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皓
碧水鎮(zhèn)
□李 皓
從藍城到碧水鎮(zhèn)也就一個半小時車程,新修的柏油路讓車子跑得很愉悅,秋風很是清爽,特別適合懷舊。
他問副駕駛上的她:“想什么呢?”
她偏過頭來,笑吟吟地看著他:“我在想我們的家會是個什么樣子。”
“哦,到了你就知道了?!彼难劬﹄m然盯著前方,但還是有些走神。其實他跟她本來應該有一個家的,那是他們在碧水鎮(zhèn)讀中學的時候就相互承諾過的,可世事的變遷令人很是無奈。
中學畢業(yè),她考上了藍城的一所師范大學,他落榜了。
他不想復讀,索性到一個偏遠的空軍雷達站服役去了。幾年后提干,娶了部隊一個首長的女兒。
她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二十五年,這些年,他一直通過各種渠道默默地關注著她。
轉(zhuǎn)業(yè)時,妻子拗不過他,跟隨他轉(zhuǎn)業(yè)到藍城。這個名聲在外的浪漫之都非但沒有給妻子帶來身心的愉悅,相反,她從那個大型國企下崗后,積郁成疾,眼睛面臨失明的危險。
他眼下已是擁有實職的處長,事業(yè)順風順水。但妻子的眼病讓他憂心忡忡,只是一想起遠在大洋彼岸的她,抑郁的心里就會擠進一絲陽光。除了溫暖,還有一絲慰藉。
兩天前,她從美國回來了。
他不曾忘記當年的承諾,當然,她也不曾忘記。
他這次帶她到碧水鎮(zhèn)來,就是為了滿足她這個愿望,也彌補兩個人共同的遺憾。
“你的她怎么樣了?”她問。
“還好。”他答。
“那就好?!彼f。
此后就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此前的她可不是這個樣子,看上去文文靜靜的,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總是跳躍著快樂的靈光。現(xiàn)在靈光沒了,憂郁里藏著難以掩飾的絕望。她說她雖然不缺男人,卻一直沒成家,如果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她也想過要成家了。
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呢?她不想說,他也不多問。
前面的路有些顛簸,車子駛進了一片田園。他說:“馬上就到了?!?/p>
她說:“哦。”
“可惜現(xiàn)在是秋天,樹葉都快要落光了,顏色不好看?!?/p>
她說:“挺好?!?/p>
他停下車:“我下去抽根煙。”說完就下車走進路邊的小樹林,讓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背影站成了一棵很滄桑的樹。沒有風,樹卻在顫抖。她忽然想起來,他是不吸煙的。
他回來了,低著頭。她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紅著。
“你怎么了?”她問。
“沒事。”他啟動車,繼續(xù)前行。
那間不大的木屋子前有一個不大的水塘,平靜得像無云的藍天,藍得讓人想哭。
“嗯,我想象的就是這個樣子?!彼芘d奮,挎著他的胳膊向小木屋走去,“這水塘叫什么名字?”
“瓦爾登湖。”他望著水塘,目光柔軟。
“開玩笑吧。”她不自覺地用拳頭輕捶了他的肩膀一下。青春仿佛頓時又回來了,不同的是,那時眼里沒有眼淚,全是笑意。
“別人叫它什么我不管,它就是我的瓦爾登湖,也是你的。”他說。他摟住她瘦弱的肩膀,那種骨感讓他的心痛了一下?!白甙?,我們到家里看看。”
“回國之前,我特意去了趟瓦爾登湖,沒有這兒美?!彼f著,依偎得更緊了,幾乎是把整個身子都托付給了他。他很想哭,但他告誡自己剛剛下車借口吸煙的時候已經(jīng)哭完了,就不能再哭了,把笑容給她。
木屋散發(fā)著松油的香味兒,香味兒是被溫暖的陽光煨出來的,木屋里又暖又亮。他讓她坐到那張雙人床上。他坐在床邊的一個木墩上,看著她。時間穩(wěn)穩(wěn)地趴在潔白的床單上面,連思緒都慵懶起來。
“這里真好!”她整個人在陽光中亮著,顯得那樣飄逸,像要升入天堂。他趕緊握住了她的兩只手。心里說,別急著走,千萬別急著走。
“這里是你的家?!彼f。
她淡然一笑:“謝謝你?!?/p>
“我應該謝謝你,你給了我一個兌現(xiàn)諾言的機會?!彼f著,把目光移到墻上,那里掛著一個木制的鏡框,鏡框里是他和她的“結婚照”。那是他用電腦合成的。
她的眼淚簌簌地落著。
太陽一樣羞澀的湖面,被幾只野鴨子弄皺了。一波波的笑紋漾過來,彈撥著岸邊的草莖。真靜!靜得要融化了,找不到自己了。
“我這二十多年把自己弄丟了,我一直想回家。”她說,“還好……可是,晚了?!?/p>
他們和衣躺在床上,他像個大珍珠蚌一樣從背后把她包在懷里。“不晚,回來了就不晚。”
“你有屬于你自己的家,可我沒有?!彼难劬ο駜深w星星,忽明忽暗。
他包得很用力,他想給她溫暖,可自己也在抖。對她的哀嘆他無以回答,只好壓抑著內(nèi)心的翻江倒海。
“你該回家了。”她說。
“這就是我的家?!彼f,“不,我們的家?!?/p>
“我該得到的也就這么多了,謝謝你?!彼f,“不,應該說對不起?!?/p>
他不想提及現(xiàn)實,對這樣的夜晚,現(xiàn)實就像一個死纏爛打糾纏不清的流氓惡棍。
“我就這樣一直陪著你。”
“真的?!”
“真的?!?/p>
“如果我能一直這樣下去,你還會陪著我嗎?”
他猶豫了一下,說:“能。”
他知道這是欺騙,他給不了她永遠。他也清楚,連她自己也給不了自己。他似乎為了掩飾自己的虛偽,用嘴在她的臉上尋找她的唇,卻趟起了一層淚。像早晨掛在草叢上的露水,涼的,濕的。
“我相信你?!彼乇芰?,“我需要一些在這里生活下去的東西?!?/p>
“我都準備好了,而且我會隨時去買?!?/p>
“我需要一些女人用的東西,明天早上你去買回來吧?!?/p>
“好好,天一亮我就去?!?/p>
“你不用急著回來,你得上班,還要照顧你的她,不用天天陪著我?!?/p>
“不……”他的嘴被她的唇堵住了。
天亮的時候,她睡得很踏實,像嬰兒一樣恬靜。她一定是很久沒睡得這么香甜了。他不想擾了她的好夢,輕身走出小木屋。他在水塘邊駐足了很長時間,看著湖面一點點亮起來,微風把湖面趕出一層層褶皺,內(nèi)心的平靜就沒了。
他買了她要的東西回到小木屋,她不在,帶走了那個鏡框,留下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為了這個家,我想活著。
一個月后,他收到了一份來自美國紅十字會的信函,信函中聲明,他的妻子即將得到一位志愿者捐贈的眼角膜。
(原載《航空畫報》2016年第1期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