以概括,平時啥毛病沒有,眼見著也半截入土了,怎么說瘋就瘋了?沒道理呀!還是真的惹了啥惡鬼了?他們強調陳小米平時正常得很,田里家里一把好手,做事是慢了點,但也沒耽擱什么。我覺得還是不對,請大哥和陳小豆想想,陳小米從小到大,真的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嗎?比如,她除了學習比別人笨,就沒什么比較突出的地方嗎?

        大哥說,陳小米小時候學習不好,但也不是很笨。他記得她小時候還用河邊的黑泥巴做過一個茶壺,那茶壺做得跟我爹用的一模一樣。她自己偷偷做,做好了放碼頭草叢里陰干,主要也是怕爹罵她。偏偏不巧,我爹去河邊拎水,腳一滑,踩到了她的壺,踩成了三四瓣。我爹拿著碎的壺回來問誰捏的?沒人回答。我看小米的緊張樣子就知道可能她知道,但我爹常常罵她,所以我就說,是我捏著玩的。我爹說你放哪兒不好,放草叢里?后來把碎片給了我,也沒說啥。我把那四個碎片拼在一起,就是一把完整的茶壺。我問是不是她捏的?她看著碎了的茶壺,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就是不回答我。我當時還想,小米的手還挺巧的嘛,不過后來沒見她做過什么。

        我想起了那套骨瓷餐具。

        這時候進來一個看起來六十多歲的男人,陳小豆叫他姐夫,然后介紹說我是她大姐的管床朱醫(yī)生。這個男人握著我的手千恩萬謝,但是依然沒有能掩飾住臉上憂慮的表情。陳小豆說他姐夫精明能干,不但將自己從農民變成了供銷社主任,也帶領全村人趕走了造紙廠。如此精明能干的人怎么娶了貌不驚人言不壓眾的陳小米呢?

        我說我想和他單獨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話,也是為了陳小米的病,希望他認真地回答我的幾個問題。

        大哥和大嫂搬了兩張凳子和一個茶幾放到了門口,然后泡了兩杯茶,說你們慢慢聊。

        大門朝南,中午的陽光非常好,門前有條大河,只可惜現(xiàn)在是一泓死水。

        我先說,你們這條河真是可惜了,聽她妹說原來水可清了。

        他說,是呀,外地來的一幫畜生,專家說這水都能影響我們地下的水,現(xiàn)在井水都沒人吃,只敢用來洗洗東西。

        陳小豆說你帶頭趕走了他們?

        還有人恨我破了他們的財源呢,我們鄉(xiāng)下人見識淺。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幾個私人問題,和陳小米有關的。我說。

        不介意,哪會介意?朱醫(yī)生你問吧。

        你能說說陳小米的性格嗎?別人看到的可能都是外面,一般夫妻才真正了解。

        他想了想說,她犟,她真想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她想做過什么事?

        他想了想說,其實她這一生呢真想做的事情也不多,我也不應該不讓她去做。但有的時候呢,你不理解她為什么要去做這種事情。

        比如呢?

        比如那陣子還很年輕,剛生了老二沒幾個月,夏天末尾了,我們那個鎮(zhèn)上呢來了個唱戲的班子,唱了三天戲,她看了兩天,第三天我說別看了,她要去看,我不讓她去看,我想我還治不了你個娘們?就是不許去。那天我沒去地里,守著她不讓她去看戲。第二天,她不見了,白天沒人也罷了,晚上也沒見回來。孩子才幾個月大,晚上還要吃奶,她說不見就不見了。第三天還是沒回來,我嚇壞了,不會尋了短見吧?第四天全家人到處找她,不見。她是第五天晚上回來的,沒事人一樣回來了。回來就好,我也不敢對她發(fā)火了,我問她,你去哪兒了?她正眼也不瞧我,一邊抱孩子喂奶一邊說,看戲去了。原來她跟著那個戲班子跑了三個村。我怕她再走了不回來了,所以強忍著沒一巴掌扇過去。

        三四天她住哪里?我好奇地問。

        我也問她來著,她說隨便住,戲臺下面,橋洞里面,老電影院。那時候壞人不像現(xiàn)在這么多,再說是夏末,說得過去的。

        我笑笑說,看不出來,是夠犟的。

        他說,這不去年也是,弄丟了她妹子的一萬大幾千的錢,一聲不吭,好像人家還欠她的錢,因為她不同意報警她妹子報警了。錢是人家的,你把人家的錢弄丟了還不肯報警,你說她犟的哪門子?好在她妹理解她。但是我臉上過不去呀,怎么著我總覺得欠了人家的。

        我說她們姊妹關系親,沒啥,你也別放心上。我想再問一下,當初你們結婚是媒人介紹的嗎?

        他說,是,媒人來說親,但我們同一個村子的,也都認識,沒怎么講話。

        當時覺得她怎么樣?

        我知道她挺顧家的,她家弟兄姊妹多,她是大姐,挺照顧弟妹的。也聽說她在最沒東西吃的辰光,要把自己吃的給小豆的事情。一個女人顧家、顧家里人就不會錯。再說,她除了個子不高,長得挺飽滿實在的,兩條粗粗的長辮子,粗粗的眉毛,很精神。反正,我那時候也沒啥不滿意的。

        那后來呢?

        滿意,這么多年下來。她的確是個好女人,能吃苦,勤儉。咱農村人找媳婦不就圖個賢惠善良。也有那種好吃懶做的,男人苦一輩子也不落好。只是不曾想,這么老了卻……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后說,朱醫(yī)生,我不能再陪你說話了,我,我家還有點事情。

        我點點頭,他家就在邊上,我沒有立即問他什么事情,看起來他似乎也不大好開口。

        他站起來叫了大哥,兩個人朝他家方向走了。大嫂和小豆跑過來陪我,她們的表情有點尷尬。我說,沒關系,如果跟小米沒關系就別說了,我們在這邊聊聊。

        大嫂搓著手,為難地看著小豆。小豆想了一想,說,他們請來捉鬼的人來了,馬上要關門捉鬼了。

        這大白天的捉鬼?我驚訝了。

        嗯嗯,說是家常鬼,白天在家沒動靜,但一直在家。

        聽她女兒說之前不是捉過了嗎?

        小豆說,是呀,說不是一兩次能捉干凈的,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說捉干凈了小米回來才不會復發(fā)。我不知道今天捉鬼,要不也不帶你今天來。你看,這,朱醫(yī)生,你別笑話,農村人相信這個,就算讓他們心理安穩(wěn)一下吧。

        我問她們前幾次捉鬼有什么變化嗎?

        小豆說,捉鬼捉了兩天,我大姐醒了。所以他們覺得有用。第二次是上個星期,他們按照捉鬼的說法,說我姐惹了啥花精,將我姐種的那片花地鋤掉了。

        這個時候,我才想起來,我主要的目的其實是來看那片花地的,因為沒有看到,所以就沒想起來。

        花地在哪里?我大聲地問。

        小豆被我的表情嚇住了,她連忙指著河的對面??蓪γ娉巳膫€墳包,啥也沒有。

        右邊,朱醫(yī)生,就那一邊荒地,我?guī)闳タ纯础?/p>

        我跟著小豆到了死水的對岸,什么也沒有。他們鋤得如此干凈,好像從來沒有種過花。小豆說,這一片,原來全是小米種的花。

        我可以想象的,這里曾經一大片美麗的花,陳小米種了它們,給它們施肥除蟲,它們一定長得非常茂盛,茂盛到陳小米擔心了。因為根據(jù)陳小米的經驗,凡是屬于她的那些美好的最終都將消失。而陳小米,實際上愛美如狂,所以,陳小米要守著這片花地。我喃喃地說,陳小米回來怎么辦呢?

        小豆說,小米如果好了也不會咋的吧?她以前好的時候也沒見她種過這么多花?,F(xiàn)在想起來,她種花的那陣子可能就病了。說不定還真是花里有啥不干凈的東西。

        我抬起身子,望著對岸。陽光依舊燦爛,無遮無擋地照著對面小村的每一家門前。但是,同時,一場捉鬼的把戲正在黑暗中上演。即便聰明如陳小豆和她的姐夫,依然認為鬼比人更加正常。

        我對陳小豆說,走吧,我們回醫(yī)院!

        9

        本來我對治愈陳小米已經有了一定的信心了,但是,此刻我心里七上八下,陳小米的花地果然如她所預料的那樣,沒了!本來花地消失只是陳小米的幻覺,這種幻覺其實是一時的,是刺激達到一定程度之后的強迫性幻想。提供合適的環(huán)境,及時治療引導之后可以恢復,尤其是這種老年病發(fā)者,他們的腦子已經沒有年輕人那么靈活多變??墒?,如果陳小米回來看不到花地,一定會重新回到從前的幻覺中去,因為,她的幻覺已經成為事實,那就是提醒她,她沒有幻覺,她的確看到了聽到了。之后會鼓勵她更加頻繁地幻覺,并且對她幻覺深信不疑,那就很難治療了。

        我跟陳小豆說了我的擔憂,然后說,如果你們希望你大姐復原,必須將那一片花地重新恢復。并且,幫助她種花。

        陳小豆有點為難,她說,我回去跟他們商量一下,這事兒怕有點難。倒不是找不到花,我們村有個人在外地種花木供城里的小區(qū)綠化,據(jù)說那花全給他拿走了。但是,得我姐夫他們想通了。

        我想了想說,你就跟你姐夫說,以前的花里有不干凈的東西已經鋤掉了,新花是新的,不會有。你一定要說服他恢復陳小米的花地,在陳小米回來之前。這樣,她回來看到她的花好好的,以后一定就不會再犯病了。

        我相信最終他們會恢復那一片花地,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感覺總是不那么心安。

        關于陳小米出走的那一段,我本來沒想問陳小豆,她姐夫說得還是比較清楚的。但是,兩個小時的公交車程有點長,我便問陳小豆記得那件事嗎?

        陳小豆明顯有點驚訝,她不相信地問,是我姐夫告訴你的?我說是,你姐夫說你大姐有時候很犟說起來的。陳小豆問,我姐夫怎么說的?

        就這樣,我從陳小豆這里又聽到了另外一個版本的陳小米出走。

        陳小米的確消失了五天,那五天娘家婆家都翻了天。先是婆家到娘家要人,以為陳小米生氣回了娘家,那時候陳小豆還沒出嫁,記得很清楚。然后,娘家跟婆家要人,好好的姑娘在你家說沒就沒了,一定是被打尋了短見了。婆家賭咒發(fā)誓說真沒打架,就是沒讓她去看戲,第二天就沒人了。娘家婆家派人到處找,就是找不到。第五天的時候陳小米自己回來了,后來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陳小米跟著戲班子看戲去了。本來回來就沒事了,不久,不知道從哪里傳出了陳小米其實是看上了戲班里演花旦的那個男的,她是想跟那個男人跑的,后來人家沒帶她走。還有人說別村的人還看到他們倆半夜三更在戲臺下面做好事。

        陳小豆說,你說我姐那樣木訥的女人,怎么會做這種事情?她自己還有倆孩子,這怎么可能?鄉(xiāng)下人,喜歡嚼舌頭。不過這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事情過去了之后我們再也沒提過。我真沒想到我姐夫會告訴你這件事情。

        實際上我不該驚訝,但是我的確被驚到了,剎那間昏昏欲睡的腦子清醒了過來,并且,我在心里想,這件事情并不那么像是嚼舌頭。因為,此刻,我相信陳小米是做得出來的。

        你姐喜歡看戲嗎?我問陳小豆。

        喜歡,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都喜歡看戲。我們那時候也沒啥可看的,就戲班子啥的一年演個兩三回。有時候放個露天電影,也是幾個村子的人都一起看。

        后來那個戲班子去過你們鎮(zhèn)嗎?

        不記得了,誰記得呢?又不是一個戲班子,我們公社也有個戲班子,一年排個兩三出戲到處演,我們縣有八九個公社的。

        那個戲班子也是你們縣的?

        陳小豆想了想說,好像不是。如果是的話,一個縣的應該知道那個花旦是誰,但沒聽人說過。那個劇團我記得是唱錫劇的,應該是靠近無錫那邊的。

        現(xiàn)在你大姐還喜歡聽戲嗎?

        陳小豆愣了一下說,還真沒見她聽過。

        你喜歡嗎?

        我喜歡,我一直喜歡的。我老伴也喜歡,我們家以前有很多越劇京劇錫劇的錄音帶,我還能唱《梁?!贰都t樓夢》里的片段呢。陳小豆說起來有點驕傲。

        陳小米會唱嗎?

        不會。她不會唱的,我根本就沒聽她唱過任何歌曲或者戲。

        我恍惚看到年輕的陳小米一個人坐在戲臺下面,她在等一出戲,但是沒有上演,演戲的人走了。陳小米聽著戲臺上余音裊裊,其實是風過來過去。

        后來,陳小米回來了。

        10

        回到醫(yī)院第一件事情,我去病房看了陳小米。她看起來已經完全正常了,她問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她說家里還有雞鴨和羊等她;而且,田里的麥子可能要打農藥了。她沒有提到花地,她顯然是有意不提。

        我說快了,明天停藥,再觀察三四天就可以了。

        第二天,我買了一本大開本的白紙圖畫本,買了一套畫筆送給陳小米。陳小米迷茫地看著我,好像她真的不知道這是什么。

        我說,陳小米,你記得你種的那些花嗎?

        她看著我,看了一會兒,點點頭。

        你畫得出來嗎?那些花的樣子?

        朱醫(yī)生,我,我不會畫,不會畫,我孫子會畫的。她說。

        我說,不會畫沒關系,畫不好也沒關系,你想怎么畫就怎么畫,不一定要畫得好。這是我們治療方案里的一種,其他人有的也讓他們畫以前見過的東西,大家都畫得不好。

        陳小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說,你可以慢慢畫,后天給我就行了。畫一幅也可以,畫多點更好。

        第二天,陳小米很不好意思地交還給我畫本,我打開看到里面有三幅畫:黃菊花、綠玫瑰,最后一幅是各種各樣的顏色,看不出什么花,拿遠處看,是她那一片花叢。她一再強調說她真畫不好,要不讓她孫子來代她畫。

        我拿著這三幅畫,找到和我們醫(yī)院有合作關系的本市一位著名畫家。

        出院的那天,我送了一疊繪畫本和各種畫筆給陳小米。我跟陳小豆以及她的女兒交代,一定要讓她畫下去,她是會畫畫的,不是說她畫得怎么樣,也別指望她畫得怎么樣,但是,這個就當是她的藥,你們千萬別停!

        11

        一周之后,我們去她家回訪的時候,陳小米和她孫子在一起畫畫,她精神很不錯,我注意到了,死水河對面那片花地雖然此刻并不姹紫嫣紅,但能看出來待機而發(fā)的生機,非常漂亮,梅花居然還沒有謝。

        我能準確地分辨出她的畫,那些死去的,此刻它們都復活在她的畫紙上,以扭曲的姿態(tài),色彩依然艷麗!這是那位畫家說的,他一眼就看出來了,畫的作者身在泥土里打滾,但想有一雙翅膀飛翔。他甚至說,如果她接受過基本的訓練之后,畫作還能保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那么她的畫作將會成為藝術品,只是畫家沒想到是位近七十歲的農村婦女。陳小米有夢想,一直都有。一個快要七十歲的農村女人有夢想?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

        一個月之后我們去回訪,陳小米不在家,我們等了一會兒,提著一籃子毛豆的陳小米從地里回來了,她看起來很正常。我們問她要最近的畫兒,她說,我這么大年紀了,不畫了,畫不好讓人笑話。我那啥畫筆本子都給我孫子了,他畫,我看著也開心的。

        我心里莫名地一緊,但是,陳小米氣色很不錯,精神也很好。她拾了一塑料口袋草雞蛋要送給我,很大聲地笑。我看著她看了一會兒,覺得可能的確已經全好了。藥也有停的時候。再說,對面那花地這么生機盎然。

        半年之后,我們再一次去回訪,陳小米還是不在家,她女兒在家,客氣地讓我們坐。那時候是夏天了,農村沒空調,有點熱。這么熱的天陳小米去了哪里?她女兒有點支支吾吾,我明顯感覺就不對了,轉身到屋外去找那片花地,啥也沒有,除了五六個荒蕪的墳包。本來,此刻應該是花地最美的時候。

        你娘呢?實際上問不問都無所謂了,但是,我依然想知道陳小米到底去了哪里。

        我娘,三個月前,就走了。她女兒說,眼圈有點紅。

        為什么死了?我問。

        不是死了,她走了,我們找了她三個月了,還沒找到她,估計找不到了。

        陳小米失蹤于再次犯病。大約在回來兩個月之后,那時候她已經不畫畫了,會畫畫的孫子后來轉到縣城去上中學了。病況幾乎和從前一樣,突然懷疑有人要砍了她的花地,日夜要守著。家里又來了捉鬼的,毫不猶豫地砍掉了“藏鬼納怪”的花地,順帶連桂花樹都砍了,說陳小米金命,克木,兩下不得安生。第二天,陳小米就失蹤了,和四十年前一樣,家人到處找,以為她過些天會回來。

        陳小米這次沒回來。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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