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咒
人們總以為凱奇對電影必然有深刻的解讀,事實上每天放映電影的他對電影藝術的見解實在泛善可陳,盡管他干這行時日已然不短。他僅是個冷眼旁觀者,透過放映室的觀察孔觀望影院里每天上映的起起伏伏的劇情,來來往往的觀眾,那些或悲或喜的夢幻和情懷。有些觀眾的眼睛自始至終盯著泛著藍色熒光的繽紛莫測的大銀幕,敏感多情的心們在離合悲歡的曲折故事中揉搓摔打,他們最終帶著迷蒙的眼神和滿足的心情戀戀不舍地離去。亦有不少人因為各種原因始終游離在劇情之外,從頭到尾或喋喋不休或憤憤不平或心不在焉,在片尾曲奏響、大幕合上后,不得不起身隨著人群涌出大門,結束銀幕內外或深或淺的期待。
這家“寄居”在大型商場的電影院很小,人手不多。老板要求凱奇在每天下班之后,幫著前臺的麗莎盤點收益,同時統(tǒng)計一下每天哪些電影最為賣座,借此調整影片的上映次數(shù)和檔期。那些不受歡迎的電影,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的人兒,除了減少上映次數(shù),還會被排到深夜或者上午,以便將黃金時間讓給更易“吸金”的電影。凱奇不喜歡幫助麗莎,因為這耽誤他自己的工作——除了放映電影,放映室的清潔工作也由他來完成。午夜場播完后,凱奇就得開始打掃。為了節(jié)約成本,放映室照例很狹小。凱奇小心翼翼地握著撣子和抹布,避免做衛(wèi)生工作時碰壞室內珍貴的機器。不在工作狀態(tài)的機器閉上了那只慧黠的眼睛,全身泛著幽暗的微光。觀察孔外的放映室漆黑而寂靜,唯有他手中的清潔用具發(fā)出沙沙的響動,仿佛曠野中凄厲的風聲——獨自置身于午夜的放映室,凱奇的心仿佛被一根細細的絲線勒住,克制不住輕微的戰(zhàn)栗和恐懼。
不過,凱奇對放映室并不反感,相反,他是如此喜歡,甚至癡迷這個幽藍的密閉的只有他單獨存在的空間。他并不像其他同事那樣,在午夜場結束之后,偷偷放映幾部自己喜歡的電影獨自欣賞,他只愛享受這份與機器共處的、帶著微微驚懼的、屬于自己的寧靜。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這才是他到此工作的理由。
來影院工作之前,凱奇也曾與當時的女友一起來到這類成年人的造夢空間消磨時光。幾十元的代價,換來兩張與女友親密相處的門票——濕漉漉的掌心、蜻蜓點水似的親吻、電光火石般的心動,接著便陷入靜默的黑暗,唯有彼此的鼻息咫尺天涯,充滿夢境般的不真實感??措娪八坪跏菓賽鄣谋匾绦颍洃浿袨閿?shù)不多的女友都曾提出過看電影的要求。即便看電影的過程是形式大于內容——她們的嘴巴總在一刻不停地蠕動,可她們那涂著美麗眼影和胭脂唇彩的嬌嫩面孔,總會隨著劇情的轉換而展現(xiàn)出真實又微妙的可愛表情。然而,那些電影如同那些女孩們,并未給凱奇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當電影散場,雙方互道“晚安”回家之后,被濃濃困意縈繞的凱奇對著鏡子刷牙洗臉時,往往已經記不起電影的情節(jié)或是女孩的長相。時光流轉,伴著建筑工地的吆喝聲、車間里行車的轟鳴、油跡斑斑的修車廠、煙熏火燎的酒店后廚房,還有深夜出租屋窗外憂郁的白月光,凱奇十八歲到二十一歲的時光倏忽而過。他時而賺到一點錢,給家里寄去一些,卻不知何時又會兩手空空。他搬過幾次家,以至于午夜夢回時,常常忘記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他丟失過兩部手機,里頭有他新舊朋友包括女友的微信和電話,這意味著,他可能與他們永遠失去了聯(lián)系??蓜P奇認為,生活其實并不糟糕,即便再依依不舍,他與她們也終將勞燕分飛。凱奇從未費心去打聽她們或是他們的消息。離散,是他青春的底色和宿命;離散,也是這個城市城市最正常不過的情節(jié)——尤其,對他這樣的浮萍而言。
二十二歲那年夏天,凱奇在一家大型超市做促銷員,每天面對主婦們喋喋不休的追問,他不勝其煩。不過,靈活的上班時間,令他有充分的空閑帶著在超市做暑期工的學生妹妹出去約會。柏油馬路被烤得冒煙,絲毫沒有影響凱奇玩樂的心情。他和新女友招了出租車,打算去新開的商場。他本想去看電影,可女友說那樓上有電動玩具城。剛上車那會兒,司機沉默不語地聽著凱奇和女友的打情罵俏,直到快到目的地,司機終于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凱奇?凱奇有點犯愣。司機自我介紹,說跟凱奇在一個工地上工作過。
工地?
對啊。你不記得了?咱們哥兒幾個晚上閑得慌,還一起去看過社區(qū)放映的露天電影,講捉妖怪的。那妖怪還挺萌,逗得咱笑得不行不行的。
司機正努力為漸行漸遠的往事尋找著坐標。
怔忪中的凱奇漂浮在時光的洪流中起起伏伏。他從未想過,浮皮潦草看過的電影居然以這種方式成為了過往生活的標注。安全網、起吊機、水泥、黃沙、烈日,磨破的手掌和膝蓋、起泡的腳底和臉頰——逐漸冷卻的往昔記憶隨著滾滾熱浪翻涌而來。
司機問:還記得阿進嗎?工地上開吊車那個。
阿進?開吊車是好差事,是老板的親戚才能干的活兒。凱奇瞇起眼睛望向車窗外的日頭,那個時候,當小工的凱奇覺得自己與阿進的距離,就像現(xiàn)在的他離太陽那么遙遠。
司機繼續(xù)喋喋不休:阿進死了。
什么時候?車里的空調開得涼絲絲的,凱奇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上個月。嗯,就是那個打離婚的大明星王啥主演的電影上映那會兒。我們幾個舊工友聯(lián)系不到你,就兀自去拜了拜他??偹闶峭乱粓?。
為什么?凱奇暈暈乎乎,他沒有問出口的問題被女友搶先問了。
嘿嘿,老板走了,阿進只能干別的。他年紀大了,干活兒不專心。工地上的活兒,怎么可以分神?一分神,就菜了。阿進死后,我們都不敢在工地干了。有的工友去快餐店端盤子,有的去做保安。我會開車,就干起了這個。唉,我們這些沒有一技之長的人,只能混混日子。看樣子你混得還不錯?
嗯嗯嗯。凱奇敷衍著。他神色如常地付了錢,摟著女友去了商場電玩城。里頭充斥著特有的噪音——游戲機的電子音樂和小屁孩兒們的嚎叫。年輕的女友看到跳舞機就像打了雞血,馬上跟著銀幕上的幻影,跳踢踏舞一般來回扭動蹦跳。她邊玩邊喊,十分投入,機器差點隨之搖擺起來。她身邊圍著幾個打扮得奇形怪狀的殺馬特小子,吹著口哨打著節(jié)拍,似乎躍躍欲試。
凱奇努力集中精力欣賞女友的舞姿,目光卻始終無法聚焦。她的面影模糊而遙遠,漸漸與往事重疊,亦真亦幻,莫測難辨。那些曾經在他打工生涯中出現(xiàn)的人兒,如今散落在何方?回鄉(xiāng)種地,還是嫁人生子?抑或是如同一滴水徹底融入城市的洋流。他不需探尋,亦能憑著想象,為他們有限的命運繪制一張圖譜。眼前這個女孩,無論盛放或凋零,也終將如同他們一般遠去。即便彼此的心靈和情感有過交集,也不得不重新啟程,不斷追逐、不斷尋找新的寄托、新的安穩(wěn)。即使贏得片刻安穩(wěn),也難免不安地凝望遠方,隨時準備迎接新的變化。而沒有電影作為坐標的她,又將以怎樣的方式在他的記憶中打下印痕?
凱奇深吸了幾口氣,紛亂的心緒無措而茫然。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適宜繼續(xù)在此地久留,隨即晃晃悠悠地向電梯走去。商場層數(shù)太多,他漫無目的地順著電梯向下走去。六樓電梯口豎著成片的大幅電影海報,燈箱廣告在后頭閃爍個不停,爆米花的氣味飄滿整個樓層。一個小孩拿著把玩具寶劍,試圖戳破懸掛在影院大廳里的彩色氣球。在前臺工作的女孩顧不上賣票,驚慌失措地跑出來阻止。那個女孩就是麗莎。
仿佛聽到什么召喚,如入無人之境的凱奇走了過去。他穿過擠眉弄眼的燈箱、花枝招展的海報,繞過目瞪口呆的麗莎、調皮搗蛋的孩子、魚貫入場的觀眾和多米諾骨牌似的座椅,站到了放映機前。大銀幕上的電影世界永遠神秘、遙遠而疏離,凌駕在普通人的世界之上,空靈明凈。凱奇失魂落魄的心仿佛被靈光穿過,迷?;靵y紛紛潰散:那些關于時光、關于愛情、關于紅塵的光影傳奇,不過是隨波逐流的觀眾的一種寄情、一個夢境。明知任誰也無法擺脫命運的魔咒,然漂泊、慰藉、離別之后,生活依然需要繼續(xù),無處寄托的幻想、激情和脆弱需要承載,電影由此應運而生。它是人們心靈的麻醉劑、是入夢的咒語。
然而,一旦失去了鮮活的本質,電影便需要愈加復雜的戲劇沖突,愈發(fā)難以厘清的情感糾葛,更加華美空洞的戀愛模式來填補心靈的缺位。忘記過去卻無法把握未來,唯有抓住現(xiàn)在,即使人已遠、愛已不再,即使剎那靜好中醞釀著新的動蕩,銀幕中的世界依然鶯歌燕舞、精彩紛呈。
放映機默默不語,它那只幽藍的眼睛似乎有洞穿一切的神力,人們?yōu)樗瘋麨樗裣?,為它沮喪為它歡騰,而它卻如神祗般高高在上、不悲不喜、不怒不嗔地俯視著眾生。凱奇的心狂跳起來,熱血涌上大腦,前所未有的激情幾乎將他擊潰。他注視著它那幽藍的眼神,冰冷而凜冽的光束變幻無常,可他知道它記得他,記得他的去與留,記得他的笑與淚,記得他的堅硬和柔軟,記得他為了抵抗孤寂和無助,為了融入這鋼筋水泥森林所做的一切努力。而從現(xiàn)在開始,他決定留在它身邊,不再掙扎、不再追問、不再期許,不必理會開場與謝幕,不必在意歡呼與冷落。他只需要與它一樣,用那只勘破所有虛虛實實、云遮霧繞的夢境的慧眼靜靜地凝望著世界。開機時輕微的噪聲、播映時嘶嘶的電流聲、或婉約或激昂的配樂聲、明星的起落、票房的高低、周遭的冷暖、工友際遇還有那微茫而無出路的愛情——外界的所有都已退遠,宇宙洪荒中唯有他與它。他知道,它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
我來了。凱奇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