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布

引子

小時候，我住在山上。山上有座廟，暮鼓晨鐘之余，我在廟旁種了些山茶花。冬末春初，我站在花圃前，對著晚霞下成片的山茶花不停搓手。那時候，住持已經(jīng)在寒風(fēng)中圓寂。圓寂前，他用顫巍巍的手遞給我一面銅鏡，告訴我這面銅鏡能卜吉兇，護(hù)我平安，說完便閉上了眼睛。我知道住持往極樂世界去了，所以我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感到孤寂。

傍晚的時候，一聲大吼打破了山中的寂靜。

“小和尚，你可是這廟里的住持？”一個赤膊的光頭大漢策馬而來，在廟前的水井邊翻身下馬，打了一桶水，往他光溜溜的腦袋上淋下去，然后又舀了一瓢水，咕嚕咕嚕地伸長脖子猛灌。

這里很久沒人來過了，我被大漢的喊聲嚇住，很久沒回話。

“嘿，問你呢！小和尚，你家住持可在？”光頭大漢把瓢扔進(jìn)水桶，望了望那座破敗的小廟，又問了一句。

我這才回過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小廟只我一人，住持大師幾天前就圓寂了。不知施主有何貴干？”

話剛說完，我驚叫一聲，已被光頭大漢攔腰扛起，扔在馬背上。光頭大漢大笑一聲，光頭上冒著騰騰的熱氣，策馬而去。急促的馬蹄驚起了成群的歸鳥，嗚鳴聲在山谷回蕩。

我在馬上顛簸，抓緊懷里的銅鏡，想起住持常對我說的話：山外的事情，我們鮮有所聞，在那個世界里，生活著很多人，有善亦有惡。

一

夜深人靜，皓月當(dāng)空，我被帶到一處密室。我對面站著一位細(xì)長胡子的卦師，他正望著窗外的月亮發(fā)呆。他旁邊的桌子上鋪著絲錦的桌布，桌布上，按八卦的位置，放著銅錢和龜殼。

我知道他，卦師全國聞名，王爺對他禮敬有加，因為他的卦可以給人帶來富貴榮華。

據(jù)說他是幸運的，本來只是一個落魄的販夫走卒，經(jīng)過一番奇遇，成為一代卦師。

但他也是不幸的，沒有親人和朋友，內(nèi)心惶然憂傷。

“卦師，你看我那吉祥如意，可找得回來？”對面的王爺喝了一口茶問。

“卦象上說得清楚，吉祥如意的下落，只有城外寒山寺中的小和尚知道……”卦師右手往桌上一拂，八卦位置上的銅錢和龜殼泛起了光芒，在桌上顯示出一個人的影像。那個人，竟然就是我。

“冤枉啊！”我大聲喊冤，“我自幼常住寺中，從未下過山，怎能盜取王爺?shù)膶毼铮?！?/p>

“住嘴！”卦師大喝一聲，“你還敢抵賴！來人，把他打入地牢！”

光頭大漢不由分說，把我關(guān)入地牢。天降奇冤，我在黑暗中祈禱，念往生經(jīng)，期盼佛祖救我，但黑暗中只聽見老鼠竄來竄去的足音。我終于絕望了，哭喊著，直到發(fā)現(xiàn)胸前有光，那是住持賜我的銅鏡，說是能護(hù)我平安。我拿出銅鏡，發(fā)現(xiàn)銅鏡竟然浮現(xiàn)出一幕幕景象：

從王爺府邸出來，卦師直奔荒涼的郊外?；囊巴?，有一處看似廢棄的石屋，石屋里住著兩個人：一個老人，很老很老。他腹大如蛙，脖子細(xì)長，長滿皺紋的臉上，兩只眼睛只有眼白，他是個天生的瞎子；另一個卻很小很小，是個孩子，手里拿著水晶球把玩，是天生的啞巴。

卦師來到這里，向這兩個人訴說心中的困惑。

“卦象上顯示盜賊是一個小和尚，但小和尚從未下過山，怎么會盜得那吉祥如意？弟子不解?！必詭煻俗诶先松砼?，將一杯上好的龍井茶端到老人手中。寒風(fēng)從破陋的窗戶吹進(jìn)來，卦師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裹緊了衣衫。

老人深吸一口氣，肚子更鼓了，然后慢慢吐出來。“你既然抓了小和尚，自然會遇見那盜賊?！比缓?，老人閉口不言。

卦師又走到孩子面前，跪坐，深鞠一躬：“也望老師解惑?！?/p>

孩子把水晶球拋到空中，用食指尖接住，水晶球滴溜溜在指尖轉(zhuǎn)著，顯現(xiàn)出一只狐貍，正含著吉祥如意來到海邊。

孩子閉上了眼睛，開始小憩。卦師行禮，退出來的時候，聽見老人的警告：“你應(yīng)該拋開榮華富貴，去寒山寺為僧，每天念那往生經(jīng)。”卦師笑了，不在意地聳聳肩。

窗外，開始下起了冷雨，一道寂寞的閃電亮徹天空。

二

銅鏡里換了個場景，出現(xiàn)了一只狐貍。那只狐貍也看見了閃電，海邊狂風(fēng)怒號，波浪洶涌，她站在懸崖邊，把嘴里含著的吉祥如意拋入海中，然后默默祈禱：“海神，我將這寶物奉上，希望你能顯身?！?/p>

懸崖邊開始彌漫濃霧，慢慢凝聚成海神，海神竟然也是一只狐貍。海神開口說話：“是你在召喚我？所來何事？”

“偉大的海神，十年前，我身中劇毒，是一個孩子救了我。我希望找到他，報答救命之恩。”

“你何必為了一個人耿耿于懷。”海神皺皺眉頭。

“他救過我?！焙傉J(rèn)真地說，“起碼，我要去見他一面，表達(dá)感激之情。”

“人狐殊途，見與不見，又有何妨！”海神抬起頭，往閃電的深處望去，“你真的要去找他？”

“是的，有恩不報，我心難安?！?/p>

“他正好有難，但你遇見小和尚之際，也是你隕落之時！”海神低下頭，盯著狐貍。

“我會死？”狐貍有些吃驚。

“既然你執(zhí)意要與小和尚相遇，就難有善終?！焙Ｉ裱凵窭镉行┨谷?，“天理因果，不過如此?！?/p>

“如果真要我為他而死，我會的?！焙偣钠鹩職?，平靜地說。

“那孩子如今是寒山寺的一個小和尚，現(xiàn)已被擄掠到了王府中，你去找他吧?！膘F氣彌漫，裹住了有無數(shù)閃電的天空。

三

狐貍找到我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卦師的房門敞開著，房中間的地面上用銀粉刻畫出一個巨大的八卦圖形，每個方位點著一支尺許高的紅燭，卦師就端坐在八卦當(dāng)中。

光頭大漢持著刀，看守著瑟瑟發(fā)抖的我，他看上去也有些忐忑不安。

“卦師，我們跟妖狐無冤無仇，何必刀兵相見？”光頭大漢問。

“王爺交代的事情，由不得你我，何況，妖狐已經(jīng)來了?！必詭熖忠恢福切┘t燭忽的一下火光高漲。

狐貍走進(jìn)房間，軟軟的腳底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她向八卦陣望去，感到灰蒙蒙一片，看不清陣內(nèi)的情景。

“請問陣中是何方高人？我只是想見那小和尚，請行個方便?！焙?cè)崧曊f。

“小和尚就在陣中，你進(jìn)來便是?！必詭熁卮穑睦飬s對狐貍產(chǎn)生了似曾相識的感覺。

“別過來！”我大聲喊，“這里有埋伏！”

當(dāng)我看到卦師的陰笑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如果我不作聲，狐貍并不知道我在這里，肯定不會闖入陷阱。

果然，狐貍猶豫了一下，一躍而起。紅燭的火光像霓彩一樣披散開來，在狐貍落腳的地方形成了一片火海。狐貍在火海里奔跑著，忍著劇痛，皮毛都被燒焦了。

卦師又一指，火光頓時熄滅，一只狐貍從空中落下，奄奄一息。卦師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吉祥如意在哪里？”

“我，我已經(jīng)獻(xiàn)祭給了狐神?！焙傄贿呎f著，一邊向我爬過來，她用尖利的牙齒咬斷我身上的繩索。

“不要傷害她?！蔽乙话褜⒑偙г趹牙?，大聲哭泣。

“殺了妖狐！”卦師斷然叫道。

光頭大漢拿起刀，又放下，神色間有些不忍。

卦師輕嘆，奪過光頭大漢的刀，一腳把我踢開，揮刀向狐貍斬去。狐貍慘叫一聲。

我沖上去，抱住血淋淋的狐貍。

“小和尚，這次你救不了我，謝謝你。”

血噴涌出來，狐貍溫柔地看了我一眼，朝我點點頭，閉上了眼睛。

狐貍的血濺在我身上，落在了我懷里的銅鏡上。一團(tuán)五彩的光芒升到空中，卦師和我看到了不同的場景。

我看到的是一只狐貍躺在海邊的山崖上，昏迷不醒。一個小孩子在喂她草藥，精心護(hù)理她。

卦師看到的，卻是小和尚救狐貍之前的情景：衣衫破爛的卦師，在曠野里被一條眼鏡王毒蛇咬傷，是一只狐貍為他吸出了腿上的毒液，掙扎著，把他拖到曠野中一座石屋的門口。

“哐當(dāng)”一聲，卦師手中的刀落在地上。

不久，空無一人的寒山寺來了一個和尚，晨鐘暮鼓中，只是不斷念那往生經(jīng)。有去過的人回來謠傳，那和尚就是曾經(jīng)名動八方的卦師。

我去了海邊的懸崖，帶走了寒山寺前所有的山茶花。我把銅鏡埋在山茶花下，每當(dāng)暴雨來襲的時候，山茶花上空會浮現(xiàn)出一只狐貍的身影，轉(zhuǎn)而馬上雨過天晴。幾年后，整個山崖被艷麗的山茶花覆蓋，很多人在春播前總要去摘一朵。據(jù)說，那是得到海神祝福的花，在家里插上一朵這里的山茶花，整年都會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