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耀東
過年記
→程耀東
年是從除夕下午開始的。
簡單地收拾了室內(nèi)衛(wèi)生,與程宇涵聯(lián)手貼了春聯(lián),放了一掛鞭炮,然后去往父親處。
此時,父親和他的小孫子——程秉涵正在看《憨豆先生》。程宇涵的到來,無疑紛擾了父親的視線,于是又問起大孫子的藝考情況。父親坐著,三個孫子圍著。一個詞——天倫之樂。
約五時,程紫涵、程斯涵兩個呀呀學(xué)語的小侄女相繼來到她們爺爺?shù)纳磉?。忙碌的大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開始親昵兩個羊年出生的小寶貝,而受寵了幾年的程秉涵明顯有失落之感,只好一個人盯著電視。
來自西坡洼草山養(yǎng)育的一只羊,在國家二級廚師程耀德的刀下被肢解得淋漓盡致。十四人的團圓飯,在手抓羊肉和窖藏了二十年孔府家酒的醇香里被拉開。
壓歲錢自然要發(fā)的,今年又漲了。領(lǐng)完錢的程哲涵這時候?qū)ξ艺f:“大伯,兌現(xiàn)吧!今年已經(jīng)拿回三個獎狀,還有兩個下學(xué)期開學(xué)才發(fā)?!币罁?jù)我曾經(jīng)起草的獎勵制度,按照獎狀的含金量,程哲涵又得到一百五十元的壓歲錢。也好,雖不多,算是對孩子們的一種激勵。
看過三個春晚節(jié)目,正能量、主旋律……這些慣常的節(jié)目明顯被微信紅包擠兌,感覺央視的春晚被冷落、被失寵。
兄弟們的“戰(zhàn)斗”是打麻將,捉鳥鳥。游戲至凌晨三點,我的三百大洋被三個弟弟瓜分。不是賭博,僅僅是一種親情之間的娛樂。
睡覺,除夕夜結(jié)束!
北中國的老百姓在初一早上是要吃餃子的。餃子里為什么要包錢,這個風(fēng)俗我的確沒有考究。今年的錢被張老師和程秉涵兩人“笑納”了。古老的民俗,預(yù)示著吃出錢的人在這一年里順心、順利。但我不知道程秉涵——一個上幼兒園中班的小朋友會有什么煩心事?
正午之后,妹妹淑君一家忝列,這樣就算一家人真正團圓了。上大二的外甥女,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靚麗的大姑娘。依然記著,她幼小時,為了吃餃子里的錢,肚子吃得鼓一樣的圓。我們總是在年的氛圍里常常回憶與年有關(guān)的話題。事實上,每年一次的聚會,其實就是父子、兄妹、妯娌之間的一次暢所語言的交流。
“捉鳥鳥”活動繼續(xù),常態(tài)化經(jīng)濟形勢下的GDP指數(shù),好像只針對我一人。
晚飯在妹妹家。年——說白了就是吃喝玩。
一個人,站在妹妹家門前仰望。夜色朗朗,星河熠熠。太陽系、銀河系、大熊星座、小熊星座、天狼星、北斗七星……這些天體在自己的軌道內(nèi)自由自在地運行。人間多么濃烈的年味兒,絕不會影響它們的軌跡。鞭炮聲聲,禮花綻放,這些人造的美麗,瞬間燦爛了自己,最后只落下一個名詞——煙花易冷。
夜色日漸沉入寧靜。站在城市的邊緣,遠(yuǎn)處的六盤山脈蜿蜒著自己千年不變的輪廓。而我的行走只是一種自我空曠,獨自釋然!
晨。再次站于妹妹淑君家門前,清水河的冰,剔透在早晨干凈的陽光下。這冰,明顯沒有前些年那樣寬廣、那樣厚實。河道里,到處都有采砂人留下的痕跡??涌油萃?,破爛不堪。
等公交。因未到發(fā)車時間,和司機聊天,談到時下中國農(nóng)村的婚禮狀況。他說去年他弟弟結(jié)婚,在城里買了一套房三十八萬,娘家彩禮十八萬、一臺車十四萬,結(jié)婚辦酒席近五萬……聽著這些話,還能說啥呢?
午后,去舅舅家。一年一度的血緣親情大聚會,在固定的時間里被歡聲笑語點燃。大姨扭起了秧歌;二姨計劃南京、上海游;五姨總是講著與春晚有關(guān)的話題;六姨只能在親情群里看看傳過去的視頻;七姨未到場,有些“爆料”就無法得知;八姨和我交流了我的文字,她用記者的目光“審判”著我及我的文字;碎姨的紅包很厚實。有意和舅舅聊家事,住了幾十年的四合院被拆遷,難免不傷感。
晚,去K歌。開場是我唱的《我愛你中國》,掌聲不是很熱烈。經(jīng)常跳國標(biāo)的五姨點評說:“你的聲音不穩(wěn),這是一首大歌,你背不動?!闭f的有道理。程耀德的一曲《鴻雁》,加上在西安音樂學(xué)院舞蹈專業(yè)就讀的小表妹的伴舞,的確“高大上”。程宇涵同學(xué)用通俗的方法演繹了《三套車》。幾個九十年代出生的晚輩們唱的歌一首也沒聽過。碎姨的舞姿實在是不敢恭維,但拿過國標(biāo)獎的五姨父一出場,我們只能望而卻步。幾個年齡差不多的“老帖子”總算在春節(jié)里見面了,一個字——喝。回到家,零時已過。
天陰。有渴望一場雪的意念。繼續(xù)目睹《大明宮詞》,我不是看什么政治、權(quán)力、陰謀、愛情,我只是想聽聽這里面的臺詞。距離權(quán)力最近的人,往往也是命運最危險的人。譬如:武則天與她的兒女們,無疑是最親的血緣。但在權(quán)力面前,從母子變成了對手。其實,最欣賞游俠長安的詩人王維,面對權(quán)力和剛剛發(fā)芽的愛情,他依然決然地選擇了遠(yuǎn)離,選擇了云游,用自己的詩歌浸潤著大唐的每一寸山河。
家宴是八姨安排的。主要請她的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和妹妹妹夫們在大年的日子里,集體感受一個龐大家族經(jīng)歷無數(shù)苦難后的血緣凝聚力。本人和家領(lǐng)導(dǎo)也被特邀,能和長輩們同桌而食,陪他們過年,未免不是一種幸福??粗麄?nèi)諠u花白的頭發(fā),寫滿滄桑和生活煙塵的紋路,我敬酒時的祝福語是:你們的健康是我們最大的幸福。
飯后步行回家,路過固原一中,沒有進去,但肯定是多看了幾眼的。一家三人,高中階段都在此校度過。母校如同一個高貴的女人,此時,雍容在節(jié)日的氛圍里。
傍晚時分,和表兄弟、表妹們給碎舅拜年。三外奶近八十歲了,身體不怎么好,但記憶力和眼光特好。每一個前來祝福的人,她一一能喊出乳名??粗先思掖认樵谕磔厒兊膯柡蚝屯嫘Ξ?dāng)中,我能感受血緣的強大和親情的力量。
歸來,與表兄羅總、表妹李經(jīng)理及表弟傅班長聊天喝茶至十時。
三個人并排走著。家領(lǐng)導(dǎo)說要么不買,要買就是越野款的。阿程說十萬左右的車就行了。我說你們看,艷陽高照,用一個詞可以總結(jié)你們兩個人的對話,那叫白日做夢。于是三個人哈哈一笑。
年的味道繼續(xù)彌漫在韓府彎的下午。
年在年時間里一寸一寸行走,人在年的時間里一步一步奔跑。依舊是一年一度的血緣相聚。看著孩子們一點一點長高,我們的頭發(fā)一根一根的脫落或者變白……事實上,變老的不是年輪,而是心態(tài)。
二十多人的團聚,祝福與期望,含在五糧液的點滴里。酒喝干,再斟滿。不是不醉不歸,而是酒香不醉。
夜色深沉。春風(fēng)浩蕩。零星的鞭炮聲不時引來一兩聲狗吠。清真寺里飄出的誦經(jīng)聲與梆克聲,使村莊更加靜謐。
今日破五。破者,可出門也。
推開門,這風(fēng)、這雪、這漫天的白色精靈,從遙遠(yuǎn)的天宇飛舞而來。風(fēng)攜著雪,雪裹著風(fēng),落在這個清晨,留下過年來最為寒冷的段落。
叫醒幾個同床異夢的孩子,在他們極為不情愿的目光里,為他們安排了各自的勞作去向。譬如:提水、掃雪、抱磚、抬木頭、放鞭炮、放禮花……為一個不大不小的民俗“盛典”做著預(yù)備。
父母給予我們生命、家和業(yè),當(dāng)他們步入暮年,我們能給他的只有一塊用木頭做的“房”。
雪,依然在飄,人們在冰天雪地里為兩塊木頭的到來而忙碌。其實,所有的人們,奔波一生,忙碌一生,甚至爭奪一生,最終被一塊木頭帶走。
午后雪停,陽光寡淡,藍(lán)色曠昊……在渾渾噩噩中睡去。沒有夢,只有勞頓被驅(qū)散。
清晨,雪在飄。這個叫韓府彎的村莊被模糊、被清晰、被行走的腳步踩醒在瑞雪兆豐年的俗語里。
正午,云遠(yuǎn)遁。陽光落在一年里該落下的地方,雪色讓陽光更慘白、更通透、更刺眼。
午后,一列綠皮火車載著滿滿的鄉(xiāng)愁,在每一個返城人的目光里,我能看到不同的表情和迥異的心思。
午偏西,隔著不太明凈的列車玻璃,我看見我的西坡洼遙遠(yuǎn)在曠昊之下,那么寧靜,那么端莊,那么嫵媚,又那么孤獨……我用手機成像再次記錄下已經(jīng)被年味拋棄了的村莊,但我的記憶卻一次次與這些成像逢晤于童年通往中年的路上。
夕陽下,踩著城市的殘雪,歸家。家領(lǐng)導(dǎo)說,坐綠皮火車很美,可以看見不同形態(tài)的臉,聽見不同聲音的語言。大阿程說,綠皮火車的味兒實在難聞,滿車廂都是炕煙熏過的味道。我說,其實,我最愛聞綠皮火車?yán)锏奈兜?,它是最原始、最本土、最值得回味和記憶的味道,它承載著鄉(xiāng)土的味道。
晚飯,程宇涵同學(xué)有些迫不及待,打的出去買了肯德基、德克士等洋食品。其實,今天最想吃一碗面——一碗祝福自己生日的面。但我是一個從不過生日的人,因為很多次,我都在自己的生日里奔跑著。
夜晚,繼續(xù)執(zhí)著于《大明宮詞》。曾兩三次游離古城西安,好多次與這座城市擦肩而過。但關(guān)于這座城市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不是忘記,而是不敢觸及她的歷史脈絡(luò)和厚重人文。
長安——中國帝制最為輝煌朝代的權(quán)力中心。這里曾演繹過政治、軍事、文化、經(jīng)濟、商貿(mào)、宗教、陰謀……等權(quán)力的繁華與沒落、死亡與復(fù)活、登峰造極與荒蕪沉寂……自己稚嫩的文字無法駕馭這座城池所衍生出的史詩般的恢弘氣場,自然只能躲避和萎縮。
深夜,臥于床榻,回憶走過關(guān)中平原的印跡。譬如:在興平,與漢武帝的茂陵有過一面之緣;在禮泉的夜色里,癡迷過唐太宗的昭陵;在冬天的乾縣,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如同女人一般平躺著的乾陵;在去咸陽機場的路上,出租車司機用手指著說,那就是周陵……南方才子北方將,陜西自古埋皇上。
雪晴。陽光明媚,透過蛋黃色的窗簾,落在君子蘭的葉片上。
不想出門,坐于陽臺,身體被一些綠植簇?fù)怼_@些花草,與我一樣,此時享受著未曾有過的寧靜。它們享受陽光,我享受美國人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段落。“在我幼年懵懂的歲月,動輒就會受到傷害,我父親給了我一個忠告,一直以來在我的腦海里盤桓不去?!蔽也恢栏赣H給了他什么忠告,沿著文字的脈絡(luò),關(guān)于忠告,我尋找了整整一個上午。
幾個人電話約喝酒,婉拒。我不是一個不認(rèn)親友和血緣的人,我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和原則。酒不是不喝,而是不能天天喝。傷身,傷腎,也傷人。
午后,去醫(yī)院看望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藥液在他瘦弱的體內(nèi)循環(huán),生命在藥液里一點一點延續(xù)。毫無疑問,這是老人生命的黃昏,兒女們守著黃昏,在年的氛圍里,在家門升起的燈籠的光照里,每一雙目光都期盼一個身影的回歸。老人在睡眠中,兒女在醫(yī)院的走廊中……
回家。睡。卻被程宇涵的吉他聲吵醒。一遍一遍地彈唱樹子的《畫》。他說僅僅二十二個漢字的歌詞,描繪了一幅有色彩的中國畫,讓人浮想聯(lián)翩。他沉醉于他的彈唱,我執(zhí)著于我的閱讀。
正月初八,三十年來生命中無法忘卻的日子。
如果你還活著,也是擁有七個孫子,接近七十歲的老人了。如果你還活著,我會帶你回西坡洼看看我們的村莊,看看那些我們一同用過的舊物,和舊物光線里折射出的光陰。
我們共同走在一條并不寬敞的小路上,小路不是沒有盡頭,終點就是那個院落,現(xiàn)在被一把銹跡斑斑的鎖子鎖著。
我攙扶著你,邊走邊指著開始酥軟的土地,和土地里那些覓食的鳥雀。或者我們共同回憶村莊里那些古舊的人和事。
在距家不遠(yuǎn)的地方,我們坐下小憩。我點燃了煙卷,不,或許在你面前我是不敢抽煙的,你的目光總暗含著震懾兒女的威嚴(yán)。
有風(fēng)徐來,撩起你的衣襟,你的頭發(fā)……這風(fēng)明顯帶著春天的氣息,讓我們母子共同晴朗在這春風(fēng)里。我們繼續(xù)行走,這時候可能正走在那些我們熟悉的地面上。比如南頭路、墩墩粱、杏樹洼……見到了我們熟悉的面孔。他們或者她們簇?fù)碇?,問長問短。
我們走著,腳步緩慢。正是夕陽下沉。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柔和,溫暖。我說我會用我的文字記錄今天的行走,這光照、這母子、這幸福……你說:我多少還是能認(rèn)得幾個字的,你的文字應(yīng)該平實些,樸素些。我想了想:但我沒有回答你。
春天滋生萬物,你給了我生命。
牽著你的手,我們依舊行走。到了家的門口,很顯然,你已經(jīng)不認(rèn)識這個家了。我沒有鑰匙——沒有能打開自己家門的鑰匙。你隔著門縫看著這個你陌生的院落,和院落里陌生的農(nóng)具……遲遲地不肯離去。事實上,我也是不愿意離去的。
繞著院落繼續(xù)緩步,到處是我熟悉的生命,到處是你陌生的物像。到處都顯現(xiàn)著生命涌動的色彩,到處都是春風(fēng)在漫漶。每一顆種子即將發(fā)芽,每一棵樹即將嫩芽初上。活著的事物是這樣的真實,像陽光一樣干凈,像春風(fēng)一樣慰貼。
母親,自你離開的這三十年里,在每一個正月初八,我都會用我自己的方式記敘著你的存在。
母親,自你離開的三十年里,媽——這個溫暖而偉大的名詞,在我的嘴里被時光封存。我只能在文字里見到,在現(xiàn)實里聽到,在我的身體里已經(jīng)是一個無法割舍的隱痛。
母親,今天是你離開這個色彩斑斕世界三十年的祭日,我把我置放在我的想象里,想象陪你回家的溫馨。
母親,想象是虛幻的,但,在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享受到了短暫的幸福。趁著光照尚存,我回憶你的氣息尚未遠(yuǎn)去,讓我再看看你光亮的面目和清瘦的身影。
給行李箱里填了一包鐵觀音,兩本早年間的《散文》,筆記本、充電器、剃須刀和幾片切開的饅頭,扣上拉鎖,算是這個年真正結(jié)束了。
昨夜和程宇涵聊了幾句,他似乎不耐煩,我只好停止“嘮叨”。
坐大哥的車,一路上聊的都是與西坡洼有關(guān)的話題。
左邊的山依舊被白雪覆蓋,輪廓彰顯在明媚的陽光下,起起伏伏,如若人的一生,總會出現(xiàn)高高低低。
過黃河,水色烏青,瘦而緩慢,似乎未流動。
不經(jīng)意,客居這座城市已經(jīng)七個年頭,也算不短了。就這樣往返和奔跑。
收到一個微信通知,通知來自官方,一篇征文文字忝列獲獎名單,并說樣刊不久將寄出,也算是開年的第一份“紅包”吧!事實上,我是不參加任何征文的,只是昂貴的中國教育迫使我不得不將文字轉(zhuǎn)化成生產(chǎn)力。
老呂來聊天,都是關(guān)于自家孩子的語言。一句話:可憐天下父母心!
慣常的行走再一次拉開。年走在年的路上,我走在一年四季奔跑的路上。
陽光很明媚,春風(fēng)很浩蕩,生活很多彩,人生很豐富……既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