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黎繼新
一支催眠曲
文_黎繼新
22點的服裝工業(yè)園,與白天有點兒不一樣??v橫交錯的工業(yè)園街道上,會憑空冒出許多人,抽著煙,喝著酒,打著嗝,罵著娘,人堆里混著從夜宵店里傳來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憽]有一個是與我和女兒小初相親相愛的人。我時常牽著小初從這樣的人群里穿過,在這個世界上,我與小初相依為命。
小初說,不喜歡22點,22點會有瞌睡蟲。
所以我想早點兒完成工作任務(wù)的決心,堅定得連我自己都震驚。
同崗位的一位男同事看不慣我,譏諷道:“那么著急干什么,老板會獎勵你?”我不知道我做事的快慢與他有何關(guān)系,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譏諷我。
我怒目相對,說:“你管我?!”
這位男同事常不肯做他自己的許多雜事,推給我,理由是我做得快,應(yīng)該讓我多賺點兒錢,但時間已經(jīng)是22點了。我惱怒地把貨物摔在他的面前。
似乎是沒料到自己會遭遇如此尷尬的事,他說:“這女人,不好相處?!?/p>
我反唇相譏:“你好相處?好相處一個大男人把自己該做的事情推給我一個弱女子?!?/p>
他說:“你是弱女子嗎?比10個男子漢還要厲害?!闭f著,他用五大三粗的身體擋在小個子的我面前,得意揚揚地說:“這么一點點高,牛什么牛!”
我說:“死胖子?!?/p>
于是仇恨在我們之間產(chǎn)生,我們互相譏諷,從不相讓。他惱了,便把座位換到離我很遠的地方,不肯與我并排,說:“惹不起,躲得起?!?/p>
我說:“拉倒?!?/p>
然而,我們的宿舍小隔間也是相鄰的,僅用一塊木板墻隔開,隔去了視線,卻隔不斷聲音。
我們服裝廠的宿舍,是在一間大房子里用木板隔成的一間間僅能放一張雙層床、大約5平方米的小隔間。小隔間里,住著男男女女。
我們住在相鄰的隔間里,卻打算老死不相往來。我的隔間在房間的最邊上,打擾不到別人,卻會打擾到他,而且我從不顧忌我制造出的聲響會打擾到他。他常為此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
而就在我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獲得了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時,我遭遇到一記感情的重創(chuàng),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睡不著的夜晚,我像個變態(tài)狂,在小隔間里進行大規(guī)模的整理。累了,我就坐到地上的雜物堆里。我好像只在孩提時代才這樣不管不顧地隨地坐過,做孩子多好—無論我如何翻動?xùn)|西,弄出什么聲響,小初都能不管不顧地安穩(wěn)睡著。我想,假如時光可以逆流,我就不假思索地跳入那滾滾的逆流之中。
我與雜物一起被堆在地上,一種奇異的安全感輕輕地抱住我,忽覺大地、灰塵、雜物比人安全。此刻,我愛塵土、愛大地、愛不言不語的物什。
因為這樣的安全感、這樣的愛,我像個孩子似的對這些物什著了迷。我把它們收進去,又反復(fù)翻出來整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夜深人靜,全世界只剩下我翻動?xùn)|西的聲音,也不知道這世界上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變態(tài)”。
一個聲音突然問:“你怎么了?”
這聲音能瞬間讓我長出渾身的尖刺,因為,這聲音來自隔壁。
我猛地停了下來。在這個深秋的夜晚,我全身發(fā)抖,我不知道是因為深秋的寒意,還是因為感到有人即將揮戈相向的危險。我忽然意識到,我們有很久沒有戰(zhàn)斗了。
我也忽然意識到,面對這些凌晨的變態(tài)行為,他竟從未發(fā)出譴責(zé)。
我沒有出聲,這個時候?qū)τ趹?zhàn)爭,我明顯感覺到力不從心。
他又輕輕地喊了我的名字,問:“你怎么了?”
這語氣分明帶著溫度,沒有半分危險。一瞬間,我放下戒備,忘了他是仇人。在這樣的深夜,我們隔著木板各自醒著,仿佛這寬寬敞敞的人間,就我們兩個人,而他正向我伸出他的雙手。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說:“他有新歡了?!?/p>
他也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說:“睡吧,你多久沒有睡一個好覺了,睡一覺起來就好了?!?/p>
我哭了,無助得像個孩子,而此刻他就是我的大人,我可以放心地崩潰。我哭著說:“我睡不著。”
他說:“不哭,我陪你?!?/p>
他放了一支曲子。
曲子輕柔,像夏夜里蚊蟲的嗡嗡聲,又像母親在嗡嗡的蟲聲里低聲哼唱。曲子穿過木板,漫了過來。
在他播放的曲子里,我慢慢變小,變成了一個剛剛學(xué)會爬行的嬰兒,一個因長時間受到驚嚇而暴哭的嬰兒。在那一刻,我似乎終于得到了母親的撫慰,并在母親的安撫下逐漸安靜,噙著殘淚睡去。
他說,這是莫扎特的一支催眠曲。那些日子,每晚他都會播放這支曲子。而白天,他依然會說“這女人,刁蠻”“這女人,不好相處”。
我不再反唇相譏。在宿舍里的時候,我會把動靜降到最小,避免打擾到他。我們兩個人就這樣相安無事。
某一個深夜,我忽然被吵醒,聽到有人粗暴地拍他的門,問:“我老婆呢?”
他說:“你的老婆,我怎么知道?”
拍門的男人怒氣沖沖地說:“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已經(jīng)看了你們的聊天記錄了。開門開門!”
他起床開門,然后和拍門的男人一起出去了。半夜,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他又回來了,弄出一陣陣聲響,有拉皮箱拉鏈的聲音,有拉桿拉動皮箱的聲音……最后,聲音漸漸消失。
第二天清晨,我發(fā)現(xiàn)隔壁已經(jīng)人去房空,仿佛風(fēng)卷殘云般,一件物品也不見了。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疑心,他是否曾在這個服裝廠 ,甚至這座工業(yè)園存在過。
但之后,廠里的同事們長時間熱議關(guān)于他的事情,又確確實實地證明了他的存在。我不愿意手握道德去評判是與非,一切無關(guān)風(fēng)月,無關(guān)友情,只是覺得在這世界上,沒有辦法用一根線分清黑與白、高與低、雅與俗。
那支催眠曲的溫度安撫了我無所依靠的驚惶的心,這種溫度將會在我的生命中長久地存在。因為歌曲里包含記憶,不管何時聽到,曾經(jīng)那段時光里的所有感覺都會傾巢而出,包括那些時光里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