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yùn)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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窩
→張運(yùn)濤
要不是親眼所見,小北真不敢相信河灣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咋說呢?像個大工廠。不,像車間,一個大的露天車間。到處都是沙場,大型載重車來來往往,好像河灣里正在進(jìn)行著一場火熱的汽車?yán)?。河面上隔不多遠(yuǎn)就能看到一艘抽沙船,敞著篷,噴著黑煙。
上次回王畈還是三年前,長途大巴只到縣城,然后再換車到陡溝。二十七公里的路,汽車卻搖了近兩個小時。陡溝這個鎮(zhèn)偏僻,貼在淮河邊上,不要說鐵路、高速路,連公路都緊巴巴的,怎么發(fā)展?政府盯上了河沙,沉寂了成千上萬年的淮河被喚醒。大貨車日夜不停地朝外運(yùn)沙,到縣城的路本來就緊巴巴的,不出半年被那些嚴(yán)重超載的卡車軋得坑坑洼洼。小北吸取了上次的教訓(xùn),沒敢再走縣城,抄近路。近路有五公里不通車,得涉水過河。小北不怕走路,怕顛簸,一顛頭就暈。
娘打電話,前幾天下連陰雨,屋后墻淋倒了。小北并不意外,土墻,幾十年了,擱城里早成文物了,倒就倒吧。小北跟二巧一合計,決定回去把窩壘起來。
王畈人習(xí)慣稱自己的房子為窩,尤其在外人面前。窩是一種謙虛的說法,簡單,不足外道,就像讀書人口中的寒舍。也確實,跟城市動輒上百萬的樓房比,這兒的房子只能叫窩。
老窩快三十年了,擠在人家的樓房中間,小北自己都臉紅。王畈這幾年,也起了好多樓房。那些房子,一幢挨一幢,摩肩接踵排在路兩邊。小北有點(diǎn)眼熱,兩口子在東莞打工已經(jīng)十一年,手里攢的錢足夠起一座小樓了。拖到現(xiàn)在,一是因為沒時間,二是家里只有娘和小兒子,起了也多半閑置著。不過,打工終不長久,城市再好,到底沒有自己的窩。跟娘商量,娘堅決反對。你們都不在家,起了也是浪費(fèi)。這土坯房,冬暖夏涼的,多好。娘說得有道理,王畈早就成空殼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孩子。王畈大部分時間都是無聲無息的,像一個昏昏欲睡的老人。小北回來得少,不是嫌王畈土跟不上外面的形勢,他是怕多花錢,來回折騰一趟至少得一千塊。這兩個年節(jié),小北都是讓老娘帶著小兒子去南方過。娘沒出過門,也算旅游了。
地里的小麥一片一片地倒在地上,可能跟前陣子的連陰雨有關(guān)。小北拐了個彎,來到自己的地頭上。地還是那塊地,地里的小麥卻長得悽悽惶惶的。其實,悽惶不悽惶已經(jīng)與小北無關(guān),地早租給人家種了。出來頭幾年,小北還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夏收秋收。后來一算賬,不劃算,打的糧食還抵不上路費(fèi),就租了出去?,F(xiàn)在的農(nóng)民,誰還指望地?
王畈本來是菜園。小北小的時候,整個西坡都是菜地,一畦一畦的,地瓜、豇豆、芹菜、蒜苗……一天到晚都有人在這兒彎腰忙碌,媷草、施肥、收種……現(xiàn)如今,哪個還用心伺候莊稼?放眼望去,一色的小麥。小麥?zhǔn)⌒?,往地里一播,凈等著收了?/p>
還沒進(jìn)村,就碰上了大胡子。
小北,你娘可是差一點(diǎn)就見閻王了。大胡子停下四輪,熄了火。要不是你娘在廚屋做飯,非砸住她。
小北一驚,這事娘可沒跟他講。
大胡子接了小北遞過來的煙,你娘命大,算是躲過一劫。
小北幫他燃著,大胡子爹,回頭咱再聊,我先回去看看。
小北的窩在村子最西頭。東屋山那兒原來是一個小水塘,把小北的房子跟村里其他人家隔開。后來水塘露底了,小北的房子還是孤單著,與別的房子隔了一片低洼地。小北老遠(yuǎn)就看到堂屋后墻上的那個大窟窿,窟窿里支著幾根粗檀,可能是娘剛找人頂上的。房子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建的,小北那時候已經(jīng)十多歲,還有印象。地基用了磚頭,一米高,墻是土坯。房頂呢,換了幾次了。最早是茅草,厚厚的,冬暖夏涼。風(fēng)吹日曬的,茅草就薄了,擋不住雨水了,又都換成自家預(yù)制的水泥瓦。水泥瓦主要原料是沙子,再摻點(diǎn)水泥、石子,朝自制的模具里一填,就成了。那時候,土和沙子不值錢,人工也沒有納入商品的序列,到處都是這種笨重的水泥瓦。瓦模子畢竟不規(guī)范,成品出來后扣不嚴(yán),過了幾年就換成現(xiàn)在的機(jī)制紅瓦了。
叫它窩,沒錯吧?
一大早,小北就帶著淮東去上墳。
轉(zhuǎn)眼,爹已經(jīng)走七年了。查出爹患癌癥那年,小北正好有了第二個兒子,淮東。名字是爹取的,淮河?xùn)|岸,意思是走到哪兒都不能忘了自己的窩。第二年,爹就撒手走了。爹死后,小北這是第一次回來過清明。小北急急地趕回來,除了重起房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正好趕上清明。往年吧,不回來也就算了,遠(yuǎn)。今年可真是沒啥說的了,人家公家人都開始信這個了。全國統(tǒng)一放假,上墳,掃墓,祭拜先人。
爹的墳地在一片種滿了樹的高地上,西邊偎著一條小溪,雖說一年三季沒見過水流,但好歹也算不缺水。按陰陽仙的說法,這里是風(fēng)水寶地。墳頭頭天已經(jīng)上好,清明這天只需要來燒紙磕頭。小北上供的是蘋果,沒用饅頭。爹喜歡吃蘋果,就由著他吧。小北跪下磕頭,心里念叨著,爹,我來給您送錢來了。本來,這話應(yīng)該對著墳地說出來的。王畈人都這樣,燒紙磕頭的時候嘮叨幾句,就像墳里的人還在跟前。有兒子在,小北嘮叨不出口,總覺得太矯情。小北讓兒子也跪下,給你爺磕幾個頭,保佑你考上大學(xué)。
大胡子是聽到鞭炮聲才過來的。大胡子是小北沒出五服的爹,他沒出去打工,在家里帶著一班人干建筑。大城市房地產(chǎn)熱,鄉(xiāng)下也差不了多少。大胡子在這一帶很有名氣,給人家起房子,也買地起房賣。要是在城里,大胡子有一個很響亮的稱謂,房地產(chǎn)商。不用說,香車美女都有。大胡子雖說在鄉(xiāng)下,這兩樣也一樣不缺。不過,大胡子的女人可是地道的自家老婆。至于能否稱得上美女,不好說,城鄉(xiāng)標(biāo)準(zhǔn)不一。她在大胡子的工地上干些雜活,暗地里做監(jiān)工。車也有,而且兩輛,里外都是泥,著實沾不上香的邊。四輪專門拉沙拉磚拉水泥鋼筋,換工地時順帶轉(zhuǎn)移建筑設(shè)備。另一輛是五菱之光,稍微體面些。
大胡子跪到小北爹的墳前,大哥,我跟小北都來看你了,給你送點(diǎn)錢,你在那邊只管花。要是冷,十啦一兒我們再給你送點(diǎn)棉衣過去。
兩個人正在墳地里回顧小北爹過去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大胡子的電話響了。
又漲了?漲了更得買……你抓緊吧,聽說下半年還要漲……好,就這樣。掛了電話,大胡子還在自言自語。啥都漲價,就是糧食不漲。
您是說水泥鋼筋?小北問。
你在城里不知道?房價一直漲,水泥鋼筋能不漲?大胡子像是突然想起了小北塌了的房子,你那房子?
起!小北咬了咬牙,早晚要起的。越等越貴,錢都不值錢了。不起房子,早晚會像廢紙一樣。再說了,回來沒個窩偎著,還叫家?
大胡子說,不能再等了,再等還得漲。
要是能起到路兩邊就好了。出來進(jìn)去,方便。小北嘆了口氣,看著大胡子,盼著他給拿個主意。
大胡子哦了一聲,都想擠到路兩邊,怕是不好弄。
是不好弄,小北一邊忙著收拾祭品,一邊說。去年我鎖田爹電話里答應(yīng)過我,說是路邊給我留了一塊。昨晚我過去問,鎖田爹又說要宅基地的人太多,分不公。
路兩邊都是肥肉,哪還等你?批給人家一塊,你鎖田爹凈得三五千塊。大胡子壓低聲音,批給你,你給他多少?
沒回來的時候小北就聽人說了,路邊的宅基地俏,得花點(diǎn)暗錢給鎖田才行。農(nóng)村自古就這樣,支書就是土皇帝。大集體時代,隊長是農(nóng)民頭上的天,干完活得多少工分、分多少糧食,都是隊長一人說了算。隊長到哪家,哪家都供神似的,荷包蛋,好酒好菜?,F(xiàn)在有進(jìn)步了,農(nóng)民討好的領(lǐng)導(dǎo)又升了一級,由村組長變成了支書。只要村支書罩著,計劃生育啊宅基地啊低保啊,左鄰右舍會眼饞死的。受了益的人家也不瞞,瞞也瞞不住。在王畈,誰都沒有秘密。哪家一年收入多少,哪家得了一筆外財,總有人給你算得八九不離十,讓你自己點(diǎn)頭。小北那時候還懷著希望,鎖田是支書不假,可鎖田也是他小北的爹啊——比大胡子都近。
晚飯后,大胡子又來了。
大胡子爹,我想把那個老塘角墊平,兩間房子的場應(yīng)該有吧?小北不死心,一下午都在路兩邊轉(zhuǎn)悠。小北其實并沒覺得住在路兩邊有多好,可人家都這樣,他也不能讓人家說道啊?送錢是不可能的,侄子給爹送錢他鎖田好意思收?傳出去,誰都沒臉面。
老塘就是一水塘,無名無姓的,是王畈和秋灣的自然分界。老塘一年四季水都清亮亮的,像一個新婚的小媳婦。不過,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F(xiàn)如今,別說老塘了,連塘角都是干的。見了底的老塘,像一個扒光了衣服的老男人,露著瘦骨嶙峋的肋巴骨,沒有生機(jī)。再加上它天然垃圾場的職能,簡直不忍目睹。
老塘角?西頭大圣占了。大胡子笑,現(xiàn)在哪個笨啊。老塘角雖然低洼,好歹緊靠大路,百十車土就可以墊平。如今墊土可不比過去,省心多了,人家拉來一車土你數(shù)給人家二十塊錢就行了。
小北怔在那兒。
大胡子自顧自地說,算下來,大圣也花了小三千。
天已經(jīng)暗了,小北進(jìn)屋開燈,請大胡子進(jìn)去坐。
大胡子站在外面不動,半真半假地說,你這房子,我可不敢再進(jìn)了。
小北只好又出來。房子在暮色中,像一頭斷了條腿的牛,硬撐在那兒。
您給算算,起兩間兩層的小樓得多少錢?
整澆還是樓板?大胡子問。
整澆?小北不懂。
整澆就是樓頂預(yù)制,防滲水,一個整體下來。當(dāng)然,花錢也多。
那就整澆吧。既然整了,哪在乎多那兩個錢。
娘正洗碗呢,聽到他們的對話,甩著手上的水出來了。大胡子,你可是當(dāng)?shù)?,不能啥事都由著他。小北跟你能比?哪來錢起新房?
錢比命要緊?大胡子覺著這娘兒倆真是好笑。你個老不死的,命當(dāng)然不金貴,可你那小孫子的命金貴呢。
小北有了同盟,更起勁。大胡子爹,您給評評看,這房子還能住人?我娘還要湊合著住,要是出了事,這南北幾個村,還不罵死我?
淮東生下來剛四個月,小北兩口子就南下打工走了。淮東一直跟著奶奶,如今已經(jīng)是王畈一年級的學(xué)生了。農(nóng)村里,哪個不是在為孩子折騰?她這個老不死的命不值錢,孩子咋辦?娘其實知道孩子只是個由頭,可這個由頭太理直氣壯了,她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你以為我不想住樓?。磕飸?yīng)該是被大胡子的話嚇著了,聲音已經(jīng)低了八度。樓多好,風(fēng)雨都擋在外面。錢呢?沒錢咋起???
大胡子說,兩間兩層,加上人工,也就十萬吧。
十萬?娘驚叫了一聲。平時上了百的錢娘都覺得是大錢,更不用說成千上萬了。十萬堆在那兒得多高?娘想象不出來。這可不是燒給死人,隨便印個數(shù)上去就行了。
大胡子說,啥都漲了,水泥,鋼筋,人工——小工一天都得一百了,一座樓下來還不得十萬?
那,工錢得多少?娘惴惴地問。
一萬多點(diǎn)吧。
一萬多?娘這次沒有叫出聲,眼睛卻瞪得圓圓的。光工錢就一萬多?
大胡子說,咱們都誰誰???甭提工錢。
多少錢也得起!我們在外面能打一輩子工?干不動了,人家不要我們了還不是得回來?回來總得有個落腳的地兒吧?住哪?這缺了一面墻的破土屋連窩也也算不上。小北趁大胡子在這兒,趁熱打鐵,把娘問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按說,小北也不愿費(fèi)事。啥房子不是?。恐灰亲约旱募?,啥樣的房子住著都舒坦。這不是沒辦法了嘛,塌了,不起還咋???小北在工廠住的是福利房,超過五年廠齡的員工夫妻都有。說是房子,大小也就跟過去的瓜棚類似,擱一張床就滿了,外觀像火柴盒,但里面卻挺講究的。地板磚亮晶晶的,天花板上畫著樹,一年四季都綠著。住有四年了吧?房子還是原來的模樣,小北兩口子誰也沒朝屋里添過一樣?xùn)|西。沒地方放不說,到底不是自己的家,沒心。小北的根在王畈,王畈是他的根據(jù)地,大后方。少了窩的根據(jù)地還叫根據(jù)地?
大胡子安慰娘,如今錢好掙了,不像過去。
娘不吭聲。小北一看娘被說動了,話就更堅定。你不怕人家笑話,我們做小的怕人家罵啊。
錢老是放那兒,貶值。不如起座房子,那可是不動產(chǎn)。當(dāng)了這么多年包工頭,大胡子理論上有一套。
就這兒了,起吧。小北的手在暮色中朝下壓了一下,堅定地說。
大胡子附和道,對,別再想那路邊了。
哪個要住路頭上喲,娘看由不了她了,轉(zhuǎn)而表明自己的立場。路頭上有啥好?白天不讓人安生,黑了也沒有個停歇的時候。
夜里路上沒稽查,可以死命地超載。大胡子憤憤地罵,啥路也頂不住這些拉沙車折騰。
王畈也學(xué)外邊,招商,搞了個沙場。奇怪的是,沙場不僅沒有給王畈的老百姓帶來一分錢的好處,反倒把路搞壞了。一下雨,路上一汪一汪的,都是水,看不出深淺。天一晴吧,車來車去的,蕩得滿世界又都是灰。
前兒黑,柱子的院墻就是拉沙車撞倒的吧?娘問大胡子。
大胡子說,柱子可是占盡了便宜,聽說訛了人一萬呢。
不是啥好事,娘不屑地說。今兒個撞倒了他的院墻,明兒個誰能保證不撞倒他的房子?你說,住那路頭上,有啥好!
塌了一面墻的房子你都敢住,你還怕汽車撞倒你的房子?大胡子取笑娘。
路再金貴,也值不當(dāng)家家都擠在兩邊像供神一樣供著。小北看不到娘的表情,但聽聲音,娘有安慰小北的意思,也有對他鎖田爹的不滿。一個當(dāng)?shù)模瑸榱隋X,連自己的侄子都不顧了。
扒房子的時候,小北沒請人。想請也請不來,整個王畈都空了。門窗拆下來,前幾天剛撐上去的檀抽掉。房頂是不敢上了,干脆直接推倒。少了一面墻的房子就像人立著一條腿,早站不穩(wěn)了,用力推了幾次,房子就趴下了。墻是土墻,只有那一米高的磚基還可以重新?lián)旎貋碜鲂路孔訅Ρ诘奶盍稀?/p>
當(dāng)初這房子起成時我跟你爹就發(fā)誓,這輩子再也不操房子的心了。娘手里忙活著,嘴上也一直沒停歇,叨念這房子的前前后后。你不知道,起座房子有多難!
是啊,起房子擱誰家都是大事,咋不難?人都說,要想一輩子不得安生,就娶兩個老婆;要想一年不安生,就起房子。過去難,是因為缺錢?,F(xiàn)如今只要有錢,啥事都難不倒人。娘哪知道,真正難的,是在外打工的日子。背井離鄉(xiāng)不說,活得哪像自己?但小北沒跟娘說這些。說出來有啥用?凈讓娘擔(dān)心。
壞了!小北正在瓦片之下翻找可以燒火的小木條,被娘突然的驚恐語調(diào)嚇了一跳,手一抖,被一根銹鐵釘戳了。
那些燕子兒咋弄???娘直起身子,房子扒了,燕兒窩沒了,燕子兒去哪兒???
手指鉆心地痛。都啥時候了,娘還操燕子的心。小北忍著,怕娘知道了,又是一驚一乍的。
唉呀,這可咋弄?。磕镉煮@呼起來,手里捧著半個燕兒窩。
肯定是屋頂塌下來時砸爛了它。也好,小北早厭惡了它們。每年一開春,燕兒窩里就擠滿了大大小小的燕子。燕兒窩筑在屋后坡第二根檀上,當(dāng)門地上常年都有燕子屎。燕子屎砸到人身上也就算了,有一次竟然落到飯桌上,差一點(diǎn)落到菜碗里。
天暗了,小北把廚屋的電燈扯出來。燈泡功率不大,倒了的正屋在燈暈中像一頭牛,剛做了一天的活,此刻正臥在地上歇息。
娘招呼小北,餓了吧?我弄飯去。
村東頭有人叫喊,有氣無力的,像是老人在嚷自己的孫子。小北洗洗手,也鉆進(jìn)廚屋。娘,為啥獨(dú)獨(dú)咱家起在這個荒涼地兒?。?/p>
看你問的,還能叫你爺你奶住這兒?娘吹了吹鍋里溢出的蒸氣。你姥爺父族大,墊宅子有的是勞力。
忙活了三天,總算清理完畢。其實也沒啥能再利用的,屋脊上的檀也不是啥好樹,出過大力不說,蟲又蛀了幾十年,早朽糟了,劈了燒鍋倒是好柴火。箔呢,因為雨水浸泡,漚得甚至能當(dāng)糞。能夠重新利用的還有土坯墻,省得再從外面買土墊地基了。
那天晚上,娘備了幾個小菜,還殺了只正下蛋的母雞。娘一大早就去跟大胡子定好了,晚上來家吃飯。
外面還有點(diǎn)涼,只好在廚屋里將就著。娘一邊忙著朝小桌上擺盤子,一邊招呼大胡子。平日里你們都不在家,你這個大胡子爹可不少幫我們。人家忙麥?zhǔn)?,你大胡子爹怕咱冬天沒柴燒,拉了滿滿一四輪麥草送來;聽說咱房子塌了,你大胡子爹又派人過來弄幾根檀頂上……你大胡子爹一直惦著咱們呢。
都是自家,甭這么客氣。話雖這么說,大胡子臉上卻滿是功勞。
人少,娘也沒客氣,陪坐在大胡子身邊。喝到中途,娘也站起來敬酒。大胡子笑,你這老不死的,今兒個咋恁客氣?坐著喝坐著喝!
娘不坐,一仰脖兒,一杯酒見了底。娘緊跟著咳嗽了幾聲,讓小北重新滿上,又恭恭敬敬地端給大胡子。他大胡子爹,你大哥撇下我們走七年了,小北又長年在外,這屋里也沒個男人支著。我們娘兒倆有啥對不住你的,你就看在你大哥的面上,多擔(dān)待。
大胡子被娘的認(rèn)真勁嚇住了,也站了起來。
娘拉他坐下。他大胡子爹,我們家起老窩你還記得吧?
咋不記得?大胡子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我十七歲吧?不,十六,你這房子是八二年起的吧?
承包到戶的第二年,你當(dāng)時還是小屁孩!娘扭頭問,小北,你有印象不?
咋會沒印象?小北那時也已經(jīng)十一歲了。我記得,這兒當(dāng)時是一片小樹林。
大胡子點(diǎn)頭,對,這兒是片楊樹林,洼地。
真洼啊,娘嘆了口氣。光墊這片宅基地費(fèi)的功夫,抵得上起三間房子了。
大胡子說,那時候,都那樣。
小北聽娘說過無數(shù)次了,生小北那年淮河水滿了,樹梢上都是水草。娘夸張了,西坡的莊稼是淹了,也泡倒了村西頭幾家人的房子,人卻沒有一點(diǎn)損傷。不過,王畈的屋基從此越來越高倒是真的,誰不怕河水上來淹了自家房子?
他大胡子爹,你也知道,多虧了南園他那幾個舅。取土倒是不遠(yuǎn),就在西邊的堰溝里。坡陡,溝深,一架子車土得幾個壯勞力伺候。要是擱現(xiàn)在,干的是苦力,吃的又不好,誰還來?娘說話帶了鼻音,小北生怕娘在人家面前掉眼淚,趕忙勸大胡子喝酒。南園是娘的娘家,離王畈不遠(yuǎn),隔一個村子。那兒家家都姓羅,小北小時候跟娘去姥爺家,見到生人,娘不是讓他叫舅就是讓他叫姨。小北問娘,我咋那么多舅?。磕镄?,舅多好啊,舅多咱家的活就不愁做不完啊。
少喝點(diǎn)酒,多吃菜,娘給大胡子搛了個雞翅。那時候,哪有建筑隊?人家來幫工,都是人情。
別提過去了。小北生怕娘傷心,勸慰娘。那時候誰家不是這樣?都苦。
人不能忘本啊。那老窩,一土一木都是人情哩。娘陷在回憶里。房子起好,親戚朋友都來看。我專門回了趟娘家,請小北的那些舅來。酒菜是我賒的,我早想好了,咱就是要飯,也得長一次臉。菜端上桌,我在廚屋里憋不住,就是想去堂屋說兩句話。說啥呢?臨了,又說不出來。嗓子好像突然啞了,只吐了幾個字,有勞你們了……
都是你娘家人,吃稻草他們也不能說啥。大胡子想用玩笑逗娘。
人情無價??!娘沉浸在自己的悲戚中。
辦了幾桌?小北沒話找話,一個勁地想把娘的注意力引開。
兩桌。娘找了個空杯子,示意小北倒酒。出過力的,我都請來了。
小北不知道娘的意思,問,你還能喝?
你別管!娘發(fā)現(xiàn)酒只倒了半杯,讓小北倒?jié)M。酒滿敬人!這杯酒,算我給你大胡子爹先賠個不是。
大胡子正莫名其妙,娘一仰脖,又干了。他大胡子爹,你別生氣,這新房子呢,還得讓南園他舅的建筑隊來起。咱不能讓人家說咱王畈人忘恩負(fù)義,你說是吧?
小北沒想到娘把戲唱到這兒了。大胡子先是一怔,站起來也干了杯里的酒。咱姓王的,哪個忘恩負(fù)義了?
娘臉上紅紅的,笑意盈盈。
陡溝鎮(zhèn)以南,說起大胡子沒人不知道。大胡子人活道,能攏住人。他的建筑隊,除了活細(xì),趕工,價錢也公道。滿臉的大胡子像是他建筑隊的廣告,誰家要是起房子,自然就會想到他。
也有一些小建筑隊,撿一些大胡子干不過來的小活做。娘說的南園那一班,就是其中之一。領(lǐng)頭的是二魁,不用說,小北也叫舅,遠(yuǎn)門子舅。二魁弟兄仨,一個比一個強(qiáng)悍,哪個都沒有愧對那個魁字。大魁四十多歲還跟年輕人比賽扛糧包,傷了腰,從此不能再干重活。三魁跟小北一樣,一家人都在南方打工。只有二魁還在賣力氣,帶一班人搞建筑。小北家起房子那年,大魁二魁正當(dāng)年,都是主力。
看到小北從南園回來,娘老遠(yuǎn)就問,你二魁舅肯干不?
他們還有得挑?巴不得現(xiàn)在就開工!小北要起的兩層小樓,擱大胡子那兒,不算啥大活兒。擱二魁那兒,就不一樣了。
小北把合同交給娘,放好。這東西可重要哩!
廚屋本來就逼仄,再加上堂屋挪進(jìn)來的物什,幾乎沒有多余的空。娘接過那幾張紙,賭氣似的塞到她枕頭底下。多金貴的東西?還能比人金貴?
小北說,金貴不金貴,能把責(zé)任分清了。這中間要是誰在工地上受了傷,咱可不負(fù)那責(zé)任。
小北,你咋能這樣呢?娘臉色黯然,在床沿上坐下。
小北問,咋樣了?我二魁舅自己提出來的。他用的都是老弱病殘,出了事他不負(fù)責(zé)誰還敢再請他?
能出啥事?娘嘟囔著,一臉的不滿。都是親戚,小傷小痛的你就是給人家看,能花幾個錢?
沒事更好。小北說,丑話說在前頭不更好?
咱起房子那年,你老強(qiáng)舅和黃泥時一腳踩到碎玻璃上,大腳趾頭差點(diǎn)割掉,找咱賠錢了?你大魁舅從屋山上摔下來昏死過去了,找咱賠錢了?還有你聯(lián)想舅,架子車翻倒砸到他身上,腿瘸了好幾個月,人家找咱賠錢了?……不知道娘是因為激動還是故意夸張,小北的印象中,老強(qiáng)舅的腳趾頭離掉還差得遠(yuǎn),大魁舅摔下來拍拍屁股又起來了,聯(lián)想舅也只是瘸了幾天而已。
娘,現(xiàn)在都興這樣,以防萬一。小北耐著性子跟娘解釋。你沒看電視上給人家大樓擦玻璃的?跟蜘蛛一樣懸在半空中,不簽生死合同,人家敢讓你去干?過去打擂比武還先講好打死不償命呢。
娘不知道這些,娘只知道以前可不是這樣。娘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上梁你不回來?
我回來干啥?小北問。錢都包括在里面了,合同里寫著哩。
上梁是大事,屋山上貼上“姜太公在此,諸神退位”的紅聯(lián),再燃放一掛鞭炮,昭告天下,主家的房子就要竣工了,原來在這一帶活動的小鬼惡神們趕緊一邊去吧。這是過去,現(xiàn)在都起平房或樓房,不叫上梁或放梁,叫上頂、封頂。上梁也好封頂也罷,規(guī)矩還照舊,只不過鞭炮更長了,紅聯(lián)也與時俱進(jìn)了,變成“下腳喜逢吉慶日,上頂笑迎八方財”之類的了。
你不回來咋管飯?娘不相信地看著小北,你是說,那紙上也提前寫了不管飯?
不管飯。小北點(diǎn)點(diǎn)頭,現(xiàn)在都不興管飯了。我把錢給二魁舅了,他們吃飯也好,分也好,不關(guān)咱的事了。
啥不關(guān)咱的事了?我當(dāng)回家,吃頓上梁飯!娘盯著小北,那眼神,好像不在主家熱鬧一下,就不算起了房子。
小北不自在起來。娘,現(xiàn)在不是過去那個時代了。都是一包到底,給錢了事。
能花多少錢?娘站起來。那么多錢都花了,就少那一頓飯錢?管飯!你那紙上咋寫的我不管,這飯,一定得管。恁大的事不管飯,我還咋回娘家?
不是錢不錢的,是減少麻煩。小北喃喃地說。
怕麻煩,你不回來不就成了?娘重新坐回去。我不怕麻煩,我自己弄。
小北算了算,將近二十個人,一頓飯再少也得一千塊——南園人出了名的能吃能喝。
小北啊,你南園那些舅,一頓飯能趕過來人家的情?娘的語氣既像是央求,又像是勸慰。
下腳那天,小北才見到二魁的兵馬。王畈這一片,把打地基叫下腳。下腳是起房子的第一步,得燃放鞭炮,賺個好彩頭。小北早找人算好了下腳的確切時間,就等時辰到了。
人也不算少,就是年齡偏大。那個年齡最大的,應(yīng)該有六十多了吧?小北記得,三十年前人家就叫他老強(qiáng)。老強(qiáng)一直沒結(jié)婚,是個寡漢條子。年輕時給哥嫂沒命地干活,現(xiàn)在哥嫂老了,侄子們誰也不愿意養(yǎng)一個閑人,老強(qiáng)就跟著二魁他們混飯吃。
他舅,看你那鞋,哪還辨得出顏色?晚上換上你外甥的,我給你洗洗。老強(qiáng)的褲腿挽得高高的,腳上的鞋耀眼得很,可能是撿哪個侄子的,跟他身上的衣服明顯不搭。
老強(qiáng)說,不用了,三姐。干凈著哩。這鞋穿著舒適。
你那腳趾頭,不礙事吧?娘關(guān)切地問。
腳趾頭?老強(qiáng)不明所以。
娘提醒說,忘了?那年我起這房子,你和黃泥時踩到玻璃了……
哦,老強(qiáng)想起來了。那也叫傷?不礙事一點(diǎn)都不礙事。人家大魁從房上摔下來不也沒事?
老強(qiáng)跟娘你一句我一句地回憶起起老房子的事。放梁那天,三魁跑來報信,說嫂子生了。大魁在墻頭上憨憨地笑,不小心,摔了下來。墻不高,大魁沒防護(hù),爬起來直揉屁股。第一句話不是叫疼,而是問男孩女孩。三魁吞吞吐吐,好像是男孩。娘怪三魁,報的啥信兒啊,連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娘催大魁回去看看,大魁不好意思,一直堅持到黑。
老強(qiáng)轉(zhuǎn)身問旁邊的年輕人,一把,你今年多大?有沒有三十歲?
一把就是那天大魁老婆生下的那個兒子,也是這一班人里最年輕的。一把并不是啥官,是村里人送他的外號。小時候他好奇,將手伸到機(jī)器里摸皮帶,胳膊被卷了進(jìn)去……后來,那只胳膊就不管事了,死秧子一樣耷拉著。一把早習(xí)慣了用一只胳膊料理自己。聽說,他還能用那一只打麻將。
一把說,再過幾個月就要過二十九個生了。
老強(qiáng)感慨地說,一把多大三姐這房子就多長了。
是啊,都快三十年了。娘笑了,大魁摔那一跤還像是昨天。
三姐是該起新房子了,老強(qiáng)說。
這不,又讓你們來受勞……娘再次給他們散煙。
老強(qiáng)笑,我來數(shù)數(shù),這里面有幾個當(dāng)年來做過活的。
不用數(shù),他舅,我早看到了,四個。娘篤定地說。
一把在一旁插話,三姨,加上我爸,就五個了。您要是燒地鍋,明兒個還讓我爸來給你砌鍋臺。您也聽說過吧?我爸砌的地鍋,好使。
大魁砌的地鍋,就像大胡子的建筑隊,用著順。不過,王畈的新房子里,砌地鍋的已經(jīng)不多了。燒地鍋得用柴火,不像煤氣來得干凈??傻劐佔龀鰜淼牟讼?,蒸出來的饃也暄,老輩人還是喜歡地鍋。
娘這會兒突然想起了她的燕兒窩,新房沒有屋脊了,也沒檀了,燕子上哪兒筑窩?。繂柕猛回?,又像是自言自語。
老強(qiáng)一想,是啊,人都起平房了,沒脊沒檀的,燕子住哪兒呢?
屋檐底下唄!二魁湊過來。人想省地兒就想出起高樓的點(diǎn)子,燕子找不到檀筑窩了不也得想法子?
一把也證實,我前兒個看到我三魁爹的新屋檐底下有個燕兒窩。
燕子飛來飛去的,多喜翹??!娘仿佛看到燕子正在新房子里飛。
燕子可不像人,燕子簡單著哩,通風(fēng)有陰涼就行。老強(qiáng)說,三姐只管放心,房子起好了,保準(zhǔn)明年一開春燕子就來咱們家筑窩。
燕子是神物,知道哪家人厚道。二魁也安慰娘。這兩年,二魁也學(xué)得伶牙俐齒了,知道咋哄人了。
那邊,時辰到了,小北點(diǎn)響了一萬響的大鞭。
娘在濃濃的白色硝煙中,舉著紙煙,殷勤地散。工地上,很快就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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