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那個中午,我在嶗山的一個平臺上看海,沒有比這更高的境界。我看到了兩個太陽,一個在云上,一個在海里。海水把天空裝進去,太陽坐在浴盆里被洗了又洗。海面不顧一切地泛潑著強烈的光波,可惜沒有一陣風(fēng),要不會刮得我滿身波光粼粼。對面海邊的山巒像站在地平線那邊,無言地守著孤零零的天空。就是在這時候,那雙我只看了一眼就穿在我散文里的紅布鞋,走進了我的創(chuàng)作。自然我是看見她,才看到了她穿的鞋。我看她,也許她沒看我。自從有了這雙鞋,我寫作的思路就已不在原地,總是波瀾不驚地向遠(yuǎn)方更遠(yuǎn)方走去。當(dāng)然不能因為走得太遠(yuǎn)而忘了當(dāng)初為什么出發(fā)。
穿紅布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海邊一個角落后,我的視線才從海面收回,同時收回掉入海里的太陽。今晚我不需要太陽,只讓鮮純的月兒亮在我窗外的樹梢。
一雙紅布鞋拓寬了我人生中那條通往青藏高原的小路,它引發(fā)我回憶往事時,我該用力掏出自己滾燙的心放在昆侖山上……
最近的人為什么那么遠(yuǎn)
我喜愛花花草草很久了,有幾大本花草標(biāo)本。至今,標(biāo)本夾里還蓬勃著“昆侖山上一棵草”,那是五十年前我在昆侖山中不凍泉邊的雪地里采集來的。這些干枯了的花草,經(jīng)過多少次暴風(fēng)雪霜的濃縮,磅礴出了另一種不屈而依然美麗著的生命。它們儲存的是采集者體內(nèi)柔軟的情感,給他們的卻是地老天荒的寬闊。這些滄桑的標(biāo)本給我精神的黎明和晚霞增添了別樣的色彩。我新近得到的這個爬山虎標(biāo)本,不是它遲遲不肯退去青翠,而是陪伴它的那些壽星堅守生命的力量實在太飽滿。餓了一個冬天的西風(fēng),在它面前也會開始膘肥體胖……
人往高處走,只能在低處等候。索道。
各位注意,按次序登車。播音員不厭其煩地喊著這句話。
纜車在運行,大山微微顫動。
四方形的車斗像一粒飛塵在半空中忽高忽低地浮走,向山頂飄去。通往山巔的入口,不斷擠滿增多的游人。不知為什么,我一抬頭就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了捆綁的繩索。當(dāng)我攥著自己的命運邁進不知會有什么不測后果的纜車的座椅后,心就飛上了山頂,反而平靜下來。上山的索道繼續(xù)上山,下山的索道打個照面。坐在兜椅上的人好像見過,其實都是陌生人。陌生遇見即刻分別。分散了我緊張情緒的是那座如駝峰般的山,山體上有一片并不平坦也不規(guī)則的崖面,它是突然撞進了我的視線。壽字,崖壁上刻滿了“壽”字,紅色的漢字。大的足有一個人那么高,小的卻如同皮影戲里的人。它們返老還童般展現(xiàn)在藍天下,神仙似的健康。我的視線隨著索繩緩緩移動,那些壽字默不作聲。奇怪,我怎么覺得其中有一個壽字突然喊出我的名字?真的,一開始我就本能地感覺到每個壽字就是一個人,有生命的漢字。我擔(dān)心山上掉下來一塊石頭會砸著壽字。這種擔(dān)心顯然多余。那些爬山虎總是用自己的枝枝蔓蔓護著大小不一的壽字,才組成了重重疊疊的壽星世界。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走在路上,可以走到天畔,卻始終走不出爬山虎的懷抱,溫暖的羈絆!
我和它們之間,始終隔著一段只能望眼欲穿的距離。
這時候,嶗山上會不會有一個人像我一樣,關(guān)注這些“壽”字?
事情分明未曾開始,卻遲遲不能一目了然地結(jié)束。
我清點壽字,一、二、三……春天黎明,日出。
66個壽字,點清了。只是不在嶗山的纜車上而是在京城我的書房望柳莊。這時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張風(fēng)景照片鑲在鏡框里。當(dāng)朋友把這張攝影作品連同她的散文《爬山虎的根在天上》遙寄到北京時,已經(jīng)是我離開嶗山十多天了。我差不多把那面寫滿“壽”字的石崖暫時忘了。重新喚起的回憶,有時往往比不成不淡地記著更能在心中留下烙印。我貪心不足地將目光射入到壽山上,山中的每條折皺紋絡(luò)都滋生著親切款款走來。那些在嶗山索道上留下的氣味,溫暖,包括還沒有被風(fēng)吹干的紅布鞋的蹤跡,都被這張照片穿針引線地牽來。我重新坐到了纜車的兜椅上。只是攀緣的已經(jīng)不是嶗山,而是昆侖山。
從海拔5000多米來到海平面。最近的人,一下子離我那么遠(yuǎn)……
遠(yuǎn)處的昆侖山,和眼前的壽山一樣親切!
擁有了大山,河流也就屬于你了
上嶗山之前的那個上午,我在散文論壇上談寫作時,正是青島初秋爽心悅目的季節(jié)。可是,我的那篇沒有寫成文字的口頭發(fā)言稿里,塞滿了暴雪、酷寒、缺氧、蠻荒……說起青藏高原,除了這些還能再說些什么呢?我在心里放不下的世界屋脊,把這個雅靜的海濱城市秋色里的文學(xué)會場,浸染得蕭瑟彌漫。我無意把沉重的寒袍當(dāng)風(fēng)衣披在這些向往明媚美好的文學(xué)人身上,而是以嘗過風(fēng)寒冷暖過來人的經(jīng)歷提醒還要趕長路的同人:在沐浴著明媚的陽光時,千萬不要以為全世界普遍都是陽光。不要留步,也許只需邁前一步,就會看到饑寒交迫的人們。不熟知這些人的冷暖,你這一生很可能不懂得幸福是什么味道。缺少和這些人有過滾爬在一起的一段經(jīng)歷,我不相信你的生命里程里還會有摘擷成功果實的機會!
要說我最初就樂于在人稠廣眾中,提說我當(dāng)汽車駕駛員這段經(jīng)歷,那不真實。那時是羞于啟齒。誰會體會到一個干凈利索的18歲小伙子,駕駛著一臺破舊的大卡車在世界屋脊奔跑時那種凄惶心情呢?那個年代在那個地方,那條簡易公路,天地之間呈現(xiàn)的是一片用刺刀尖也戳不透的冰雪、荒涼,還有沙漠。唯有點燃一堆篝火,你才可以分清自己的脈搏是不是還在跳動。從清早出車到傍晚走進兵站的四面透著風(fēng)雪的帳篷房,你的整個身體都差不多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奇寒里浸泡著。手腳凍麻木了,反而覺得其實冷就是那么回事,還能怎么樣呢,大不了一死了之。所以,我甚至帶著義無反顧的口氣,告訴這些眼巴巴盼著希望我講些寫作秘訣的作者們:必須以大丈夫的擔(dān)當(dāng)和果斷面對人生漫漫長路上的各種選擇。陷入精神瀕臨崩潰的逆境時,不可裝瘋賣傻,而要保持不屈服的姿態(tài)向前走進:當(dāng)你用自己的不懈奮斗迎來冰消雪化、滿目輕松的大好環(huán)境時,要以開放的胸襟、高遠(yuǎn)的洞見卻又安于低微的姿態(tài)向前走進。這些畢竟都是我經(jīng)歷過,雖然吃過許多苦頭,但苦中有甜,最終享受其樂。
我?guī)е鴰追趾狼閰s絲毫沒有炫耀的真誠口氣,講了我是如何走出那些在旁觀者看來,也許很難對付的高原環(huán)境里的無奈和困擾。一次,我無意間讀了雪萊的詩,記住了那句后來我再也無法忘記的詩:“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我無數(shù)次地默念這句詩,心中生發(fā)難以抑制的激情。這個雪萊,真有他的,在萬般蕭瑟的冬季用詩句鍛造出一個也許還沒有見到、但必然會來臨的春天。真理果真就孕育在日常生活中!這句詩猶如電光與石火,閃電與雷霆,讓我茅塞頓開,對人生的理解有了豁然開朗的寥廓和提升。記得讀到雪萊詩那天中午,我們連隊在藏北的谷露兵站吃午飯,我興奮得繞著兵站用黑黏土壘成的院墻美美地跑了好幾圈。后來,自然是逐漸的,我終于在隱藏于青藏高原暴風(fēng)雪深處的鳥語花香中摘下了一縷馨香,裝點了苦澀的生活。穿軍裝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內(nèi)心的溫度與積雪的厚度和暴風(fēng)雪的烈度無關(guān)。難道不正是在殘酷的寒冷凍得人鼻尖掉渣時,我迎來了自己的春天。在那樣險惡的環(huán)境里,我找到了文學(xué),或者說文學(xué)找到了我。在看似無望的死胡同里,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踏出了一條路。終于,我爬上了雪山之巔。青藏高原把雪山給了我。文學(xué)的意義也許就是生命的意義。
我在講到自己在高原風(fēng)雪中開著汽車尋死覓活地闖路時,幾個聽我發(fā)言的年輕作者睜大陌生的眼睛盯著我,我看出是幾分質(zhì)疑,于是,我便帶著冰雪融盡后的輕松情緒告訴他們:誰要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作家,走進類似青藏高原這樣的天地摸爬滾打一番,太有必要了!真誠總是來自最闊遠(yuǎn)的心。在你擁有了一座大山后,河流也就屬于你了。
我沒有想到,當(dāng)時有人給我發(fā)了一則短信:“王老師,此刻我正聽您的講座,被您和您的高原戰(zhàn)友的人生以及對人生的領(lǐng)悟震撼著。懇請原諒我冒昧請教一個問題,在您心里,陜西、西藏和北京,哪個是感情上的家呢?是不是一個人的青春留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發(fā)言結(jié)束后,我才看到留在手機上的這段文字??梢钥闯鲞@個問題是由內(nèi)心發(fā)出的,尋究中有沉思。這時,我才知道穿紅布鞋的女孩叫魏麗饒。
一雙氈靴的力量
當(dāng)晚,我住宿的北京大學(xué)青島培訓(xùn)基地305房間,幾位從基層來的文學(xué)青年接著下午我的發(fā)言,繼續(xù)探討散文創(chuàng)作。魏麗饒,她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我身邊。給人的感覺方圓幾里她既無遠(yuǎn)親也少近鄰,仿佛就這樣生活她才清靜??粗撬坪豕聠螀s不寂寞的神態(tài),我千絲萬縷地想到了雪蓮。是的,哪怕只有絲毫地能與之相牽的可能,我都會聯(lián)想到總是開放在雪山深處不肯露面的這種高原之花。它是大山的神,終年抱著冰雪入睡,絕不把家安在路邊。那晚,我原打算和這些孩子們談點輕松有情趣的話題,漫不經(jīng)心地聊些家長里短,比如愛情與婚姻,比如朋友與生活,如果再能扯扯業(yè)余愛好,比如集郵什么的,就更貼我心意了。其實這些都不是與文學(xué)無關(guān)的閑話。我從來就認(rèn)為談文學(xué)就是要談包羅萬象的日常生活,要不為什么總說生活是文學(xué)的源泉呢!
生活中總有一些事情難以把握,你明明是沖著看日出才上昆侖山的,沒想到剛走到山下滿天的晚霞就攔住了你的去路。不必掃興,朝霞晚霞都是彩霞。青藏高原的那種神秘光芒會不時發(fā)出響聲,使沒有去過那里的人產(chǎn)生無法抵擋的向往。那晚年輕作者給我扔過來的問話,幾乎都彌漫著我難以躲避的寒風(fēng)暴雪。倒淌河,文成公主的眼淚真的有那么傷心,感動得河水倒流?六世達賴?yán)飩}央嘉措放棄藏王的尊嚴(yán),和情人在八廓街幽會的那個黃房子,你去參觀過嗎?還有,藏族人磕長頭朝圣,聽說一路磕等身長頭,有的要叩磕一年才能磕到拉薩……我笑笑,回答,你們不相信這些看起來很奇特的傳說嗎?為什么非要疑惑呢,太真實的東西在生活中反倒讓人失望。比如月亮吧,誰能說她不美麗?可是總會有人說他抱著月亮在樹權(quán)上整整坐了一夜,難道你真的能看清這月亮有多美麗嗎?
他們聽罷都開心地笑了。我知道我這樣比喻是說服不了人的,開個玩笑而已。但是,應(yīng)該承認(rèn)的是,裝扮得太華麗的東西常常反而讓人失望!
穿紅布鞋的女孩,沒有忘記我下午的發(fā)言中提到的一個細(xì)節(jié),便問我:“那個叫楊拉拉的兵真不簡單,用鞋鏟雪開路,你能不能詳細(xì)講講他的故事?”她說的這雙鞋,是我的散文《高原六月雪》里的情節(jié),準(zhǔn)確地說,那不是鞋,是一雙氈靴。我在談到散文創(chuàng)作時提到了它,一筆帶過沒有展開講?,F(xiàn)在她提出來了,我有必要講講這個故事。
楊拉拉是和我同年入伍的老鄉(xiāng)。那次他作為班長帶著副駕駛員單車執(zhí)行任務(wù),被突然而降的大雪阻擋在昆侖山上,前行不得,后退不能。1962年8月4日《解放軍報》發(fā)表的我的散文《高原六月雪》,記述的就是他踏雪領(lǐng)引汽車過山的事。那場雪有多大呢,我在散文里寫道:“暴風(fēng)卷起的雪把天地間彌漫得迷迷茫茫,睜著眼睛什么也看不見,真像掉進了海底一樣……風(fēng)越吼越大,那尖厲的叫聲好像連昆侖山也要卷走。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路……”車上運載的是緊急戰(zhàn)備物資,必須限時運到。楊拉拉斷然決定,他踏雪探路,讓助手開著車跟著他過山。那時候,我們每個高原汽車兵都穿著一雙沒膝高的氈靴。他很艱難地在雪窩里爬行,探路,汽車隨著他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慢慢引進??梢韵胂蟮贸?,他穿著沒膝高的氈靴每邁動一步有多艱難。好不容易爬到山頂,要下山了,他想了一個絕招,脫下氈靴當(dāng)滑板,雙手推著滑行。推一下滑一下,更多的時候是連滾帶爬地推。他就這樣探出了一條讓汽車可以行駛的路。當(dāng)時,他渾身上下就連眉毛上都粘滿著冰碴雪粒。特別是穿著氈靴的兩條腿,被冰雪凍糊得幾乎成了兩根冰柱子。簡直是一只北極熊!10天后,我在喜馬拉雅山下的帳篷軍營里見到完成任務(wù)的楊拉拉時,他仍然穿著那雙氈靴,只是冰化雪消,氈靴上雖然還殘留著點點雪斑,氈靴卻顯得飽滿、溫暖了許多。因為那些絨毛伸展開了。他很得意地拍拍氈靴說,怎么樣,這上面的雪是從昆侖山帶來的。沒有我,它能見著喜馬拉雅山的雪弟兄嗎?我們聽了,全樂壞了,雪也能稱兄道弟,這不成神仙了!后來,大概在90年代初吧,我在格爾木某汽車團展覽室里,看到了一個展品,當(dāng)年汽車兵穿過的一雙氈靴,有點破舊,有點變形,似乎仍留著雪山冰河的裂痕。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楊拉拉,會不會是他穿的那一雙氈靴?
關(guān)于氈靴的故事我講完了。我說,其實,氈靴也是鞋,只是它不是一般的鞋。汽車兵穿著它在昆侖山上踏出一條路,這路也不是一般的路。
這時,魏麗饒說了一句話:楊拉拉踏雪過山,看似鞋的力量,其實是腳的力量!
我聽之心也隨之開了。
當(dāng)我的目光落到她腳上的那雙紅布鞋時,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個問題:她的紅布鞋會不會也有故事呢?只是我沒有問。我想,在沒有鞋子的情況下,只要有一雙完整的腳,就夠了!
臨走前,她送了我一本書,散文集《凈土》,還留下一句話:我會永遠(yuǎn)記住那雙氈靴的故事。
《凈土》,這是她的第一本作品集,全是寫生她養(yǎng)她的那個被露水打濕、被月光洗亮的麻糊村的人和事。坐落在太行山這個在地圖上很難找到的巴掌小村,用她的話說,那是她最深愛的最美麗的村莊。村東頭升起的炊煙,能飄香一個村子:村口二爺家的牛咀嚼枯草,全村的牛都伸出了舌頭。“我無論飛得再高,走得再遠(yuǎn),心永遠(yuǎn)停在家鄉(xiāng)的田埂上,始終不能從那貧瘠的土壤連根拔起?!边B根拔起,為什么不能?她的腳跟深深站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入土生根。穿著媽媽千針萬線做的鞋,即使漂泊在很遠(yuǎn)的地方,鞋底仍然會粘著家鄉(xiāng)的泥土,腳步里仍然會有父親走路的聲音。父親的聲音?
這是媽媽的叮囑:記住你爸的那雙鞋,一定要記著!
她點頭:我會的!
父親什么樣的鞋,讓這母女倆如此掛心?
她指指《凈土》,我馬上明白了,書里有答案!
我終于找到了,是這篇散文《父親還缺一雙鞋》……
父親一輩子都在這個叫麻糊村山窩里掏心賣力地操勞著。說掏心賣力是指他除了為一家人糊口要務(wù)莊稼外,還有一個可以說比種莊稼更讓他操勞的神圣工作,那就是要給全村人治病,他是個莊戶醫(yī)生。用當(dāng)時的時髦稱呼是“赤腳醫(yī)生”。1977年國家恢復(fù)高考制度,村里把他作為培養(yǎng)苗子要推薦他上大學(xué),到正經(jīng)學(xué)校去學(xué)習(xí)財會專業(yè),回來好當(dāng)個會計。村里缺這個人才呀!可父親看到鄉(xiāng)親們更缺醫(yī)生,就到礦務(wù)局總醫(yī)院的專屬醫(yī)校學(xué)了三年,樂呵呵地回到村里當(dāng)了“赤腳醫(yī)生”。當(dāng)時像他這樣學(xué)過??漆t(yī)學(xué)的畢業(yè)生,走進縣級醫(yī)院都是搶手人才??筛赣H還是選擇了當(dāng)赤腳醫(yī)生。就是那句話:鄉(xiāng)親們需要醫(yī)生為他們看病。從25歲到他離開人世,整整30年,他一直在自己家里那個小診所為鄉(xiāng)親們醫(yī)傷治病。其間有幾次他可以進正兒八經(jīng)的醫(yī)院工作,均因為沒有執(zhí)業(yè)資格認(rèn)證而作罷。有一次女兒為他在自己打工的南方找到了一份很可心的醫(yī)療工作,還是因了同樣的原因無法實現(xiàn)心愿……
父親和千千萬萬的“赤腳醫(yī)生”,無疑是具有強勁生命力和光彩一時的那個時期的歷史人物。他們的經(jīng)歷,既是他們自己生命的構(gòu)成部分,同時也是社會歷史不可或缺的一章。
父親去世時,腳上穿的依舊是那雙平日在村野的山路上如石夯般踏踩的布鞋,不動聲色地穿在已經(jīng)沒有血脈的腳上。女兒哭訴著對已經(jīng)遠(yuǎn)去的父親說:爸呀,你也應(yīng)該穿上一雙有模有樣的“鞋”呀!
這天夜里,我失眠是肯定的。
她的那雙紅布鞋在我眼前再也不是只能觀賞的風(fēng)物了!它凝聚著女兒永遠(yuǎn)無法實現(xiàn)的血淚呼喚!對父親強烈的眷戀之情,應(yīng)該說是人們精神世界里和靈魂深處最不可丟失的鄉(xiāng)愁。什么是鄉(xiāng)愁?我好像此刻才明白,鄉(xiāng)愁從根本上說就是對父母生活那個時代給自己留下的懷戀和向往。父親走了,世界繼續(xù)活著,女兒仍然呼吸著父親離后的空氣,仍然說著父親說著的話,聽到的仍然是父親的聲音!這個世界不可能因為少了一個“赤腳”父親就踏陷了,但是女兒的天從此永遠(yuǎn)殘缺!
一片銀杏葉引路
足夠的人生經(jīng)歷使我有了比較豐富的寫作內(nèi)容,而遺憾的是有時缺少點燃生活的火花。固然,年老遲緩是原因之一,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有時未遇到片刻的感受。這個片刻總是藏在心間,有時你輕盈自在地在路上走著,旁邊一塊石頭突然絆了你的腳,沒有跌倒,卻啟發(fā)了你寫作的靈感。這,就是片刻!
要珍惜心中這種神圣的感覺。
不知道,文學(xué)講壇上那些信口開河,說古論今傳播寫作秘訣的先生們,是否也懂得這個淺顯的道理!
讀罷《父親還缺一雙鞋》,我不由得反復(fù)看起了那張照片,女孩穿著紅布鞋的照片。父親缺的那雙鞋,難道可以在女兒的這雙鞋上得到彌補或者延伸?我不去想那么多了。實事求是地講,此刻這雙紅布鞋在我眼里變得仿佛可以裝得下萬物的悲憫之心了,那是一雙可以踩到我靈魂痛的鞋!
這雙鞋不是那雙鞋,它在照片上。就是嶗山下停車場上她穿的那雙紅布鞋。當(dāng)時誰給她拍下了這張照片,又是怎么發(fā)到我的微信上,我確實不知道。照片上的她,站在嶗山索道下那個并不寬敞的車場上,一輛似乎隨時準(zhǔn)備啟動的觀光旅游車留住了她的身影。一條小溪清澈地淌進了她的懷抱。她穿著連衣裙,肩上掛著紅黃綠三色相間的遮陽帽。一腳踏地,另一腳微微抬起。是準(zhǔn)備起步還是剛剛收腳?她的影子是大海濺起的浪花的影子?是在太陽出山前趕回家看老屋里母親的影子?還是準(zhǔn)備起程出遠(yuǎn)門去南方繼續(xù)漂泊的影子!只要每次清醒地移動腳步,鞋都會到達任何一處想到達的地方。粘在鞋底的泥就是扎根的土壤。
總是說不清楚,一提起青島,我怎么就會想到青藏高原,想到昆侖山?一個西部高山,一個東海岸邊。青島是海平面,海拔為零。昆侖山在高原之上,海拔4000多米。零海拔和海拔4000米,多大的差數(shù)!兩個世界!在零海拔的地方,我看到了那雙紅布鞋,而后又生發(fā)聯(lián)想,給年輕人講了在海拔4000米發(fā)生的那雙氈靴的故事。氈鞋也是鞋。那雙鞋巧遇這雙鞋,那樣一雙紅布鞋,這樣一雙軍人的氈鞋。它們相逢會碰撞出多少故事呢?
讀過《凈土》后,我總覺得有許多話想說。我承認(rèn)這是一本正在成長中的作品,但是作者是把許多對故土的滋味漚在一起,很多留戀惜別聚在一起,也有不少的抱恨和遺憾糅合在一起,才提煉出了《凈土》二字。這兩個字帶著父親的味道,家的味道,牢牢地粘在她的鞋底上,經(jīng)久不散,熏染身心。想想這雙鞋的故事,那雙鞋的故事。想想我的青春?;厥淄?,山花燦爛,不論是胡楊還是紅柳,它們的每一株枝葉,都在我的記憶里歡騰著生命的香氣,靈魂的香氣。為什么不能把那雙鞋或這雙鞋掛在一棵純潔的樹上?我莫名其妙地這樣推想。
季節(jié)的更替從不拖泥帶水,秋天轉(zhuǎn)眼就被一場雪卷到了腦后。冬天來了。沒有風(fēng)的日子,天空顯得簡潔,清晰。偶爾云朵里響過幾聲飛機聲,反倒增加了大地的肅然。我住的樓下草坪上,有一棵銀杏樹,這季節(jié)銀杏葉在一日冷似一日的沙沙的寒風(fēng)里,變得越來越金黃得撩撥人心。這些被寒風(fēng)吹去水分的葉本來就沒有多重,摔倒地上時,比輕還輕。我摘一片銀杏葉子,割下寒冬的一角,鎖進《凈土》的書頁中。同時夾在書里的還有我在昆侖山中不凍泉邊采集的一棵草的標(biāo)本。這樣,昆侖山的雪就離我很近。
就在這一刻,我有了寫詩的沖動,要寫那片銀杏葉子……
寒冬里開花的桂樹
生活里有多少無法抑制的企盼,就有多少奇思妙想噴涌而出。太陽快落山的那個傍晚,我不顧手頭還壓著幾件要辦的事,急不可待地要看一棵樹。就是那片銀杏葉子的母樹。抱走了人家的孩子,給母親連聲招呼都不打,未免太自作主張了。下了樓,我走上草坪,直沖著銀杏樹走去。它依然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地上鋪了一層杏黃色落葉,枝權(quán)上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葉子在寒風(fēng)里飄動。我沒有想到的是,樹下座椅旁的石頭上正蹲著一位抽著旱煙的老者,眉毛、胡須皆白,整個人在夕陽里浸染成金黃色,與那銀杏融為一體,活脫脫的一位仙翁!他那足有1尺長的煙桿,如伸出在山水之間的一支竹簫。他一語不發(fā),抽煙到醉的神態(tài)。
這時,走過來一個年輕人,與老人搭話:老爺子,什么年代啦,還舍不得你那三八式老槍,該進博物館了!給,抽這,他說著從兜里摸出一支帶嘴的紙煙,遞上去。
老人接過紙煙,用舌頭舔了舔煙頭,欲抽,又止。他將紙煙夾在了耳根處,他笑笑說:還是抽我這個來勁,解渴!說著他又舉起煙桿噙進了嘴里。
年輕人揀起一塊小石子,撇向了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他走遠(yuǎn)了。
老人轉(zhuǎn)向我問:遛彎?
我點頭,目光卻一直射到銀杏樹上。不斷地有葉子墜落,蝴蝶般在空中飄飛,然后悠悠落地。我的感覺錯位,樹上樹下分不清了,樹上的葉子怎么不見少反而越墜落越多了?我撿起剛落地的一片葉子,覺得不是撿而是從樹上摘下的。
老人說,那天你不是撿了一片銀杏葉子嗎?從樹上掉落的葉沒有生命!
我詫異地望著老人,好久好久地望著。奇怪,他怎么知道我那天撿了樹葉?而且說出了那么一句驚天動地的話:從樹上掉下來的葉子沒有生命!這是嘴里噙著長煙鍋的老人能說出的話嗎?
我打量著老人,卻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倒是他,慈祥地笑了笑說,那天你撿你的葉子,我抽我的旱煙鍋。你太專心了,沒有看見我。我是個閑散人,看見了你!
竟然這樣!你就蹲在石頭上,我怎么會看不見呢?
我特強調(diào)了那個“蹲”字。進京幾十年了,還沒見過放著座椅不享受,卻要屈腿蜷腳地蹲著。這位老人讓我大開眼界!
老人從蓬滿胡須的嘴里拔出旱煙鍋,在鞋幫上磕磕,說:我不是蹲在這塊石頭上,是在另一棵樹下的那塊石頭上??矗遣皇菃?!他說著用手指了指。走,咱們?nèi)タ纯?,你?yīng)該知道那棵樹的。
我跟著他繞過一堵山墻,也就十來米遠(yuǎn),看見一個宅院,門板上的漆斑駁不全,小門樓也缺磚少瓦。啊,這不是將軍院嗎?我搬到這個小區(qū)時間不長,只聽說這里住著早已退休的一位少將。將軍姓甚名誰,也從未打聽過。這位老爺子竟然把我領(lǐng)到這里來了!看到那低得可以碰著額頭的門,我恍然大悟……
“首長,你是……”
“一個退伍的老兵,大家都叫我老爺子!”
我把十二分敬重送給老將軍,雙腳立正,右手五指并攏,恭恭敬敬地給他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老人說的另一棵樹,是桂花樹,就長在他家緊靠院門一側(cè)的平房旁。此時,滿樹的葉子差不多已經(jīng)落盡,只留一簇一簇花朵站在枝梢。失去綠葉的映襯,花兒格外艷亮。他告訴我,他一生喜愛桂花,這棵桂花樹是經(jīng)過他請了高人特別的培育,不僅枝葉繁茂,花期也延長了十來天。你問我為啥喜愛桂花,那是因為桂花樹救了我的命!
“從戰(zhàn)爭的煙火里爬出來的人,哪一個沒有把腦袋掂在手里和敵人周旋過?班長已經(jīng)走得足夠遙遠(yuǎn)了,我仍然覺得他每時每刻都在這棵桂花樹下......”
老將軍回憶的思念延伸得好沉重!
……躺在前線包扎所的第二天,他從昏迷中醒過來,無法忍受的劇痛布滿渾身每一根神經(jīng)。他只是眼睛可以睜開一道縫。身邊圍著幾個戰(zhàn)友,見他醒了,他們都拉起他的手,只是搖著,不知該說些什么。他的眼里涌滿了淚水,幾次張嘴想說什么,可是語言像已經(jīng)落下的葉子,回不到枝頭上了。他是怎么負(fù)傷的,不曾記得了。又是怎么到了包扎所,他也不知道。仿佛還有點印象的,只是隱隱約約知道有人抱著他在地上爬滾時,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一直在耳畔響著。之后他感到背上還有腿上像被刀尖猛扎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F(xiàn)在醒來了,他看到鋪在身體下的床單上浸染著一片又一片血跡,還能聞到血腥味。他嘴里囁嚅著,反復(fù)囁嚅著。戰(zhàn)友們辯聽出來了,他在斷續(xù)地說,他當(dāng)時眼看敵人就要沖上來了,寡不敵眾,他已經(jīng)做好死的準(zhǔn)備,要與敵人同歸于盡。后來,只覺得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回憶到這里,他顯然很疲憊了,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他問戰(zhàn)友,敵人退了沒有?班長呢,他怎么樣了?戰(zhàn)友們十分痛惜地告訴他,那股敵人像瘋牛一樣眼看就要沖到他和班長伏擊的地方了。子彈打完了,手榴彈只剩下一顆。陪他們戰(zhàn)斗到底的只有身邊一棵桂花樹,還有比這樹更挺直的精神。班長急中生智,忙脫下軍衣掛在身邊一棵桂花樹上,吸引了敵人的火力點,一把將他推到一個壕溝里。班長繼續(xù)反擊敵人,最后壯烈犧牲。等敵人發(fā)現(xiàn)掛在樹上的是一件軍衣,上了當(dāng)后,這時戰(zhàn)友們已經(jīng)從壕溝里把負(fù)重傷的他搶救走了……
老人的回憶打住,只見他從石頭上站起來,向桂花樹行跪拜禮,三拜三叩首。
我理解他的虔誠。桂花樹,長在老人生命中的一棵樹。班長的生命隱匿在了它的年輪里。60多年過去了,這棵充滿輪回張力的樹,與他只隔著薄薄的一朵花,他天天呼喚,希望班長能從花蕊里醒來。每天,有時在清晨,有時在傍晚,還有多少回是在月光下,他總要蹲在桂花樹下的石頭上吸煙,一煙鍋接著一煙鍋地吸。吸煙的過程就是他享受和班長在火線上并肩戰(zhàn)斗的幸福時刻。他不厭其煩地回味著。淚水悄悄地溢滿了眼眶,流成兩股小溪,他不擦去,讓其任意流伸。這時,老人變成像油畫里的靜物,靜得如同一塊磐石。多少年了,他已經(jīng)習(xí)慣在這種獨處中獲得力量。吸著煙可以使他心底起伏動蕩的波濤漸漸安靜成無聲的海洋。
這是一個真實的人物嗎?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在大霧里行走的身影,清晰而又極其模糊著。
告別將軍院,我已經(jīng)走出好遠(yuǎn)了,還不時回望著那棵桂花樹,心里五味雜陳。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各自的追求和為了實現(xiàn)追求要付出的代價。軍人與普通老百姓不同的是,他們不能過分地在意個人的愛好走向和最終到達。時刻做好獻身的準(zhǔn)備,這是軍人對祖國的誓言。他們只是表達活著的過程中遭遇的疼痛與舒適。往往在瞬間展現(xiàn)全部,全部的痛苦與幸福,燦爛與灰暗。當(dāng)班長把脫下的軍裝掛在桂花樹上時,他就做好犧牲自己的準(zhǔn)備。有思想準(zhǔn)備犧牲的人,他最終抵達的是獨立的境界!
寒冬隨著意料中的一場飛飄彌漫的大雪終于降臨了。我想,該是將軍院桂花墜落的時候了吧!我不愿也不敢去看它陷落的樣子,可是我又無法控制自己要去最后看它一眼的強烈愿望。誰知,我沒有料到的事情依然發(fā)生,滿樹的桂花并未落盡,只剩下一簇花還是不動聲色地站在枝頭。也許它比我前幾天見到時消瘦了點,卻繼續(xù)是以充滿叛逆倔強氣息的自我形象站著。樹下的石頭空空,我沒看到老人。有桂花在,就能引領(lǐng)我走向更豐富的生命征程。
很快,我就得知那簇怒放寒冬的桂花,是老人誠懇邀請一位民間手藝人精心制作的,那夜我徹夜失眠。一個奇妙的想法在我腦海浮出:我要用一場雪來覆蓋這簇桂花!我翻閱著一本《花花草草》的書,一頁一頁地翻著,從春天翻到夏天,從夏天翻到秋天,從翠綠翻成了金黃。
又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夜晚,京城如同以往那樣平靜。大街小巷的路,就連長安街,怕也躺在鞋子旁休息。我醒著……
我拉開電燈,端詳那張寫滿“壽”字的照片,回想著嶗山通往壽星世界的路。我一直沒有特意問她,為何那天要把鏡頭對準(zhǔn)石崖,拍下這張照片。自從它在我的書房落戶后,每天我外出前或歸來后都要面對它端詳許久。凝視每一株草,琢磨每一個字。柔柔的草,像展放的花瓣:剛剛的字,以重重的分量隱秘在大山的內(nèi)心里。刻滿“壽”字的石崖既像一塊完整的山石,又像由無數(shù)塊大小不一的碎石堆成。歷史深處的這些石頭本身不長草,也無枝蔓。只是被它緊緊壓著的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鳥糞,夾生在鳥糞里的草籽,在初夏里的某一天防不勝防地突然蓬勃出生命的跡象,長出了嫩鮮鮮的草——爬山虎。手舞足蹈的“虎”虎虎生威,此時在這些壽星面前卻變得老實,敦厚,它們手牽著手,橫排成行,豎排成線,疊加成美好的方隊,護衛(wèi)著“壽”星。草兒總是努力地向外鼓著芽苞護著它懷里的壽星。而壽星呢,卻極力掙脫著裸露出的身體。
柔柔的草,剛剛的“壽”!
狂草一隊,隸書幾行……
每夜,“壽”字走進我的夢里。醒來,嫩芽仍未走遠(yuǎn)。
人生是一個說來漫長其實很短的旅途,必須經(jīng)過的站口一個也不能少。仿佛只是瞬間,一不小心也罷,處心積慮地有備也好,每個人都要在“老”這一站下車。不管你曾經(jīng)多么被人前呼后擁著有多榮耀,亦無論你一直蕭條得衣不遮體,總之,一不小心你就老了!眼下,我用刻滿“壽”字的這幅來自嶗山的照片,來飽滿自己人生的長度延續(xù)生命航程。這大概就是穿紅布鞋女孩的心愿。
我繼續(xù)端詳著壽星照片。
在那些“壽”字中間,有一塊空白。無草無花,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思念。我想到了樹,為什么不在這些空地栽樹呢?我們商討該種什么樹呢?她說栽銀杏樹,我說栽桂花樹。我不需要問她為什么要栽銀杏,她卻一定要我回答栽桂花樹的理由。這讓我不得不講了掛在桂花樹上那件軍衣的故事,在電話上講給她聽之后,我唯恐漏掉,隨后又應(yīng)她的要求寫信重述了這個故事。她告訴我,這個從戰(zhàn)火硝煙的桂花樹上誕生的故事,讓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她,聽見了敵人亂彈穿射那件軍衣的炮彈聲,看見了那件有千瘡百孔彈洞軍衣的冷峻和堅毅。呼嘯的戰(zhàn)火給桂花營養(yǎng),頑強的桂花為女孩壯膽。她說,那位萬死不辭的班長,還有在桂花樹下越過死亡線的“我”都是他的神。
又是應(yīng)她的要求,我給她寄去了一片桂花樹葉子。
這時,我將目光從照片上拔出,抬起頭,目光被一棵樹帶走。桂樹。滿眼小蝴蝶似的花兒,低處的花兒已經(jīng)落了,高處的花還在,好像剛剛開放。
女孩的桂花酒。思念隱藏得越深,也就顯露得越淺。
桂花舞會
一瓶桂花酒,又一瓶桂花酒。我雖然是前后腳收到,她卻是同時寄出。她寄時有一便箋,一瓶轉(zhuǎn)送給桂花樹下的將軍老人,另一瓶讓我自斟自醉。我從不飲酒,便自個決定:兩瓶都送將軍。
我們總是為眼前忙碌不完的事情四處奔走,有時竟然不知道與身邊人的告別或歡聚,哪個會先來。幾乎是同一時間發(fā)生的事:我送桂花酒的前一天老將軍謝世。沒有哀樂,也無任何儀式。只留下遺言:骨灰埋在桂花樹下。
這個早晨,冬天的寒風(fēng)漸漸滲到各個角落。我推窗一看,大地一片銀白,好大的雪。那該是蒼天為老人送行吧。路上有很多腳印疊加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是大人小孩、還是男的女的腳印。在車輪碾動后不一會兒,所有的腳印就化成了水,流入下水道。我知道這里沒有他的腳印,從此他再不會出現(xiàn)在桂花樹下了……
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呈現(xiàn)著不同的人生軌跡。有的人可以主宰生活,有的人卻被生活主宰。你不就是一粒隨風(fēng)飄動的種子嗎?不論落到水肥草美的樂園,還是貧瘠的荒郊野嶺,最終每個人都會找到生活力量之源的。不同的是有些人手無寸鐵,他們只能不顧自身的貧乏和痛傷,用寧折不彎的手指甲挖掘出了生命的光芒。有什么辦法呢,父母給你的雙手就是為了讓你去拼搏。桂花樹下吸旱煙鍋的將軍屬于哪一類人,不知誰能說得清楚?
她別出心裁地建議馬上得到我的認(rèn)可。我指的是她給老將軍送酒??墒撬终f,老人低調(diào)獨處了一輩子,現(xiàn)在他走了,我就為他舉辦一個桂花舞會送別他遠(yuǎn)行。什么桂花舞會?我摸不著邊際。
她在電話上說,你把桂花酒瓶倒過來,花會跳舞。
我忙倒立酒瓶,真的,原先沉睡于瓶底的那些小蝴蝶一下子被喚醒,每朵桂花都撐開美麗的小翅膀,紛紛旋轉(zhuǎn)起來。它們手舞足蹈,短衫、筒裙隨著月下或正午的風(fēng)旋轉(zhuǎn)、搖動,飄灑的音符美麗著每一個骨節(jié)??傆心敲磶锥浠ǖ奈鑴颖葎e的花朵敏捷,卻很快被陽光吞沒,轉(zhuǎn)個身子又在別處酒面浮出。它們在風(fēng)中戰(zhàn)栗的動作,顯然要比沉沒時美麗得多!
有一朵心事重重的花一直低頭不語地跳著,它用灑落在酒中的花瓣把心事傳遞給同行的花友。它掉隊了,但不必?fù)?dān)心它迷路走不到將軍身邊,同伴們會給它一枚指南針。
我已被舞者融化,這個夜晚,心里只剩下陽光。
漸漸地,花兒們的身體越來越疲憊,有的幾次摔倒,甚至閉花羞月,下沉,在瓶底某個角落睡去。瓶中出現(xiàn)一片藍天樣的空凈。我總覺得那是將軍胸腔里展開的一片無聲的空谷。我將目光收回,花開花落之間的青春已經(jīng)無處可尋。
書房里瞬間變得靜悄悄,仿佛真的一場盛大舞會剛結(jié)束。一個莫名其妙的聯(lián)想:難道是那雙紅布鞋,還有那雙氈靴,踩得桂花歡歌狂舞的嗎?
我終于舍得抿下一口酒,又一口……
醇香給予我前所未有的溫馨,一種對過往遠(yuǎn)行之后的回望,在一場桂花的舞動之后,便意味著我的思念將進入人生的另一種繽紛的驛站。
老人的桂花酒還沒到終點,我的杜鵑花已經(jīng)啟程。
杜鵑花和杜鵑酒
我又一次把瓶子倒過來,看桂花跳舞。跳起來了,越跳越遠(yuǎn),越遠(yuǎn),到了更遠(yuǎn)處。桂花就不是桂花了,藏在我心頭久久的那朵花終于跳了出來。西藏的杜鵑花,還有杜鵑酒……
杜鵑花前靜坐一位老人,像蒼老的浮云。不是吸旱煙鍋的將軍,而是一位藏家武俠僧人。
藏北藏南,兩個世界。一個冰雪覆蓋,一個山綠水清。西藏從沉默轉(zhuǎn)向敘述。脫下那雙氈靴換上了布鞋,在微雨洗過的鵝卵石路上,我先邁哪一只腳仿佛都是錯。腳板輕了,反而走不動路了!汽車猶猶豫豫地行駛著,真不忍心讓這飛輪碾碎夏日喜馬拉雅山下宜人的田園風(fēng)光。這真的是那個冰雪亂舞的西藏嗎?綠茵滿目,花波閃爍,微風(fēng)輕拂,溪水蕩漾。鮮花卷著濕潤的芳香,彌漫在空中。我們要去的地方叫酒湖,那里即使在最冷的隆冬,也有鮮花迎送你。
三個多小時的行車路上,我們翻過了數(shù)十座大大小小蓬滿綠葉、紅花的山岡。那是名副其實地在花紅柳綠的長廊里行車。桃花、芍藥、牡丹、杜鵑……那些跟著汽車奔走的花朵,或清麗或妖嬈,在輕風(fēng)吹拂里繽紛整個行車的路程。尤其是艷美的杜鵑花瓣,從季節(jié)深處走來,仿佛是專門來和我們這些初來藏南的人邂逅,我真的無法拒絕它的美麗。我貪心不足地享受不夠這良辰美景。采事在博,用事貴約。我看這樣一個資料,蜜蜂飛向花叢八萬多次,才能采集到釀一公斤蜜的花粉。我們在花海綠野里穿行了何止八萬次,我要掉進蜜罐里了!在穿過又一個花的長廊后,司機讓車速慢下來,他告訴我,拐過前面的山彎,就能看到酒湖了。正是午飯的時分,汽車也該加油添水了。他把車停在一座寺廟旁。廟前是一條從這頭可以望到那頭的小街,零零星星地散擺著幾家賣藏地紀(jì)念品的小攤,我們進了一家小飯鋪,準(zhǔn)備吃午飯。
在這里,我意外地遇到了藏家僧人蒲巴,他手捻佛珠,腳蹬象鼻藏靴,身穿肉紅色袈裟。這使他顯得比常人高出一頭,胖出一柞。他很熱情,主動迎我而來,說話一塵不染。交談中,我得知他不是住廟僧人,是云游四方的喇嘛,傳道問醫(yī),施善眾生。他還是一位武俠客,一招一式拳拳見肉。因為他有豐富的獨行功底和厚實的藏地生活經(jīng)驗,總是一個人出門遠(yuǎn)行。聽說我要去杜鵑湖觀光,師傅便主動提出當(dāng)向?qū)Вx務(wù)服務(wù)。他特別提醒我,山道上難免有時會有歹人野蟲,有他伴隨,讓我放心。對我這樣初來藏南兩眼墨黑的人,他的出現(xiàn)無疑是及時雨了!不知為什么,我看到他腳上那雙像石墩一樣的藏靴,很快聯(lián)想到了楊拉拉的氈靴……
酒湖到了。呈現(xiàn)于我們眼前的是一池清冽冽的水,它鑲嵌在一座崖頭下的綠葉與鮮花相擁的空間中,池子并不大,猶如內(nèi)地鄉(xiāng)村的澇池,老碗狀。四周被密密匝匝的杜鵑花簇?fù)碇?,給我的感覺仿佛世間的杜鵑花的精靈都在這集合了。各色相間,爛漫璀璨,流芳溢馨,沁人心脾?;ǘ溥B成花簇,倒映在湖面,乍看,實在難以分清花長在水中呢,還是水漫在花里?池水中間漂動著幾縷游絲般的輕紗,那是藍天上的白云在水中嬉戲哩!
來到杜鵑湖以后,蒲巴師傅如魚得水似的活躍、興奮,逢草說草,逢花說花,仿佛這湖就掌控在他的手心,隨他指撥。這時他用手指撩了撩水面,然后并起雙手,做了個碗狀,掬了一捧湖水送到我的鼻尖下。噴香!一股濃綿的醇香立即滲入了肺腑。我抬頭望望湖面,水上漂了一層花瓣。此時,太陽正當(dāng)午,陽光高照,那滿湖的花瓣好似鍍上了一層釉彩,爍爍閃光。
蒲巴將掬在手心的“酒”倒回湖里,指著湖面對我說:“你看看,漂浮在水面上的那些花瓣像不像一個個酒壺?太像了!那里面盛滿了酒,你隨手端起一杯就能喝!”他的嘴唇咂得吱吱響,“牧民們都叫它杜鵑酒,那是實實在在的純天然酒!”
他的漢語說得很生澀,顯然剛學(xué)會不久,還不時摻著藏語,就這樣讓我絆絆磕磕地聽他講起了杜鵑酒釀造的天然過程:每年到了百花怒放的季節(jié),該是藏南的七月了吧,盛開的杜鵑花能逼退風(fēng)雨,漫山遍野都是花骨朵。那些花盤或仰或俯,綠葉掩映,把個小湖襯托得異常妖嬈。微風(fēng)拂過,花瓣被卷得紛紛揚揚。花瓣吃了水,變重,最后一片一片落入湖中,水面上便鋪了一層厚厚的花毯。花毯在風(fēng)中不住地顫悠,閃金流彩……三天兩日后,便漸漸地沉入水底。用不了多久,水面上又落下一層花瓣。再沉底,再落下……就這樣,花瓣在湖里浸泡,發(fā)酵,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香味。像酒,似糖……
蒲巴的每句話里似乎都散發(fā)著芳香,他把杜鵑的香潑灑我渾身,漸漸滲入心肺。
這時,從不遠(yuǎn)處的湖邊傳來一陣陣“嚓啦、嚓啦”的響動,風(fēng)掃樹梢聲?葉子滾地聲?或是鳥獸快一陣慢一陣走動的聲音?噢,我透過花間的縫隙,看見足有20多只梅花鹿撲騰撲騰跳進湖里,將頭扎進了水里……我聽見了吱嚕吱嚕美滋滋的喝水聲。大約有喝一碗酥油茶的功夫,梅花鹿們一個個喝得肚子圓鼓鼓的,逐一上了岸。它們走出去沒多遠(yuǎn),便躺在岸邊的草坡上,伸展四肢,舒舒坦坦地睡下,還用蹄子撥拉了些草枝蓋在肚皮上。一只低飛的鳥兒落在鹿背上,用嘴梳理著羽毛。有時鳥兒還給鹿也梳理一下絨毛。我能感覺到,杜鵑酒從湖中溢出,慢慢地鉆進了梅花鹿的鼻翼,化為鼾聲。
蒲巴說,梅花鹿醉了,醉得不知道回家的路了。這會兒,它們把一切都淡忘了,只需要安安靜靜躺著,最好很快熟睡?!斑@時獵人遇到它們可就得飽了!”司機無不擔(dān)心地說。蒲巴笑笑說,不會有誰去傷害它們的,梅花鹿是國家重點保護動物,這一點在牧區(qū)連三歲尕娃也知道。不只是梅花鹿了,那些黃羊、野牛、獐子……都常來酒湖喝酒,一醉方休。沒人傷害它們!
蒲巴看看天色,當(dāng)頂?shù)奶栒叱鲆欢湓撇?,潑灑出了暖融融的光波。大地在陽光里醒過來了,活泛了。草枝兒搖晃出了生氣,花朵也擴散著香氣,湖水流溢著酒氣。草灘在這一刻變成了軟茸茸的睡床。難怪梅花鹿睡得那么舒坦!
蒲巴忙起來了,他脫掉袈裟,摔給我,只穿一件單衣走到一棵柳樹前。他示意我扶了他一把,便三攀兩爬地上到樹上。只見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塊紅布,抖了抖,撐掛在枝權(quán)上。啊,是一面國旗!迎風(fēng)招展的國旗發(fā)出嘩啦嘩啦清脆干凈的響聲。在這遙遠(yuǎn)的邊疆忽然看到國旗,我心里立即涌滿一股親切、自豪感。蒲巴靈巧地蹦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向國旗行舉手禮。他為什么要升國旗?我正要探問,他說話了:把國旗種在樹上,是告訴四方的游人和牧民,不要打擾杜鵑湖畔的貴客,它們正在午睡呢!貴客?哪里有貴客?他笑著指指那些醉酣著的梅花鹿!還有,他不說升國旗,而說種國旗,這個“種”字用得意味深長。柳樹有根,樹枝上的國旗自然是根深葉茂了!樹上有了國旗,這站立的樹就有了立場。我看到,蒲巴在種國旗時是那么興奮,他真的巴不得讓整個世界的陽光,都在這面國旗上炫耀!
蒲巴絕不放過這養(yǎng)精蓄美的大好時機,之后他也往草地上一躺,睡在了離梅花鹿不遠(yuǎn)的地上,和鹿們一起享受大自然的靈光。我完全能猜度得到,此時這位心底虔誠的紅衣僧人,不為別的,只為佛能夠賜給他一顆裝得下藍天、草地和萬物的悲憫之心。靜,靜得連高天上的白云游到他的嘴角,他也不曾感覺。有幾瓣杜鵑花悄然落到他的肩上和頭上。靜,這會兒,世界移到了外面,他內(nèi)心的世界變得更加的遼闊!
杜鵑酒在他身上流淌,在他的心里流淌。他和湖水,還有擁抱著杜鵑湖的大地緊緊地融為一體了。陡地,我觸景生情地想到了桂花酒,隨之坐在桂花樹下石頭上抽著旱煙鍋的老人,便天外來客似的飄到了我眼前,這西藏的湖光山色中……
一個走過戰(zhàn)爭煙塵后隱居鬧市一隅的戎馬將軍,另一個沒有來歷、也不知去處的武俠游僧,他們之間會有必然聯(lián)系嗎?也許有,也許沒有。無法否認(rèn)的是因了他們的作為,有兩樣?xùn)|西在我眼前反復(fù)飄動,最后定格:桂花樹上那件吸引敵人炮火的軍衣,柳樹枝頭為保護野生動物迎風(fēng)招展的這面國旗。兩種不同的背景、不同年代發(fā)生的故事,為什么此刻陰差陽錯地重疊在我眼前,揮之不走?時光流逝,世界一團混亂,時間循環(huán)交叉,空間重疊??傆腥思葐适Я四康模舱也坏匠雎???墒?,這兩個故事和創(chuàng)造故事的主人,卻像埋在地殼深處的種子,一直醒著,一直堅守。他們以個性鮮明的遠(yuǎn)見和干凈的靈魂,孕育著永不消失的生命光芒。風(fēng)吹過,霜打過,他們的心還是那么美。他們雖然有時被隱蔽著,但心始終在亮處,我們卻忽略了他們。
要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歷史
她的固執(zhí)真的既讓我佩服又深感無奈。尤其在我給她講了杜鵑湖的故事之后,她的固執(zhí)更加執(zhí)著。她提出無論如何要隨我去一趟青藏高原。她說,今年去不了,明年。明年不行,還有后年。她說,即使到不了喜馬拉雅山下,就是上到昆侖山也行。她為什么要這樣不容商量地提出這個強烈愿望?她回答得特別有意思也特別有趣:她要帶著桂花酒送給蒲巴師傅。他說,將軍院里的老人沒有喝上她的桂花酒,那是因為將軍把酒給蒲巴師傅留著。
這個穿紅布鞋的女孩,我真拿她沒辦法!
如果有人說,總有一些你難以預(yù)料的事活在注定的路途上,這是天定。你想改變也難。那么,我的回答是,我信。
地球這么大,哪兒不能去?沒想到桂花酒和杜鵑酒能在我的散文里相會!到了西藏的日子,我不怕冷:離開嶗山的時候,我戀上了大海。當(dāng)靈魂漂泊不定的時候,那是人們對孕育生命的泥土和濃濃的鄉(xiāng)情沒有找到寄托。故鄉(xiāng)是一張網(wǎng),走得出土屋,走不出回望。也許,我真的有點例外,有時走得出,有時放不下。一旦放下的時候,會好久不提及村頭那棵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皂角樹。如果說西藏我去得多了,待的時間也長,我常常自覺不自覺地稱那里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這不足為奇??蓫魃侥??就走了一回覓天洞,怎么就把心擱在洞里了?我相信這是真的。
這些日子,在深情回望西藏杜鵑酒的時候,青島的那些事情給我留下足夠的空間回憶。本來只是一點點小事以及離開青島后卻繁衍生息成有故事的事,像此刻京城天空零零星星飛飄的雪花,千絲萬縷地推開思想的門,閃念之間,還會站在身邊。入山口車場上那雙紅布鞋的影子,是無論如何推辭不掉的,隨此而來的便是桂花樹下的老將軍……
人生注定是一場孤獨的旅程,我們?nèi)魏螘r候都要拒絕潮流。要不帶任何設(shè)想地投身到生活中去,就是把自己變成生活中的一員,不急著寫作,不急著拍照。不是刻意地為了達到個人的什么目的,才邁開你的雙腳。重要的是,我們要從微小做起,去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一個人的歷史。一個人很小,是碎片。唯其小才真實。許多一個人的歷史,許多碎片。它們拼接起來,歷史想假也難。作家是蕓蕓眾生中的“這一個”,他們最看重這個,也就是自己,自己的感受和體悟。要和生活“交心”,只有“交心”才能產(chǎn)生一種情感,繼而轉(zhuǎn)化為一種動力。這種動力是立體而鮮活的,是一種不由人分辨的統(tǒng)治性力量。尋找現(xiàn)實背后的歷史比懷念更重要。我發(fā)現(xiàn)了一雙紅布鞋后,認(rèn)識了一個穿著這雙鞋的女孩:發(fā)現(xiàn)了一棵桂花樹后,又認(rèn)識了一位將軍:來到了杜鵑湖,沒想到認(rèn)識了一位紅衣喇嘛。這些未知的人和事,完全是生活自己流程的結(jié)果,神仙也不可能給我安排得如此天衣無縫。這難道不令人新奇和興奮嗎?
我終于滿足了女孩的要求,和她一起走了一趟青藏高原。這個機會來得恰逢其時,但也偶然1
2016年初夏,也就是青藏高原飛揚六月雪的季節(jié),我重返高原,參加在格爾木舉行的《柴達木文史叢書》新聞發(fā)布會,和女孩同行。我在格爾木駐軍那個陳列館給那雙氈靴拍了一張永久性紀(jì)念的照片。我還應(yīng)了女孩的要求,拍了一張她穿著紅布鞋和氈靴的合影。應(yīng)該說,這張人與氈靴的合影具有超拔的意義。拍照前,我沖著氈靴深情萬種大聲喊了一聲:“楊拉拉,我?guī)е晃慌⒖茨銇砹?!”我相信,在氈靴里面酣睡了半個多世紀(jì)的我的老戰(zhàn)友,聽見呼喚后會走出來的。這么多年了,還能有人記得他的名字,還能有女孩來看他,他會感到很幸福的!是的,我作為楊拉拉的戰(zhàn)友,也是氈靴曾經(jīng)的主人之一,有責(zé)任請它走出陳列館到昆侖山下的阿爾頓曲克草原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見見今天早已不知氈靴為何物的新戰(zhàn)友們。特別是見見那個一心想見它的穿紅布鞋的女孩。
就在我按下快門的一瞬間,這兩雙不同型號、不同樣式、不同用場的鞋會面了。它們雖然隔著兩個時代,卻血脈相連,給人們以厚重感和不息的生命意識。今天的人面對粗糲與沉重的昔日高原汽車兵的生活,會做出自己的探索與反思!
昨天的鞋,停在了雪山冰川之外,已經(jīng)歸于平靜。
今天的鞋,闖北走南,無法言說她的美。
也許對她而言,這張獨特的合影是一個起點,也或許早就不是起點,卻是一個無聲的宣言,告訴世人,她已經(jīng)出發(fā),正在路上。只要昆侖山還有六月雪,她和他們面對的依然是漫漫長路,紅布鞋就能走出氈靴的腳?。?/p>
還是那句話:要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一個人的歷史!
責(zé)任編輯/蘭寧遠(yuǎn)
插圖/雪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