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健雄
僅僅聽從與依順眼下這個時代是不夠的
文/趙健雄
趙健雄
這四個選項囊括了古代衣食不愁的士人基本的文化活動,也是通常的娛樂方式,除了下棋一般需要兩人對
弈,其它都可以自給自足,切合農耕時代的日常生活。
宋 仲尼式“一天秋”古琴
仲尼式無名古琴
除此之外,還能做些什么呢?倘若生活在城里,還可以聽戲乃至冶游,相比之下,就難免俗了。
這與今天很不相同,文化娛樂五花八門,即使足不出戶,也有網絡游戲與各種視頻節(jié)目可消磨時間,這在從前是無法想象的。所以大可不必把所謂“琴棋書畫”看得那么高雅,也就相當于現在看電影聽音樂吧,當然電影、音樂本身也有雅俗之分。
便在我上一代,稍微有點文化的人,寫的字放到今天,就能稱作書法;至于下個棋、拉一手二胡或會彈琵琶,都算不上特別的本事,倒是下筆就能作畫的人不多。所以如果是個畫家,一般來說,也就四者兼?zhèn)淞恕?/p>
說修養(yǎng)有些言之過甚,更接近的倒是休閑。
即使專業(yè)畫家,按舊時規(guī)矩得“筆不離手”,但哪能一天到晚悶在那兒作畫呢?當然如今娛樂方式豐富多了,也轉型了。因為大多數人口聚居城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有了許多集體活動,譬如大型搖滾演唱會的視聽感受與一個人戴了耳機欣賞,效果與作用都不可同日而語。
具有表演性質的大型體育比賽也是從前沒有的。
由于交通手段現代化與經濟發(fā)達,地球成了個村子,旅行是普通人也能享受的生活內容了。
所有這些,在娛樂的同時,也起著陶冶性情、開闊眼界的作用,有意無意地會潛入筆端,影響我們對繪畫的理解,甚至點與線的謀劃與布置。
所謂當代水墨的產生,也就是因為當事者身陷叫人迷亂恍惚的現代生活,或者順應,或者試圖對抗的結果啊,放到千年之前,很難逃脫被認為胡鬧與發(fā)瘋的結論。
所以我想說,今天僅僅聽從與依順眼下這個時代是不夠的,還需要更獨立與自由的精神追尋,以規(guī)避與超脫眼前的某些影響,為自己找到更大的表達空間。
對西方來說,繪畫的宗教性是很明顯的?,F代之前,傳統(tǒng)油畫與壁畫大部分內容都與圣經有關,即便像梵高這樣傳統(tǒng)的叛逆者,也是虔誠的教徒,他甚至想做個傳教士。宗教提供了超于現實的感觸與想象,讓筆下色彩繽紛,熱情勃發(fā)。
中國傳統(tǒng)壁畫(經由敦煌與其他各處的洞窟得以保存下來)也有很強的宗教性。而盡管文人畫本質上是世俗的,仍是對世俗的提升和超越。
由于歷史與現實的原因,當代中國人多數沒有宗教信仰,所以搞市場經濟,一切向錢看,特別順暢。但錢能解決物質生活層面的種種問題,卻不一定能夠解決,甚至根本解決不了人的精神需求。
繪畫本來更多屬于精神活動(相比之下,音樂就更具精神性了,它由虛無的聲波震蕩形成,觸手亦不可及),這些年,弄得物質性很強了。只有少數畫家,能夠超凡脫俗,追隨內心的律動而行,不去顧及價格高低,多數畫人,即使像陸儼少這樣的大家,也做不到,他晚年試圖變法,也有了一些氣象,但市場不那么認可,就退回去,固步自封了。倒是也有名氣沒有陸大,精神上卻比他更加自由的,如尉曉榕,就不那么顧及當下市場的接受程度,下筆變化多端。
有意思的是,尉也是個樂謎,尤其喜歡西方古典音樂,而這恐怕并非巧合。沒有比音樂更能直擊人心的藝術了,叫人激昂,不惜投入戰(zhàn)斗;也令人沉靜,浸溺于遠離現實的幻境;
甚至有一種音樂,聽多了讓人想死。音樂給人帶來的種種狀態(tài),于繪事,無疑有促進作用。
太古正音琴經 明·張大命 纂集(明萬歷37年序刊本)
太古正音琴經 明·張大命 纂集(明萬歷37年序刊本)
以黃賓虹先生的說法:“中國藝術本是無不相通的。先有金石雕刻,后有絹紙筆墨。書與畫也是一本同源,理法一貫,雖音樂博弈,也有與圖畫相通之處。六朝宗少文氏,曾經遨游五岳,歸來即將所見山水,繪于四壁,儼如置身于山水之間,時或撫琴震弦,竟能夠使那墻壁上的山水,也自錚然有聲,所謂‘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音樂和圖畫便完全融和在一起了。宗氏自稱臥游,后來人所說的‘臥游’便是本此。張大風論博弈:善弈者落落初布數子,而全局已定,即畫家之位置骨法。這又是博弈與繪畫相通的地方。”
此乃夫子自道,有其切身體會。
有一句老話叫“功夫在詩外”,繪事又何尚不是如此?不只修養(yǎng),一個人的經歷、思想、品性、無不體現在筆下。
你畫山水,沒有一點閑逸之心,怎么出得來古人的韻味?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琴、棋與書都是可以用來養(yǎng)氣的東西,看似無用,實有大用。
大圣先師對音樂,有更具體的說法流存下來。 三國時阮籍在《樂論》中講到:“故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言至樂使人無欲,心平氣定,不以肉為滋味也。”
其實老人家說的也就是這個意思。
孔子周游列國,不乏困頓之時,但多數日子衣食還是不愁的,故有余力與余興,沉潛于藝術活動。而經由藝術培養(yǎng)出來的心性,成了他在艱難歲月中的精神支撐。
琴棋書畫,在古代具體指彈琴(多為古琴)、弈棋(圍棋和中國象棋)、書法和繪畫,是騷客(包括一些名門閨秀)修身養(yǎng)性必須掌握的技能,也稱“雅人四好”。
最初有這個說法時,還沒專業(yè)畫家呢。對傳統(tǒng)的中國文人而言,畫乃個人志業(yè)之余事,且排在琴棋書后面,屬余事之余。本來就是用來消遣的。
至于宮廷畫師,可以養(yǎng)家糊口,更重的卻是技藝,而非境界。
只有到了商業(yè)文化興起,才產生既能保留一點個人性情,也能藉此謀食的畫家,而這種消費是靠一個有文化眼光也有經濟實力的階層來維持的。
上世紀中葉,把這個階層滅了,中國畫家在幾十年時間里,因此幾無自生的能力。
本世紀初,隨著這個階層的重生,同樣是中國畫家,突然像掉在糖罐子里。
只是新的有錢人較之舊的有錢人,藝術品味相對低下,而培養(yǎng)需要時間,正是這個原因,造成畫家中間有人不注意修身養(yǎng)性,只重筆墨的現象。
但這種傾向肯定會發(fā)生變化,近來范曾作品價格下跌,便是兆頭。
盡管大規(guī)模的文化革命,幾乎摧折了傳統(tǒng)的基礎,然而畢竟我們還是中國人,老祖宗的基因留著,暴力掃蕩短時有效,當人們發(fā)現它無法提供更好的東西,則回歸與溯源必然涌現。
這個過程里,中斷的教養(yǎng),遂成為創(chuàng)作中一個問題。
古琴熱坊間盛行已有些日子了,人們由此追尋與享受淡雅清麗的聲音,對此前的造反歌舞,無疑是一種反動。
那么,你也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