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京飛鳥
在中國歷代的古人中,唐朝人最愛創(chuàng)作婚姻詩,這源于大唐自由開放的豪爽民風(fēng),也歸功于詩人們大膽的文學(xué)創(chuàng)新——詩詞歌賦不僅可以用來壯懷激烈地言志,也可以用來溫柔婉約地言情。
唐朝的婚姻詩,題材豐富多樣,有向往婚戀的愛情詩,追求思慕之人的表白詩,婚禮中的催妝詩、卻扇詩,新婚燕爾的夫妻詩,分居兩地的相思詩、艷遇詩,當(dāng)然,還有追憶去世伴侶的悼亡詩。
唐人的婚禮習(xí)俗,獨樹一幟,無論催妝、出閣、親迎,還是合婚宴、賞花燭、鬧洞房,氣氛歡樂祥和,處處點綴詩情畫意。新郎與眾人一齊向新娘催妝的婚俗,是從北朝時期延續(xù)下來的,而唐人最為熱衷的洞房卻扇之禮,更是婚宴上的一大亮點。
依照唐人風(fēng)俗,新婚夫婦的服飾,流行“紅男綠女”,即新郎著紅衣,新婦穿綠衫,尤其是新娘的頭飾和妝容,并非后世常見的那種披上紅蓋頭,全身鳳冠霞帔的打扮,而是頭簪金翠,額貼花鈿,面點靨妝,身披深青色大袖衫,對鏡端坐,明眸顧盼,雍容大方。
試想,開元或天寶年間的某個春天,時近黃昏,細柳如煙,東都洛陽城內(nèi),縱橫交錯的里坊中,一座大戶人家的宅院,從里到外披紅掛彩,門廊下花燈高懸,燭光在暮色中漸次點亮;一名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新郎,穿戴一身簇新的紅袍皂靴,他氣度不凡,豐神俊朗,身后帶著隨行仆從,前來岳家登門迎娶新婦。這一番喜慶喧鬧的場面,引得兩旁的鄰居紛紛推開門窗,翹首駐足觀望。
新郎先是上堂拜見了岳父母,隨即步入后院,他為了懇求新娘走出閨閣,不得不絞盡腦汁,當(dāng)著親友們的面,一首接一首地念著催妝詩,隨行的迎親伙伴和看熱鬧的鄉(xiāng)鄰,也忍不住高聲大叫“新婦子,催出來”。待房中的新娘終于點頭答應(yīng),接受新郎的再三催請,緩步出得門來,兩人便辭別娘家雙親,一同乘馬,雙雙回到婆家。
這一路上,新娘的手里始終握住一柄彩繪的團扇,輕輕遮掩自己的芳容,仆婦侍女們早已在洞房中設(shè)下合巹酒席,此時正是紅燭高燃,亮如白晝,若是心急的新郎想要一睹嬌妻的動人風(fēng)采,就必須再闖難關(guān),作出讓新娘滿意的卻扇詩來,才能哄得她自愿放下團扇,展露嬌美笑顏。
有時,像“催妝”和“卻扇”這種針對新郎的才藝考驗,也會由熱心的旁人代勞。詩人賈島曾經(jīng)以鏡中芙蓉作比,贊美朋友的新娘,這首詩名為《友人婚楊氏催妝》:“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臺近鏡臺。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里一枝開?!崩钌屉[也幫好友董秀才作過一首很出名的卻扇詩:“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圓似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
這兩首婚姻詩,言辭妙趣生動,寓意吉祥和美,都被后人收入了《全唐詩》。其中李商隱的這首卻扇詩,在陳家林導(dǎo)演拍攝的歷史穿越古裝劇《法門寺猜想》中,也出現(xiàn)過。這部電視劇以晚唐為背景,以“三生三世情緣”為主題,虛構(gòu)了一個圍繞著父子君臣和母女姐妹展開的傳奇,串起了三段前世今生的愛情故事——唐德宗年間,年輕的官員宗正,和長安城中艷名遠播的伊美,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他們即將談婚論嫁,但不幸的是,德宗皇帝也看上了伊美這個傾國佳人。身為臣子的宗正,不敢得罪君王,只能忍痛割愛,將愛人伊美獻出,而他自己不得不娶了伊美的妹妹伊春。就在宗正與伊春的婚禮上,旁白畫外音響起,抑揚頓挫地吟誦起這首《代董秀才卻扇》,營造出古香古色的典雅韻味,以一場盛大婚禮的喜慶氛圍,反襯出人物身上的悲情宿命,加重了悲劇色彩。
在另一位唐代詩人王建所作的詩歌里,銅鏡和團扇又成了寄托女子悲傷孤寂心情的物件,比如《宮中調(diào)笑·團扇》里寫道:“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玉顏憔悴三年,誰復(fù)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陽路斷?!彼鷦用枥L了后宮美人對天子年復(fù)一年的翹首期盼,以致久病成疾,只能以團扇掩飾病容,默默感傷君王的寡情薄幸。另一首《鏡聽詞》,則是表現(xiàn)已婚少婦想起拋家久別的丈夫,時時牽掛對方的濃郁情思:“重重摩擦嫁時鏡,夫婿遠行憑鏡聽。”從這些相思宮詞和婚戀情詩里,仿佛可以親眼看到那些古時的深宮閨閣女子,正倚窗憑欄,攬鏡低眉,發(fā)出聲聲嗟嘆。
唐代男性文人,在娶妻之后,若是遠赴外地,客居他鄉(xiāng),往往還會與其他女子邂逅相戀,并且寫詩記載。唐人的這類艷遇詩,在當(dāng)時算是一種常見的社會風(fēng)氣,就連被稱為“詩鬼”的短命天才李賀,也有此類傳聞逸事。據(jù)說他在長安做官時,與一位歌女相愛,“黃娥初出座,寵姝始相從”,兩人濃情蜜意、如膠似漆,李賀偶爾想起留在家鄉(xiāng)昌谷的妻子,想象此刻獨守空房的她,必然是“月明中婦覺,應(yīng)笑畫堂空”。此后他的妻子逝去,多情的李賀果然又作詩來悼念亡妻。
細數(shù)唐代的悼亡詩中,才子元稹的七言絕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可以說流傳最廣,有口皆碑。然而元稹本人的真實婚戀和感情生活,卻并非像這首詩形容的那樣情有獨鐘。他年輕時曾對少女崔氏始亂終棄,后來又與官宦千金韋叢結(jié)婚,當(dāng)韋叢因為辛勞持家而病逝,元稹一邊抒情悼念亡妻,一邊流連花間,結(jié)識新歡,與女詩人薛濤也有短暫往來,不久再次迎娶后妻,終其一生,并不曾有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長情。
事實上,婚戀詩文并非男人的專美之物,大唐的女詩人同樣精于此道,無論是情天恨海中欲孽浮沉的奇女子魚玄機,還是才情奔放的女道士李季蘭,或是錦官城中浣花溪畔的樂伎薛濤,都有此類作品傳世。她們的情感熾熱濃烈,對于愛慕對象的表白傾訴,也十分大膽直接。
不獨元稹,像白居易、柳宗元、劉禹錫、李商隱、韓愈等人,年輕時大多與其他女子相戀,待取得功名之后,他們正式迎娶的妻子,卻都是頗有家世門第的官宦之女,可見文人在作品中所展示的浪漫自由,并不見得與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一致。這恰恰是唐代“士人重官婚”的風(fēng)氣使然,也正因為這種由社會地位決定的婚姻等級觀,讓身份低微的魚玄機和李季蘭,經(jīng)歷了愛情與婚姻的種種悲劇,甚至為此而喪命,與她們出身類似的薛濤,情路坎坷中同樣未能幸免。
這些看透人生無常的女子,身如蒲草,風(fēng)中搖擺,命似浮萍,水上飄零,她們獨坐于長夜孤燈之下,滿目皆是蕭索清寒,追憶昔年往事舊情,也只能冷笑自憐,嘆一聲“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唐詩三百首,篇篇有傳奇,紙上翰墨留香,筆繪浮世長卷。那一字一句,一勾一畫,無聲描刻著塵世間的一場場喜怒哀樂,一幕幕愛恨分合,也寫盡了唐人的風(fēng)流不羈與多情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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