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洪淵
■ 漢詩|長詩
任洪淵的詩
文/任洪淵
任洪淵
1937年夏歷8月14日生于四川邛崍。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1961屆畢業(yè)。1983年-1998年在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任教。出版有《女媧的語言》《墨寫的黃河》《漢語紅移》等詩學(xué)論著,以及詩集《任洪淵的詩》。
邛崍山間,白沫江從天臺山近天的峰頂流下,流進(jìn)岷江流進(jìn)長江。
二月三月,春潮的白沫,一江玉碎的水花,似流動的霜,漫野的白露,濺灑的梨花雪霰。
流過平落古鎮(zhèn)。赭紅砂石樂善橋臥在江上,等他,80多年了。清朝早已從橋上走過。從東橋頭朝上游,13株古老的黃角樹排列在岸邊,儀仗一樣的,一株一重籠罩江籠罩岸的蔥郁,蔥郁掩映著蔥郁,橋,便浮現(xiàn)在這13重掩映中。等他,橋在引著,而樹在隱著。再從東岸往西岸,橋面的新月弧線緩緩拋著,拋過八百尺,九百尺,一千尺,與橋下7孔橋拱的心形拋線,連連,斷斷,好像有什么藏了一半,又好像有什么露了一半。
1937年夏歷8月14日,樂善橋上游,東岸,在第二株黃角樹后臨江的一戶民居里,一個男孩出生了。除了年年將圓的未圓月,一個永遠(yuǎn)沒有最后完成的先兆,好像并不是在回應(yīng)什么的呼喚。
洪淵,誰第一個叫出這個名字?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在國民黨的成都監(jiān)獄,不滿周歲,父親已經(jīng)遠(yuǎn)在太行山抗日根據(jù)地。他的童年父親不在場。
他在白沫江水聲中成長,在橋畔成長。
6年,他的母親也退場了。聽說,她是那個年代的平落鎮(zhèn)花(雖然兒子沒有看見過母親美麗的少女時代)。也許是一個高過樂善橋的秘密虛構(gòu),以生命的命義驅(qū)動兩個同鄉(xiāng)的同齡人同時走過她的面前,并且以歷史的名義同時規(guī)定了他們別無選擇的角色。他們一個是四川大學(xué)學(xué)生,地下黨員,另一個是黃埔軍校學(xué)員。她與他們來同祭一個時代之殤:為她,在他和他對決的殘損歷史里,是她為他和他殘損的生命。戲劇無形的幕起落著,當(dāng)一個北上,在敵后6年無音地淡出,另一個從前線有聲地南回。像是演員的舞臺換位,、他們,一個出場的時候是另一個離場的時候,一個缺位的時候是另一個歸位的時候。她有了第二個家庭,兩個同樣破缺的家庭。
6歲,他跟從祖母,而不跟從母親。為什么?成年后,他不斷追問自己。但是沒有人問過他,一個沒有母親懷抱也沒有父親肩膀的男孩,怎樣非弗洛伊德地長大?
好像是一個秋寒襲人的日子,他跟隨祖父、祖母走過樂善橋,回到西岸的大碑山中。
不到兩年,祖父去世。祖父身后是71歲加7歲的遺孤。帶著祖父的遺愿和遺產(chǎn),他到縣城三姑母家寄居上學(xué)。四年,等到三姑母敗落了自己的家產(chǎn),連同敗落了祖父遺留給他的家業(yè),甚至暗算賣他去學(xué)徒,他又跟從誰?
10歲,他跟隨祖母走過樂善橋,第二次還山。
是一座走不盡的橋
他的70歲和10歲相遇在橋上
70歲邁著10歲的腳步,10歲的眼睛
在70歲的目光里眺望和回望
西岸的山路,石階,石階,石階
上,下,80歲,6歲,70歲
他的第一聲腳步,踩響空山
踩響了自己前前后后的年年月月
是10歲的腳步向后踩響了6歲的腳步聲
是6歲的腳步聲向前踩響了10歲的腳步
沒有送別,守候,和相逢
只有自己的腳步聲跟蹤自己的腳步
不管走到哪里,走了多遠(yuǎn)
也走不出遺落在邛崍山中的腳步聲
路,諦聽著他的來去
在上一陣腳步聲與下一陣腳步聲之間
無數(shù)的山峰聳峙在這里,為了守護(hù)
他的6歲,未名的空闊
一個詞語前的日暮,一個
沒有被悲涼悲傷悲慟叫出叫破的日暮
落日要沉,在最紅麗的一剎
落向他,一個幼小的孤獨
熔進(jìn)暮色,熔進(jìn)
天際,一輪曠世的孤絕
天空沉沒了,群山
一山推倒一山,倒下
在同一個高度,沉浮
這一個落日——他的第一次日出
是6歲的落日碰亮10歲的黃昏
是10歲的黃昏碰亮6歲的落日
同一個落日印在他的每一個黃昏
一天照映每一天,每一天疊映在一天
是一橋走長了的路
長過白沫江水流的雪霰,白露,和霜
在邛崍山間傳響的腳步聲里
在邛崍山間的晚照下
6歲走過,10歲走過
他在橋上停步,回步,重溫什么
那是偎在橋欄臂彎的感覺?
那是依在橋欄懷抱的感覺?
一條溫暖在石頭上的線
偎依,母腹內(nèi)的記憶
嬰兒期的第一個姿勢
他偎依著、呼吸著、吮吸著的曲線
動脈一樣流動在自己身上
沒有臂彎里的童年,懷抱里的童年
在石頭的橋欄,他尋找回自己
第一個姿勢,生命展開的第一條線
他在成長,橋線在延長
同一條偎依擁抱的線在成長與延長
正像偎依與擁抱是一個姿勢的兩面
從偎依到擁抱不過是一次轉(zhuǎn)身
也就是面向與背向的不斷轉(zhuǎn)向
在轉(zhuǎn)身、半轉(zhuǎn)身、轉(zhuǎn)身與半轉(zhuǎn)身之間
從第一個主動姿勢,偎依
到第二個主動姿勢,擁抱
似乎看不出多少形體的差異,動作的難度
——祝福偎依中擁抱中的人
偎依吧,擁抱吧,偎依擁抱與擁抱偎依吧
浮動在白沫江上的橋線,水線
他的第一個美學(xué)符號
江水流多遠(yuǎn),橋線就有多長
不論從近旁從遠(yuǎn)方,在他的視域
如果站在橋上,很少有哪一個少女的
身姿,不被樂善橋曲線無情地解構(gòu)
無論多少S都同樣危險
美麗的,敢不敢接受白沫江邀請
走過他的橋上,或者橋畔?
也許白沫江橋在等你,你走來
橋線,水線,又一次因你改變
邛崍山中的落照反照在江間
他70歲邁著10歲的腳步,10歲的眼睛
在70歲的目光里眺望和回望
橋上的范兒太多。他走過去了
沒有在誰的肩旁留下,靜聽水聲遠(yuǎn)去
再多一分惆悵,多一個傷逝者?
水去了,人去了,連橋都已經(jīng)
被傷逝被惆悵到去傷逝去惆悵了,連橋
走過去,沒有在誰吶喊聲歇的時候
繼續(xù)他的吶喊,在橋上
吶喊,沒有回聲。只有自己對自己吶喊
喊不低天空,喊不落太陽,喊不斷流水
喊不停云喊不倒橋喊不沉船
那就喊老自己的面容喊盡自己的歲月
直到,喊掉自己也喊掉吶喊
或者停下來,在誰離去的地方
駐足,回首。無言地沉思
已經(jīng)有很多的很多的人被這個姿勢
擺在路上擺在橋上,再被擺出一次?
最好,也選在雨天,逆光
自己遮住了自己的臉面
眼神和嘴角的含意
一種藏匿中的顯露
只剩下一副衣衫說:人在別處
這到底是一種疲乏,倦怠
無形陷落中的無語的認(rèn)同
還是一種出離,逃離
蒼茫獨立中的遺世的孤寂
冷色的,一襲風(fēng)衣垂地
風(fēng)露下面是風(fēng)露,風(fēng)露上面還是風(fēng)露
當(dāng)后塵不過是前塵的繼續(xù)
在那一刻,前瞻和回顧互相取消了
來路和去路也相對逆轉(zhuǎn)了方向。人呢?
不管是家園假設(shè)了流浪
還是流浪假設(shè)了家園
無家的流浪變成在路上的失蹤
這一代不為祖先守陵
卻不能不為自己招魂的現(xiàn)代人
不要再問: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應(yīng)當(dāng)開始問:是家園追蹤著漂泊
還是漂泊尋找著家園?找回自己
自己就是自己漂泊的家園和流浪的地址
在橋上,當(dāng)浪游人轉(zhuǎn)過身
讓路去躊躇,去歧途,去陌路
去為承受不起的沉重和沉痛喘息呻吟
由失去家園的古典流浪
到找回自己的現(xiàn)代逃亡
最終顛倒了人和路,并且最后解放了人
邛崍山中的腳步聲在他身前身后擊響
1966—1976(選二首)
那是我逐年寫作的編年組詩《1966—1976》。1976年5月焚稿。
一些沒有在火中成煙成灰的詞語,化石一樣重現(xiàn)在我90年代的隨筆中。
在自然博物館,我看見過用石膏鑲嵌化石還原的恐龍。我能不能夠也用今天的詞語鑲嵌昨天的詞語化石還原,但是還原什么?
我知道恐龍是史前巨獸。高僧才有舍利子。我也有詞語化石?允許我在修辭上假裝狂傲一次。
1967
我悲愴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
ПечаΛьноягΛяжунанашепокоΛенье
我悲愴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
雖然沒有一個人轉(zhuǎn)身回望我的悲愴
我走過彎下腰的長街,屈膝跪地的校園
走過一個個低垂著頭顱的廣場
我逃避,不再有逃遁的角落
斗人的驚怵,被人斗的惶怵
觀斗者,斗人與被人斗的驚怵與惶怵
不給我第四種選擇,第四個角色
跪下了,昆侖已經(jīng)低矮
黃河,在屈折的腰膝曲折流過
為太陽作一份陽光的證明
我們生來有罪了,因為天賜
自詡的才思,靈慧,
自炫的美麗
不是被廢的殘暴就是自殘的殘忍
殘酷,卻從來沒有主語
誰也不曾有等待槍殺的期許
莊嚴(yán)走盡辭世的一步,高貴赴死
不被流徙的自我放逐
不被監(jiān)禁的自我囚徒
不被行刑的自我掩埋
在陽光下,跪倒成一代人的葬儀
掩埋盡自己的天性,天賦和天姿
無墳,無陵,無碑銘無墓志
沒有留下未來的遺囑
也沒有留下過去的遺址
去王,依舊是跪在王庭丹墀的膝
去神依舊是,去圣依舊是
頂禮神圣的頭,躬行神圣詞語的身體
100年,這就是我們
完成了歷史內(nèi)容的生命姿勢?
不能在地獄門前,思想的頭顱
重壓著雙肩,不惜壓成腳下的土地
躑躅在人的門口,那就自塑
這一座低首、折腰、跪膝的遺像
恥辱年代最后的自贖
也不能繼續(xù)英雄斷頭了
盡管我仍然無力在他們落地的頭上
站立,那不再低下的尊嚴(yán)
從第一次用腳到第二次用頭
站起,我的19世紀(jì)沒有走完
但是我的頭沒有站立就偏側(cè)傾斜
在20世紀(jì),槍外炮外一個人的戰(zhàn)場
頭對心的征服與心對頭的叛亂
兩千年的思想,沒有照亮黑暗的身體
重新照亮思想的卻是身體的黑暗
第三次了,假如在我的身上
有19世紀(jì)的頭和20世紀(jì)的心
假如一天,我同時走出兩個世紀(jì)
用頭站立——在歷史上
用心站立——在今天
1972
黃昏未名湖
紅衛(wèi)兵甚至改變了太陽的名字
只剩下這一湖未名的水,未名的漣漪
我來守候湖上一個無人稱的黃昏
直到暮色,從湖心沉落塔影和我的面影
在看不見面容的時候,面對自己
一個逃離不出自己的人
不敢失蹤不敢隱形不敢匿名
尤其不敢拒絕和放棄
我側(cè)身走過同代人的身邊
半遮蔽自己的面貌和身姿
畏懼自己嘴角的輕蔑,眉間的懷疑
畏懼哪怕一瞬稍縱高傲的眼神
守候在湖上,一雙映出我的眼睛
一雙眸子的顏色改變天色的眼睛
那是紅衛(wèi)兵不能紅變的眼色
那是兩湖未名的夜光,未名的晨曦
是愛的絕對命令,她
以身體的語法和身體的詞法
給我的名詞第一次命名
動詞第一推動,形容詞第一形容
在禁地外,禁錮外,禁忌外
她是不容許被改寫的天傳文本
紅衛(wèi)兵的名詞無名,動詞不動
形容詞失去形容,失盡形容
湖上,洞庭波遠(yuǎn)瀟湘水長
娥皇,女英,是神
巫山云,霧,雨的瑤姬
和洛水流韻的宓妃,是半神
隱舟在五湖煙波,西施
多一半是個體之上的家和國
一切從她的眼睛,波去,雨去,煙去
她第一個是人間的,個人的
自己給出自己生命意義的
我又多么愿意長映在她清瀅的眼里
從我天驕的風(fēng)姿,風(fēng)華,風(fēng)儀
到天成的人格,天縱鋒芒的詞語
紅衛(wèi)兵以紅太陽的名義
卻走不近一泓照人的湖水
守住一湖未名的漣漪,和她
等待我命名的眼波,守住自己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