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
大地漂浮
→雷默
一
高考結(jié)束后的夏天,炎熱異常,大街上空無一人,我回了趟學(xué)校,在門口撞上了一個皮膚黝黑的少年,他從已經(jīng)放了假的學(xué)校里沖出來,手里捧著一個籃球,滿頭大汗。他瞥了我一眼,我感受到了青春燃燒的氣息。
傳達(dá)室里的門衛(wèi)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睡午覺,龐大的身軀看上去像頭死豬,只是手里的蒲扇偶爾搖一下,告訴他還活著。學(xué)校沒放假的時候,他管得極嚴(yán),恨不得過往的螞蟻都盤查一遍,這會兒對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他頭也懶得抬一下。
我去學(xué)校是赴李雙雙的約,高考一結(jié)束,大家體內(nèi)的荷爾蒙都發(fā)酵了,她打電話到我家,裝得輕描淡寫,說一起去學(xué)??纯窗?!我說,學(xué)校?有什么好看的,你還嫌被關(guān)得不夠嗎?她回復(fù)我說,去看殺頭臺吶。她這么一說,我莫名其妙地興奮了起來。
我走進(jìn)學(xué)校,有種刑滿釋放的囚犯回去參觀監(jiān)獄的感覺,這地方關(guān)了我三年,日日夜夜都提心吊膽,現(xiàn)在要去讀大學(xué)了,自由了,我有點接受不了,這種一下子從地獄飛天堂的感覺太假了。
李雙雙笑盈盈地來了,走路還一跳一跳的。走近了,我發(fā)現(xiàn)她少女紅的臉上掛滿了汗水。她氣憤地說,這鬼天氣,熱死我了。我說,還是去海邊吧,那里有風(fēng),太陽曬著也沒那么燙。她同意了,跟我一前一后出了校園。
碼頭離學(xué)校不遠(yuǎn),感覺就一百來步距離。我們到那里的時候,看到一條漁船拴在碼頭邊,船上沒人,我先跳了上去,李雙雙也跟了上來。她在船上站了一小會,然后徑直躺在船艙的漁網(wǎng)上,躺下來我就看到了她起伏的胸脯,但我不敢多看。
她躺在船上問我,你覺得最大的輪船有多大?我首先想到了航空母艦,我說得有十萬噸吧?后來我改了口,因為我又想到了駁輪和油輪,我說可能有幾十萬噸吧。李雙雙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說,吹牛都那么膽?。£懙夭痪褪亲畲蟮妮喆??我們都在大海上漂浮著吶。她說著,咯咯咯地笑起來,好像搞了一出惡作劇。
她又指著天空說,你看那云像不像碼頭,一條條船排得那么整齊。我一抬頭,果真看到了一片大海,數(shù)了數(shù),總共有五十一條船。有一瞬間,我產(chǎn)生了錯覺,覺得天地次序顛倒過來,大地仿佛被倒扣在上面,而我們懸浮在空中。
我說,要是有一天真的有那么大的船就好了,船上有大山,有平原,也有村莊和炊煙,但低頭一看,腳下卻是波瀾壯闊的大海。李雙雙豪放地大笑起來,她說,發(fā)神經(jīng)真好啊!
我們都是被壓抑久了,肩膀上本來都是重?fù)?dān),現(xiàn)在卸下了,就有點無所適從。李雙雙問我,你打算填哪個學(xué)校?我說,林學(xué)院。她的眼神就齜了起來,林學(xué)院是種樹的嗎?我“嘿嘿”地笑著,這幾天我沒事就翻那本招生簡章,可能天氣熱的原因,就注意到了林學(xué)院,我想那應(yīng)該是一所很陰涼的大學(xué),林學(xué)院要是沒有參天大樹,就對不起這學(xué)校,更讓我吃驚的是,這么個學(xué)校,竟然還有不少藝術(shù)專業(yè),雕塑、音樂、美術(shù),列了一大排。
忘了說了,我叫羅丹,跟那個大雕塑家同名,而這個名字是我爹取的,他是個文盲,只認(rèn)識自己的名字,他更不可能知道之前有過一個大人物也叫羅丹。如果當(dāng)初國內(nèi)翻譯成“洛旦”也算了,偏偏取了個中國人的大姓。我覺得這就是宿命,仗著名字的狗膽,我竟然填了林學(xué)院的雕塑專業(yè)。后來我才知道,之前有那么大一個羅丹,就跟眼前豎了座大山似的,從事這個行業(yè)看不到大好前途。
我問李雙雙,你準(zhǔn)備去哪個學(xué)校?李雙雙輕飄飄地哼起了歌,仿佛有很多學(xué)校等著她選擇。她說她最想去東北,長年累月地生活在南方,讓她有點厭倦,她希望冬天穿著大棉襖在雪地里打滾。南方人都有到天寒地凍的地方凍一凍的情結(jié),仿佛經(jīng)過那么一凍,人生就圓滿了。我說,那海鮮吃不到了,頓頓大肉加粉條,還不把人吃哭了?李雙雙說,剛好可以身上長點肉,我的腰太細(xì)了。說著,她還下意識地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如果換成若干年之后,我會把這話理解為赤裸裸的誘惑,但那天卻感到非常難為情,我想女人怎么可以這樣,什么都說?
李雙雙突然對離別傷感了起來,她說,你填林學(xué)院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同意你填這個學(xué)校了嗎?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為什么要跟你商量?突然之間明白了過來,這也算一種表白,她喜歡上我了。
我跟李雙雙在高中時其實沒說幾句話,高中時大家就是埋頭讀書,想發(fā)春也會自己克制,咬著牙會把三年堅持完,所以高中結(jié)束后,大家的內(nèi)心都有些洶涌。只是感情這回事是需要鋪墊的,突如其來總讓人接受不了。
我說,你之前沒給過我暗示,我怎么知道你要去東北?本來東北也有林業(yè)大學(xué)的,我倒可以考慮。也很奇怪,李雙雙仿佛只要我一個態(tài)度,她也沒真覺得兩個人一定要在同一個城市上大學(xué),她說,天南地北、相隔萬里都不是問題,感情是可以翻山越嶺的。
我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勇氣,說到節(jié)骨眼上有點咄咄逼人。說實話,李雙雙的個子是我喜歡的,站在女生中有點鶴立雞群的感覺,還有是她的皮膚,有點嬰兒白,水汪汪的,看著想上去掐一把,但她五官長得太平庸了,尤其是眼睛,既不大,也不精致。
我本來想跟李雙雙說容我再考慮考慮,但我沒有勇氣說出那句話,同樣也沒有勇氣干脆爽快地答應(yīng)李雙雙的要求。李雙雙很快就生氣了,她說,你忸忸怩怩的,像不像個男人?我說,這是兒戲嗎?如果是兒戲,我馬上答應(yīng)你。
李雙雙很聰明,她意識到我是找了個托辭。顏面掃地對一個女性來說是致命的,她從漁網(wǎng)上彈了起來,跟我發(fā)了一通火。吵鬧聲在碼頭上傳得很遠(yuǎn),蓋過了海浪的聲音,把漁船的主人召喚了回來。
船老大是個中年男人,大約有兩百斤重,看樣子他一直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睡覺,捕魚的人對外面的動靜都敏感。李雙雙依舊喋喋不休地說著,我輕聲提醒她:你打草驚蛇了!她好像覺得只有她的事才是天大的事,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船老大走到我們跟前,一腳踏上漁船,船身跟著搖晃了兩下。他打量了我們一眼,識破了我們的身份,賊兮兮地說:“早戀!我告訴你們老師去?!币娎铍p雙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好像有些生氣,收拾起船上的麻繩,嗓門“咣”地放大了一倍:“下去,都給我滾!”
我看到李雙雙不服氣地?fù)哿藫燮ü?,從船上跳了下去。船老大看著她說:“喲,到我船上還擺臉色給我看!”李雙雙轉(zhuǎn)身又瞪了他一眼,一搖一擺地走了,裙子都帶著怒氣。
隨著開學(xué)日子的臨近,李雙雙不停地打電話給我,她仿佛對即將來臨的分別感到了焦慮。我能理解,我很多同學(xué)在暑假里完成了成人禮,從一個毛孩成長為大人。李雙雙說,處女上大學(xué)讓她羞愧萬分。我說,那你找個人把你終結(jié)了吧。她就在電話里罵我是畜生。
其實有幾次我們差點擦槍走火了,不是我不夠勇敢,是李雙雙后悔了,她抱著我瑟瑟發(fā)抖,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有點怕。只要大軍壓境,她就驚恐地喊起來:不要進(jìn)去。我后來知道這是需要男人連哄帶騙的,之所以沒有成功,也在于我對以后沒有十足的把握。也就是說在這件事上,我跟李雙雙是有共識的,大家都覺得這個暑假就是一次壓抑過后的反彈,這種感覺是不可靠的。在成人禮這件事上,一到真刀真槍、兵戎相見的地步,我們都會懷疑,這是不是太草率了?
我開學(xué)在九月十二號,李雙雙遲一點,在九月底,開學(xué)前幾天,家里人問我,要陪你一起去嗎?我說不用,我父母后來就再也沒提這個事,我的行李箱還是我姐姐上師范時用過的,這個箱子讓我有點自卑,因為一看就是老古董。這些年,行李箱的款式更新?lián)Q代得太快,我到了學(xué)校發(fā)現(xiàn)有的行李箱造型太時髦了,簡直像科幻片。
李雙雙也提出來先送我去林學(xué)院報到,我一并謝絕了。多大的事啊,還要人陪同?李雙雙不這么想,她有點宣示領(lǐng)土主權(quán)的味道??上攵嗔耍瑒倛蟮侥菚?,誰也不認(rèn)識誰,更別說談戀愛了。
我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把班里的同學(xué)一個一個地跟名字對上號。剛?cè)ツ菚野l(fā)現(xiàn)每一個人都比我興奮,行李還沒收拾好,就開始自我介紹,一個接一個,我誰都沒記住。最先讓我記住的是我的上鋪,他是重慶人。第一天傍晚,寢室就集體活動了,大家一起拿著飯盆去了食堂,我的上鋪站在小廚窗前猶豫了很久,不知道打哪個菜好,見我們有人打了螺螄,他也打了一份,吃飯的時候,他把螺螄放進(jìn)嘴里咬,我們在一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解釋說,這螺螄他們家鄉(xiāng)也有,因為他家在長江邊上,但他們那里沒人吃。那次集體聚餐后,他很少去食堂,一直待在寢室里泡方便面,氣味飄滿了一層樓,我們一進(jìn)宿舍就聞到方便面的調(diào)料味,開始不停地打噴嚏。
李雙雙每天傍晚就會打一個電話來,傳達(dá)室的大叔拿著擴(kuò)音喇叭在樓下喊“303羅丹電話”,我就開始到處找硬幣,接一回電話兩毛錢。電話一多,硬幣就捉襟見肘,賴了兩三次電話接聽費后,傳達(dá)室的大叔臉上就不開心了,他開始在擴(kuò)音喇叭里喊:“羅丹,女朋友電話又來啦?!?/p>
這一喊讓整座宿舍樓都笑了起來,我跌跌撞撞跑下樓梯,抓過電話,李雙雙心情還挺好,她大概在電話中也聽到了擴(kuò)音喇叭的叫喊,一接起電話來,她還說傳達(dá)室大叔挺可愛的。我氣不打一處來,說,你每天一個電話,我得找多少硬幣!李雙雙說,你不會去銀行兌換嗎?我說那多麻煩!李雙雙立刻就生氣了,她掛了電話,之后我清靜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后,我收到了一個郵政包裹,打開一看是個鐵盒,鐵盒里裝了滿滿一匣子一角錢的硬幣。
說實話,我當(dāng)然是感動的,還伴隨著一絲恐懼,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硬幣,真的有種獵物被捕獲的感受。那得多少個電話?仿佛得到白發(fā)蒼蒼才能用完這些硬幣!
之后,李雙雙的電話就來了,她第一句話就問我鐵盒收到了沒,我說收到了。她說,“你好像有點不太開心???”我說沒有,說實話,我內(nèi)心里還是希望女孩子能矜持一點的,這種角色的顛倒讓我有點接受不了。李雙雙說,“你就是!一個禮拜了,我不打電話,你就永遠(yuǎn)沉默下去了?!?/p>
我突然心里顫動了一下,體會到了李雙雙的委屈,也就在我意識到的那一刻,電話那頭傳來了李雙雙的啜泣聲。我沒想到李雙雙還會哭,而且還哭得那么傷心,我也沒打算勸阻她,哭是哭不死人的,我覺得女孩子就應(yīng)該愛哭,本來我覺得李雙雙是那種不會哭的女孩。
我跟她說,擴(kuò)音喇叭都廣播過了,誰都知道我有個女朋友,你放心,不出三天,班里的所有人都會知道你給我寄了一箱硬幣,因為我上鋪看到了,他是個大嘴巴。
之后,我就在電話里聽到了“破涕為笑”的聲音,笑聲真的是從哭聲中噴出來的,我不明白,這兩種情緒夾雜在一起,會是什么樣的感受。
二
大一整整一學(xué)期,沒有一堂像模像樣的專業(yè)課,我們學(xué)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基礎(chǔ)課,都有點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在這半年里,我們很多人都養(yǎng)成了睡懶覺逃課的習(xí)慣,尤其是我們寢室,一到天冷的時候,輪流派一個代表打開水、買早飯、到教室后排模仿各種人聲應(yīng)付老師的點名。
馬良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們的友誼開始于一次吃飯。學(xué)校每個月二十五日是發(fā)補(bǔ)貼的日子,那一天,上課前的教室都要沸騰一次,場面跟倒翻了一盆泥鰍差不多。生活委員抓著大把零錢進(jìn)教室的時候,神情跟社區(qū)居委會大媽似的,每個人發(fā)四十塊錢,讓她興高采烈,臉色通紅。
我和馬良約好,等一天的課上完以后,把補(bǔ)貼都拿出來,去校門口的胖嫂酒家吃飯,這是學(xué)校的傳統(tǒng),很多同學(xué)都這么做,所以那天胖嫂會進(jìn)很多螺螄、茄子、土豆之類的菜。去胖嫂酒家吃飯,倒不是真的為了吃飯,我們最大的樂趣是湊在一起,一口氣干掉兩瓶啤酒,然后數(shù)落自己的學(xué)校,那樣的聊天很過癮,聊著聊著就破口大罵,有種懷才不遇,卻又碰到知音的感覺。
那天,在胖嫂酒家聊得興起,馬良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就想到了李雙雙,我說有一個,也說不清楚到底算不算女朋友。他一臉疑惑,怎么這么說呢?我說,談戀愛至少得雙方都有這個意思,就跟兩頭猛獸打架似的,擺開陣勢,然后迎面沖上去相互撕咬。我們開始時就稀里糊涂的,她約我去學(xué)校散心,我還沒準(zhǔn)備好,她就讓我承諾。馬良聽得哈哈大笑,他說,是她倒追的啊,有她照片嗎?讓我看看!我說沒有,馬良還不相信,非得把我的皮夾搶過去翻一遍。
他說著,掏出自己的皮夾來。那時候都流行皮夾內(nèi)側(cè)一面透明,用來夾放女生照片。他指著里面一張女生的大頭照說:“喏,這就是我的女朋友,現(xiàn)在在高復(fù)。”那種證件照真看不出一個人長得怎么樣,馬良非說她身材好。
我說:“你知道魚是怎么死的嗎?”
“不知道!怎么死的?”
“游泳淹死的!”
馬良反應(yīng)過來,我們兩個人像瘋子一樣狂笑。馬良借著酒勁問我們有沒有那個過,我說沒有。談?wù)撨@么私密的話題,要換在平時,我可能會感到不自在,但那天我一點都不忌諱。秘密是用來交換的,馬良主動跟我說,他有過了。我問他是什么樣的感受,他瞇了一會眼睛,然后鄭重地說,“就是——感覺前二十年都白活了?!?/p>
我愣了一下,突然之間對李雙雙有了期待。我發(fā)誓這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沖動,很奇怪,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哪怕之前抱著李雙雙也沒有。突然意識到之前都白活了,我好想破壞一下金剛不壞的身體。
那天吃完飯后,我和馬良相互勾搭著肩膀,歪歪扭扭地從學(xué)校里穿過,路過傳達(dá)室的時候,我跟馬良說,我要給李雙雙打個電話。他說:“好,你打完,我也打!”
李雙雙過了很久才從電話那頭跑來,從她慌亂的腳步聲里能聽出她好像裹著睡衣,穿著拖鞋。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興奮,說她正在洗頭,洗了一半,頭發(fā)還是濕漉漉的。我說我想你了。她馬上反應(yīng)過來,問我是不是喝酒了。
我覺得酒真是天底下最美的水,喝了以后,身體里就住進(jìn)了另一個人,特別想挑釁。我拿著電話,瞪著眼反駁道,是又怎么樣?她說,我也不想管你,喝吧,不喝你也講不出這么有水平的話!
我跟李雙雙嘻嘻哈哈地聊著,馬良在一旁睡著了,他睡得跟快熄滅的篝火似的,眼睛不時地睜一下,然后又困倦地合上。
我和馬良有點同病相憐,他的女朋友在高復(fù),我的女朋友相隔千里,都有點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的意思。同寢室的人一個個開始談戀愛了,一到空閑時間就出去,馬良跟我說,我們沒事可做,還是撓墻吧。于是我們用指甲摳墻,那宿舍是老墻體,非常松軟,還真的被我們摳出一條條指痕來。
我們撓墻的舉動后來竟然被舉報了,被輔導(dǎo)員叫進(jìn)了辦公室,絮絮叨叨地教育了一個下午。馬良憤憤不平,他說準(zhǔn)是寢室里出了內(nèi)奸。于是,一個個打量同寢室的人,覺得都有點做賊心虛的樣子,我說,這寢室是沒法待下去了。
馬良提議去外面租房子,我立刻就贊成了。搬出去住,李雙雙的硬幣就沒有用武之地了,為了防止她電話撲空,我決定跟她費一番口舌。我說我想搬出去住,跟馬良一起到外面租個房子。她問我馬良是誰,我說一個寢室的。她問我為什么要搬出去。我說很多人都搬出去住了,宿舍的味道可以熏死一頭牛,寢室里每個人都喜歡踢球,可誰都不喜歡洗襪子,穿完了就把襪子丟床鋪下,厚厚一層。沒干凈的襪子換了,就在床鋪下到處翻,挑出一雙不那么臟的,循環(huán)往復(fù)地穿,直到穿破為止。睡上鋪的人還好,我和馬良都睡下鋪,那味道跟腌了三十年的帶魚差不多。
李雙雙在電話里笑起來,她說,你別說了,太惡心了!
三
與專業(yè)老師何啟濤認(rèn)識就緣于租房子,學(xué)校有個北門,比狗洞大不了多少,只夠一個人進(jìn)出,我很納悶,那樣的門估計有幾十塊磚頭就可以堵死,為什么還要開?更奇怪的是開了門,還配了一個保安,保安室就在門邊上,里面的保安大概是不受待見的人,發(fā)配到這里看門,讓他也很郁悶,很多時候,他就待在里面打瞌睡,根本不盤查過往的人。很多社會上的人到學(xué)校打籃球,走的就是這道門。
學(xué)校本來是圍成鐵桶的,在這里豁出一道口子,仿佛溢出了香味,循著這味道,北門口很快繁榮成市場,流動攤販絡(luò)繹不絕,最多的是干菜燒餅和油炸餡餅,后來又有了包子鋪和拉面館,之后附近的民房開始出租,成了學(xué)生出租屋的集中地。
我和馬良在這里找房子,找到了專業(yè)老師何啟濤。他在北門附近有個工作室,其實就是一個廢棄的倉庫,里面擺滿了石膏像、畫板、顏料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把尋租啟事貼在門上,漿糊還沒干,就被我和馬良揭下來了。我們“提著黃榜”找到了他,他正在吃葡萄,葡萄放在陶瓷盤里,都有乒乓球那么大,他吃的樣子很怪異,不剝皮,直接丟進(jìn)嘴里咬,吃一顆問我們一句:“要租房?”“林學(xué)院學(xué)生?”“什么專業(yè)的?”
然后,他告訴我們,他是雕塑專業(yè)的老師,本來不租房,過半年,大家也是要認(rèn)識的。我這才打量起何啟濤來,他蓄長發(fā),戴鴨舌帽,讓人感覺他從來不洗頭,戴帽子是為了掩蓋頭發(fā)的味道。
他說租給你們比租給亂七八糟的人好,房租一個月兩百,水電費自己繳。我和馬良都能接受,何啟濤人很隨和,一點不擺老師的架子,他招呼我們一起吃葡萄。我毫不客氣地拿了一顆,一咬,竟然有一股難聞的香椿味,趕緊吐了出來。何啟濤不解地看著我,我說,這葡萄被臭蟲叮過!何啟濤哈哈大笑,他眼睛本來就小,一笑,眼珠子也找不到了,笑了半天,他那張舞蹈的嘴巴里冒出這么幾個字:你運氣好!那是屁的味道。
馬良有些激動地向何啟濤提了一個學(xué)長的名字,問他是否還記得。何啟濤懶洋洋地說,學(xué)生太多了,過四年,送走一批,又來一批,全是過客,很多人當(dāng)時還記得,過一陣子就忘了。馬良的興致一下子萎頓了下來。
我把租到房子的事跟李雙雙說了,李雙雙問,這是勾引我過去同居嗎?我說,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何啟濤什么都不管我們,他還說,我知道你們這些小鬼,外面租房子都是為了泡妞,沒妞哪里不能睡?你們有女朋友就帶來,別遮遮掩掩,外面開房間貴!
李雙雙很驚訝,她說,有這么不正經(jīng)的老師?末了,她又加了一句:這人好玩!
何啟濤確實是一個好玩的人,他自己也帶女朋友回去住,他有一張極其簡陋的折疊床,床下的支架搖搖晃晃,跟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似的。你們該猜到他有多么魁梧了吧?一米八幾的個,兩百來斤重。他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是手里握著刻刀或者打磨機(jī),嘴里唱著含混不清的歌,那些歌詞奇奇怪怪的,聽起來都沒在調(diào)上。
跟何啟濤住一起,最大的好處是能提前接觸到專業(yè),這樣的老師,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他從來不會把學(xué)生放在心上。我問他問題,他會心不在焉地答上幾句,不想回答時就跟我說,這個問題你問得太早了,慢慢來。我更多的時間是站在他身后,看他怎么塑型,怎么雕刻,怎么拋光。
何啟濤其實不缺錢,他把房子租給我們本意是想找個助手,之前他有個學(xué)生助手,用得還挺順手,結(jié)果人家畢業(yè)實習(xí)去了,搞得何啟濤像缺了一只手,干什么都覺得哪里不對。我們相安無事地在他那里住了近兩個月,他忍了兩個月,終于憋不住了。他說,你們每天在我工作室,不會受點熏陶嗎?這句話把我和馬良數(shù)落得一下子找不著北,何啟濤搖搖頭說,兩個二貨,只能我發(fā)善心了。
我和馬良還是一頭霧水,他又說,你們看看,個個面黃肌瘦,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你們都在長身體吶,每個月給我繳房租,這錢我收得于心不忍啊。
馬良先忍不住,驚叫起來,是要給我們免房租嗎?
何啟濤一臉不屑地說,兩百塊錢激動成這樣?怎么做大事!
我一臉無賴地說,學(xué)生不是窮嗎?
何啟濤說,不光兩百塊免了,還給你們發(fā)工資,以后都叫我老板!
什么條件呢?馬良突然回過神來。
給我做助手,幫我干點雜活!
我和馬良都開心得跳了起來,學(xué)校里幾乎每個學(xué)生都想勤工儉學(xué),一個書報亭售貨員都爭得頭破血流。做了何啟濤的助手,他們眼睛都發(fā)綠了。學(xué)校里只有研究生有老板,我們提前過起了研究生的日子,這確實看起來太不可思議了。
我一直很詫異,何啟濤為什么不從專業(yè)課上挑幾個熟練的學(xué)生做助手。他好像也才反應(yīng)過來,說是啊,我怎么沒想到!不過他馬上又搖頭,說那些老油條,沒有一個成材的,還不如一張白紙,從頭培養(yǎng)。
后來,我得知他教的那個班,里面有系主任的兒子,他很擔(dān)心找學(xué)生助手的事傳到系主任耳朵里,這里面有些商業(yè)秘密,是不宜被系主任知道的。
幾天后,何啟濤真的給我們發(fā)了工資,他給了我們每人四百,因為已經(jīng)到了月底快繳房租的時候了,錢還沒到我們手里,他又扣下了兩百。
我當(dāng)然第一時間告訴了李雙雙,李雙雙說,你天天跟我嘀咕這個人,我現(xiàn)在很想來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菩薩。確實,把何啟濤描述了兩個月,就跟在紙上畫人物似的,每天添一筆,這人都豐滿了。
我沒想到,李雙雙來看我找了這么個理由。那時候,何啟濤接了個活,是給一個叫三七市的鄉(xiāng)鎮(zhèn)雕刻一件愛情主題的雕像。那之前因為修高速公路,在三七市挖到了一個古墓,考古人員翻閱了地方志,結(jié)合古墓出土的文物,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說這個墓的主人很有可能是梁山伯。有了梁山伯,他們就想到了祝英臺,想到了兩只蝴蝶。
我去車站接李雙雙,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車晚點了,看著長途大巴一輛接一輛地開進(jìn)車站,就是沒見李雙雙出來。最后,李雙雙搭著一輛摩托車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我大驚失色。我說,你怎么搭摩托車來的?她笑了笑,我發(fā)現(xiàn)她舉手投足間有了股女人味。她說,那輛長途大巴是過路車,不進(jìn)站,把她丟在一個隧道口,就開走了,她只好搭摩托車。
那天,可能是李雙雙來的緣故,大街上充滿了歡樂的氣氛,我看到很多廣告旗迎風(fēng)招展,廣告旗上印了一個笑盈盈的明星,他還沖我們豎起大拇指。我接過李雙雙的行囊,得知她還沒吃中飯,就帶她進(jìn)了一家刀削面館。那碗刀削面熱氣騰騰,味道好極了。李雙雙吃得狼吞虎咽,后來連脫了兩件衣服。
回到我們的住處,何啟濤不在,馬良正趴在電腦前看碟片,他看的那些電影都稀奇古怪,大多數(shù)是中世紀(jì)的國外題材,人長得像恐龍,還穿著笨重的鎧甲。看到李雙雙,馬良慌亂了起來,因為他就裹了一條毯子當(dāng)睡袍。他提起衣物溜進(jìn)洗手間,收拾周正了才出來,我和李雙雙都笑得像個賊。
我正兒八經(jīng)地向他介紹了李雙雙,他們通過我的嘴巴好像成了熟人,把對方的名字叫得很順口。放下行李后,李雙雙在倉庫里走來走去,興奮異常,她看著那些亂七八糟的石膏像問我,這里像不像住著很多人?我說,你別嚇人啊。馬良在旁邊哈哈大笑,他說,人家有藝術(shù)細(xì)胞,你眼里是死的,人家眼里是活的。李雙雙不屑地沖我哼了下鼻子說,就是!
其實,李雙雙來了以后,我有點犯難,我們的倉庫是個大通間,只有何啟濤有個單間,我和馬良的床一東一西,各自倚墻而放,中間連塊遮羞的布也沒有,李雙雙的架勢擺明了她晚上要和我住下來。
這種被偷窺的感覺讓我開始焦慮,我看著李雙雙從行李箱里把衣服一件件地往外掏,突然問了一句,你是準(zhǔn)備長期住下來嗎?李雙雙還是個大條女孩,她說,我們放假了,我等你一起回去。有晾衣架嗎?幫我找?guī)讉€來。
馬良在一旁沒有說話,我能感覺到他的糾結(jié),那會兒我最期待的是他能自己提出來,房間讓給我們住,但他最終還是沒說。
為了緩解尷尬,他去幫李雙雙找晾衣架,我們沒有幾個晾衣架,他從何啟濤那里拿了幾個過來。他跟我說,等老板回來了,跟他說一聲。
一提到老板,李雙雙眼睛又亮了,她追著問,你們老板去哪了?怎么沒見到他。我說,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在忙著雕兩只蝴蝶。
就是那個梁山伯的古墓?
是啊。
李雙雙笑嘻嘻地問,有沒有孫悟空的墳?zāi)??說不定還是孫悟空墳?zāi)贡容^吸引眼球。馬良在一旁笑得不行,我說,神經(jīng)啊,那是現(xiàn)實中的人物嗎?李雙雙還不饒人,她說,蚩尤是人類嗎?不是也有墳?zāi)箚幔?/p>
馬良對李雙雙說,我們老板估計會很欣賞你,他也對兩只蝴蝶嗤之以鼻。
那可以不雕啊。
我說,謀生賺錢!不然他怎么給我們發(fā)工資?
那天,我和馬良帶著李雙雙去了錢王陵和人民廣場,那兩個地方我們?nèi)チ藷o數(shù)回,錢王陵是個景點,要買門票,但我們都知道那條不買門票的小路,就在北門的小山坡后面,跨過一道門檻似的土墻就到了里面。人民廣場是新建的,因為有一個巨型噴泉,去的人很多,我們還在那里吃了臭豆腐和干菜燒餅,中途還遇到了何啟濤雕的一個維納斯像,那是個青銅像,其中一只胸脯被人摸得精光發(fā)亮,青銅褪去一層皮,變成了黃銅。我們看到那只胸脯,忍不住發(fā)笑,其中有不少人還圍著她照相,李雙雙也上前“揩了一把油”,把我們都樂翻了。
那天晚飯在胖嫂酒家,何啟濤本來說好要來的,后來又變卦了。我和馬良喝得酩酊大醉,凌晨才回去,李雙雙扶著兩個醉漢,東倒西歪,走路走得很吃力。回到倉庫,我們發(fā)現(xiàn)何啟濤還在忙,他一扭頭看到兩個醉漢和一個陌生女孩,就喊起來,都喝成這樣了?。奈业难劬锟闯鋈?,何啟濤仿佛喝醉了,而我們還清醒著。他站起來,在凌亂的工作室里到處找茶具。我見過那套茶具,大概很久前喝完之后就沒洗過,茶具的底部結(jié)著像桐油一樣的茶漬,它平時就淹沒在各式各樣的雜物中。何啟濤找到茶具后,有一陣猶豫,他顯然為泡茶還得洗茶具嫌麻煩,但最終他還是去燒水了。
水燒開了,溢出的開水鋪了一桌子,李雙雙手忙腳亂地給我們倒茶,我才發(fā)現(xiàn)她和何啟濤已經(jīng)聊上了,她激動地說,終于見到真人了。我大著舌頭跟何啟濤解釋說,我們一直聊你。
何啟濤“呵呵”笑著說,你們很奇怪啊,聊一個不相關(guān)的人干嗎?我又說,不聊你聊誰啊?打了結(jié)的話大概是很逗的,李雙雙在那里笑個不停。何啟濤厭惡地說,你別說了,都是醉話!趕緊喝茶。
那天很奇怪,我和馬良舞動著笨重的舌頭,在那里喋喋不休,具體說了些什么,我都記不起來了,何啟濤和李雙雙坐在那里,聊了很久,不時地看我們一眼,我覺得那中間仿佛隔了層玻璃,只看見他們嘴巴在動,卻不知道在說什么。
四
李雙雙在我們那里住了下來,第一天怎么睡著的我也忘了,醒來發(fā)現(xiàn)枕頭旁多了一個人,那種感覺很陌生,隨即我開始惶恐不安。我從床上躡手躡腳地下來,發(fā)現(xiàn)馬良和何啟濤都還在睡覺。我去了洗手間,小心翼翼地打開水龍頭開始洗漱。等我從洗手間出來,李雙雙也起來了,她毫不避諱,當(dāng)著我的面換睡衣。
我問她晚上睡得好嗎,她說,跟炭火一樣,背上都熱出汗了。我說怎么會這樣,她說可能兩個人都年輕吧。
我們才聊兩句,馬良就醒了,之后,何啟濤也開門了。他們似乎對我和李雙雙的事都感覺稀松平常,連多余的眼神也沒有。何啟濤問我們什么時候沒課,我查了一下課程表,下午空著。何啟濤說,那正好,一起去干活。
他的兩只蝴蝶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收尾階段,雕像有兩三層樓高,用漢白玉材質(zhì),還是兩個人的造型,只是他們寬大的衣服袖子做成了蝴蝶翅膀的樣子。何啟濤在雕塑外搭了旋轉(zhuǎn)型的腳手架,從那個螺旋形的腳手架上爬上去的時候,我有種錯覺,像一條龍繞著柱子盤旋,有種飛龍升天的感覺。
李雙雙在旁邊看著,她覺得好玩,她說我們更像建筑工人,不像藝術(shù)家。何啟濤說,那些衣服沒沾過灰塵的雕塑家都是假的,真實的藝術(shù)家就該是我們這樣的。其實這樣陪一個下午也挺無聊的,為了打發(fā)無聊,何啟濤還差遣李雙雙去給我們買飲料。我碰到了一件尷尬的事,在給祝英臺圓潤的胸脯拋光的時候,下身竟然出現(xiàn)了生理反應(yīng),把褲襠撐得老高。
那天晚上,我和李雙雙完成了成人禮,那就跟兩頭猛獸被鎖進(jìn)一個狹小的密室一樣,激烈、壓抑,又充滿了新鮮感。李雙雙的嘴唇也被她自己咬破了,氣球爆炸的瞬間,她還是“呀”了一聲,那一瞬間,我停了下來,感覺陷入無邊的黑暗里,像在宇宙的深處漂浮。
第二天太陽照亮倉庫的時候,我和李雙雙留到最后才起床,馬良和何啟濤都出去了,然后我們才慢慢起床。李雙雙說,她要提前回去了。
我突然很理解她的感受,洗漱完了,我默默把她送到了車站,看著她鉆進(jìn)了一輛大巴,那天她穿一條藍(lán)白色的薄紗連衣裙,稍一有風(fēng),裙角就翩翩飛揚,像極了一只蝴蝶。
她坐到窗口的位置,沖我揮揮手,嘴角還笑了一下,我有種錯覺,覺得她不是跟我道別,而是有種分手的意味。那一刻,我心里酸楚楚的,竟然有點想哭。
之后,我和馬良的友情仿佛也低落了,他越來越少跟我聊天,有一天,他搬回了宿舍,我跟何啟濤說,我也要回去,因為那段時間宿管查得很嚴(yán)。何啟濤眼睛紅彤彤地看著我倆,他是想生氣,但忍住了,最后揮揮手說,走吧。
再后來,我們升入了大二,雕塑課第一堂課并沒有見到何啟濤,而是來了一個胡子像馬克思的老人家,我和馬良都有些失落,何啟濤消失了,北門的倉庫關(guān)了很長時間。我后來給何啟濤打了電話,他告訴我他在西藏,正穿行在一片高山草甸上,他說路兩邊都是望不到盡頭的草原,車開過去,有羊群慢悠悠從車頭前經(jīng)過,讓他想到了象棋里過河的卒子,他說他仿佛在天地之間下一盤大棋。
我問他還回來嗎?電話就斷了。
五
再啰嗦兩句:我和李雙雙的愛情持續(xù)了沒多久,她來林學(xué)院看望我之后,仿佛打開了一個魔瓶,我們都覺得千山萬水還是相隔太遙遠(yuǎn)了,并且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終于有一天,她提出了分手,我也沒有挽留,順口就答應(yīng)了。
這之后,我又和馬良粘在了一起,他高復(fù)的女朋友第二年也沒考上大學(xué),放棄了自我折磨,去了一個成衣生產(chǎn)車間上班,兩個人也分手了。我還清晰地記得,畢業(yè)散伙飯后,馬良喝得酩酊大醉,一路歪歪斜斜地回宿舍,在回去的路上,他痛心疾首地跟我說,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是沒有在大學(xué)里談個戀愛。
何啟濤中間回來過,后來從學(xué)校辭職了,他大概覺得外面的世界才是自由的,而他的能力在外面生存也是綽綽有余的,離開學(xué)校前,我們還聚了一次,他搖頭晃腦地看著我和馬良說,年輕就是好哇。至于他是高估了自己,還是低估了自己,我們都不得而知,這個人就此散落在紅塵,徹底失蹤了。
我和馬良畢業(yè)后,頭幾年聯(lián)絡(luò)還頻繁,之后就像電波一樣,振動的幅度越來越小,就在快要成一根直線的時候,馬良打電話給我,提議跟他一起去趟學(xué)校,找找當(dāng)年的回憶。我一怔,突然意識到,離開學(xué)校已經(jīng)十多年了,青春正絕塵而去。那一刻,我的心里冒出了一股凄然的悲涼。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