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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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小像
干亞群
曹箍桶沒有給出嫁的姑娘箍過一只桶,但村里人還是很慷慨地叫他曹箍桶。誰家都有七桶八桶,如糞桶、洗腳桶。七桶八桶肯定有七痛八痛的事,曹箍桶便是給桶看七痛八痛的人。村人把散了、豁了的桶拿到曹箍桶那兒,過幾天便能取回來一只正常的桶。有人說,這桶經(jīng)過曹箍桶的手變得很聽話。曹箍桶用鐵或竹把桶的嘴巴拴牢了。對此,曹箍桶很滿意。用他的話說,人活著要有成績。他的成績便是在村里混出了一個“曹箍桶”的稱呼。
曹箍桶無事時,經(jīng)常在做一項(xiàng)活,劈篾。一根竹子經(jīng)曹箍桶的手,最后成了一條條柔軟如綢帶的篾。曹箍桶把竹篾盤成一個個竹圈,掛在墻壁上,像一個個句號。曹箍桶說,這不是竹圈,是。曹箍桶又說,桶沒了,這板全散。人沒有了,做事全亂。我們問他,人的在哪里?他指指腦袋,是頭籃秋。這下,我們?nèi)恕?/p>
有人去找他箍桶,他先問別人最近做過夢沒有。別人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說,做了,但忘記了。曹箍桶覺得很遺憾,但不死心,繼續(xù)對別人的夢進(jìn)行啟蒙。你夢到了水還是山?再問,你夢到了動物還是人?假如遇見一個對夢也有興趣的人,曹箍桶會異常興奮,兩人切磋,如琢如磨,連桶都忘記箍了。
曹箍桶有一本書,薄薄的,手掌大。封面是套紅的,上面有一個飄著幾縷長須的人,
而眼睛畫得極其年輕。曹箍桶說,這是周公。我們不知道周公是誰,木乎乎地問他,周公是不是周公公?周公公為什么要稱周公?曹箍桶很痛心,連連嘆息,沒文化,沒文化啊。頭揚(yáng)著,揚(yáng)著,直到我們看不見他臉上痛心疾首的表情。
曹箍桶喜歡去村口的石橋閑坐,那是村里男人的集散地。吃了晚飯,大家不約而同去石橋坐一會兒,說“攤頭”(閑話)。別人天南地北,沒有正經(jīng)的主題,一會兒說天氣收成,一會兒說雌雄搭配,曹箍桶從不參與這樣的話題。別人說“攤頭”聊“碼頭”,甚至打“拳頭”,他只是靜靜坐在石柱上,手上的紙煙或明或暗。當(dāng)別人聊著聊著,氣氛淡了下去時,他開始向別人討夢。別人隨便給他一個夢,他會覺得很開心,專心致志地解夢,預(yù)測別人的明天或后天。這時橋頭的氛圍又會活絡(luò)起來。
曹箍桶喜歡跟年輕人說夢??赡贻p人不大愿意跟他說自己做過的夢。年輕人覺得做夢是日有所思,而曹箍桶從來不這樣認(rèn)為。他很想跟年輕人討論夢,說說夢里的事,聊聊夢見的物。只是,年輕人說的夢十個有八個是假的,誰也不會把夢見村里哪個姑娘的事告訴他。余下兩個是真的,夢自己會飛,會蹦。曹箍桶捧著《周公解夢》,小心而虔誠地翻開,指點(diǎn)某處說,這是年輕人在長身體,這個夢好。
有人看到曹箍桶晚上一個人老是在村莊里閑走,踱著步子從村東走到村西。黑黑的影子有時跟著他,有時拖著他,一會兒站到別人的墻前,一會兒掉在別人的菜園子里。白天有人跟曹箍桶開玩笑,昨晚在找什么。曹箍桶一本正經(jīng)地說,在嗅夢。此話一出,大家哈哈大笑起來,誰也沒有把曹箍桶的話當(dāng)真。曹箍桶繼續(xù)他的一本正經(jīng),在夜里一個人獨(dú)來獨(dú)往,等村莊里的燈都熄了,他才慢慢踱回家。曹箍桶說,一個人做了好夢,有一股甜味。如果嗅到澀味,一定是有人做噩夢了。做了噩夢,有個破解方法,早晨起來,直接奔到鏡子前,照三下。又補(bǔ)充說,照過鏡子再去開碗櫥,開合三下。有人表示異議。曹箍桶說,書上就這么說的。你們難道不相信科學(xué)?曹箍桶認(rèn)為凡是印在書上的都是科學(xué)。
曹箍桶為村莊收集了許多夢。白天無事時,他躺在藤椅上,瞇縫著眼睛,一下,一下,用腳搖晃著藤椅。曹箍桶的臉上愜意無比,橫的縱的皺紋里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曹箍桶陶醉在夢里,陶醉在別人的夢里。曹箍桶收集的夢里有一部分是夢見了死去的人。曹箍桶說,那些死去的人還在老,而村莊卻在年輕,因?yàn)閴簦屛覀兙幼〉拇迩f變得有分量,夢給我們接續(xù)了一部分生活。
別人早已忘記了自己做過哪個夢,而曹箍桶像守候某種約定一樣,替村人珍藏著一個個夢。有年老的,也有年少的。哪一天有個小伙子離村去創(chuàng)業(yè),他必定會前去送一個夢,而那個夢恰恰是小伙子曾經(jīng)告訴過他的,假如小伙子沒有欺騙他。如果有老人走了,曹箍桶也會去送一送,給老人的小輩講一個夢,這個夢自然也是老人在世時做過的。有人懷疑過曹箍桶的腦子,但曹箍桶一點(diǎn)都沒有表現(xiàn)出異常,眼睛是清澈的,手腳是敏捷的,說話的聲音是響亮的。只是,他的生意每況愈下。村里人使用上了塑料桶,輕便。
王一喊年輕時當(dāng)過隊(duì)長,他的嗓門特別
大,一喊,全村人都聽得到,所以有人給他取了這么一個綽號。連那些耳背的人,一聽到他的聲音,都會嚇一跳,一邊捏著耳朵,一邊責(zé)怪王一喊賊喊得格外響,把別人當(dāng)成聾子了。但如果二天沒聽到王一喊的聲音,他們就會集體擔(dān)憂,這村莊怎么靜得出奇。
王一喊早上只要站在曬場里喊“出工了”,不一會兒隊(duì)員便踢哩踏啦全到齊。如果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沒到齊,他便會喊三遍,所有的人捂著耳朵齊刷刷地站在曬場上,那模樣像是等十八響的炮仗燃起。村里的會計(jì)點(diǎn)名時只聽王一喊的聲音。這天只喊一次,他便在點(diǎn)名冊上畫個勾,喊二遍的那個人下面畫圈,喊三遍的直接畫叉。村里人說,這王一喊什么都老了,唯獨(dú)聲音卻一點(diǎn)都沒有老,甚至還在蹭蹭往上長。
王一喊年輕時娶過媳婦。他結(jié)婚那陣子,幾個小后生去聽房。新媳婦躺在床上教王一喊唱灘簧。媳婦唱,日出東方一點(diǎn)紅,王一喊跟著唱一句。媳婦說,你唱得輕些,隔壁叔婆要聽到,王一喊也跟著念,聲音還是那樣重。媳婦輕聲罵道,儂個呆子,王一喊不知情,以為還是媳婦教唱,跟著念,儂個呆子……窗外的小后生、隔壁叔婆、隔壁的隔壁叔婆全聽到了。后生們捂著嘴巴,揉著肚皮,像爬一樣地抽著身子回了家。從此,新媳婦再也不敢教王一喊唱灘簧,甚至床頭悄悄話都取消了。
村里有一年請來了紹劇團(tuán),王一喊負(fù)責(zé)接待紹劇團(tuán)的演員。兩天下來,劇團(tuán)的負(fù)責(zé)人熟悉了他,并對他的聲音很羨慕,這可是天生唱紹劇的料。紹劇的特點(diǎn)是高亢激越,聲音粗獷樸實(shí),運(yùn)腔時像一個健壯的小伙子一路奔跑,跑出幾里外又猛地掉轉(zhuǎn)回頭,而且路上還要翻幾個跟斗,這樣的唱腔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學(xué)。劇團(tuán)負(fù)責(zé)人教了他幾句,一試,比劇團(tuán)里的人都好。劇團(tuán)有心想讓王一喊跟班,王一喊因?yàn)樾掠懤掀?,才舍不得離家呢,但從此喜歡上了唱紹劇。村里開會前,讓他來一段,他根本不用喇叭(一用喇叭,準(zhǔn)讓喇叭啞了——破了)。他唱得淋漓盡致,人也聽得酣暢淋漓。有了王一喊,我們村的開會與眾不同。
隔壁村有一個老道士,專門給死人做道場,給死人唱青詞。因年歲漸高,唱起來走音嚴(yán)重,已影響到他的收入。于是,他找到王一喊,想讓王一喊跟他唱青詞,王一喊聽后頭搖得像撥浪鼓。老道士勸他,紹劇是戲,道場也是戲,只不過前者是做給活人看,后者是唱給死人聽,王一喊還是不動心。老道士繼續(xù)勸,你這么好的條件,不唱青詞太可惜了。嘖嘖。老道士用手推了推鼻子,仍勸說王一喊。老道士說,紹劇是藝術(shù),唱青詞也是藝術(shù),唱紹劇是陽藝術(shù),唱青詞是陰藝術(shù),這世界陰陽平衡了才有生死問題。王一喊對老道士的陰陽平衡不明白,但又不好意思對一個老人說三道四,緊閉著嘴巴坐在老道士的對面。老道士說了半天,還不及最后半句。那半句是——報酬你我對半。說話同時,老道士舉起三個指頭。王一喊這時明白過來了。做一場大戲也就五個手指頭,況且還有那么多人,所得報酬遠(yuǎn)遠(yuǎn)不及做一次道場。王一喊猶豫地說,沒學(xué)過青詞,怎么跟你去做道場。老道士拍拍他的癟胸脯,說,這事你不要操心,我保管你一個禮拜學(xué)會。于是,王一喊跟著老道士開始行走各村唱青詞。有人說,王一喊的青詞聲音像開出一條結(jié)實(shí)而寬闊的路,死者的靈魂順著他的聲音安靜地飄走了。王一喊唱得很投入,像是站在舞臺上。
王一喊唱了幾年的青詞,他的老婆病了幾年,看過多少醫(yī)生,都不知道得的是啥病,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卻不見她頭痛發(fā)熱。后
來,王一喊的母親請來“肚里仙”(巫婆),上了三炷香,“肚里仙”打了一串嗝,瞪著一雙呆眼說,家里有鬼,得點(diǎn)七七四十九天香,還得念七天的佛,燒七天的經(jīng)。王一喊趕緊執(zhí)行巫囑,可是他老婆還是沒能挺過去。按照規(guī)矩,王一喊是不能替他老婆唱青詞的,但他說他必須親自唱。王一喊邊唱邊拜,把他老婆嫁到王家后所受的種種苦,以及身上的種種美德全唱了出來,唱得在場的人無不動容,包括老道士。他們說,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么好的青詞。
老婆下葬后,王一喊再也不跟老道士去唱青詞了,不管別人怎么勸,他都不答應(yīng)。他也沒再娶,孤身一人到老。
王一喊養(yǎng)了三頭豬和十來只雞,養(yǎng)得滾圓,走起路來搖頭晃腦,似乎被身上的肉肉拖住了腿。別人向他買,他不肯。大家以為他想賣個好價錢才不愿意輕易出手。誰知,過了春節(jié),他喊來屠戶,把豬宰了,連雞也宰了七只。大家以為他侄子要過來看望叔叔。王一喊沒兒沒女,只有一個侄子跟他最親,但侄子考上大學(xué)后每年也僅來一二次而已。王一喊滿臉通紅,把全村人喊來,擺開了二十五桌,請鄰居們坐上席。大家疑惑不解,這既不像辦生日宴,更不像討媳婦,不知道王一喊還有什么人生重大事情。王一喊在眾人困惑的眼神里站到了堂中央。他說,他活了六十三,平時全靠村人對他照顧,也沒什么謝大家的,想提前給自己辦齋飯,請大家吃一頓齋飯。大家忍不住笑出聲來,但笑聲很快消失在王一喊的聲音里。
他給自己唱了青詞,那是他自老婆過世后第一次唱。他唱道,金木水火土,出門走東路……大家陶醉在王一喊的青詞里,都忘記了吃肉。
至今,王一喊已經(jīng)給自己辦了兩次齋飯。
村里人叫他張裁縫。有的干脆直接喊他裁縫,前面連張也省略了。他都應(yīng)。
張裁縫是個謹(jǐn)小慎微的人,走路從不靠邊走,一步一步踱著,把步子走得比他的年紀(jì)還老。對面不管來的是什么人,都得讓著他。如果過來的人故意不讓他,他便站在路中央,一動不動,直把對方的耐心耗盡。但有一個例外,他給牛讓路。遇見牛,他早早把自己移到一邊。牛走得很慢,他也不急,身子側(cè)過去,再側(cè)過去,眼里泛著光澤。
人們不歡迎張裁縫去串門,尤其是晚上,他往往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人家門口。正在吃飯的人捧起飯碗往嘴里扒拉時,門口黑黑的人影撞進(jìn)目光與碗沿間,驚得桌上的人無不噎住了飯。主人一邊往碗里戳筷頭,一邊罵張裁縫這個死無常。罵的人一臉痛苦狀,似乎噎住的飯騰挪到表情里了,而張裁縫嘿嘿著,嘿得輕手輕腳。既然來串門,總得要聊幾句,可他光坐著,主人說三句,他對一句,似乎多說一個字會要了他的錢。倒是他屁股底下的竹椅,咯吱咯吱,幫他圓場。
張裁縫喜歡吃魚。什么魚都吃,只要它姓魚。他吃魚的時候,他家的貓蹲在他腳邊,抬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張裁縫吃一口,看它一眼,然后沖它嚅了嚅,意思是別著急,我吃魚,你也能吃到魚。貓開口叫了一聲喵嗚,似乎明白了張裁縫的心思。張裁縫一口一口地吃著,心滿意足,腳邊的貓巴巴地抬著頭,忍不住了,便喵嗚喵嗚兩聲。一根魚骨頭小心翼翼離開張裁縫的嘴唇,筷子在半空中懸著。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張裁縫慢慢把筷子往桌
下放。貓的頭又往上抬了一點(diǎn),并發(fā)出愉快的叫聲,伸出一只爪子,想去接了過來。忽然,張裁縫拿筷子的手猛地停住,快速提上來,張開嘴巴又狠狠呷了幾下。之后,貓才低下頭,晃著腦袋,嘴里嗚哩嗚嚕,發(fā)出歡快的咀嚼聲。
張裁縫吃的魚很少是買來的,他自己捕,自己去釣。我們隔段時間會看到他拿著板箏,腰系竹簍,從村道上一步一步走過去,就知道他又去魚了。
有人提醒他,野鴨是會飛的,張裁縫便拿來剪刀,把野鴨翅膀上的毛剪去了一部分,然后把野鴨繼續(xù)關(guān)在雞舍里。張裁縫撅著腚每天去撿蛋,但野鴨似乎并不積極,偶爾下次蛋。張裁縫也不氣餒,每天清早繼續(xù)撅著腚,在雞舍里張望鴨蛋。
一個月后,張裁縫的野鴨再也不下蛋了,身上的毛脫得七零八落,抓在手里不如三個月的雞重。他老婆說,會不會是長久關(guān)在雞舍里的緣故?張裁縫一聽,覺得有理,便把野鴨從雞舍趕到池塘。三只野鴨蹣跚著,翅膀抖了一抖,結(jié)果只有一只翅膀張開,另一只垂著,于是另一只翅膀也收攏,似乎有些拘謹(jǐn)。
隔壁的周伯噗嗤一笑,裁縫,當(dāng)心飛走啊。張裁縫剛想說不會,一只野鴨撲楞楞飛向天空。張裁縫不由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關(guān)了一個月禁閉的野鴨居然還識得天空。他老婆抓起掃帚,去摁另外兩只,順帶捅了一下張裁縫,張裁縫這才回過神來,去幫他老婆的忙。結(jié)果另外兩只也飛走了。他老婆從院子里追了出去,手里揮著掃帚。張裁縫跟著他老婆一起追,踩到了自己家的菜地。那兩只野鴨越過鄰居家的籬笆,又越過棗樹,再越過屋脊,轉(zhuǎn)眼不見了蹤影。張裁縫與他老婆好半天呆立在原地,目光一會兒越過籬笆,一會兒越過棗樹,一會兒越過屋脊,最后兩眼盯著天空,好不沮喪。周伯知道自己變?yōu)貘f嘴了,輕輕拍打自己的嘴巴,溜了。
野鴨飛走了五天,張裁縫肉痛了五天。第六天,他決定不再肉痛,因?yàn)樗氲搅顺靥晾锏膬蓷l大肚子鯽魚,春天的時候想必有許多的魚兒在池中嬉戲。養(yǎng)上幾年,自己吃魚的問題將會得到根本性的解決。
張裁縫有便秘。這不是秘密。每天早上去村外的露天糞缸像受一次刑,臉漲得通紅,嘴上哼哧哼哧,雙手配合著他的情緒緊緊握著。此時是張裁縫最舍得力氣的時候。有人給他提議,喝點(diǎn)蜂蜜可以通便。張裁縫斷然是舍不得買的。一天,他看到自家屋檐下掛著一只馬蜂巢,一群馬蜂忙碌地進(jìn)進(jìn)出出,還不時嗡嗡地招惹些東西。他想端掉馬蜂窩。當(dāng)他拿了一把鋤頭準(zhǔn)備鏟除時,他看到了一個個蜂窩。他知道養(yǎng)蜂人取蜜就是從一個個蜂窩里取出來的。于是,他大膽地想到從馬蜂窩里取蜜。他依稀記得別人取蜜的程序,依循著小心地把馬蜂窩切下來,又小心地拿到屋檐下。他身邊
飛著幾只馬蜂,黃色的翅膀扇出好看的弧線,細(xì)長而美麗的身姿裹著黃褐相間的花紋,每一次近飛,尾尖往里縮,似乎準(zhǔn)備伸手去摸藏起來的利器。
張裁縫自然知道馬蜂的尾尖意味著什么。他左右躲閃著,用手揮趕飛過來的馬蜂。張裁縫待馬蜂被趕走的間隙,開始操作取蜜的工序。他拿來一把切西瓜的長刀,把蜂巢切開。正當(dāng)他拿來臉盆想把巢里的蜜取下來的時候,忽然飛來了一群馬蜂,毫無畏懼地飛向張裁縫。張裁縫起初還能阻擋,臉窩在胳膊肘里,揮舞西瓜刀,驅(qū)趕馬蜂。后來,馬蜂團(tuán)團(tuán)圍住張裁縫,嗡嗡瞬間變成哄哄,哄哄又轉(zhuǎn)換成轟轟。張裁縫哪里還能抵擋,抱頭拼命朝池塘跑,此時顧不得步子是不是邁在路中間了。
張裁縫那幾天足不出戶,天天戴一頂草帽,但人們還是看到他傷勢不輕,他整張臉像暴吃了三個月,眼睛全陷在了肉里面,嘴唇胖得上可頂鼻梁,下能抵下巴。很快,張裁縫被馬蜂叮咬的事傳開了,大家居然只呵呵了一下,淡得跟喝了一口白開水似的,似乎一點(diǎn)都不覺得有趣。
其實(shí),張裁縫并不是裁縫,裁縫只是他的綽號。
阿德穿四個兜的中山裝,藍(lán)色的卡其布,袖口拖著線頭,領(lǐng)子泛著白邊。褲子的兩個屁股像兩把團(tuán)扇,密密的線腳一圈又一圈,似乎用圓規(guī)畫上去的。沒有人替他補(bǔ),穿上去時就這模樣。這干部裝是他兩個兄弟給他的。阿德喜歡兩手插在褲兜里,走著走著,褲袋往外抻,似乎兩只招風(fēng)耳。
阿德個子不高,也不胖,看上去甚至有些清瘦。他的表情全在嘴巴上。笑時,嘴巴往外咧,頭順著嘴巴往右偏,再慢慢低下去,完成一個勾的動作,非常害羞,而嘴巴還處于咧中。不笑時,嘴巴緊抿成一條線,似乎像一把鎖,把所有的話全關(guān)在了里面。
因?yàn)榘⒌掠小把蚪钳偂保谒蟾绲陌才畔?,他做了村衛(wèi)生室的清潔工,順帶幫我們學(xué)校開門關(guān)門。村衛(wèi)生室的清潔工作非常簡單,于是阿德每天早上拎一把掃帚幫我們學(xué)校清掃,從東門掃到西門,再由西門掃到東門,揚(yáng)起一陣陣黃色的泥塵。那些泥塵跑進(jìn)教室,飛上玻璃窗。我們到校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端來臉盆,往地上潑水。阿德見此,似乎覺得過意不去,忙著給我們遞水。校長見狀,趕緊阻止,怕一累他就會“抽”。阿德的工作雖然可有可無,但他大哥是區(qū)衛(wèi)生院的院長,在村里有影響,大家都買他大哥的面子。
我們都叫他阿德叔。不管我們叫得有沒有感情,他都會忙不迭地應(yīng)著,有時還應(yīng)不過來。我們一齊喊他,他回過來一聲又一聲,從不打折扣。我們偶爾會欺侮他,一二三,阿德叔!他一邊唉著,一邊扳著指頭數(shù)我們的個數(shù)。我們站著齊等他的唉,一臉的壞笑。如果他出錯了,我們立即幫他糾正,于是,他重新應(yīng)過,唉,唉……直到我們認(rèn)為他對了,他才停止。那時,他滿臉通紅,喉嚨里輕聲咳著,似乎他是一個犯了錯的學(xué)生。
因?yàn)榘⒌掠胁?,而且是腦子里的病,我們都有些怵,看到他時會很夸張地奔逃,似乎阿德是一個危險人物。阿德低下頭,挨著墻壁慢吞吞地走過去,好像對不住我們。如果我們吵鬧了,阿德會興致勃勃地瞧著我們。見我們動起手來,阿德就站過來主持公道。他只有一個理,大的不能欺侮小的。不管我們接不接受他的協(xié)調(diào),他始終站在中間,堅(jiān)持他的理,直到
我們一哄而散。
我們上課,阿德就靠在操場的角落里曬太陽。他是村里唯一穿中山裝曬太陽的人。我們不喊他,他便沒有聲音。校長讓他掃完地回家,阿德不愿意,認(rèn)為自己是掙工資的人,不可以上班的時候回家去。其實(shí)他從沒有領(lǐng)過工資,都是他大哥代領(lǐng)的,怕他不識字弄丟了錢。
阿德的“羊角瘋”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每年會抽幾次。許是抽多了,他一旦覺得有征兆,即刻躺在地上。他抽的時候全身痙攣,口吐白沫,眼睛死死瞪著。這個病沒辦法治,只能等他抽過后自己醒來。有時,意外也避免不了。一次,他手里提著一瓶熱水,突然抽了。熱水潑了一身,雙腳燙傷。校長說,這是病休,不影響工資,阿德這才回家休息了一段時間。
阿德除了曬太陽,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位于村衛(wèi)生室與學(xué)校之間的小店。日常的經(jīng)營有日常的人氣,那里經(jīng)常坐著一些人。阿德也是其中之一。他或找個角落坐下,或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頭低垂,插著兩只褲兜,上衣的兩只口袋聳起來,而他的肩膀是縮著的。別人說到高興處,比如粗俗的玩笑,他也會嘿嘿笑起來,喉嚨里滾動著響亮的聲音。他的笑聲驚動了旁人,大家饒有興趣地跟他開玩笑,問他要不要媳婦。阿德的頭偏過去,再偏過去,嘴巴咧著。待別人起哄似地要給他做媒,阿德的頭勾了下去,一邊說別尋我開心,一邊快快地走開,身后傳來快活的笑聲。這時的阿德,嘴巴還是咧著,而目光一直貼著地面。
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阿德晚上也去那兒,但從不往里面坐,而是徘徊在店門口。當(dāng)他抬起腳猛地往前踩,慢慢蹲下身子,腳底板微微蹺起,一只手順著鞋底下摸去,臉上露出不惹人注意的笑容,很快把手從腳底下抽出來,迅速伸到衣袋里。如果有人從他身邊走過,他會不由自主地輕咳幾聲,直到確信沒有人注意到剛才的那一踩時,他又繼續(xù)一如既往地轉(zhuǎn)悠,只是插在褲袋里的那只手緊緊地攥著一枚硬幣。有一回,我看到他拿出一枚硬幣放在手心里,對著陽光小心地照了照,又放回袋里。他偏過頭去,無意中碰到我的目光,他似乎在口袋里拽了一下,喉嚨里壓著聲音,最后出來幾聲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