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荷

荷醉

若荷

在我遙遠(yuǎn)的記憶里，那是朦朧而淺綠的一團(tuán)，仿佛洇開來的水墨，帶著濕漉漉的水跡，與夢、與醉聯(lián)系在一起。荷便是這樣。放不下的，自然不是迷人的國色天香，也不是古詩詞里那些纏綿的句子，而是癡迷于荷的形狀，還有那幽淡的氣息。

有人說，荷應(yīng)生長在水鄉(xiāng)。是的，它應(yīng)生長在詩意的江南，在湖畔，在水澤，它鋪天蓋地，恣肆汪洋，那種天連著地、地連著天的氣勢，著實讓人震撼。但這里，我說的荷，是另外一個樣子。我居住在北方。我的這個北方，是地道的沂蒙山區(qū)，高山薄地，夏天缺水，冬天少雪，河不豐沛，水不嫵媚。在家鄉(xiāng)，我見得最多的，是北方的蓮，是一叢叢，綠莖托起的睡蓮花。一片淺淺的池水，一只小小的泥缸，一汪如瓊的清水，映著小片的藍(lán)天。水中的蓮，簇出數(shù)葉，懶懶的，閑閑的，靜臥于水面——既非賞日月，也不是在翻閱詩卷，是一副對世間的漫不經(jīng)心，仿佛是一種醉。

莖葉之上，綴著幾朵粉紅的花，兩朵或者三朵，一朵是盛開著的，另外的兩朵，依舊花苞青澀，掛在臉頰，都是醉的顏色。古裝的戲里，偶有醉酒的女子，也就是這般模樣，兩盞淡酒，三分醉顏，往窗前的茶幾上一倚，似睡非睡，這便是醉的境地。遺憾的是，泥缸太小，裝不下太多的記憶。那小小的池水，也過于清淺，一陣風(fēng)來，就擾亂了秩序。而我的憐愛卻油然而生，感物神傷。不是元好問的“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而是白居易“冷碧新秋水，殘紅半破蓮”。我稚氣的情緒，粘在了一朵蓮瓣上，若有一絲兒風(fēng)吹，一聲稍稍響亮點的言語，一切就打亂了。就像我的那份鄉(xiāng)愁，在心底輕輕地?fù)u動，卻怎么也掩藏不了，亦排遣不去。

這不是江南，當(dāng)然不是江南，這是我的北方。沒有浩渺的水域，沒有無邊的荷花，供我欣賞，供我陶醉，供我聆聽佛前的梵音，作心靈的和唱。也沒有累累碩果，任我收獲，任我喜悅。我見到的荷，是生長在山地之上，就在那一方方偌大的池塘。

那天早上，我們?nèi)ムl(xiāng)下的村莊采風(fēng)，卻一下撞見了滿池的荷花，醉醺醺的荷——紅荷、白荷。不是池塘野生的，而是當(dāng)?shù)厝斯ゐB(yǎng)殖的，就在河堤一旁，梓河壩下。夏的背影還在，秋剛剛開始。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蜿蜒于田壟之間，長長地伸出熱情的手，把我們迎了過去。起先并沒有注意那荷，視線被當(dāng)下遮蔽：這路，這田野，這粉墻紅瓦的鄉(xiāng)村小屋。鄉(xiāng)間的氣息，親切而又熟悉。

記憶，是這樣還原的，在小路的盡頭。按照友人告知的地址，我們找到了坦埠鎮(zhèn)下東門村。這里緊鄰梓河。舊縣志上說，梓河，發(fā)源于沂水縣甄家疃，東流至上旺村，折向南流至尹家洼村，后再入沂水縣境，繼而南流至坦埠村東南。這樣的七彎八拐，這村那山，不經(jīng)意間，又走進(jìn)了童年的水和水中的荷。

在長長的時光書卷里，時代在變，村莊在變，地域地貌也在悄然改變，只有梓河的方向一直沒有改變，它在沿著大自然安排的河道幾番迂回之后，幾經(jīng)周折，千百年來仍然不息不止，汩汩而流。2013年某月，沿河的居民曾在梓河河底二十多米厚的泥沙之下，挖出一株罕見的棗樹，古老的樹木，見證著這條河道的悠久歷史，也見證著這條河兩岸的繁榮生態(tài)。

當(dāng)然，沒有改變的，還有荷，她的華貴，她的嬌美，她的醉。“鏡水夜來秋月，如雪，采蓮時。小娘紅粉對寒浪，惆悵，正思維?！睖赝ン奘嵌米淼?，荷之醉。無論是男人女人，其實醉的背后，都是孤獨與寂寞。而荷，卻不屬此類，荷的醉，是雍容，是一種內(nèi)斂的本質(zhì)。

沿著一條鄉(xiāng)間的公路北上，不多會兒就到達(dá)了蓮藕養(yǎng)植基地。梓河岸上，約有百畝，由人工挖掘成的一塊塊方塘，方塘之中，灌之適當(dāng)?shù)呐嗤梁秃铀?，撒下蓮藕的種籽，于是，一池池的荷生長出來了。那碩大的葉片，有的葉莖高挺，有的斜曳水面，綠意盎然地顯示出蓬勃的生機(jī)。荷花則兀自嫣紅，亭亭立于莖葉之間，像嬌妍初綻的新婦，洋溢著青春花樣的飽滿。

我低下頭去，彎腰撫弄她的花朵。我在記憶與現(xiàn)實中穿行，一副陶醉的樣子。池中的水，仿佛一面鏡子，深情款款地凝望著我，它讓我看見了癡迷的自己。可我，還想努力看清自己的眼睛、神態(tài)。然而，最終，它模糊了。微風(fēng)起來，吹皺了那水，清波漾起，把所有的映照都弄皺了，綢緞一般地暈開，暈開。既沒有讓人清醒，也沒有讓荷清醒，而是加重了我的醉意。我在心里輕輕叩問，記憶中的荷，你怎么醉在這里？

好多年了，鄉(xiāng)村在變，城市在變，許多地方都物是人非，可荷花卻一直未變，仍是那一分淡雅，那一分恬靜，那一分高貴，那一分嫣紅的醉態(tài)。正午的陽光，烤灼著皮膚，無奈中，我們摘了幾枚荷葉，頂于頭上。想起孩提時候，在河邊遇見荷花，也是觀賞個夠，摘了蓮蓬解饞，折了荷葉遮擋太陽，若是遇見雨來，還把荷葉舉過頭頂，望著葉檐上的雨珠，目光離亂……

山里的荷，到底還是土薄水少，雖然引來了河水，但畢竟不如江南那樣，讓人可以在荷塘與荷塘之間，盡情地流連煙波。然而，盡管是土薄水少，盡管是路遠(yuǎn)地偏，它都能坦然地扎下根來，像山里的女子，頂破一片瘠薄，開出花來，結(jié)出果實，在這里葳蕤生長。問當(dāng)?shù)氐呐笥?，這荷若在夏天，是不是開放得更多？他說，夏天的荷花開得是很多的，那種潔白和妍麗的紅，幾乎把一池綠意淹沒……

拭去莖葉的殘妝，仍能看到晚開的荷花，青青的浮萍和荷葉上面的青蛙，圓而籽實的蓮蓬。等到明年的花季，我想我不會錯過。我希望，菩提樹下與她結(jié)伴而坐，紅塵路上與她結(jié)伴而行，不辜負(fù)這一山一水的美，這一花一木的情，這沂蒙山區(qū)獨特的風(fēng)景。

（攝影：張穎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