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繼武
學者陳晉的大作《獨領風騷》,用詩一般的語言生動地解析了毛澤東各個歷史時期抒寫詩詞的心路歷程,猶如為我苦思冥想的心緒洞開了一扇窗戶,令我豁然開朗。于是有了現(xiàn)在這個標題,因為陳先生的思路正契合了我的欲念,撰寫一篇紀念長征的文章乃是我久久的一個夙愿。
陳先生寫道:
長征是什么?
在中國作家魏巍的筆下,長征是“地球的紅飄帶”。
在美國作家索爾茲伯尼筆下,長征是“前所未聞的故事”。
在艾德加·斯諾的筆下,長征是“驚心動魄的史詩”。
那么,在筆者的構(gòu)思中,長征是“詩人的皇天后土”。可否也算得上“狗尾續(xù)貂”?
在中外歷史上,率領一個政黨、一支衣衫襤褸的軍隊,在數(shù)倍于自己之敵的圍追堵截中,命系一線地在冰山峻嶺中穿行的詩人和戰(zhàn)略家,世界上是絕無僅有的。
1934年10月從江西瑞金出發(fā)以來,一路上總是山連著山,嶺接著嶺,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山更比一山險,一山更比一山雄。山,幾乎成了紅軍官兵生活的伴侶,成了紅軍官兵最密切的朋友與“最可憎的敵人”,也成了中國革命事業(yè)繞不開的一部分,成了詩人毛澤東靈感的源泉:
山,快馬加鞭未下鞍。
驚回首,離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瀾。
奔騰急,萬馬戰(zhàn)猶酣。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
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顯然,這三首以山為題的《十六字令》,并非具體地寫某一座山,這里是一種泛寫,抒發(fā)的是詩人在長征中對各種各樣山的總體感受。詩人感覺到山的高聳,于是,剽悍神速地催馬越過之后,回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座山離天只有那么一點點距離。詩人感覺到山的壯闊,在對山的平視中,山仿佛是連綿起伏的巨浪奔馬。這不正是對“蒼山如?!钡囊环N形象注釋嗎?詩人感覺到山的陡峭,陡峭不是一般的高聳,而是險峻,是尖銳,尖銳得像利劍一樣可以刺破青天。
無論是高聳、壯闊還是陡峭,都是詩人在馬背上獲得的感受。
詩中通篇未寫一個人,卻處處皆人。這不正是紅軍勇往直前的氣勢,不也是中國革命賴以支撐的擎天柱嗎!
山,在這里成了跳動的火炬,成了離弦的響箭,成了奔涌的狂瀾,也成了征服者腳下的里程碑。
一路上,毛澤東常常是“馬上低吟三五句,燈前速記六七行” 。詩人的氣質(zhì),將軍的氣派,長征的氣概,指揮若定的氣度,幾乎同時融進了作者對群山的感悟之中 。
據(jù)大致統(tǒng)計,從1934年10月開始長征,毛澤東隨紅一軍團行進,先后共翻越了20多座大山。比較有名的有婁山關、紫金山、夾金山、臘子山、岷山、昆侖山和六盤山。
穿行在諸多的崇山峻嶺之中,絕非是一次次輕松的旅行。在詩人的筆下,那些像戰(zhàn)陣,像利劍的山峰,雖然被看得不以為然,可事實上,每一個當事人在這些自然山巒的阻隔面前,決不會有任何親近可愛之感。
當紅軍借助明月或火把,在若明若暗的夜色中跋涉的時候,盤根錯節(jié)的亂石,或令人心悸的懸崖峭壁,都仿佛張著血盆大口企圖尋找機會吞噬這支奇異的隊伍,更何況還有那些前堵后追、比陡峰深谷更兇惡的敵兵。
毛澤東后來在解釋《憶秦娥·婁山關》時,曾說過這樣幾句話:“過了岷山,豁然開朗,轉(zhuǎn)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諸篇,反映了這一心情?!?這里說的“以下諸篇”,就是指《十六字令三首》《七律·長征》《念奴嬌·昆侖》《清平樂·六盤山》。這幾首全部都是寫的山。
在《毛澤東詩詞集》收入的67首作品中,以山為題與寫到山的詩詞就有30多首。他的代表作,大多是以山為題材的。因為他這段時期的詩詞作品多半是在馬背上“哼”出來的。人們稱他是“馬背詩人”,不是沒有道理的。
1935年9月上旬,中央紅軍無法說服堅持南下的張國燾左路軍,毛澤東毅然率領中央紅軍繼續(xù)北上。9月12日,中央紅軍在甘肅俄界改編為陜甘支隊,隨后突破天險臘子口,勝利翻過了岷山。
毛主席詩詞《七律·長征》
中央五位革命老人之一的吳玉章回憶說:過岷山那天,“天氣特別晴朗……我們很快登上了岷山的山頂,從山頂遠望山下的田野,牛羊成群,農(nóng)民在田間辛勤勞動,大家很愉快地像潮水般涌下山去,到了大草灘宿營地。在回、漢族人民的熱誠歡迎中,我們很快進入了村子?!?/p>
這正是毛澤東后來說的那種“豁然開朗”和“柳暗花明又一村?!?/p>
就在越過岷山的第三天,即1935年9月20日,聶榮臻在哈達鋪意外地從包燒餅的《山西日報》上看到一則消息:陜北有一支劉志丹帶領的紅軍隊伍,而且開辟了一塊不小的革命根據(jù)地。他立即命通訊員楊家華把報紙火速送到毛澤東手上。于是,毛澤東當即決定:到陜北去!長征的落腳點就這樣確定下來。
毛澤東當時的警衛(wèi)員陳昌奉在他的回憶錄中這樣寫道:“一天,我們從甘肅環(huán)縣出發(fā),走了幾十里路,剛登上一座光禿禿的小山,便遇到劉志丹同志派來給主席送信的人。主席看過信,站在山頂上,向正在休息的部隊大聲喊道:‘同志們!我們就要到達陜北蘇區(qū)了!……主席的話還沒有講完,山坡上立刻歡騰起來。同志們高興地笑著、跳著、互相摟抱著、歡呼著,有些同志甚至激動得大哭起來?!?/p>
中央紅軍的長征結(jié)束了,對毛澤東來說,最好的方式就是以詩來記述這一艱難而偉大的行路歷程。不用雕琢,不用修飾,只要把紅軍長途跋涉的腳印,把萬水千山連結(jié)起來,便組成了一首詩。雖然這首詩僅有56個字,時間跨度也僅僅一年,但其記錄的時空內(nèi)涵則有著世界歷史上最為罕見的沉重和幽遠。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
這首《七律·長征》,除描寫了“山”之外,還寫了兩條“水”——金沙江與大渡河。長征途中紅軍共飛渡過近20條江河,諳熟歷史的毛澤東選擇金沙江與大渡河入詩時,頭腦中或許正閃現(xiàn)著兩個令人難忘的名字:諸葛亮和石達開。
毛澤東率紅軍過金沙江,正好和當年諸葛亮的南征是同一季節(jié),于是便有了“金沙水拍云崖暖” 的感覺。
說起大渡河,人們自然要想到石達開。就在紅軍搶占大渡河的70年前,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十幾萬人馬,在這里全軍覆滅。因此,蔣介石的飛機向紅軍撒下了“毛澤東將成為第二個石達開” 的傳單。令毛澤東和紅軍自豪的是,石達開的歷史在這里沒有重演,卻演出了一幕幕悲壯傳奇的經(jīng)典故事。這里用“驚天地,泣鬼神” 的字眼已無法記載這一悲壯的史實,也無法盡數(shù)它的殘酷與凄慘。因為紅軍一路上,有爬不完的大山,渡不完的大河,還有似乎永遠走不到頭的沼澤草地,有永遠看不到頂?shù)难┓濉?/p>
毛澤東向世人公開介紹的第一首詩詞,就是他的《七律·長征》??梢娺@首詩在他寫的詩詞中占有何等分量。讓青山作證吧,二萬五千里的長征,是詩人毛澤東最長的一首詩。長征是一曲人類在極限中求生存,在絕境中彰顯精、氣、神的悲壯的歌!
如果說《七律·長征》是一部關于長征的史詩,那么,后來寫的《念奴嬌·昆侖》和《清平樂·六盤山》仿佛就是為這部史詩做出的永恒證言。
1935年9月,在翻越岷山的時候,毛澤東在山頂極目眺望,首先看到的雪峰是神話傳說中的昆侖山脈。
在當?shù)匕傩盏膫髡f中,昆侖山不僅是神山,還是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遭遇的火焰山,是孫悟空從鐵扇公主那里借來了芭蕉扇連扇四十九下,氣溫才驟然下降,群山峰頂漸漸飛雪,變成一片銀白世界。詩人借景生情,詩興大發(fā),一首氣勢磅礴的古體詞脫口而出: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
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
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
太平世界,環(huán)球同此涼熱。
在毛澤東的筆下,超出人世的蠻荒昆侖,儼然成了看盡人間滄桑的歷史老人。事實上,昆侖山本身就是一部凝固的歷史。
粗獷細膩的昆侖山,你造化出冬秋春夏,你飄忽著美妙疑團。你孕育了多少彩色生命,你又蕩滌了多少動物生靈!可敬又可恨的昆侖山,你的冰雪是維系中華大地、滋養(yǎng)中華民族的命脈,同時又給人民帶來多少災難禍害。千秋功罪,該如何評說你呢?
毛澤東在這首詞里獲得了超出中國革命本身的世界和平的意義,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第一次出現(xiàn)了國際性的內(nèi)容。也正是從這首詞開始,詩人走向縱論世界的詩壇。
長征,伴隨著群山合奏的韻律,繼續(xù)在連綿起伏地延續(xù)著。
1935年10月7日,毛澤東率陜甘支隊跨越甘肅和寧夏交界的六盤山,這是紅軍長征途中翻越的最后一座高山。翻過這座山,就可進入長征的終點了。
可以想象,毛澤東佇立在六盤山山頂?shù)哪且豢?,有著多么復雜的感受。于是,詩情涌動,醞釀出了一首不朽的詩篇:
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
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
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在長征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毛澤東為何要回頭去“望斷南飛雁”?
也許,他在懷念那些倒在途中的烈士;也許,他還牽掛著留在蘇區(qū)的戰(zhàn)友;也許,他期待著依然在長征途中奮力前行的另外兩支紅軍主力——紅二方面軍和紅四方面軍;也許,他在回顧這一年中被征服過的山山水水;也許,他掰著手指數(shù)念著行軍的里程。
不管是哪種假設,“望斷”二字都滲透著太厚太重的情意。同時,一種胸有成竹的勝利在望的豪情油然而生。仿佛已經(jīng)有十足擒拿兇惡敵人指日可待的信心了。那么,“蒼龍”指的是何人?毛澤東后來專門批注說:“蒼龍:蔣介石,不是日本人。因為當前全副精神要對付的是蔣介石,不是日?!?/p>
六盤山的主峰在寧夏固原縣,新中國成立后,董必武曾受寧夏有關部門委托,請毛主席親筆書寫這首詞,毛主席欣然接受。寫完后還在詞的末尾特意注明:“1961年9月應寧夏同志囑書?!?派人把手跡送給董必武時又附信說:“必武同志:遵囑寫六盤山一詞,如以為可用,請轉(zhuǎn)付寧夏同志。如不可用,可以再寫?!?表明毛澤東對那段難忘歲月的留戀。其實,兩萬五千里的山山水水,在毛澤東筆下,早已成為詩人自己生命的紀實,成了毛澤東事業(yè)的紐帶。
下了六盤山,毛澤東對身邊的同志說:“從江西算起,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十個省,下面就要進入第十一個省——陜西省了。那里是我們的根據(jù)地,就是我們的家了?!?/p>
到家了,長征結(jié)束了。如此驚心動魄的征程,總應該給世人留下點什么吧。
毛澤東以這樣的語氣來闡述長征的意義:
“長征是歷史紀錄上的第一次,長征是宣言書,長征是宣傳隊,長征是播種機。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我們這樣的長征嗎?……它散布了許多種子在十一個省內(nèi),發(fā)芽、長葉、開花、結(jié)果,將來是會有收獲的?!?/p>
這就是長征,紅軍將士靠著野菜和皮帶充饑,沼澤吞沒了他們的身軀,風雪把他們凝成了永恒。這就是長征,二萬五千里的征程。它需要沖破國民黨重兵的圍追堵截,需要跨越雪山草地的險阻,經(jīng)受饑寒傷病的折磨,需要戰(zhàn)勝黨內(nèi)分裂的危機。三軍會師的時候,全部紅軍加起來才剩下不到三萬人,還不到紅軍鼎盛時的十分之一。
在艱苦的長征路上,毛澤東的創(chuàng)作達到一個高峰。他的詩情宛如潮涌,從1934年10月至1935年底的一年多的時間里,一氣寫成七八篇之多。人們稱這是“來自長征路上和秦晉高原的絕唱” 。
而讓許多人納悶的是,從1937年至1947年在延安居住的整整10年相對穩(wěn)定的時間里,毛澤東留下了幾百萬字的文稿,卻只有一首詩作,還是悼念戰(zhàn)死沙場的國民黨軍隊抗日將領戴安瀾的五律。這不能不令人感到長征的神奇與不可思議。10年時間里,毛澤東似乎整日面對的是書桌、會議、電信、文件,要不就是講話和會見各類人士。陽光射進延安的窯洞,不時傳來戰(zhàn)士的歌聲和老鄉(xiāng)的歡聲笑語。
不見了險關、急流,不見了馬蹄、硝煙、追兵。耳邊沒有了槍聲,身旁沒有了鮮血,似乎也缺少了醞釀詩情的原動力和沖破空間的想象。遠在莫斯科的兩個兒子寫信說很想讀到爸爸新寫的詩。毛澤東回信說:“岸英要我寫詩,我一點詩興也沒有,因此寫不出來?!?/p>
作為“馬背詩人”的歲月似乎已經(jīng)過去,然而毛澤東怎么會結(jié)束他的馬背詩情呢?
事情往往是被環(huán)境逼出來的。在長征那樣的條件下,艱難困苦程度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極限和常人的想象。毛澤東和紅軍將士如果不設法突出重圍,不做冒死的一拼,等待他們的必將是滅亡。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唯一可選擇的就是活下來!于是便生發(fā)出了無限頑強的生存欲望和戰(zhàn)勝一切乃至超然物外的生存能力。于是,所有的什么艱難困苦、雪山草地、冰霜雷霆,什么頑固派的圍追堵截,一切的一切,在他們面前都變得不在話下。于是乎,紅軍將士“咬定青山不放松,任爾東南西北風” 的品格便成了前來圍堵他們的那些“豆腐兵”不可逾越的銅墻鐵壁。因此,詩人在絕境中迸發(fā)出來的創(chuàng)作激情也異乎尋常的特殊與不可思議。那種縱然貧困,也能堅守;縱然嚴寒,也能抗拒;不媚不俗,不彎不屈,昂首山野,挺身陡崖,一任霜風勁吹,雪雨狂飆,依然坦然從容,無所畏懼,一往無前的性情在詩人心中陡生。于是,便不可避免地生發(fā)出一首首激情四射的詩篇……把自我融注到描寫的對象中,將物我在情感的噴發(fā)中同化,然后借自然物之口,道出心中的欲望與感懷,這就是詩詞成功的訣竅,這就是詩詞所具有的歷史感。
其實,進駐延安,只是毛澤東向馬背歲月作了暫時的告別,他依然會寄情于拿槍的將軍和握筆的作家,期待著文治與武功的輝煌。
這是多么耐人尋味??!這或許就是一代天驕的視野、率領千軍萬馬統(tǒng)帥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