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納慧+薛力

近來，新加坡在南海問題上的種種舉動激起了中國空前強烈的反應，中國學界、媒體和民眾對新加坡的關注和憤怒甚至一度超過了對菲律賓這一“南海仲裁案”的直接挑起國。之所以有這樣的現(xiàn)象，也許是因為新加坡75%的人口是華人，很多中國人對新在敏感問題上采取并不偏向于中國的立場難以接受，覺得新就算不愿替中國說話，至少也應保持中立。甚至有中國學者主張，既然新加坡對中國不客氣，那中國也沒必要太照顧新，應當采取措施讓新“付出代價”。

筆者認為，當前新加坡的外交舉措，包括近期在南海問題上針對中國采取的一些立場和行動在內，整體上并沒有超出李光耀時代的基本框架。本文試圖從李光耀的“中國觀”對近期新加坡的一些立場和言行作出分析。

中國人感到被同文同種的新加坡“背叛”并非新現(xiàn)象。即使是公認比較善于掌握對華言行尺度的李光耀，也不時做出“讓中國惱怒之事”。上世紀60年代推行的反共政策自不必言。2009年，在美國—東盟商業(yè)理事會成立25周年晚宴上，李光耀在演講中公開主張美國應制衡中國，因而被中國民眾斥為美國的“走狗”。那么，李光耀為什么會有此類言行？他又是如何看待中國、亞洲和世界，并在其中擺放新加坡的位置的呢？

東南亞是新加坡最重要的“我們”

2016年10月13日，訪澳的新加坡總理李顯龍與澳大利亞總理特恩布爾在堪培拉議會大廈共同見證兩國國防部長簽署合作諒解備忘錄。

對于新加坡的外交底色，李光耀最看重的是“新加坡人”這個身份標簽，其次就是“東南亞人”。李光耀多次直言：“我們是東南亞的一部分。”也就是說，新加坡人更愿被稱為東南亞人，而不是海外華人，認為后者帶有“中國中心論”的意味。

冷戰(zhàn)時期，兩個因素困擾著包括新加坡在內的東南亞國家與中國的關系：中共與東南亞國家共產(chǎn)黨的關系、東南亞華人與中國大陸的關系。東南亞國家多認為這兩大因素事關自己的國家安全和政治穩(wěn)定。作為一個以華人為主體的國家，為了生存和發(fā)展，為了避免被鄰國當作“第三個中國”或“中國的第五縱隊”，李光耀領導的新加坡在獨立后不久即明確采取積極反共的政策，并在與中國打交道時小心翼翼，遲遲未與中國建交。

1976年李光耀第一次正式訪華時全程采用英語與中方交流，而他每次訪問印度尼西亞時則直接使用印尼語與蘇哈托交談。在那次訪華過程中，李光耀甚至拒絕接受中國領導人遞過來的“禮物”——一本由澳大利亞記者內維爾·馬克斯韋爾（Neville Maxwell）撰寫的關于1962中印戰(zhàn)爭的書，因為此書基調偏向中方。李光耀在向中國領導人作解釋時說：“無論如何，我來自東南亞，這場戰(zhàn)爭與我們無關?！崩罟庖璐讼蛴《饶酥寥澜绫砻鳎瑢τ谥杏≈g的紛爭，新加坡不會選擇一邊聽信。李光耀還曾向印尼總統(tǒng)蘇哈托承諾新加坡絕不在印尼之前跟中國建交，并且履行了承諾，直到1990年中印尼復交之后三個月才與中國建交。

為了“避嫌”并展示“東南亞身份”，新加坡在與中國打交道時比較小心，但這絕不意味著李光耀會讓他人來決定新加坡與中國的關系。他的理念是，在國際關系的海洋里，“小魚”新加坡要“同中魚和大魚都做朋友”。但另一方面，他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預見到中國發(fā)展的巨大潛力，認為新加坡能從中國獲益，積極支持中國的改革開放和經(jīng)濟發(fā)展。1985年李光耀第三次訪華時與中方達成多項合作協(xié)議，其中重要的一項是中方聘請新加坡原第一副總理吳慶瑞為中國沿海經(jīng)濟特區(qū)的顧問。他還積極做工作，讓東南亞其他國家相信：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使中國煥然一新，中國已不再是原先的中國。

在東西方之間奉行現(xiàn)實主義“朋友觀”

李光耀相信，在各國相互依存、一榮共榮、一損俱損的全球化時代，小國受大國的影響將更大。中國崛起導致亞洲原有的勢力均衡被打破，使得在安全問題上長期依賴美國的一些東南亞國家感到不安。為此，李光耀除了在亞洲區(qū)域內為新加坡尋找屬于自己的位置外，也試圖駕駛著新加坡這“一葉小舟”在國際政治的汪洋中搏浪。李光耀本人努力扮演幾種角色：東南亞最先進國家的領袖，亞洲最有影響力的政治人物之一，能在西方說得上話的“智者”。他從不諱言自己對中美關系的看法，竭力為新加坡在大國夾縫中求存、謀利。為此，李光耀巧妙而頻繁地游走在“我們”和“他們”之間，其如自由舞者般倏忽即變的身影令中國有點不習慣。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把美國看作一個對亞洲的區(qū)域安全和穩(wěn)定起到重要作用的“溫和霸權”;而對于中國，他則說，這是一個“一旦你惹得它不高興，就會有十三億‘自己人與你結仇的國家”。

李光耀這種在中國人看來“親外人，疏自己人”的“朋友觀”與他的現(xiàn)實主義政治觀是一致的。他在1990年曾說：“今后，國與國之間的競爭將不會因意識形態(tài)而變得錯綜復雜或混淆不清。在可預見的將來，這種競爭將屬于不同類型的市場經(jīng)濟之間的競爭，各自爭取更好的成績?！痹谛录悠驴磥恚瑬|亞的成功正是對包括自由市場、自由貿(mào)易、吸引外資、鼓勵個人創(chuàng)新和企業(yè)家精神等美國經(jīng)濟哲學的最佳辯護，美國在東亞的軍事存在為東亞的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了比較穩(wěn)定的安全環(huán)境。李光耀同時認為，后來居上的中國以龐大的市場為新加坡的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巨大利益，但這個國家尚處于不穩(wěn)定的崛起過程中，“脾性大”。

此種“大國觀”，加上亞洲和東南亞的區(qū)域特點以及新加坡的國情，使得李光耀在平衡大國力量、維護區(qū)域穩(wěn)定上主要著力于三點。

首先，作為小國領導人，他在大國之間周旋，力圖使新加坡左右逢源，并不時告誡其他小國認清自己的位置，不應自不量力挑戰(zhàn)大國權威。他提醒新加坡的鄰居們，即使某小國獲得某大國支持，此大國對此小國的興趣也并不在于其本身，而是在于與之相關的另一大國，因此，若小國想依仗一個大國來對抗另一大國，往往會自食惡果;大國的安定繁榮對大家都有好處，反之亦然，因此小國應與各大國都保持良好關系。

其次，他呼吁大國在東南亞采取任何政治、經(jīng)濟、軍事行動之前，都要考慮一下該區(qū)域小國的安全和利益。他時常在中國與其他大國尤其是美國的競爭與紛爭中插入自己的聲音。1996年，針對臺海兩岸關系的緊張局面和美國介入干涉的可能性，李光耀表達了對中美交惡將給亞太小國帶來負面影響的憂慮。他說，若美國對中國大陸實行經(jīng)濟制裁，不僅會給中國大陸，也將給香港、臺灣地區(qū)以及日本、韓國和東盟各國帶來直接或間接的經(jīng)濟后果。他還說，如果美國以武力干涉兩岸關系，不僅整個亞太地區(qū)的穩(wěn)定和繁榮將受到重大打擊，美國的地緣政治和戰(zhàn)略布局也將受到深遠影響。

第三，他積極致力于增進中國與西方的相互了解。1999年，發(fā)生了中國駐南斯拉夫聯(lián)盟使館被美國“誤炸”事件，中美關于中國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的雙邊談判失敗，而李登輝又提出“兩國論”。在此背景下，李光耀告訴美國，對中國采取敵對態(tài)度并不符合美方的利益。同時，他建議中國應堅持利用美國的市場、科技和資本來發(fā)展經(jīng)濟。

李光耀的這些觀點也體現(xiàn)在他對臺灣、香港問題的看法上。他認為，臺灣統(tǒng)獨的決定力量是中國大陸與美國而不是臺灣自身的意志，“臺獨”分裂活動不僅會使臺灣陷入危境，更會殃及整個東南亞。他也很清楚“美國真正關心的并不是2100萬臺灣人”，點明了臺灣對于美國的真正價值所在：以“不民主”的中國大陸不應該控制民主化了的臺灣為理由，給中國大陸施加壓力。這些話顯然也不是美國愛聽的。在香港問題上，李光耀認為英國的香港政策在彭定康擔任港督前一直理解并且尊重中國大陸方面的重大關切，同時肯定中國大陸方面在香港問題上的誠意。他提醒西方，“很少有人記得中國曾經(jīng)如何地自我克制。1961年，中國原本可以學印度入侵果阿那樣，以所有殖民統(tǒng)治所留下的痕跡都已過時作為步其后塵的理由。”

幾點思考

李光耀的國際觀與所作所為，體現(xiàn)了他的行事特色，更反映了他對新加坡國情和地位的認知：被眾多強大勢力包圍的迷你城市國家。因此，如何在“充滿敵意又強悍”的鄰居的包圍下求得生存，并爭取最大的政治和經(jīng)濟發(fā)展空間成為新加坡的首要任務。李光耀清醒地意識到，小國沒有多少能力來改變區(qū)域，遑論改變世界;小國要爭取生存和發(fā)展空間，在保持獨立自主的同時需要在國際上廣交朋友。

過去幾年新加坡處理與東盟、中國、美國三方關系的基本思路是：對東盟，扮演“軍師”角色，力促先經(jīng)濟后政治安全的東盟整合進程，盡量確保東盟在東亞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中繼續(xù)坐在“駕駛席”上。對中國，優(yōu)先在經(jīng)濟領域——主要是在制造業(yè)、貨物貿(mào)易、離岸人民幣業(yè)務、“一帶一路”建設方面強化雙邊關系，繼續(xù)分享中國的發(fā)展成果，社會方面引進中國的高端人才以保持華人在新加坡的主體地位。對美國，繼續(xù)將之當作主要外部安全保證，與之維持事實上的盟友關系，支持美國以不引發(fā)地區(qū)沖突為前提強化在東南亞的軍事存在，扮演美國在東南亞可靠的“穩(wěn)定錨”角色，在服務業(yè)和高科技領域強化與美國的經(jīng)濟合作以期利用美國的比較優(yōu)勢。

隨著經(jīng)濟共同體的建成、社會與文化共同體建設的推進，東盟國家對政治與安全共同體有了更大需求，一些成員國開始追求對外關系上的“東盟統(tǒng)一立場”。南海問題已成為東盟成員國最關注的地區(qū)安全問題，也是中國與東盟關系中的最大短板，自然成為新加坡外交的關切重點。坦率地講，新加坡并不是東盟國家當中在南海問題上唯一對中國有疑慮的。新加坡覺得自己或許可以作中國的“諍友”，但“諍友”是很難扮演的角色，連李光耀也有尺度拿捏失準的時候，更何況新一代新加坡領導人。他們與中國領導人的交往、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以及中國現(xiàn)在的地位和中國的政治文化等，都決定了新一代新加坡領導人并不會也無法在南海問題上充當“夏威夷以西最美國的人”。

對中國來說，對新加坡在南海問題上的那些言行本身無需太多掛慮。筆者認為，中國在東南亞方向同樣需要關心的是：如何落實“一帶一路”這個戰(zhàn)略倡議，如何讓自己的南海政策有助于這一倡議在東南亞的落實、有利于全球海洋利益的協(xié)調。東南亞是中國“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建設的第一樞紐，中南半島則是“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與“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的交匯區(qū)。過去的經(jīng)驗表明：該區(qū)域經(jīng)濟合作的強化并不能淡化南海問題，而南海問題則會影響經(jīng)濟合作的廣度與深度，并波及政治、安全等領域。中國與新加坡之間齟齬的主要緣由也是南海問題及其背后的美國“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調整。南海問題已經(jīng)成為影響“一帶一路”在東南亞實施的因素，是時候提速“南海行為準則”的商談進程了。

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在南海問題上只能一味忍讓。但作為崛起中的國家、南海沿岸最大的國家，有必要清晰化自己的南海權利主張，并牽頭設計出一個能為聲索國共同接受的南海爭端解決方案。以此為目標，中國可以與包括南海聲索方和包括新加坡在內的南海使用方共同為在南海地區(qū)的行為“定規(guī)矩”，也有必要在事關自己主權權益的問題上讓鄰國知道“紅線”劃在哪里。

（作者分別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博士生、中國社科院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研究所國際戰(zhàn)略室主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