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偉
大哥
→姜貽偉
一
從某些方面來說,大哥對我們兄弟的影響,比起父親來要大得多。我父親是個古董刻板之人,小時候對我們總是一副惡狠狠的樣子。稍有他不滿意的地方,他就罵人,就躥出一對嚇死人的血紅大眼,而青筋鼓鼓的巴掌馬上就在空中發(fā)威,隨時都有可能向我們中的某一個劈來。因此,父親只要哼一聲,空氣,便頓時凝固,我們,便兩腿發(fā)抖??梢哉f,對父親的專制,我們充滿了深深的恐懼和無奈。然而,我必須承認,父親在這方面對我的影響最大,因為我后來經(jīng)常采用他的辦法,來對付他的孫子。
在我們五兄弟中,大哥挨罵挨打的次數(shù)最多,連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他喜歡頂嘴,好像不頂一下嘴,不挨一巴掌就呷了大虧似的。二是大哥似乎沒有把大學生的父親看在眼里,你書讀得多又沒怎么樣,我不讀書又怎么樣;難道那些只有字沒有畫的書就是書,那些畫多字少的書就不是書?整個小學高年級,關于讀書和讀什么書的問題,大哥和父親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激烈地碰撞。最驚天動地的一次,是大哥考初中前的那個夏天。
大哥那時完全陷進連環(huán)畫的迷宮里,已經(jīng)到了不可救藥的境地。當所有能借到的連環(huán)畫,被他躲著老師和父親一掃而空后,大哥開始謀劃著一個巨大的陰謀。他要把新華書店里那些沒有看過,或者值得他收藏的好書全部買回來。大哥根本就沒想過找父親要錢,那是蠢寶才有的想法,因為很清楚,如果要父親給錢買連環(huán)畫,除非大哥重新投胎,再給他做一次崽!大哥的決心是空前的。每天放學后,他就像賊似的跑到矸石山,尋找井下放炮廢棄的銅質炮絲,到機廠去收集加工剩下的邊角廢料,去垃圾堆拾撿各種能賣錢的雜物……總之,他簡直成了一個非常盡職的廢品回收員。當煤礦山認識我父親的熟人,把大哥每天在礦區(qū)竄來竄去的事捅出來時,大哥居然異常冷靜,用一種對學校十分不滿的口氣說,惱火死了,天天搞什么鬼勤工儉學。一句話,就把父親騙了過去。站在一旁的我,也將那顆快要蹦出來的心臟,一下子收了回來。因為大哥已經(jīng)把他的宏偉計劃,繪聲繪色卻又神秘非常地告訴了我,并說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大哥的計劃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向實現(xiàn)。當有一天他把好不容易才買齊的六十集《三國演義》,用一個裝肥皂的包裝箱壘好給我看時,我簡直驚呆了。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這套連環(huán)畫那深藍色的書脊,那誘人的光芒和強烈的書香,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記憶深處。當我知道這套連環(huán)畫到現(xiàn)在已價值不菲時,我就更為它的厄運嘆息不已了。雖然大哥那時把它的這些寶貝,非常隱秘地藏在我們共睡的床鋪下,但它們還是被明察秋毫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有一天,我放學回家,驚異地看見父親把大哥的寶貝,一摞一摞地往屋梁一個擱著木板的地方的搬。父親站在書桌上,一邊罵,一邊搬,那彎腰拿書挺身擱書的樣子,在我眼里就好像玉皇大帝派下來的天兵天將,一時嚇得我連大氣都不敢出。但父親還是發(fā)現(xiàn)我了,就吼著叫我?guī)退f書,并警告我,如果泄密,就打斷我的后腿!哪知第二天,大哥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寶貝已不翼而飛了。在滿屋子找了一圈后,他就把一雙老鷹一般的眼睛轉向了我。但我已在父親的威脅下作了承諾,因此無論大哥怎樣盤問,我始終保持不負雙方的態(tài)度。但是,大哥的最后一招起了作用。他從書包里拿出幾本新買的圖書,就像一堆散發(fā)著香味誘人的面包,把我饑餓的肚子攪得痛苦萬分,直至徹底崩潰。雖然我沒有直接告訴他,但就在我的眼睛朝房梁上一抬的瞬間,機敏的大哥就立即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而我就一把抓起那一堆“面包”落荒而逃了。
從此,大哥就非常的得意。他覺得自己比狡猾的父親還聰明得多,就把新買的書也統(tǒng)統(tǒng)藏在房梁上,那真是一個又安全又干燥的好地方。他甚至有點懊悔自己開始為什么沒想到。但是,大哥的得意沒有持續(xù)多久,就在他升學考試前的一個星期,他經(jīng)歷了他有生之年的最大的一次打擊。那是一個陰晦的下午,大哥根本就沒料到從來只有推遲下班的父親,居然在四點多鐘的時候就趕了回來。正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連環(huán)畫的大哥,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被一場暴風驟雨打得暈頭轉向。在挨了兩記沉重而清脆的耳光之后,大哥還在發(fā)懵。事后大哥回憶,他只在恍恍惚惚之中,看見父親躍上了書桌,連環(huán)畫像磚塊一樣砸在地板上。然后被發(fā)瘋一般的父親擼了好幾次,在廚房的煤灶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這時,大哥好像還在繼續(xù)發(fā)懵。他坐在床沿上動也沒動,隔壁廚房里的火光透過房門,映在他的臉上,十個鮮紅的手指印痕愈發(fā)明顯了。
多少年來,我一直對大哥的那些已經(jīng)被燒成灰燼的連環(huán)畫,懷著深深的眷念。這是因為它們是我開啟文學大門的第一把鑰匙。如果沒有它們,很難想象我會在小學階段就讀完了《三國演義》等許多古代名著。為此,我一直在為大哥和他用拾廢品換錢買來的連環(huán)畫打抱不平,最初一段時間尤為強烈。然而,讓我出乎預料的是,大哥過了一兩天就好像沒事了,而且沒有任何消沉、反抗甚而變本加厲的跡象。他從此再也不去拾廢品了,也不看小人書了,好像他一夜之間就長大成人了。
二
我后來知道的原因是大哥沒有考上正規(guī)的初中,最后只有到一所農業(yè)中學讀書,這讓父親很丟面子。大哥自知難辭其咎,就洗腳上岸了。但大哥的不愿發(fā)奮讀書的本性是無法改變的,這我非常清楚,父親也非常清楚。他根本就不相信這個讓他傷透了心的長子,會從此在一所農中成龍。于是,父親就要大哥練習寫字,連毛筆字都不讓他練,就練鋼筆字。父親從來就認為,寫得一手好字,是將來走向社會的一塊敲門磚,字都寫不好的人,很難第一次就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沒想到的是,大哥對父親交給的這個任務,不僅樂意接受了,而且完成得十分圓滿。我也沒想到的是,大哥的屁股好像被膠水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地俯在書桌前,歪著頭不停頓地寫那些枯燥的漢字。他寫得最多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而且一開始就寫草書體,橫一個,豎一個,斜一個,正面寫滿了寫反面。寫著寫著,大哥就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先改成個“紅”字,后來又變成“洪”,最終他覺得“鴻”最好,草起來又順手,就做了決定。父親對大哥的決定居然“嗯”一聲表示了同意,也許是因為大哥書寫的進步,讓他于驚訝中一下沒反應過來。
那時經(jīng)濟開始困難起來,我們家有時一個月還打不了一次牙祭。大哥抓住了這次機遇,贏得了躲避父親管教的大量時間。我還記得那天黃昏,正要開晚飯的時候,大哥提著一個木桶興沖沖地進了家門,看了一下慍色滿臉的父親,還不待他開口,就將木桶“咚”的一聲墩在屋子的中央。大家伸頭一看,竟是半桶活蹦亂跳的魚蝦。除了父親,家里人不約而同地都歡呼起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滿是疑惑的臉,掠過一絲復雜的表情。當他得知這是干魚塘后大哥打掃戰(zhàn)場的收獲,他的眼光一下子變得溫和起來,還大聲要母親趕快去廚房煮一大碗,并強調要多放點茶油、姜絲、紅椒和紫蘇。那天的晚餐,大家吃得非常開心,尤其是父親和大哥。
于是,大哥的鋼筆字也不練了,所有的課余時間,就見他打著一雙赤腳,提著一個木桶,背著一個撈網(wǎng),在附近農村的山塘、水溝、稻田里,撈魚蝦、摸田螺、盤泥鰍。有時他帶著我去,但大多數(shù)時間,是他一個人去。他嫌我膽子太小,礙手礙腳的。盤泥鰍是大哥的絕活。他挑選的地方大都是山腳下的秋收后的稻田,那里背陰遮陽,泥巴肥沃,最適宜泥鰍生長。大哥盤起泥鰍來,那兩只大手,就像豬八戒的耙子,一耙就是一大堆泥巴,再兩手一捏,那些狡猾的泥鰍就原形畢露,被大哥一擠就擠進了木桶,好像生豬崽崽一樣,一下一個,一下又一個。大哥在盤泥鰍的時候,很少用食指和大拇指去抓,這并不等于說大哥沒有這個功夫。他只在長著禾苗的水稻田里,才使用個絕技。當他準確地判斷出泥鰍出入的洞口時,大哥那只靈巧的右食指就花劍一般地插了進去,只要一會兒,一條泥糯糯的鰍魚就見了天日,在大哥那兩個鐵鉗般的手指間無奈地掙扎。我那時經(jīng)常在同學面前吹噓大哥的這一招,因為我用十個手指去抓,有時也抓不住一條泥鰍。但只過了幾年,也就是我大哥參加工作后,他再施此技時,竟屢試屢敗,讓我們兄弟大失所望,大哥也是一臉的尷尬和無奈。
三
我大哥就是這樣充分利用了父親肚子經(jīng)常需要補充蛋白質的弱點,每當他沒有完成作業(yè),或在外面犯了錯,估計別人會來告狀時,大哥就會及時奉上豐富的“蛋白質”。因為,這些“蛋白質”能有效減輕父親對他的懲罰,同時讓自己頑劣的個性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大概是他初中一年二期的時候,大哥對他原來并不太喜歡的一種名曰“打板“的游戲發(fā)生了空前的興趣。那游戲的道具是香煙盒折成的三角板,一個人弓腿彎腰舉起三角板,朝另一個人放在地上的三角板的邊緣用力打去,憑借力量和風勢將其掀翻,即歸己有。大哥說,是那些花花綠綠、圖案美觀的香煙盒吸引了他,他要至少贏一萬張不同的香煙盒。因此他一玩上了就顯得非常瘋狂而且只贏不輸。他經(jīng)常主動把老三用背帶綁在背上,毫無后顧之憂地去玩這種把戲。老三現(xiàn)在是全國著名作家了,可當年他雖然就在大哥的背上,且無法讓他入睡,但還是發(fā)現(xiàn)不了大哥打板時的高超技巧。他穿著父親一件稀爛的白襯衣,袖子像豬腸子一樣掉在手掌下。每次打板之前,他假模假樣的把袖子擼上來,可在全身發(fā)力時,那袖子就掉下來,和手中的三角板像兩把蒲扇一般,向對手放在地上的三角板打去,幾乎沒有一次不贏。想起大哥當年打板的情景,我現(xiàn)在還禁不住獨自發(fā)笑。大哥小時候身體有兩個毛病,一是尿床,二是流鼻涕。他彎腰打起板來,鼻涕就像粉條一樣掉下來。有時來不及用手捏干,大哥就用袖子擦,擦得袖子硬邦邦黑乎乎的。但大哥根本就不管這些,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躲著父親把他認為有價值的三角板拆開展平,然后用報紙包好,藏在外面屋檐下一個廢棄的雞籠里。但是,大哥根本就沒想到,這么一個萬無一失的地方,居然也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那天他放學回家時,他那一堆精心收藏的煙盒子,也像他的連環(huán)畫一樣難逃厄運。我看見大哥可憐地釘在距家還有一二十米的地方,望著燃燒著的煙盒和被風吹亂的灰燼,眼里跳出了一串可怕的星火。
大哥的反抗是遲早的,但我沒想會那樣快,那樣慘烈。距這事沒過幾日的一天下午,大概是四點多鐘的樣子,我一個人正在家寫作業(yè),大哥突然跑進來,一邊收拾衣物一邊說:“老二,我要走?!蔽覇査侥睦锶ィf他走了就不回來了,也不要告訴父母親。說完,就背著鼓鼓的一書包衣物走了。我趕緊追出去,大聲喊他,但他連頭都不回。他那快步遠去的單瘦身影,像一只獨孤的麋鹿。
跟父親的估計差不多,大哥的翅膀還硬不起,飛不了幾里路。他料死這個沒有錢沒有見過世面的孽子,晚上就會回來,而且作了大哥從此不歸的最壞打算,就算他沒有生這個兒子。父親已憤怒到極點,他準備了一根酒杯粗大小的雜木棍,決定只要大哥一進門,就要打斷那兩條竟敢離家出走的“狗腿”。我睡在兼臥室兼餐廳的客廳里,被暴怒的父親嚇得連頭都藏在被子里,內心卻在默默地喊著,大哥你今晚千萬別回來找死??!誰知我迷迷糊糊地睡著的時候,大哥卻回來找死了。大門在“吱呀”一聲打開的一刻,我就驚醒了。只聽見父親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你還曉得回來”之后,就是一聲震耳的脆響,那是木棍被打斷發(fā)出的響聲。等我拉開被子透出一只眼睛觀看時,大哥已被打跪在地,一臉的痛苦和沮喪。這時,母親跑出來“護崽”了,但結果不僅自己被父親大罵一通,而且使她要保護的對象遭到了更多的巴掌和懲罰。大哥沒有半點的反抗,仿佛一只連叫一聲都沒有力氣的牛犢……后來,大哥跪在一塊搓衣板上,父親開始審問大哥外出這一段的情況。再后來,父親開始掏心掏肺地教育他:“崽啊,人一輩子要有本事啊,你不好好讀書,以后怎么能找到一個好工作?你也是爺(讀‘牙’)的崽,你要好好讀書,爺舍得打你……”父親說了個多小時,每一句話都像刀子刮在玻璃上一樣揪心??吹轿掖蟾绮煌5攸c頭,父親以為他的軟硬兼施的辦法起了作用,就出了二十道數(shù)學題,要大哥在一個小時內完成?!拔遗隳阕?。”父親說。這時,墻上的掛鐘“當”的響了一下,已是次日凌晨一點了。
四
現(xiàn)在想起來,父親雖然是煤礦山最有名的老會計,有一本賬卻永遠無法理清,那就是家庭這本賬。他原來算得好好的,大哥經(jīng)過這次皮肉之苦和觸及靈魂深處的教育,一定會來個令人驚喜的浪子回頭,但他的老謀深算又徹底泡了湯。大哥居然出乎意料地在礦里報名招工了!這個消息還不待大哥自己說出來,父親就從同事那里知道了。大哥的高個頭和花言巧語蒙騙了那個認識父親的招工者,其實大哥那時還不滿十五歲,更沒有得到家里大人的同意。說來奇怪,父親并沒有在別人面前揭穿大哥的謊言,他居然含含糊糊地默認和同意了。就這樣,我大哥就很快成了工人階級中的一員,而且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到礦里發(fā)電廠當電工,并立刻送往外地學習一年。
父親的選擇顯然是正確的,像大哥這樣的崽,石頭一樣的,油鹽都熬不進,讀書還有什么讀,不如早參加工作,還可以為家里減輕負擔、減少麻煩。在這個問題上,父親和他的長子第一次想到一起了。因此,大哥走的時候,父親為他準備了一晚上行李,還把他沒讀完的課本塞了進去,并告而誡之:“不要以為當工人就不要讀書了,崽啊,要當個好電工也不容易??!”大哥走后,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模樣好像是卸下了一個極沉重的包袱。但父親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包袱其實并沒有完全卸下來,而且卸下來后他很快就感到某個地方不舒服起來。首先是父親的嘴巴和肚子。當他把那些因吃不完而烘干或曬干的泥鰍、魚仔、蝦米一掃而空,需要用錢去買時,父親就想起了長子的好處,說老大其實是幫了家里不少的,這些加起來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雖然父親沒有把嘴巴和肚子的不舒服直接說出來,但我還是感覺到了,更感到父親是在間接批評我沒有像大哥那樣能為家里分憂。可惜的是,我沒能把大哥摸魚捉蝦的技術學到手,尤其是盤泥鰍的絕招。于是,我學著別人用爛蚊帳布做了五個小小的魚罾,在其中放些飯團和炒香的油菜籽,然后沉入塘底,引誘那些好吃的小魚小蝦,也讓父親偶爾嘗點鮮,以博得他難得的笑容和對我無用的諒解,填補一下大哥走后留下的空白。
終于,一年之后,大哥學習歸來。他最大的變化是長高了,長帥了,衣著發(fā)型比過去講究多了,再不是原來那種尖嘴猴腮、邋里邋遢的叫化子相了。尤其是他那洗滌時長過下巴的頭發(fā),讓人不可思議地向后折疊著,然后用許多凡士林固定成一個油光可鑒的大背頭。父親看他第一眼時就黑了臉,如果不是母親說大城市的年輕人都是這樣的,父親在他長子回來的第一時間就會燃起戰(zhàn)火。
麻煩從此無可避免地又纏住了父親。學成歸來的這位大公子,在父親的眼里不久便成了不服領導、花錢如水、好呷好穿的紈绔子弟。每次單位領導來家告狀時,父親都非常委屈地說:“我都懷疑這個崽是不是我生的了!我雖然出生于地主家庭,但我的工作,我穿的什么,吃的什么,你們都比我還清楚?!庇幸淮?,父親竟當著單位領導的面,劈了大哥兩個耳巴子。等客人一走,在父親一通責罵和嚴厲的教訓后,大哥卻揚起臉從容不迫地說:“爺(我們兄弟只有大哥這樣稱呼父親),你又不了解情況,他們是在整我,我工作又沒比人家差,就是嫌我喜歡打扮,就處處給我小鞋穿,動不動就說我是地主的孫子改不了本性?!贝蟾缯f這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臉倏地抽搐了一下。他等到大哥一說完,就一下把頭啄過去,盯著大哥揪心揪腸地說:“崽啊崽,我們這樣出身的人,更要夾起尾巴來做人嘞!”
在煤礦山,電工是個好工種,何況大哥還在礦山電廠當電工,何況大哥還要翹著尾巴當電工,因此,不到兩年,大哥就被調到井下開絞車去了。父親被弄得一點辦法也沒有,哪個叫自己有個這樣不爭氣的崽呢?當學生不認真當學生,當工人不認真當工人,學技術不認真學技術,甚至連摸魚捉蝦的本事都丟了。父親是徹底絕望了,一度要和我大哥斷絕父子關系。大哥呢,也就住在集體宿舍很少回家了。母親有時一提起大哥,父親就罵:“他一世不回來都要得,以后管他變人還是變畜牲!”誰知不久,大哥又出事了,他開絞車時看愛情小說,竟然連剎車也忘了剎,失控的礦車像發(fā)瘋的野牛朝垱頭的兩個采煤工撞去。在幾乎絕望的一刻,大哥終于被驚惶的呼救聲驚醒了,趕緊來了個緊急剎車。那美麗的愛情故事頃刻煙消云散,化作了大哥的一身虛汗。而那兩個大難不死的采煤工一上來,就要打我大哥,說你耳朵聾了,那樣喊都喊不應。大哥本來有愧,但說要打人,就頸根一挺,斗雞公似的,說不是老子緊急剎車,你們見閻王老子去了。這場架最后沒有打起來,但大哥又是反省寫檢查,又是會上作檢查,最后在挨了一個處分之后,調到了礦里最叫人看不起的一個臨時單位——勞動生產隊。這是一九六四年冬春之交。
開始,我母親還準備要父親去找人說說情,但父親一口就拒絕了,反把母親大罵一通:“你生了個好崽,把我的老臉都丟光了!你還好意思!”從此,別人說起大哥,父親就鼓起眼睛邦邦地扔出一句話:“我沒有這個崽!”但父親怎么也沒想到的是,這個讓他提都不愿意提的長子,居然在這個新單位生活得非常愉快。那時,我讀書的學校和大哥工作的單位很近,中午我常到他那里吃午飯。吃完中飯,大哥就和工友們打乒乓球、下象棋或打撲克牌,從不帶我到他的宿舍去。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這個被戲稱為勞改隊的單位,八九十號多多少少都有些“問題”的人中,大哥不僅是最活躍的一個,而且是最出色、最幸福的一個。首先,大哥一個人住一間工棚(我終于有機會一個人去了一趟)。工棚雖然只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子,但大哥卻把它布置得十分別致,簡直是一個潔凈的白色世界。桌子上蒙著白色的舊床單布,上面擺著一株碩大的打破碗兒花,那慘白色的花朵令人目眩;篾席搭成的墻壁和天花板,都糊上了嶄新的大白紙;就連地面和唯一的一根小方凳,都被白油漆漆了一遍,更不要說床上的被褥和蚊帳的顏色了。最后,我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墻上一張八開報紙大小的劇照上,那是當時著名演員秦怡。她那兩道黑眉下的略帶憂郁的大眼,沉靜得如兩汪秋水;而嘴角彎出的那幾道細細的笑紋,卻像陣陣漣漪在小屋里蕩漾著。
不久,我就知道大哥談愛了,對象是生產隊一位叫秋妹子的姑娘。我見過秋妹子幾次,個子高高的,胸脯高高的。說實話,秋妹子人長得好,但我不喜歡她那種居高臨下看人的味道,而且我當著父親的面說出了我的感受。因為父親從別人嘴里知道這件事后,他又把大哥當作崽來看了。我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那天為什么這樣蠢,當父親問我看見過那個女的沒有,我就沖口而出了。這一下,父親就有了更充分的理由:到生產隊的人都有問題,女的問題就更多了,連老二這樣的小孩子都看不慣。這是蒼蠅叮屎,臭到一堆了。就一連下了幾道“金牌”,叫我通知大哥回來。我突然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就謊稱自己去過好多次找不到人。正當父親準備親自出馬之時,礦里將這個生產隊的絕大多數(shù)人,甩包袱一樣的,甩給了當時急需工人的廣西鐵路部門。而秋妹子不在其列,父親(也包括我)終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于是,大哥這段短暫的愛情也宣告結束了。他將告別他精心構筑的白色小巢,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五
我想,如果不是那場當時被稱之為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父親和我大哥的關系恐怕很難修復。因為就在大哥去廣西的第二年,父親在這場大革命中,被打為資產階級的反動權威、漏網(wǎng)地主,后來又被趕到工區(qū)挖煤去了,再后來又回鄉(xiāng)去接受貧下中農的批斗。常年患胃潰瘍的母親,病情因此變得更為嚴重,幾乎臥床不起了。而我呢,雖然常停課在家,但畢竟還在長沙讀書(文革前一年,我已考入湖南林校,一九六八年以后當搬運工);老三貽斌初中都沒讀完,就挑焦炭、拖板車,接著又作為知青下鄉(xiāng)插隊了(幾年以后,又當了采煤工);老四跟著繼外祖母在老家,初中畢業(yè)后在磚廠做磚。那時,常年在家的,實際上只有母親和一個還在讀小學的瘸腳小弟。一個家,已經(jīng)到了難以支撐的地步。
但就在這前前后后艱難的七八年里,遠在在廣西柳州的大哥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他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一下子就知道家庭的這副重擔,應該歷史性地由他這個長子來承擔了。在我的記憶中,那些年,大哥每年要回家好幾次,一住就是個把兩個月,而且每次都帶回好多好多東西,帶回好多好多快樂。
說起大哥帶東西回來的故事,那簡直可以說上幾天幾夜。我們家原來住在礦本部,“文革”一開始就被趕了出來,最后趕到了一個勘探隊廢棄的簡易住房里,旁邊是當?shù)卣膮^(qū)公所。大哥要回來的一個星期前,區(qū)公所的那個搖把子電話就顯得特別繁忙。我到現(xiàn)在還沒弄清楚,大哥為什么跟區(qū)公所的那些農民干部的關系這樣好。他們收到大哥的電話后,就在圍墻那邊大聲喊起來:“姜媽媽,你兒子來電話了,講**號回來?!边^幾天又喊話,說坐的是某次車,幾點鐘到站。到了那一天,大哥還要來個電話,說接的時候要帶一輛板車去,要幾個人去接。要是父親、我和老三哪個在家都好辦,但有時偏偏我們都不在家,母親就急得團團轉,只好請附近農村與我們兄弟玩得好的泉伢子代勞。
有一次,正好我們四兄弟都在家。清早六點鐘,我們就借了一部板車去火車站接大哥,老三還借了一輛自行車。出門的時候,老滿養(yǎng)的一條叫小白的狗仔也跟著去了。那正是隆冬季節(jié),晚上又下了雨,柏油公路上結了薄薄的一層冰。老三騎著單車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一不小心就摔了個四腳朝天?;貋淼臅r候,興沖沖跑在前面的小白又被車子壓死了,真是兩頭不吉。但這并沒有沖淡大哥回來帶給我們的喜悅,尤其是那堆得高高的一大板車東西,讓我們興奮到了極點,就連摔痛屁股的老三和喪失寵物的老滿,也大聲說沒事沒事,雖然他們兩位,一個是滿臉的痛苦,一個是一臉的沮喪。兄弟們你拉我推,說說笑笑。這件事和當時那極熱烈和融洽的氣氛,不僅驅走了寒冷,也成了我們兄弟間的經(jīng)典話題。
這一次,大哥帶的東西最多,板車上堆得比人還高,就連單車也壘了三四個大紙箱。其中的東西可謂五花八門,匪夷所思。我記得最多的有幾十斤白糖,幾十斤紅糖,幾十斤黃片糖,以及新舊衣物、肥皂、手套、香煙、中藥、豬油、香腸、味精、固體醬油(當時備戰(zhàn)之物)等,還有幾箱子電線燈泡、插座插頭、鐵錘、鐵釘、扳手鉗子、油漆涂料之類。大哥每拿一樣東西出來,或說明其用途,或說明其來處,或指出哪件衣服適合誰穿,哪樣補藥適合誰吃,不厭其煩。正在全家人興高采烈之際,忽聽大哥喊了一聲:“爺回來了!”只見父親滿臉疲憊,眼圈發(fā)黑,頭發(fā)濕漉漉的,大概是剛從井下出來,洗了澡就請假回來的。機靈的大哥趕忙笑瞇瞇地把送給父親的幾樣東西遞過去,父親接過看了看,“唔”了一聲,就一眼盯住了電線器材和鐵制工具,睜著一雙怵人的血紅大眼,用一種嚴厲而略帶嘲諷的口氣說:“這些,又是揩了公家的油吧。”大哥支吾了一陣,就摸著腦袋嘿嘿地笑起來。哪知父親突然一吼,聲色俱厲地說:“崽呀崽,你以為在幫屋里的忙?其實你在添亂啊。現(xiàn)在家里都是什么樣子了,你還想毀了這個家?”此時的大哥,看來父親是小看他了。他哪里還信這一套,就說他們單位哪個不拿,班都不上了,還有幾個有心為公家的。我們也在一起為大哥幫腔。父親勢單力孤,就仰頭長嘆:“這樣搞下去,國家哪有不掏空的!”從此竟不再理會這類“揩油”之事了。
大哥每次回來,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而且給我們兄弟帶來了城市的時尚和許多新鮮的觀念,漸漸改變了我們原來的“土包子”式的生活方式。我們從大哥那里學到了怎樣著裝,怎樣打扮,怎樣交際,怎樣烹飪,甚至包括走路的姿勢和說話的節(jié)奏。按照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大哥的這一套都是純粹的資產階級,但不知為什么,我們對這一套充滿了向往和新奇感。大哥每次回來的前幾天,毫不例外地都要把我們兄弟輪流修理一番,一個一個地“整駝子”。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大哥修理我們時的情景,那是非常有趣的一幕。他皺著眉頭,乜斜著一雙精亮的眼睛,目光充滿了厭惡和挑剔?!斑@件衣服丑得要死!”“怎么理這樣一個勺把頭?”“把背挺直,把頭抬起來!”一番評價后,他就拿出一套理發(fā)工具,架起勢來。其實,大哥理發(fā)的動作有點笨拙,大手大腳的根本不像抓泥鰍那樣靈巧,弄得我們這個叫唉喲那個喊求饒。但大哥根本就不理睬我們,叫得他惱火了,就會發(fā)起脾氣來,發(fā)脾氣還沒用,他就把工具一放來要挾我們。弄得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接受他的“刑罰”。這個時候,大哥就嘟嘟囔囔地又動起手來,說我們的發(fā)型難看得要死,他給我們理的這種發(fā)型叫“前運后包”,是目前城里人最流行的。其特點是前面頭發(fā)短,像運動員一樣精神;腦后頭發(fā)長,又像大背頭,最重要的是遮住了南方人突出的后腦勺。待我們洗完頭后,大哥又拿出凡士林發(fā)膏在我們頭上一抹,又把他送的時裝(鐵灰色的確卡中山裝或披領夾克或運動服)叫我們一穿,然后命令我們對著鏡子一照,就說,你們自己看看,這整個不就變了個人?那時,我,老三,老四都相繼發(fā)育成大人了,開始注意自己的青春形象了。而自己的青春形象幾乎就在這一刻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一切仿佛還在夢中。那一個個凝神照鏡的癡迷樣子,有點蠢氣,但一切又是那樣的真實和讓人留念。
接著,大哥就又教我們走路的姿勢。他說,在這一點上,我們近要學父親,遠要學周總理,無論如何都把背挺直。周總理是我大哥最敬佩的人,更敬佩他走路的姿勢。因此,大哥走起路來,總是像周總理一樣,頭和背都恰到好處地直立著,右手自然地擱在腰間,步子邁得穩(wěn)重而不失瀟灑,給人一種既謙和而又威嚴的感覺。但大哥學起來,還有點兒生硬,而且我總覺得大哥這樣的人學周總理走路,總有點滑稽的味道。我們就“嘿嘿”的笑起來。大哥自己也笑了,然后就要我們一個個地表演自己的走路姿勢。但我們自以為最好最自然的姿勢卻受到了大哥的猛烈抨擊,說我們那種縮頭聳肩、駝背弓腰、還把兩只手插在褲袋里的走路姿勢,簡直是丑不堪言,是街上那些二流子的做派。于是就把我們大罵了一通,罵得我們一個個像二流子似的。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像大哥那樣,乖乖地向周總理學習如何走路。但我們總是學得不像,大哥就一遍一遍做示范,那種認真的教學態(tài)度使我們大受感動,覺得學不好不僅對不起周總理,就連大哥也會對不起,
我們終于學得像那么回事了。于是,我們四兄弟(老滿還小,暫不入流)就有事無事地集體外出;于是,煤礦山凡是人口集中的地方,如礦本部、商店、籃球場、附近小鎮(zhèn),按現(xiàn)在的流行語言來說,那時經(jīng)常有四個周恩來先生的模仿秀,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儀表優(yōu)雅地走來走去,吸引了煤礦山許多人的眼球。就有許多不認識我們的人打聽,這幾個抻抻抖抖的小伙子是哪家的孩子,連走路的姿勢都一樣,最像的是那四只擱在右腹前的右手,仿佛受了傷打著吊帶似的。我們偶爾聽到這些議論,就覺得這些人愚昧到了極點,居然不能通過我們的姿勢聯(lián)想到偉大的周總理。同時,還有許多的妹子向我們蕩來一波又一波迷人的目光,但我們裝著沒有看見一樣。雖然我們因為出身不好一時還沒有品嘗到愛情的滋味,但我們從來沒有自卑過,更不會低賤到被女人的目光牽一下就能牽走的地步。多少年后,我一直在想,當年我們在煤礦山的炫耀和招搖,毫無疑問是一種幼稚,一種沖動,但更是一種宣泄,一種追求。這種對美的追求是無法阻擋的,也是不分時代的,雖然那是一個悲慘的世界。
六
雖然這已是我寫得最長的一篇人物散文,但我大哥的故事是無法寫完的。他的故事太多了,也太有趣了。如果他后來成了名人,說不定很多人就會搶著寫他的傳記,但我想我不會寫。我寫這些文字,就是因為他現(xiàn)在還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就是因為大哥在那個時代幫了家里的大忙,帶給我們兄弟許多的教益和歡樂。不過,在這里,我還想簡略地告訴大家兩件事。一件是,我大哥快五十歲的時候開始寫東西,小說、散文、詩歌、雜文、新聞什么都寫。大概五年的樣子,他就在全國各地報刊發(fā)表了近二十萬字的作品,還成了廣西作協(xié)會員。另一件是,我大哥內退后,也許是為了檢驗自己到底還有多大的能耐吧,他從廣西柳州獨自駕駛摩托車到湖南婁底(我父母目前的居地),千里之遙,他先后竟跑了三個來回。我們說也沒用,罵也沒用,半點也奈他不何。如今,大哥兩個寶貝女兒都出嫁了,自己也到了花甲之年,于是文章不寫了,摩托也不坐了,成天就是養(yǎng)養(yǎng)鳥、散散步,下下棋,打打乒乓球,一副頤養(yǎng)天年的架勢。只是我們兄弟在一起或打電話時,說起家事,他才以長兄的身份正色道:“爺老倌娘老倌苦了一世,我們不能再讓兩位老人苦下去了……”
父母早作了斷言:“最調皮的,算是老大,但最顧家的,也是老大?!蔽覀冃姆诜?。嘿,大哥帶了好頭,我們還有什么話好說的!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