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和師父是什么關系?一開始,倆人都會脫口而出:“名為師徒,情若父子”,父子關系嘛。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深情對望著,一個慈愛,一個孺慕,仿佛這份溫存會長留到天荒地老。然而慢慢地他們發(fā)現(xiàn),這種“父子關系”根本無法維系。原因很簡單——本來就不是父子嘛。
他們兩人,是先講的感情,等后來需要講利害的時候,已經講不了了。于是各自腹誹暗生、悵怨滋長,鬧到最后形同陌路,原先一口一個的“沖兒”也變成了“那小賊”。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韋小寶和陳近南的關系。兩個人是先講的利害:我們一起合作,反清復明,大家都有好處。電影里更是加上:一起搶錢搶女人。韋小寶也把話挑明:你眼下讓我做青木堂香主,日后怕是要過橋抽板,抽就抽吧,不準砍老子的腦袋??珊献鞯胶髞?,倆人倒還當真慢慢生出了感情,有一點“名為師徒,情若父子”的意思了。陳近南被殺,韋小寶號啕大哭,那種錐心之痛,真的有若是失去了父親。
所以,一上來太把自己當爹,或者太把自己當兒子的,往往弄不好。設定太高,就容易失落,理想狀態(tài)下的溫存,經不住塵世風吹雨澆。
比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都是這一類。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可能么?我也帶過不少實習生,從來沒想過要給人當爹。師徒、親眷、鄰里之間,必定是各有各的屁股、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獨立性的。憑什么房子挨在一起,就要“遠親不如近鄰”?憑什么師徒就要如父子?
鄰里混得和親戚一樣、師徒混得和父子一樣,那是人際關系最濃郁的狀態(tài),那是上線,不是底線。我們卻偏愛把上線當底線,搞道德綁架,抹殺每個人的獨立性。
有了過高的定位,就有了過高的期待,比如做師父的真把自己當爹,或者做徒弟的真把自己當兒子,又或者做鄰居的真把自己不當外人。我們那些酸溜溜、氣憤憤的老話——“窮在鬧市無人問”“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某種意義上不都是錯把底線當了上線后的抱怨么?
最最典型的,就看中國式的婆媳關系。
表面上,我們特愛講這樣的話:媳婦就是閨女、婆婆就是親娘,仿佛不這樣講就是政治不正確。一根貌似溫存的道德大繩,把雙方都死死捆上。
可這不是鬼話嗎?媳婦明明就不是閨女,婆婆明明就不是親娘,她們是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想法的,可我們往往就是不承認、不面對這一點。等真正柴米油鹽地過起日子來,那種最理想的狀態(tài)沒法維系了,雙方便都開始不平。媳婦想:哼,果然不是親生的。婆婆也想:哼,果然不是親生的。
與其這樣,為什么不一開始就承認:我是婆婆,你是兒媳婦,我倆走到一起,并不是我倆相愛,而因為你和我的兒子相愛。今后我們需要逐步建立感情,努力適應,互相關心,如果有了什么分歧,我們用妥善的辦法解決。
務實一點,從這個起點開始,不是很好嗎?家庭道德哪里就會崩潰了?何必一上來就強迫人家和親娘、親閨女比呢?把起點搞低一點,那大家不就可以收獲更多驚喜嗎?
太迷戀當爹的感覺,就會怕失去,就老愛聽人表忠心。這樣的事我們見得還少嗎?金庸寫的神龍教里,說話吃飯上廁所都隨時要表忠心,今天便秘見好了,多拉了三五斗,那都是因為洪教主老人家的關心。
這樣的表忠心,其實不會造就忠臣的,洪教主座下那些人,有幾個真的忠心呢?
早看穿了這點,不如哈哈一笑,不要眷戀那個爹或兒子的老一套了,該做老師做老師,該做學生做學生,好好合作,說不定反而情意綿長,就像陳近南和韋爵爺那樣,你叫我一聲師父,我叫你一聲小寶。
(摘自“六神磊磊讀金庸”微信公眾號 圖/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