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強
隊伍邊打邊退,直到天黑槍聲才稀稀拉拉停下來,程老爹顧不上喘口氣,又到前面安頓傷病員,眼下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紅蓮。紅蓮是隊伍打下一座縣城后,帶著身孕和丈夫一起參加紅軍的??粗t蓮笨重的身子在擔(dān)架上痛苦地扭曲著,程老爹明白快是要生產(chǎn)了。想到敵人不知啥時候還會追上來,程老爹的臉色愈發(fā)凝重。
程老爹剛躺下,石伢子的頭就湊到程老爹的肩上,又和他談起了革命勝利后的理想。瞅著眼前這個還不滿十五歲的娃子,程老爹漸漸有了笑模樣。從離開家鄉(xiāng)那天起,這一路上石伢子總是纏著程老爹,和他沒完沒了地談許許多多的理想:渡過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石伢子說他的理想是建大橋,在很多的大河上架起很多的大橋;在一片松樹林歇息,石伢子說他的理想是當(dāng)伐木工,伐下的木頭能蓋很多的房子,還有學(xué)堂……每當(dāng)石伢子眉飛色舞比劃時,程老爹總是一聲不吭,笑著看他。這會兒,石伢子的理想是當(dāng)拖拉機手,把草地里的水抽凈拖拉機一開,眨眼工夫就是一大片肥田?!巴侠瓩C你曉得不?蘇維埃就有!咱政委說的,那東西比牛還有勁兒!”石伢子一雙大眼睛忽閃著望著程老爹,興奮地比劃著。他又問程老爹的理想,程老爹笑瞇瞇還是那句不知挨了石伢子多少次批評的話:“革命勝利后,你就當(dāng)我兒子,娶個媳婦生一大串娃,給我養(yǎng)老送終?!笔笞悠仓欤骸斑@算啥理想?我才不給你當(dāng)兒子那!”石伢子覺得程老爹的覺悟太低,還是班長呢!石伢子談著理想肚子里又發(fā)出咕嚕聲,程老爹瞅著石伢子那張蠟黃的臉,又忍不住把手伸進了懷里,猶豫了一下,又悄悄抽出來?!白ゾo睡一會兒吧!”程老爹拍一下石伢子蓬亂的頭先閉上了眼睛。
草地的水洼洼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慢慢升騰起淡淡的霧靄,與漆黑的夜色攪在一起,四周變得灰茫茫的一片。槍聲突然間又密集響起,程老爹猛的睜開眼睛,推醒身邊的石伢子,“騰”地站起來,抓起槍吆喝著隊伍撤退。
紅蓮就要分娩了。有人跑過來告訴程老爹。
班上僅剩下的七八個戰(zhàn)士一下子都站在程老爹面前,一雙雙眼睛死死盯著他。程老爹的手緊緊攥著步槍,咬著牙低聲說道:“原地阻擊,打出一個生娃的時間!”“不行啊老班長,這樣會把隊伍拼光的!”“沒有人還怎么革命?”程老爹的目光在眼前這一張張臉上掃過,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八年前參加秋收暴動一起上的井岡山,打起仗個個都不是孬種。程老爹口氣緩下來:“這娃是咱紅軍的后代,咱革命不就是為了他們么!”說完,使勁一揮手大聲喝道:“不怕犧牲的跟我來!”剛才還在吵嚷的一伙人馬上靜下來,跟著程老爹迎向敵人。
程老爹攔住石伢子,讓他到前面照顧傷員。石伢子不吭聲依然跟在程老爹后面,程老爹撂下臉厲聲道:“服從命令!”說著從懷里掏出兩塊紅薯干塞在石伢子手里,石伢子還想抬腿,卻被程老爹狠狠推倒在地。
槍聲時而密集時而斷續(xù),直到東方露出一抹慘白才停息,草地又恢復(fù)了寧靜。石伢子跑回陣地,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戰(zhàn)友:有的頭仰著,有的臉貼在地上……一個個都像是在熟睡。程老爹和敵人抱在一起,全身沾滿了泥漿,如同一尊雕塑。石伢子跪在程老爹前放聲大哭。
許久,一雙手從背后把石伢子拉起來,石伢子看到的是一張憔悴的臉,像是剛經(jīng)歷過一場大病,滿臉的胡須微微抖動。“政委!程老爹……還有……”石伢子仍在抽泣。政委把石伢子的頭攬入在懷中,像是在問石伢子又像是在問自己:“我們革命究竟為了什么?”好長時間,又一字一句自己回答:“為了孩子!”
石伢子仰起頭:“程老爹也這么說的!”
天邊露出了一絲淡紅的曙色,石伢子擦干了眼淚又跟著隊伍向前行進。前面,傳來一陣陣嬰兒的啼哭,在黎明的草地格外清脆。石伢子快步走到紅蓮身旁,從懷里拿出那兩塊紅薯干,輕輕放到擔(dān)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