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年前,我在海陽讀高中,學校離家很遠,只能一個月回家一次。食堂的飯菜很單調,于是,經(jīng)常有父母來給孩子送各種好吃的。每當此時,我總是悄悄轉過身去,看向窗外,嘴里嚼著無味的窩窩頭。
我的父親只來看過我兩次。一次在一個大雪天后的上午。
課間,我坐在教室座位上,猜測著中午會是什么菜,想起只漂著零星油水的大白菜湯,就食欲全無。突然,聽到有人在教室門口大喊:“于里杰,校門口有人找?!庇腥苏椅遥课液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畢竟,“有人找”多數(shù)就意味著有好東西吃。全然不顧雪后校園路上濕滑,我高興地朝校門口跑去,幾次差點摔倒,邊跑邊猜測,是父親嗎?
拐過教室最后面的水房,遠遠地看,果然是父親。只見父親孤零零地站在校門口的墻角處??吹轿液螅赣H忙把身后的綠色帆布包拿了出來,拉開拉鏈,從里面拿出一件棉襖,再打開棉襖,露出一串像半大黃瓜一樣的東西,顏色黃黃的。父親小心翼翼地掰下3個,遞給我:“我去濟南看你二哥,帶回6個香蕉,剩下3個帶回家給你媽和妹妹。你回去上課吧,我走了。”
父親背起帆布包,我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他就已經(jīng)走出了校門口。他縮著脖子,雙手插在袖子里,風掀起了他單薄棉襖的衣角,佝僂著腰,向遠方走去。學校離車站有3公里,他著急趕回家,著急回去看他的羊和牛。直到父親的身影在雪地里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我才發(fā)現(xiàn)手里的香蕉,還是溫溫的,那是父親包裹在棉襖里的香蕉,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香蕉。多年后,哥哥告訴我,那6個香蕉是哥哥給第一次出遠門的父親準備的。哥哥在部隊當兵,每餐會發(fā)一個香蕉,他把兩天的香蕉攢在了一起給父親,可是父親自己卻沒吃一口。
另一次父親來看我,是在麥收剛結束時。
一天午睡剛起床,便聽到宿舍門口有人喊:“于里杰,校門口有人找。”我興沖沖跑到校門口,依舊是父親。他還是站在校門口的墻角處。父親帶著一個筐,我期待著里面:是一盒肉餡的黃瓜餃子?一袋母親做的面果子?還是一瓶黃豆肉醬?可是,當父親掀開蓋筐的花布時,我卻只在筐底看到了兩個硬邦邦的火燒。
“杏子賣完時很晚了,這有兩個火燒。”父親滿臉歉意,拿著火燒往我手里塞。想到同學的父親來的時候,拎著的包都是鼓鼓的,而我的父親卻只帶了兩個火燒。我憤憤地把父親的火燒扔到筐底:“我這幾天牙疼,不能吃硬的?!?/p>
“哎,你這孩子……牙疼,吃藥了嗎?”父親的聲音依舊很低?!鞍?,以后你別來看我了,我挺好的?!蔽覜]有再看一眼父親,轉身朝教室跑去,失望和委屈交織在一起,淚水再也忍不住,在臉上肆意流淌著。
從那以后,父親再也沒有來學??催^我。只是,他會經(jīng)常去打聽,村里有沒有父母去學??春⒆?。如果有,他總會說著好話,讓人家順便把好吃的帶給我,給我捎好吃的袋子也終于鼓了起來。
高中畢業(yè)后,母親告訴我,那次趕集賣杏,因為農(nóng)活忙,父親開始并沒打算去學??次?,所以也沒有讓母親準備好吃的。那兩個火燒,其實是母親做給父親趕集的午飯。父親賣完杏子,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他卻突然想去學校看我,集市已散,父親只好把那兩個火燒帶來了。那天,回家后的父親一直不停地自責,怎么沒去商店買些點心帶給我。
后來,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學,離家更遠了。宿舍的同學,經(jīng)常有父母來看她們,給她們帶各種小吃,還有很多精美的點心。每當此時,我的心里總會澀澀的,會想起那3個香蕉,還有被我拒絕的兩個火燒。
大學4年,父親沒有來看過我一次。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不菲的路費,是一種因愛而生的放棄。他省吃儉用,把省下的每一分錢包在手帕里,到郵局匯給女兒。匯款單上的一個個數(shù)字,是溫暖歲月里他的牽掛和思念……
長大后的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什么總是在校門口的墻角等我。原來,父親小時候臉上起痘,那時沒錢治療,臉上便留下了永遠的疤痕。我小時候,曾經(jīng)因為父親而被同學恥笑過,所以,他再去新學??磁畠?,便總是躲在墻角,他不想讓女兒再被同學恥笑。父親的愛不比別人的父母少一絲一毫,他醇厚的愛在不經(jīng)意中深藏著。
昨天夜里,我在夢中回到了高中的教室,我似乎坐了很久,期盼著有人再喊一次:“于里杰,校門口有人找。”我想,我會飛快地跑去校門口,去拿我一直在等的火燒。
(摘自名家散文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