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陪太太到市場買菜，很驚異地發(fā)現(xiàn)絲瓜的價錢比瓠瓜貴，幾乎貴上兩倍，這使我想起老先覺講的話：“人若在衰，種瓠仔，生菜瓜?！边@句話翻譯成國語，意思是說：人如果在很倒霉的時候，種部瓜下去，收成的時候也會長出絲瓜來。

我對太太講：“這一句臺灣諺語應(yīng)該改成‘人若在衰，種菜瓜，生瓠仔?；蛘摺巳粼诤?，種瓠仔，生菜瓜。只可惜沒有押韻吧！”

其實，在真實的生活里，瓠瓜也好，菜瓜也好，只因人的分別心才產(chǎn)生貴賤。何況，“種部仔，生菜瓜”在現(xiàn)代的耕種接植的技術(shù)上，已經(jīng)是很平常的事了。

我有一個朋友在外雙溪的山上種花，他最有興趣的事情是發(fā)現(xiàn)花的新品種，有時為了游戲，也做一些接校培種的試驗。他說：“只要把絲瓜藤接在部仔的頭（根）上，就可以同時長出絲瓜和瓠仔，甚至長出冬瓜、西瓜都很簡單?！?/p>

他開玩笑地說：“種瓢仔，生菜瓜，是連上帝也沒有想過的事，我們卻輕易就做成了?！?/p>

朋友帶我去看他的花園，里面遍植杏花和杜鵑，由于不斷培種、育種、接枝的試驗，他的花園中五彩斑斕，幾乎到了難思難議的地步。朋友說：“一個種子埋在土里，基因雖不改變，只要我們在培育、接枝上努力，可以開出完全不同的花！”我在心里驚呼起來：這不就是覺悟嗎！一個人在覺悟的當(dāng)念，并不是去改變它的種子，而是去嫁接，希望在俗世的種子上開出清凈的花來。

時常有人問起我關(guān)于因果的真實，若從因果不迂曲的道理來看，因果是絕不改變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是絕對的，絲毫沒有商貸的余地。但這是指完全沒有培育、接枝的努力，只是順其自然的結(jié)果。

假使我們能努力做更好的培育工作，接上更好的枝椏，那么在腐樹上種出最名貴品種的蘭花，不僅可能，也是可為的。

“覺悟”與“因果”的關(guān)系并不難厘清。

朋友又帶我們?nèi)⒂^他種蘭花的地方，最名貴的達(dá)摩蘭，他就種了十幾盆。他說，對于蘭花，他是一視同仁，平等待之，因為蘭花本無貴賤，全是商人炒作的結(jié)果，種蘭花原是文雅的美事，在價錢炒作下，卻成為最庸俗可鄙的行業(yè)，令人痛心。

“開春的時候，蘭花開得太多，我把花剪下來，像金針菜一樣，炒成一大盤，和孩于一起吃，小孩邊吃還邊嫌太苦呢！”聽朋友說，使我們都忍不住咋舌，轉(zhuǎn)念一想：蘭花與青菜何嘗有什么貴賤？我們可以用菊花、茉莉泡茶，以玫瑰、桂花做酸梅汁，用蘭花炒菜又有何掛礙呢？

從外雙溪回來，朋友送我一盆拖鞋蘭，經(jīng)過一個多月，開出一朵酷似拖鞋的蘭花。我想：這么美的蘭花，口、什么蘭都可以的，或者想一個“觀音蘭”“文殊蘭”“釋迦蘭”“凈土蘭”“弘一蘭”，呀！對了，叫現(xiàn)在比較熱門的“證嚴(yán)蘭”“圣嚴(yán)蘭”“惟覺蘭”“星云蘭”什么的，說不定會有千萬元的身價也說不一定。

蘭花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我每次看到那一朵盛開的蘭花，想到絲瓜比瓠瓜更貴，絲瓜與瓠瓜能長在同一個枝藤上，就覺得生命應(yīng)有更深入的觀照與思維，要常常有多元的觀照與逆向的思考，才不會在固執(zhí)。僵化、單一的見解中淪陷。所謂菩提者，常在提升與超越；所謂般若者，常有彈性與柔軟；所謂空性者，掃除了一切的盲點、暗影與欲求；有如湛明的天空。

春假時，閉門讀《孟子》，發(fā)現(xiàn)《孟子》里有許多多元觀照與逆向思考。

“持其志，毋暴其氣?！薄@是理直而氣和。

“不受于褐寬博，亦不受于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yán)諸侯；惡聲至，必反之?！薄@是以平等心看待國王或百姓。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也?！薄@是時常做自我觀照，理直，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道，是人的仁義，而不是另有一個地方，一條路呀！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一旦赤子之心失去，就很容易變成小人了。

“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薄袨椴蝗菀祝兴粸楦y。

“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薄穗m然有平等心來看萬物，但萬物各有特質(zhì)，是正常的情況。

“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薄扌姓吲c凡夫俗子的不同，也是在此呀！

我們學(xué)習(xí)佛法的人，很容易因為心靈的僵化，把法看成固定的東西。其實，生活中就有無盡的蓮花藏，古賢圣哲的言語處處洋溢著清涼的玄機。

瓠仔也好，菜瓜也好，要怎么收獲，就那么栽。

生活也好，佛法也好，要那樣覺悟，先那樣觀照。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灌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鼻鍥龅囊埠茫鞚岬囊埠?，清涼的洗滌了我在紅塵中灰塵滿布的心靈；混濁的琢磨了我那些粗糙的砂粒，使那內(nèi)在的鉆石發(fā)出光芒！

悲愿如菩薩鉆，道心是金剛石，有鉆石的心，看什么事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