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麥頂,女,原名王夢穎,90后作者。編輯、盛大文學(xué)歷史專欄職業(yè)撰稿人。洛陽市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如同山岳與大海是蒼茫的危峰兀立和垂范百世那樣,森林是經(jīng)久不息衍生卉木與翎羽的光年幻化的一張溫床。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去過,但它一直在那里,總會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在這座南方小鎮(zhèn)生活的第一年,我找到一處出租的房子。院子里是原來主人種下的紅楓。正是初秋,紅楓萋萋,隨風(fēng)散落著幾片分明的曙紅色葉子,情景交融宣泄著某段光陰的碎片,讓我一瞥便深愛上。我又想起這樣一個女人,在老上海民國時期,曾有一個美麗女人吞藥自殺。她并不是因為畏罪或者貪戀、無依或者孤苦,只是因為覺得花樣年華太匆匆,不知如何面對垂垂老矣的自己,于是就像紅楓那樣,在最絢爛的時刻塵歸大地。
院落是過去民國時代遺留的建筑?!侗贝半s記》上刻畫著這座庭院的特點在于兼容了折衷主義風(fēng)格。是近代民國時期富于中國傳統(tǒng)風(fēng)格特色的,具有強烈的折衷和包容胸懷。我曾捍格不通地認(rèn)為院子里的楓樹就是那時被種下的。白云蒼狗,滄海桑田。加諸多年的改建與維護,房子外觀看上去早已面目一新。屋內(nèi)之古色,印刻著被歲月的雙手輕輕撫過的痕跡。日光被圍困在頂部棱角分明的軒窗外面,只在凹凸且不平的紅木地板上框下一口方正的顏色。氣氛顯得卓殊肅穆。木制圍欄上被雨水洗禮留下的脫漆,在斑駁陸離的灰色墻壁上留下無人訴述的回憶。
這座房子,我只擁有一張床,一盞窗。房間像是一戶沒落貴族堆放雜物的閣樓。經(jīng)年在日落黃昏帶走徒留塵埃間隙的殘陽從高而簡陋的天窗離開。
臨窗的一個女孩,是文院的學(xué)生。她用詩人顧城般的朦朧信筆拈來地繪制這里:一間房子,離開了樓群,在空中獨自行動。藍幽幽的街,在下邊游泳。我們坐在樓板上,我們挺喜歡樓板,我們相互看著,我們挺喜歡看著。
我也一直都不曾忘記搬來的那天,秋陽杲杲,在余留著縷縷金桂的馥郁的空氣中,鱗次櫛比地夷猶著颯颯的氣息。整理好房間走出庭院的時候,陽光好得出奇。天空的湛藍被南方綿綿的細雨洗得透亮,恰如披肩上的金絲提花。院子里一樹楓葉,盡染之觀,宛如紅瀑,落下的是一汪被韶華的芳澤燃燒成灰的熱烈。
我在花枝亂顫的陰影里駐足小憩,隔壁的女學(xué)生見狀也走了過來。轉(zhuǎn)瞬間,她抬起手接過剛被風(fēng)吹下的紅葉,我看到她腕子上的手鐲反射出奪目的光。
一朝一夕,我們彼此熟悉。
似是故人,我問起她的鐲子。她微露沉吟,摘下來給我看。說,這是她和父親到西藏游歷時在一家首飾鋪子定做的。只做了一只,在上面用藏文刻上了她與父親的名字。她又特意讓我看,輕聲細語說,我的鐲子上有一塊斑駁,或許是在煅造的時候,不拘小節(jié)。制造的匠人告訴我,是密宗徒留的神語,亦是護我真身。等到它被歲月?lián)崞降哪且惶?,我便轉(zhuǎn)世輪回。
那晚她敲開我的門,遞給我一本《花未眠》。她穿著黑色的垂地連衣長裙,米白色的流蘇披肩,光著兩只腳。眉梢上沾著的劉海滴著水,帶著剛從浴室出來的溫軟氤氳,靈動得像一朵剛從池塘里采摘的新鮮蓮蓬。她說,送給你,或許你會喜歡。
那樣一剎,我接過這本書,迷離倘恍憶起了舊色年華中的悸動。
高中時候喜歡的一個人,一張壞壞的笑臉,連兩道濃濃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漣漪,好像一直都帶著笑意,彎彎的,像是夜空里皎潔的上弦月。
高一學(xué)期,從冬天到來年的夏天,他天天走著上學(xué)。我唯有時快時慢跟在他身后邯鄲學(xué)步,以至于他邁步的每一個姿態(tài),我都了然于心。諳熟他經(jīng)過的巷子。熟稔他會經(jīng)常在CD店和小書店滯留。在柔光中翻看著一本動漫雜志,白皙的皮膚襯托著淡淡桃紅色的嘴唇,俊美的五官,完美的臉型,特別是左耳閃動著炫目光亮的鉆石耳環(huán),給他的陽光帥氣中摻雜進一絲耐人尋味的不羈。
他是那樣風(fēng)姿綽約的少年。我讀懂他的匠心獨運。獨自沉默地坐在下課后嘈雜的教室,拿上一本書,在風(fēng)中目空一切地細細品讀。我曾經(jīng)趁他離開座位時,翻開他反扣在桌角的一本書。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
喜歡讀這種書的高中男生,不常見。
母親從上?;貋淼臅r候,帶給我一只從博物館國際展區(qū)紀(jì)念品柜臺買回的英式面具。黑色的羽毛,周邊鑲著燙金碎鉆,純銀制成的眼眶上手工雕刻著LongingforLove的字樣,安適如常地躺在紫羅蘭天鵝絨的首飾盒里。我拿起它對鏡貼合在臉上,驚異的剎那,腦海中浮現(xiàn)的人竟是他。
那天下午我坐車縱橫了大半個市區(qū),去我與他共同經(jīng)歷過高中歲月的學(xué)校,走進他曾經(jīng)呆過的教室,坐在他學(xué)習(xí)過的書桌旁邊用手指在上面一筆一畫留下他特有的符號。
因為我曾經(jīng)在美術(shù)欣賞課讀到面具起源,老師在畫紙上用油畫顏料勾勒出一幅戴面具的舞女的時候,不期而至聽到他低聲贊嘆,太美麗了。
我豁然,他一向是不露圭角的人,從未義形于色,他或許是真心喜歡這樣奢華高貴的事物。
在那年秋天臨近尾聲之際,我開始夙興夜寐在夜幕初上點滿一房間燭火,架起畫板蘸色勾畫。連油畫筆的筆桿,都被摩擦得光亮圓滑,使用起來得心應(yīng)手。那一摞用來描繪不同形態(tài)面具的白色畫紙,疊起來足足幾尺厚,細細品味恰若一次潛蹤匿影的暗戀。
那幅畫,我?guī)缀醍嬃巳?。螢燭之輝下面對著畫紙,神經(jīng)質(zhì)一般加重紙面上才剛上過顏色的圖樣。煢煢孑立地悵然如何再現(xiàn)張愛玲小說場景一樣的方式送給他。讓隨風(fēng)紛飛的發(fā)尾在他的指尖擺動,以及像柔柔在水底招搖的青荇一般的柔波的愛戀。
在快要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下定決心去找他。
是在他畢業(yè)的時候,我?guī)е嬃巳甑漠?,又一次跟在他身后回家。那條巷道的朝夕我記憶里在熟稔不過了。日暮回合的傍晚我在他身后走著,踩著他剛走過的腳印。四年多的時間里,那些為了他而青蔥而陰郁的時光,悄無聲息地默默浮現(xiàn),曾經(jīng)內(nèi)心深處的岌岌可危,思緒迸發(fā)得誠實果敢。
我想我一定要把畫給他,不然再這樣演變下去我埋藏多年的悸動只會愈演愈烈。
擋在他身前的那一瞬,我?guī)缀跬浟撕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把畫塞給他。他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地蹙了下眉,接過了畫,然后繞過我繼續(xù)向前走。
我不再回頭,而是俯下身,竟然不自覺哭出聲來。
記得在大學(xué)的間隙中,他送我一本《如果墻會說話》,說,這是亦舒的隨筆,我很喜歡,送給你。
走在路上,我打開那本書,看到里面刻意夾著的一張書簽。留白部分書寫的字跡非??±?,一如我腦中幻想的一樣。我小心翼翼掠過一眼,害怕是鏡花水月的結(jié)局,卻有抱著水到渠成的心態(tài),所以屏息凝氣再次字斟句酌地注視一遍,毋庸置疑,最后三個字烙著“對不起”。
那個秋天就這樣湮沒在生命里,最終淪落為回憶的卑微章節(jié)。
此后,或許不會再用三年的時間,專注為一個人畫一幅畫。
不會再跟在他身后,追隨他離家,踩著他的腳印,滿是感時花濺淚的踽踽獨行。
那晚隔壁的女學(xué)生塞在我門縫里一本同樣的書。
我在魂靈抽離回憶自憐自傷中黯然傷神的時候,她走進我的房間站在我背后靜默無言。良久,她開口,父親在幾天前離開了人世。她把一同刻有兩人名字的銀鐲,跟隨他的骨灰封印進了另一個時空。
她抬起右手的手腕,我看到腕上因常年帶鐲子所留下的印跡,深邃得匪夷所思。她說,抱抱我,我很孤獨。
我拉下窗簾熄滅蠟燭。在月明星稀風(fēng)清如練的黑夜里和她一邊流淚一邊聊天。她一直跟我講她同父親之間的事情。我當(dāng)時身心俱疲,恍惚之中唯一聽見的,是她對我說起這樣的故事。
還是在她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組織的游園會,無意中她看見父親和一個很小的女孩在游樂園一起玩。這個穿粉色娃娃裙手拿氣球的女孩在父親的身后嬉笑追逐叫著爸爸,她說,父親當(dāng)時流瀉出滿眼的溺愛,抱起女孩架在脖子上一如當(dāng)年也用那樣的姿態(tài)抱過她……
于是從那天起,她每晚的夢境里都會浮現(xiàn)當(dāng)時的場景,父親牽著另一個女孩的手經(jīng)過她身邊,她在他們身后歇息底里放聲尖叫,可自始至終他們之中都不曾有人回過頭。
她說,我已經(jīng)叫了他父親整整二十年。他永遠都在為別人構(gòu)筑一個溫暖的棲身之所,從來不讓我進去。
日出的第一抹亮光照進天窗的時候,她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
我困乏,把頭埋進涼水盆里,在電扇的簌簌作響中,卷起窗簾,看見灰藍天際中以跬步之姿積蓄光明的太陽。
沒來由的,我開始想起他,于是點上蠟燭為他作畫。
那簇在紙上婉轉(zhuǎn)一般游走的筆尖,在沉寂了多年之后,重新默吻起凝脂點漆的畫紙。顏料在白紙上描繪出無悔青春的印跡。這是塵封在發(fā)黃牛皮紙里貼上封條的片段回憶了。
我從舊物盒里拿出當(dāng)年他送給我的書,細翻來,一息尚存有閑置多年于此的他的氣息。
在二十歲以后的某一個輾轉(zhuǎn)反側(cè)通宵達旦之后的早晨,世界睜開了眼。我親眼看到了那些韶顏稚齒,青枝綠葉般少不更事的歲月,往昔賦予我們風(fēng)華正茂錦瑟年華的青春,掩飾著平凡世界里的平庸與寂寞。
遙遠的未知處曾經(jīng)傳來的聲音,雖然天空沒有痕跡,但我確已飛過。
紅色楓葉落盡的結(jié)局,是隔壁的女孩因為求學(xué)而離去。
臨別時,她留給我一只木色箱子。
我撕開封條,看到那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她恍若隔世的夢里會發(fā)光發(fā)亮的旋轉(zhuǎn)木馬音樂盒。
我扭轉(zhuǎn)了幾下,聽到撕心裂肺嗓音下讓人肝腸盡斷的催眠曲。若論熟識,整整二十年了?;蛟S她至今也未能從她父親口中獲得如此殊榮的待遇,心中凄凄。
我懂得了。旋轉(zhuǎn)木馬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追逐的。
而她,卻緊跟其后仍未間斷追逐旋轉(zhuǎn)木馬的腳步。
不眠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