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心之憂矣,於我歸息?!?/p>
——《詩經·曹風·蜉蝣》
我從不相信夢,可夢總是讓我困惑。我曾在毫無預感的情況下夢見和管苧熱烈接吻,沒想到第二天就夢想成真了。戀愛中的人們夢見接吻完全可以認為是潛意識的投射,可詭異的是,我在夢里看到的管苧,無論是模樣、表情、姿勢,乃至微微呻吟的聲音,都和實際中的完全一致。如果還有人覺得這也不算什么的話,我可以補充一個最有力的證據(jù):她鬢角有一粒細小的紅痣,那是我之前從未見到過的,但我在夢中看見了,無論是大小、形狀還是位置,都和實際情形一模一樣。顯然,這就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了。
這么說,好像我在強調某種神秘的東西,其實不是的,也許恰好相反,我不是一個神秘主義者,因此我也在千方百計地給自己找一個科學的解釋。我想了各種解釋,其中有一種解釋我覺得比較科學:我的眼睛是看到過那顆紅痣的,只是意識沒有留意到,而在睡夢中,理性退場,潛意識登臺,眼睛的感官記憶重新活躍了起來,進入夢境,被我捕捉到了。我覺得,這個說法應該也能說服別人。
不過,管苧就對我的這個說法不屑一顧。她覺得這是我編造的,是我對她的討好之詞。她說,如果這個夢是真的,那我就是在夢里討好她。我絲毫沒有這樣去想過,明明只是一種神秘的體驗,從何而來的討好呢?當然,這件事放在客觀角度,聽上去的確像是一種感情的強烈表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跟患了相思病似的。好吧,沒問題,那就是討好了。我不再說話,低頭親親她耳鬢的小紅痣,似乎那是唯一能證明我誠實的所在。
我和管苧發(fā)展到這一步,遠遠超出我的預期。我們其實是同事,她是編輯,我是記者,我們在同一個部門。當然,我們《文化周報》的這種同事關系與別處不同,記者和編輯并不用經常見面,我寫好稿件用電郵發(fā)給編輯就好。但自從管苧來我們部門后,我就有事沒事往報社跑,裝作忙忙碌碌的樣子,老是待在辦公室里加班寫稿件。我的動機簡單明確,就是為了多看她幾眼。但目的又很不明確,我似乎并沒有和她成為男女朋友的那種沖動,我只想遠觀欣賞而已。這種復雜的感覺對我來說,尚屬首次。
管苧當然是很漂亮的,遠遠望去,便是長發(fā)長裙,飄逸如云;走近再看,一雙杏眼,眼瞳深邃,像通往銀河系的隧道,吸引了太多的事物而需要破解。就連她說話的聲音也溫潤動聽,因此,同事們都叫她“仙女”。可話說回來,我當記者也有些年頭了,漂亮的女人也見得不少,管苧并不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所謂漂亮,我指的是那種五官無可挑剔的精致,但那樣的女人大多一開口,頓時就讓人感到眼前的明媚被蒙上了陰影。管苧最致命的魅力就在于她的漂亮如同光源,是創(chuàng)造的而非停滯的,是內斂的而非張揚的,那種發(fā)自天性的克制與收緊,讓她的舉手投足都帶有巨大的磁力,像愛情那樣吸引著我,但我知道,那又不是愛情,或者說,不僅是愛情。
我這個老記者最初面對管苧的時候,一定是有些自卑的。和我同齡的那些記者們早都“上岸”了,要么進了管理層,要么去了相關的企業(yè)(比如去證券公司的就不少),最不濟也做了編輯求個安穩(wěn)。只有我,還和新來的大學生一起,奔波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這些前同事們每次見我,總像見了一級珍稀保護動物似的,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笑容背后藏不住那點兒可憐的優(yōu)越。其實我不是走不了,而是我自己不愿意離開記者崗。當記者挺好的,寫完了稿子,其他的時間都可以自己打發(fā),并且,錢也不少掙。記得有一回,利用采訪的機會,我還參與了一部電視劇的腳本修改,雖然被反反復復折磨得快要發(fā)瘋,但也扎扎實實地賺了點真金白銀。(夠我?guī)啄甑馁彆M用了)這總比關在籠子里強吧。我這屬于當記者當野了,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因此,我見了管苧的自卑,并不是世俗認為的那種自卑。我面對她的自卑,來自對美的崇拜。管苧自己幾乎沒有那種世俗的優(yōu)越感,但她的存在本身堪稱優(yōu)越,我認為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面對她的時候都應該感到自卑。我說的這些是真話嗎?我這是在為自己辯解嗎?這種辯解是在自欺欺人嗎?我不清楚,可這些心里話,我永遠都不會告訴管苧,這些話才真正是充滿了失敗苦澀的討好之詞呢。如果她聽到了,不知該怎樣笑話我。
我跟管苧開始了漫長的熟悉之旅。在單位,同事們中午經常會湊在一起叫外賣吃,扯一些輕松的八卦新聞,我和管苧也經?;燠E其中。媒體人嘛,小道消息也多,比如大家可以針對某個明星的離婚事件,發(fā)表各種各樣的猜測和論證,而后哄然一笑,拋到腦后。管苧不是不茍言笑的冷美人,也會跟著大家瞎聊,但總是適可而止,說多了她便走開去忙自己的事了。她的離開也并不突兀,比如借故去衛(wèi)生間或接電話什么的,一切自然而然,不讓人尷尬和難堪。
因此,我跟她除了工作以外的對話,屈指可數(shù)。我并不迫切地要創(chuàng)造機會,跟她說些什么,我只要能看到她、聽到她、感受到她,便已足夠。我像是一個暗戀者,但我對她并沒有欲望,也沒有任何期待,更不像情竇初開時對女同學的懷春之情。我想,她對我來說,就類似一種象征,似乎在證明世上仍有極為美好的人和事。
不過,在同一屋檐下,時間久了,總會有奇跡發(fā)生。
“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記者?!?/p>
這是管苧第一次和我單獨吃飯時,她對我開門見山的評價。
那天同事們恰巧都不在,只剩下我和她。辦公室忽然變得異常安靜,我甚至聽得見隔壁辦公室的說話聲。我緊張得嗓子發(fā)干,只好不停地喝水。我聽見自己喉頭吞咽的聲音,像是一頭剛剛逃出沙漠的驚慌獵犬。到了中午,還是管苧主動提出,我們一起叫外賣。我像隨時待命的士兵終于接到了命令,趕緊主動打電話給餐館。
“沒見過這么老的狗仔是吧?”我又喝了口水,肚子都快成暖瓶了。我的自嘲當然是慌亂的,趕緊堆起了不自然的笑容,像面具那樣戴在臉上。
“別這么說自己的職業(yè),你是文化記者,有文化的人呢?!彼荒槆烂C,眼神清澈地盯著我,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我開個玩笑,”我咳嗽一聲,左右手交叉,疊放在桌面上,“那你怎么說沒見過我這號的?我有什么過人之處嗎?”
“你很認真,經常都能看到你在加班寫稿,而且稿子的質量也不錯,閱讀量和知識面很廣,可以說,你是學者型的記者。你工作真是用了心的,這點最關鍵。”她這次說完微微笑了下,像是老師表揚完學生的樣子。
“謝謝,沒想到你編稿還會那么認真?!蔽衣月杂行@訝,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同事之間很少交流文稿的質量問題了。這讓我猛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剛剛成為記者時的心情。那會兒,我的新聞理想燙得像烙鐵一樣,折騰得我常常失眠:為了一個專題的成功,我不顧風雨雷電,必趕去現(xiàn)場實地采訪,然后再像學者那樣去研究相關的一系列資料和理論,即便通宵達旦也在所不惜。每每看到自己寫的深度報道占據(jù)報紙的一整版,那種喜悅讓我格外踏實,甚至覺得自己的生命都沒有虛度。我想,正是那種高強度的積累和訓練,讓我在如今激情衰退的情況下,還能保持住一丁點亮色。
“你開什么玩笑,我是編輯,我不看你的稿子,怎么行?”她說完,平靜地看著我。我盯著她認真的樣子,發(fā)現(xiàn)她的好看是渾然天成的,仿佛連眉毛也沒修飾過。她的這張臉,讓她的話天然就具備了力量,她一個小小的反問,在我這里幾乎成了質問。
“那真是我的榮幸,你一定要多指教?!蔽艺嬲\地說了一句毫無特點的客套話。
“得了吧你?!彼酒鹕?,收拾好飯盒,丟到了樓道的垃圾桶里。她回來的時候,看到依然坐在原位的我,對我說:“咱們多交流?!?/p>
我敏感地嗅出了她簡單中的真誠,伸出手臂,做了個OK的手勢,看上去像個接受過人工訓練的大猩猩。
再回到案頭寫稿的時候,我心底的灰燼似乎被吹了一口氣,重新亮起了紅色的火苗。
我的努力很快有了回應?!斑@篇寫得不錯!”我剛剛走進辦公室,就聽到管苧遠遠地沖我喊。其他同事轉頭瞪著我,各種猜測遐想的目光,我像做錯了事情那樣,竟然鬧了個大紅臉。她并沒有止步,繼續(xù)向前,帶著她如云的風采,我剛剛坐下,她已經走到我桌前,將打印稿在我面前鋪開,跟我商量哪里還需要修改。我得承認,她的意見都是很有見地的。我也留意到,她在滿意的句子下面畫了橫線,像批改學生作業(yè)似的,還不忘鼓勵下學生。我在想,拋開她的光暈,她身上最吸引我的,就是這種對待事情的認真和鄭重吧?她一定是個心懷理想的人。不過,我又想到,這樣的人,往往相處起來是很累的,因為這樣的人要求完美,而世上又有幾人能擔當起完美這個詞呢?我不免有些望而卻步。還是繼續(xù)這么遠觀吧,也許,感受比占有更高貴。
可我小看管苧的能量了。很顯然,我也小看了自己。大約一個月后,那天中午其他同事正好又不在,和上次的情形差不多,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和管苧一起吃外賣。這段時間,彼此經常交流文稿,熟悉了一些,因此這次相處我沒有第一次那么不自然了,能夠比較平靜地跟她聊天。我們的聊天,幾乎不涉及八卦緋聞,都是問最近看了什么書,有什么心得體會之類的,很有知識分子的談話氛圍。突然,她從馬爾克斯過世的話題上抽身而出,毫無預兆地問我:
“老曹,你就打算一直這么和我悶頭吃外賣?”
我一愣,問:“什么意思?”
“你也不約我吃飯,真沉得住氣?!彼冻鰦趁牡奈⑿?,但我覺得那表情中似乎有一種壓抑著的少女的頑劣。
這種情勢,即便我此前有難以計數(shù)的思緒,這會兒也被一洗而空,我還有什么理由不行動呢?
“對不起,我……我這不是……沒這個膽子嘛。”幸福臨近的壓力讓我張口結舌,像傻瓜一樣笨拙。
“借你個膽子好了。”她不疾不徐,優(yōu)雅得體,無懈可擊。
“嗯,你等著,我會讓你好瞧的?!蔽蚁胝f個笑話來著,可說完,我們誰也沒笑。
“別讓我失望?!彼皖^吃飯了。
我卻一口飯都吃不下了,心臟跳得很快,激動又迷茫。我還想對她說些什么,她卻把話題重新回到了馬爾克斯身上,跟我聊起了即將要完成的一期紀念馬爾克斯專版。
“馬爾克斯是我們大家都喜愛的作家,你一定要寫好呀!”她頗有些語重心長了。
“《霍亂時期的愛情》!”我喊出了這個書名,沒有什么比這個書名更符合我此刻的心情了。
周末約她去看電影?但轉念一想,以她的藝術趣味,也許更喜歡話???我打電話給劇院的朋友,得知最近有一部輕松詼諧的音樂劇《我們的家》。我聽到這個名字,覺得這正是我所渴念的。說老實話,我也三十多歲了,早有了成家的渴望。管苧看上去很年輕,但我偷看過她的履歷,比我小幾歲而已。到我們這個年紀還沒結婚的,周圍越來越少了,因此我也不能免俗,剛剛跟談戀愛沾點邊(還不知道有沒有希望),就想到了婚姻、家庭的歸宿。但我同時也不免揣度:管苧作為女人,不可能沒有對家的渴望吧?也許,一個家比一段情,更能讓她心動。
在看話劇的前一晚,我夢見我們接吻了。逼真的細節(jié)讓我戰(zhàn)栗。醒來之后,我摸摸空蕩蕩的身側,仿佛管苧睡在那兒似的。待我起身喝口水,便徹底清醒了,我堅定地認為這不可能,太快了!我和她別說接吻,手都沒牽過!那次吃飯時她說的話現(xiàn)在像夢一樣,我都不敢確信她是否真的說過那樣的話,難道那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癡心妄想?我沒法求證她,只能更努力地去感受她。我的鼻腔隔著老遠甚至都能聞見她的氣息,她的存在對我來說,不再是一種象征了。她入侵了我,我已經無法繼續(xù)保持平靜。我像緊繃的彈簧,把綿綿情話全部深藏心底,就算那天她的話是我的臆想,也不能阻止我對她的表白了。我閉上眼睛,不敢去回憶夢中的親吻。但我忍不住,還是要去回憶,一遍又一遍,直至那些原本清晰的細節(jié)變得渾濁。我身體燥熱,輾轉難眠,深感無助。我可憐起了自己。
第二天晚上,我們一起在能看得見江景的地方吃了泰國菜。我記得她提過冬陰功湯的,果然,她很開心。我的心稍稍有些輕松,生怕一開始就沒踩到點。我看著她開心的樣子,忽然想到昨天的夢境,忍不住把目光移開了,不敢看她。她極為敏感,馬上問我在想什么,我笑了笑,大了膽子,直率地問:“我在想,你這么好的條件,怎么會愿意出來和我吃飯。”
“你怎么了?你不是也挺好的嗎?”她淡淡一笑,胸有成竹的樣子。
“我有多好,我知道,但是我不傻,我更知道你有多好,那種程度甚至超出我的想象?!蔽彝笠豢?,腦袋前傾著,像迎頭等待她的批評。豁出去了,這個時候坦率要比躲閃強,我不希望自己因為怯懦而變得順從。
“是的,我也不瞞你,一直有很多男人圍著我,我有時不勝其煩,”她頓了頓,這個瞬間對我來說意味無窮,我的心臟跳得歡快極了,像只快要暴露于陽光下的鼴鼠,“但是,我有我的尺度,我喜歡有思想、有理想、有自由的人,這樣的品種在今天可是不多了?!?/p>
“現(xiàn)在都是要‘高富帥,你卻要這另類的,甚至過時的‘三有,這種‘三有男人沒幾個女孩喜歡了,像大熊貓一樣稀少。”我搖搖頭,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我看你就是頭大熊貓?!彼f完,臉色微微有些紅潤,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羞赧的神情。
“你說的‘三有,我最多只占了一個,那就是自由,誰叫我是懶散閑人呢?你要是指的是這個,那我就當個‘準大熊貓吧?!蔽易猿暗馈N曳置鳂O度渴望她的肯定,卻在她的肯定之下,做出言不由衷的抵抗。我是生怕讓她失望吧,因此一開始就不想給她希望。
“你都有,別掩飾了。你要自信的。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們走吧,時間差不多了,話劇快開始了。”她直起上身,抓好包,雙腿并攏,準備隨時發(fā)力站立。她真是風姿綽約,可我不敢多看,我只敢看她的眼睛,她的小小銀河系。我感到自己掉進了她眼神的星云里邊,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我們沿著江邊走了會兒,然后乘地鐵到了劇院。
不出所料,管苧坐在劇場里看得津津有味,該鼓掌時鼓掌,該笑時必笑,還偶爾會轉臉尋找我的存在,試圖和我分享她的感受。我被她感染了,竟然也投入了進去,第一次覺得話劇也是相當抓人的,那些夸張的舞臺造型逐漸融化成了心底的布景,變得極其自然。我以往看話劇,都是看到一半就昏睡了過去,醒來后拿著資料冊蒙頭蒙腦回去寫稿,完全沒有享受的愉悅。今天管苧在側,我絲毫困意也沒有。我靠近管苧的那只手雖然一直蠢蠢欲動,想干點什么,但欲求并不強烈,時常被舞臺吸引而忘記自己猥瑣的企圖。等到話劇結束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次多么稱職的好觀眾。
話劇的情節(jié)也很簡單。一個社區(qū)管理員為了豐富大家的業(yè)余生活,想組織大家一起參加合唱比賽,過過集體生活,但每個人都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逃避參與。后來,大家跟管理員談條件:能不能給修個鎖?能不能給換個馬桶蓋?能不能維修的時候先從自己家先開始?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輪番出場,斗智斗勇,又滿懷同情,和我們隔壁的老王老張沒什么區(qū)別,但演員演出了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和這個世界的糾纏關系。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追求,我不免就想到了自己:我的痛苦、我的追求究竟是什么?當記者的這些年,我感到自己越來越無力了,沒有人再提“無冕之王”這個稱呼了,媒體還有什么影響力?我們《文化周報》是不是還不如娛樂明星的一個微信公眾號呢?這種情緒折磨我不是一天兩天了,可看到同事們對艱難處境的輕松調侃,我總覺得自己過于脆弱了。我老是對自己說,人家能面對的,你為什么不行?因此,我不愿意再多想,該干什么干好就得了。我覺得我只要做得比那些對什么都無所謂的人要好,我就可以問心無愧。
現(xiàn)在事情變復雜了,因為管苧出現(xiàn)了,她有意無意都讓我重新去面對那些問題,那些隱藏在我心底帷幔后邊卻時刻躁動如同野獸的問題。我被她吸引,又想掙扎逃離,但終究,不但是她的力量,還有我心底的聲音,讓我意識到這種吸引的本質是多么難得,我應該無條件地向管苧投降,跟她一起去揭開那層帷幔,去和野獸戰(zhàn)斗。
散場后,我們走到劇場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門口,我邀請她進去喝點東西,她在猶豫這么晚了還要不要喝咖啡。
“不一定喝咖啡,可以要點別的什么。”我提議,頷首微笑,一臉真誠。這個夜晚很美好,我想延長它。
“謝謝你,我很喜歡這個劇?!彼€在回味,她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劇場,那兒只剩下幾對情侶在和海報合影。
“我還擔心你會不喜歡。我不懂看劇,但這部比我想象的要好許多,甚至可以說,是我看過的話劇中最打動我的?!蔽野咽稚爝M口袋,還能摸到票,我把票攥緊在我手心里,似乎可以獲得神秘的力量。
“你不懂?少來了!”她迅速掃了我一眼,似乎用眼神便戳破了我的謊言,她迅疾又回到戲上,說,“我怎么會不喜歡呢?那幾位演員都太優(yōu)秀了,表演得很有感染力,尤其是這部劇的主旨也非常契合我們這個年代,讓我們反思個人生活和公共生活。唉,我不由得記起上大學那會兒,我還是學校話劇社團的哪,我們自編自導自演,玩得不亦樂乎?!?/p>
“你肯定每次都演女一號吧?”
“那可不一定!我什么都演過,還演過一頭大海龜,是智慧的化身。最好笑的是那個劇本還是我自己寫的,我居然給自己分配了這么個角色。”她笑起來,夏天的夜晚總是輕快的,這笑聲也輕盈如風。
“你總是喜歡挑戰(zhàn)自我嗎?”我抬頭看看墨藍色的天空,想起海洋的深處,“什么時候能看看你演海龜?shù)臉幼?,好期待?!?/p>
“再也不可能了……真懷念那樣的時光。”她似乎有些傷感了。
“我們還是走走吧,散散步?!蔽亿s緊轉移話題。
走出劇場的大院,這是一條老街,全是復雜的鵝腸小道,兩邊擠滿了各種各樣的雜貨鋪,也有不少住戶,間或能聽見孩子的哭聲和老人的咳嗽聲,加上窗簾背后透出的溫馨燈光,不僅沒有一絲半點的恐怖,反而讓這尋常的人間多了朦朧與曖昧,特別適合情人散步與傾訴。
我們邊走邊聊,有一種無拘無束的舒適。
我趁著夜色掩護,竟然像喝了酒似的,干脆大膽地告訴她,自己從小是有一個記者夢的,這個夢又如何面臨著幻滅的危險。我從沒跟其他人說過這些話,這些令人羞愧和害臊的話。她不動聲色地走在我身邊,并沒有急著撫慰我,只是應和著我腳步的頻率,和我保持著一樣的步伐。她的短暫沉默有一種堅定的意志,與小巷中籠罩著蕓蕓眾生的神秘力量,仿佛如出一轍。
“其實我是個小人物,沒什么故事,不像你,一看就是名門閨秀的?!蔽疑形闯浞置枋鐾曜约旱幕脺纾员案芯统猎浩?,讓我用這樣的陳詞濫調結束了自己的傾訴。這樣的話,每次都讓我后悔,可每次我還是會說出來。也許,這正是我的弱點所在吧。我閉上嘴巴,特別想聽聽管苧會怎么說。
“你不是小人物,或者說,對于歷史來說,我們都是小人物。我們不說那些大詞,你和我一樣,首先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們都把命寄放在文化里,因此,你的能量還沒有完全爆發(fā)出來呢,我能感受到你的那股力量的?!惫芷r說著,用肩膀輕輕碰了碰我。
“謝謝……”我內心多么感激她,她不會知道的。
“至于我,我倒是想謙虛一下,不過我一想,你說的‘名門閨秀這詞雖然爛俗,可還是有點兒符合我的情況的。我的意思是,我想夸夸我的父親。我母親走得早,我是父親帶大的,因此,我受父親的影響太深了。他真是個學富五車的學者,談起問題來總是能入木三分,至今我有什么困惑,都會去找他聊天,尋求解答,他就像大海一樣淵博,總能讓我信服,讓我獲得力量,重新投入到生活和工作當中?!惫芷r提起她的父親,語氣都變得深情起來。我倒是有些驚訝管苧的身世,母親早逝,對一個孩子意味著太多的缺失,命運看來并沒有對管苧盡善盡美。
“你有這樣一位父親,我一點也不意外,你說得我都很想讀讀他寫的書了?!蔽艺f著,忽然也很想對她聊聊我的父親,我的起點,我的源頭,“我的父親是一名小城的政府官員,小城的文化氛圍很貧瘠,因此,他最大的愛好便是晚飯后讀晚報。我中學時代寫了篇關于春節(jié)該不該放鞭炮的作文,被老師推薦到晚報上發(fā)表了,我父親看到后,他那激動的表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天,他居然擁抱了我。他是個老派人,那天是我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擁抱我。我高興極了,感覺自己獲得了無上的成功。所以,可以說,我選擇當記者,就是在那一刻決定了的?!蔽艺f到這里,忽然感到了一陣沮喪,停了下來。
“看來,父輩對我們的影響,超出我們的想象呀!”管苧感嘆道,她似乎沒有察覺到我潛藏的沮喪。
“但我的父親后來覺得我是個失敗者?!蔽铱嘈α艘幌隆N冶緛聿幌霋吲d的,但我覺得管苧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還是想表達出自己真實的一面。如果在她面前此時此刻還繼續(xù)掩飾,那么我做人也太沒有意思了。
“為什么呀?你不是成了記者,完成了他的心愿嗎?”她不解,仰起腦袋,眼睛閃著光澤,單純得如同一只貓。
“因為,他的心愿并不是希望我當記者,而是希望我成為一個成功的人。這二十年來,成功的標準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我父親和其他人一樣,不再認為記者代表成功。這種想法當然有問題,但可怕的是,我自己也無數(shù)次那樣想過:記者不再是無冕之王,有太多的記者敗壞了這個職業(yè)的高貴,紙媒的衰敗更是讓記者失去了自信和力量,因此,我不再和父親聊工作上的事情。他的生活習慣一時半會兒還是沒變,還是喜歡看晚報,但你知道,現(xiàn)在的晚報還有什么好看的,基本上都是文摘,他只是覺得讀晚報能讓自己和世界還保持著聯(lián)系,但實際上他和世界之間的道路已經塞滿了淤泥。這絕不是我諷刺他,他自己有時都忍不住向我抱怨:‘現(xiàn)在的報紙怎么越來越沒營養(yǎng)了?我只能說:‘你還是上網看新聞吧。他說:‘算了,眼睛受不了電腦屏幕。我還能說些什么呢?難道我對他說:‘爸,你還是看看我們《文化周報》吧?我可說不出口?!?/p>
我一口氣說了許多,當我模仿父親的語氣時,我和管苧都笑了。話語就像是泡沫,溢出了我的邊界,像是抱怨,又像是在指責。我覺得這么說也許有些刻薄,尤其對我父親,我從未用調侃的語氣跟人談論過他。
管苧停了下來,盯著我,笑容已經不見了,臉上充滿了驚訝,她沒想到我會說出這么一番話,讓她大吃一驚,還是大失所望?我無法判斷,無所顧慮,我扭頭看了會兒遠處的街燈,然后發(fā)現(xiàn)她還在盯著我,像是要用目光鑿穿我的外殼。我要抵御這樣的目光,就不能再逃避,我和她對視了起來,這個過程讓我獲得了一種勇氣,也許是來自絕望的、虛無的乃至無賴的勇氣。這時我早已忘記了昨晚親吻的夢境,但那夢境依然驅使著我的身體去實現(xiàn)它。我不再猶豫,伸出雙臂緊緊抱住管苧,深情地吻她。她渾身顫抖,仿佛受到了驚嚇。但她沒有拒絕我,等到她的嘴唇開始回應,她的顫抖便立刻停止了,我感到她纖細的手指鉆進了我的頭發(fā)。
我微睜的雙眼看到了她耳邊的紅痣,昨晚的夢境這會兒清晰重現(xiàn),我被那種神秘的宿命力量擊中了,我閉上眼睛,她的吻像是深海的旋渦,把我吸引到了全然陌生的境地。我?guī)缀蹉@進了云朵里,飄向了任意方向。
這個吻,讓我們忘記了我們對父輩的不同看法、我們的不同來路,它像是一道突然崛起的山峰,把我們的生活分成了前后兩個部分,甚至勝過婚姻對于生活的分割。也許,有了這個吻,婚姻便成了可以眺望到的事物吧。
那天晚上,我們接吻,散步,聊天(接吻之后的聊天,便成了沒有具體話題的呢喃,情人之間的柔風細雨),再次接吻,竟然纏綿到了天光微亮時分。我對自己都多出了好感:在這具日益消沉的身體深處,竟然還藏有這么巨大的能量可以去愛,這遠遠超出了我對自身的判斷。我以為自己再過幾年隨便找個女人便結婚過日子了。現(xiàn)在,我為自己感到慶幸,愛是一切的希望,我感情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復蘇。
我們一夜走了十幾公里,卻渾然不覺,直到她告訴我前邊就是她家了,我才驚覺我們從城西走到了城東。我是說要送她回家的,只是沒想到是走路送她回家的。天天生活在這個城市,雙腳真實丈量過的地方其實非常有限,因此站定之后環(huán)視四周,街燈昏黃的光暈讓我心中涌起一種陌生感,不論對自己,還是對管苧,還有這座城市,都感到些許陌生,而陌生又煥發(fā)出新鮮的生機,這種誘惑令我恍惚起來。
“明天見?!蔽艺f。
“等會兒見?!彼Φ?。的確,還有幾個小時就上班了。她把我拉回到了現(xiàn)實層面,那種陌生感正在散去,只剩下了新鮮的誘惑。
“估計回去就累癱了?!蔽掖蛄藗€哈欠。
“不會的,我現(xiàn)在還不困呢?!彼难劬Φ拇_閃著光澤,毫無倦意。
“那再走走?送我回家?”我打趣道。
她大笑起來,沖我揮揮手,轉身進了小區(qū),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就在等待著這個瞬間,用盡全力去銘記她的側臉。我無法想象她沒有這一回眸,這個回眸像是今夜完美的句號。一夜的纏綿,已經讓我狂熱地留意她的每個細節(jié)。我希望她真正愛我,如我愛她一般。
幾個小時后,我們真的在辦公室見面了。如她所說,真的不困,我回到家,沖個澡,躺下閉上眼睛,全是她的笑容和聲音,想起一會兒還可以見到她,更是睡意全無。我干脆躺著看起了書。當我回到辦公室,我看到她已經坐在她的位置上了。我們對視了一眼,昨晚的記憶瞬間又被點燃。我坐在毫無美感的辦公桌前,卻覺得這一切煥然一新,簡直是世上最好的工作環(huán)境。從我的位置上看不見她,但我時刻意識到她就離我三米遠,我心中充滿了踏實(就像是被愛情吹鼓的氣球)。她激勵著我,我感到自己工作起來有如神助,我甚至在文章中恢復了一種久違的激情和誠實的道德感,我確信,她會喜歡我這樣。因為,連我自己都喜歡自己這樣。
三個月后的一天中午,管苧跟我正吃著飯(我們早已不在辦公室吃外賣了,而是一起去飯店吃飯,享受二人世界),她忽然若無其事地說:“這個周末沒事吧?帶你去我家,見我爸?!?/p>
我遲疑了,短暫地沉默著。
這回她愣了,有些不安,說:“我們的關系不是很穩(wěn)固了嗎?你還在猶豫什么?”
“當然,這還用說,”我略顯尷尬地笑笑,“我……我只是還有點沒準備好,說句老實話,我有點兒怕你爸?!?/p>
“為什么呀?”她用紙巾捂著嘴巴,大笑了起來。我此刻的樣子一定是很好笑的。
“他是那么著名的一個大學者,我去見他,哪里來的底氣嘛!”
“你又不是去考研究生,你怕什么!再說,他非常和藹的,不會給你帶來什么壓力。”
“可是,如果這個人居然想做他的女婿,恐怕他就和藹不起來了吧?”
“別貧嘴了,到時放輕松一些,跟他聊聊你的工作,你的想法,就像你平時跟我聊天一樣?!彼斐鍪郑旁谖业氖直成?,輕輕撫摸著。
“只好如此了?!蔽曳词肿プ×怂氖郑轿业拿媲?,輕輕吻了吻。
其實,我剛剛和管苧接吻的第二天,我就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我有了女朋友,并詳細介紹了管苧的情況。母親聽到管苧這么優(yōu)秀,一直笑,讓我抽時間盡快把管苧帶回家,給她好好看看。我知道,母親現(xiàn)在最關心我的,就是娶媳婦、生孩子這兩件事,典型的中國家長。父親得知管苧是“名門閨秀”,居然搶過話筒,讓我要牢牢把握住這個“機會”……
這些細節(jié),我從沒跟管苧透露過,父母的迫切,讓我有種羞愧感。而且,我似乎還做不到理直氣壯地邀請她去見我的父母,難道我的自卑還在折磨著我嗎?還是我對她疑慮未消?抑或是擔心兩個家庭之間的差異?或許,還有別的什么未知的情緒?我說不清,也從未試圖去厘清。面對管苧,我經常會忘記其他的一切背景。現(xiàn)在,沒想到,管苧率先提出要帶我去見她的父親,我不免再次焦慮起來,我不僅僅是怕他的父親,更是怕這些內心中晦暗不明的區(qū)域。
但我心里還是感激管苧的,有種感情步入新階段的暗喜。
周五下午,我提了一大籃水果,還有一箱牛奶,叫了輛出租車,跟管苧回她家。路上,我心里百感交集,記得好久以前,我曾和大學時代的女友去她家,我什么都不懂,竟然空著手就去了,當時的女友也不以為意,可她家里對我沒什么好印象,不知道和我空著手上門有沒有關系。(我跟自己開個黑色玩笑)其實,主要原因是她父母都是官員,希望我畢業(yè)后也能夠考公務員從政,可我竟然進了報社,讓他們大失所望。因此,每當女友和我鬧矛盾的時候,她的父母直接勸她離開我。三番五次之后,我們果真分開了。
想起往事,我不免有些傷感,我伸手摸了摸管苧的膝蓋,那兒的堅硬讓我平靜。管苧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情,故意斜眼瞅瞅我拿的東西,調侃道:“你這是去看病人呀。”我羞得臉紅了,說:“那你也不給我一些提示,去看長輩不都拿些實惠的東西嗎?”管苧說:“逗你玩呢,你這樣顯得蠻樸實的,我爸會喜歡樸實的人?!蔽绾蟮南﹃栒者M車內,升騰起一股燥熱,她伸出雙手,將肩頭的頭發(fā)捋到了耳后。那粒頑皮的紅痣露了出來。我每次看見這粒紅痣,都會想起那個清晰的夢,從而反復確證我和管苧的感情是命中注定的。
這種宿命的想法,讓我的焦慮緩解了好多。
管苧的家在市區(qū)一個緊鄰江邊的高檔小區(qū)里,樓與樓的間隔很寬闊,到處都是嫩綠的草坪,自動灑水器噴出的水霧在陽光下形成了小小的彩虹,并把那種植物腥甜的氣息送進我的鼻腔。路邊長滿了不同種類的參天大樹,紅色木棉花正開得燦爛,樹枝上還棲息著不知名的褐色小鳥,叫聲婉轉動人。我作為記者對這座城市也堪稱了解,但居然從未來過這么好的小區(qū)。我的心情愈加復雜:我在這座城市奮斗了快二十年,前年才勉強在城郊買了一間八十平方米的房子,每月還在供著不菲的房貸,順利的話,預計在我五十五歲那年能夠還清房貸,成為一個無債一身輕的自由人。但是,管苧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地方,她不是衣食無憂,而是錦衣玉食,我們之間可以克服這些因素,美好地生活在一起嗎?
這三個月來,我倒是沒有覺出和管苧有多大的差異,趕時間的時候就吃碗街邊的拉面、湯粉,甚至啃幾口包子,她從沒有抱怨過什么,還很開心的樣子。她的衣服和提包都很漂亮,但我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她巧妙地隱藏著這些普通女孩子喜歡顯擺的細節(jié)。她很謙和,很低調,我覺得這種謙和、低調和她的優(yōu)雅一樣,也是她修養(yǎng)的一部分。我對此是暗暗欣賞的。不過,婚姻畢竟不同,不是偶爾的表演做戲,而是日復一日沒有盡頭的瑣碎生活,大家的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都會在婚姻這個戰(zhàn)場上進行各種形態(tài)的交鋒。如果雙方差異過大,戰(zhàn)役一定會不斷升級,成為魚死網破的慘烈決戰(zhàn)。
“我家搬來這個小區(qū),也就十來年的光景,”管苧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說,“那時候房價很便宜,各個單位只要有能力,都會給員工分房的。我爸任職的雖然只是一家雜志社,但級別挺高,按他的工齡和級別,再補上一筆錢,就有了這里的房子?!?
“對房奴來說,那真是個好時代,”我開玩笑道,“咱們《文化周報》啥時能給員工分房子啊?咱倆要求也不高,兩個人給分一套就行?!?/p>
“哈,你想得美!”管苧在我背上捶了一拳,“不過說真的,你知道嗎,十五年前,咱們《文化周報》的效益相當不錯,那會兒的員工都分到了房子。”
“那我還真不知道,看來紙媒也有過非常輝煌的時候。”我在不工作的時候,其實和單位的關系是比較疏離的。
“當然,網絡出現(xiàn)以前,紙媒那是絕對的王者。”
“的確是的,”我問管苧道,“那你懷念那樣的時代嗎?”
“不,”管苧說,“我覺得雖然網絡對我的飯碗構成了威脅,但對我的生活方便了太多?!?/p>
“你真是歷史的公正判斷者?!蔽野腴_玩笑道。
“你才知道嗎?”她笑道。
“你總是讓我驚喜。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希望你不要介意……你爸也是個官員?”我迂回了一大圈,還是抑制不住地問道。那份敏感,似乎必須要得到回應。
“在某些場合下是吧,比如在和官員交往的一些場合,對方也把他當官員?!彼f,“不過你放心吧,他身上沒什么官氣,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一介學人。”
“哦,就跟咱們總編一樣,跟我們在一起是媒體人,跟外邊單位交流的時候,他就是官員了?!?/p>
“是的,一樣的情形?!?/p>
七號樓801房到了,管苧按響了門鈴,我聽見里面?zhèn)鱽硪晃焕险叩穆曇簦骸皝砹?,來了?!彪S著一陣拖鞋的踢踏聲,門開了,一顆花白的腦袋露了出來,還有一雙隱藏在老花鏡后的眼睛,管苧還沒來得及說話,我便趕緊叫了聲:“伯父好!”老者慈祥地笑著,他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我,然后,側過身子,說:“都快進來吧!我都做好飯了,嘗嘗我的手藝?!?/p>
“爸,你辛苦啦。”管苧說著帶我進門,放下禮品,換鞋,我直起身子,才第一次完整地看清了管伯父。
他和照片上的不大一樣,照片上的他指點江山,神采奕奕,看上去正值壯年,和這個時代的成功者有著類似的形象。而生活中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憊,頭發(fā)凌亂,皺紋叢生,瘦弱的身子讓睡衣顯得寬大。他一定是思想過度了。我對他少了一份畏怯,多了一份敬重。其實,自從我知道管苧有個學者父親,我便找到他的書,開始偷偷研究他。原來,他是一份很有影響力的理論刊物的主編,這份刊物在我讀研究生寫論文的時候,還多次引用。我又找來他的文章細讀,驚覺很有深度,又沒有學報論文的八股氣,的確做到了深入淺出,怪不得影響力很大。我之前是讀過他文章的,只是沒有記住作者。
“小曹,快坐,別客氣,到這里就跟到自己家一樣,不要拘束?!惫懿刚f著,端了杯茶給我,還拿出煙來,問我抽不抽。我說我已經戒了很久了,他笑著說:“戒了好,我也想戒,可寫文章的時候不抽根煙,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特別理解,我以前也喜歡寫稿子的時候吸煙,可我有一天,忽然對焦油過敏,一吸煙口腔潰瘍就犯了?!蔽颐蛄丝诓?。
“那沒辦法了。”他遺憾地說。
“是的,不過您少抽點,畢竟對身體不好。”我感到他對我的好感多了點兒,臉色也愈加溫和了。
“我寫一篇三千字的文章,一般就吸三根,開始、中間和收尾,第一根是尋找和進入,第二根是助興和推進,第三根是慶祝和享受?!彼α似饋?。他的聲音渾厚,富有磁性,談論這種生活瑣事也趣味盎然,有很強的概括力和感染力。
“我爸克制力很強,不寫文章絕不抽煙?!比N房巡視了一圈的管苧,滿面微笑地走了出來,“咱們吃飯吧,沒想到我爸做了六個菜呢!”
“我都是瞎做,我說今天咱們去外邊吃,苧苧非要在家吃,難為我這個老家伙?!惫懿刚卵坨R,從沙發(fā)上起身,招呼我吃飯。看他的樣子,我一點也想象不出他在廚房里忙碌的樣子。
我洗完手,來到廚房,看到桌面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六個菜,紅綠搭配,食欲頓生,還有一瓶剛剛打開的干紅,確實有賓至如歸之感。我坐定后,發(fā)現(xiàn)桌上放了四個酒杯,難道還有別的客人?疑惑之際,管苧輕聲對我說:“我媽走后,我爸為了我才學會做飯的,只要是他做飯,一定要小酌兩杯,他經常會多放一個酒杯,在心里和我媽聊聊天?!蔽矣行└袆?,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的話來,只得望著管伯父微笑了下,管伯父消瘦的臉上滿是皺紋,有一些皺紋微弱地顫抖著,那應該算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微笑吧。他似乎沒有聽見管苧對我說的話,或者,在他看來這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
“你不用擔心我爸,”管苧說,“他很懂得克制自己的感情,這樣的時刻一年也沒幾次,因為他平時在外應酬,幾乎是不喝酒的?!闭f完,她看著自己敬愛的父親笑了起來。
“小曹,來,我們喝一杯。”
我還沒來得及吃口菜,管伯父已經舉起了酒杯。我趕緊站起來,跟他碰杯,而后一飲而盡。管苧舉起杯子,佯裝生氣地說:“爸,你偏心得也太快了吧,居然第一杯也不帶上我?”管伯父笑瞇瞇的,也不說話,端起酒杯,我們三個人一起又喝了杯。我看到管伯父的臉上有了粉紅的血色,整個人的身體也似乎松弛了一些,我意識到他淤積在體內的疲憊比我之前第一眼感受到的,還要沉重得多。
“伯父,我再敬您一杯。”我端起酒杯,尚未放到唇邊,他已經毫不猶豫地仰頭喝干了。
“你們控制下節(jié)奏,還沒吃菜很容易喝醉的。”管苧說著拿起筷子,先給我夾菜,再給他父親夾,恍然間,我覺得我們已經結婚多年,擁有一個特別溫馨和諧的家庭。
“酒過三巡嘛,現(xiàn)在好好吃菜!”管伯父也招呼我,他的聲音似乎大了些。
我吃了一口他做的菜,味道極為可口濃郁,所用的醬料遠非一般家庭廚房所能具備,像是飯店做的,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去飯店打包回來的。
“好吃吧?”管苧問我,不等我回答,她就說:“我爸做什么都有一股追求完美的精神,他當初為了給我做飯,竟然會去飯店里拜師,跟大廚學手藝,這種事情,一般的學究恐怕是做不出來的。”
“確實好吃的,我沒想到伯父會有這樣的手藝,還以為是從飯店打包的?!蔽覍嵲拰嵳f了。
他們都笑了起來。管伯父笑得尤其厲害,差點嗆到了。
“謝謝,你這句話,是真實的贊美?!惫懿赣眉埥聿亮瞬磷齑?,笑說,“別人夸我廚藝好,比夸我文章好,更能讓我開心?!?/p>
“為什么呢?文章不是您安身立命的所在嗎?”我不解。
“是的,既然關乎自己的安身立命,那么別人夸或不夸,哪怕辱罵,又有什么關系呢?你又不能因為別人說你寫得不好,你就放棄了思考和言說。其實,你仔細想,別人夸你寫得好,反而很可能讓你忽略你身上存在的問題,盲目地狂奔下去,等到了我這個年齡的時候,就無藥可救啦!”
他最后一句話像是自嘲的玩笑,但他沒有笑,只是端過酒杯來,自己默默喝了下去。也許是為了消除沉重的氛圍,他把話題又拉回到做飯上面:
“做飯讓我開心,我想不到比做飯更能代表生活本身的了。思想久了,往往會讓我們遠離生活,而做飯相當于活著本身。做飯首先是為了生存,但進食本質上是很野蠻的,所以我們把它藝術化,由此,欲望與藝術有了完美結合。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我說,我做飯故我在?!?/p>
笑聲重新回到餐桌,管伯父的學者幽默處處閃耀智慧,又沒有絲毫賣弄的成分,他似乎將思想融進了日常生活的毛細血管,每個不經意的瞬間都與他強大的內心世界相關聯(lián)。內部的一個微小顫抖,都會是外部的一聲和弦。
“小曹,你會做飯嗎?”管伯父不經意地問我。
我暗暗緊張,他剛才將做飯?zhí)嵘搅四菢拥母叨?,而我似乎對做飯沒有什么熱情,我只好坦白道:“只會做幾個家常菜,實際上也很少做,因為一個人生活的緣故吧?!?/p>
“我猜你們談戀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吧,”他抬眼快速掃了我一下,“還說是一個人生活?”
“我……我是說以前,自從和管苧交往以來,我們工作忙,一起做飯的機會其實也是不多的?!蔽业哪樋隙q紅了,這會兒才感到了拜見未來岳父的壓力。
“管苧在家是很少做飯的,只要我說累了,她馬上就說我們去飯店吃,”管伯父望著管苧,笑了笑,是那種父親對女兒的自然又深沉的表達,“現(xiàn)在有了各種各樣的手機軟件之后,她更懶了,在家的時候連門都懶得出,在小屏幕上就點餐了?!?/p>
“爸,現(xiàn)在年輕人都這樣,生活方式改變了,你要接受這點呀,這種方便是好事?!惫芷r夾起一塊魚,小心翼翼地剔除魚刺后,放到了父親的碗里。
“當然是好事,但是別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只有你們親自下廚,才會懂得生活意味著什么。其實還不止如此,我不是危言聳聽,我想對你們認真地說,除了健康問題,天天吃外賣,實際上你們把自己和這個世界隔開了,你們更加陷入到了自己的小圈子里,似乎萬事萬物都可以安排和歸結到你們的小邏輯里邊,這是非常虛妄的事情。因此,這種表面的方便,仔細想想,反而是束縛,像是一座名叫‘自由的監(jiān)牢。你們是在坐自己設置的牢,知道嗎?”
“爸,你怎么說得這么嚴重?”管苧低下頭,輕聲說。
我也低頭吃飯,不敢說話,我發(fā)現(xiàn)面前這個老頭令我琢磨不透,他的慈祥背后有一種堅定的東西,像是嶄新的砂紙一樣,只要亮出來,就會打磨得你渾身疼痛。但這種痛,是來自對世界黑暗的頓悟,就像他的話,費解卻鋒利,將刀刃準確指向目標,你順著刀尖看到了幕布被劃開后的縫隙,然后你感到觸目驚心,不敢再看,只想趕緊閉上眼睛。
“好了,我不說這些刺耳的話了,我們好好吃飯,”管伯父舉起杯子,向我示意,“不斷地質疑、思考,又不斷地碰壁、痛苦,這已經成了我的職業(yè)病了,小曹你別介意,我看過你的文章,是很有想法的,我知道你會理解這種狀態(tài)和痛苦的,因此我今天才多嘴了,來來來,我們再喝一杯!”還沒等我回應(我很想告訴他,他的話刺痛了我),他的喉結迅速竄動了幾下,一杯酒又消失不見了。
我趕緊陪著喝下,食道里一陣暖流,沖開了我全身的毛孔,我覺得心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老人感染了,也許是酒精的感染,無論如何,我敢抬起頭,認真望著他眼皮松垂的眼睛,對他說:“伯父,您說得很對,我們是在陷入一種危機當中,一種我們自己從未覺察到的文化危機?!蔽疫€想再說點什么,被管苧制止了,她擔心地拉了拉我的衣袖說:
“咱們能不能安安靜靜地吃完飯,然后再去客廳喝著茶聊天呢?”
“我也是這么想的?!蔽艺f著,將剩余不多的酒勻著倒進三人的酒杯,然后誠懇地說,“伯父,您比我之前想的還值得我尊敬,請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管苧的。”
“我相信你,你能理解管苧,能理解我們這個家庭,這點很重要,這會讓你們的愛情也變得重要起來。”他盯著我和管苧靜靜地看了十秒鐘說:
“你們定個好日子,把婚結了吧。”
第一次見面,他竟然就把結婚這個字眼說出了口,有種突如其來的眩暈感讓我不知所措,但同時,那種宿命般的感受,讓我又覺得順理成章。我多喜歡這樣的父親呀,第一次見面就毫不保留地把情感世界向我敞開了,我感到了一種被接納的幸福。
“衷心祝福你們!”
管伯父站了起來,左手端起那杯伯母的酒,右手端起自己的酒。我們也趕緊站了起來,四個杯子碰在一起,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如琴鍵上飛躍的和弦。我看到管苧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臉上卻掛著微笑。
婚禮很簡單,卻很隆重。所謂隆重不是指場面的奢華,而是說,我第一次見到了這么多的文化界名人。平時只讀他們的文章,現(xiàn)在他們一個個站在你的面前,你會有一種虛實相生的眩暈感??梢哉f,這是一種文化的奢華吧。當然,這一切的中心是管苧,她是最奢華的,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奢華的。她穿著潔白的婚紗,真的如同女神,我看著她,時而為自己感到羞慚,時而為自己感到驕傲。但我們近距離站在一起,她的眼神又讓我變得平靜。
我的父母也來了,他們一臉欣慰,跟管伯父坐在一起。我的父親前幾天悄悄告訴我,其實他一直在讀我所在的《文化周報》,愛看我寫的文章?!澳阏嬉詾槲也蛔x你寫的東西嗎?即便我認為記者不再是個好職業(yè),也不妨礙我去探究你在想些什么。”我的父親并沒有說這樣的話,但我從他的神情中,分明聽見了這樣的話。我跟管苧聊起我父親在偷看《文化周報》,管苧說:
“所以,我們對父輩永遠也不能說了解了,他們比我們復雜得多。”
“我們到那個年齡,也會那么復雜嗎?”
“有可能?!?/p>
“復雜好嗎?”
“無所謂好不好,沒辦法的事情。”
我們在準備婚禮的短暫間歇,居然還在討論這樣的話題。不過,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跟別人一樣愉悅的。我們一起選禮服,選首飾,尤其是選鉆戒。管苧開心極了,我從未見她這么高興過,我跟她開玩笑:“仙女,你平時的矜持呢?”“討厭!你趕快去寫請柬吧!”最繁重的任務落在了我頭上。
中國的婚禮,是兩個家庭的重組。我得改口稱管伯父為父親了,我端著茶,走到他的面前,把茶杯遞到他的手里。
“爸,請喝茶?!币痪湎笳饕馕稘庵氐脑?。
我的岳父點點頭,嚴肅認真地喝下了那杯茶,像是跟我第一次飲酒似的,迅速干脆,一滴也不剩。干渴的人。我看著他的眼睛,瞳仁里閃著智慧的光澤,再看他肌膚的血色,忽然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年輕的。尤其今天,他穿著筆挺的正裝,頭發(fā)染得油黑,梳得一絲不茍,成功的中年人士的感覺又回來了。我覺得以前背地里叫他“老頭”,的確是輕慢了他。但他絲毫沒有成功人士的揚揚自得感,他沉穩(wěn)地坐在那里,自有一種值得信賴的父輩魅力。我不得不承認,他的氣場蓋過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今天也容光煥發(fā),但他終究只有官員的威嚴,少了一份儒雅。但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愛他們。我想,此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從他們的眼神里也看到了同樣的含義。
在婚禮的前一天,我又做夢了。我夢見了一座亭子,空無一人,只有風不斷從四周涌來,讓亭子有一種寂寥的氣息。我想走進那座亭子,可走到近前的時候,卻停住了腳步。我抬眼四望,全是空曠的白色,沒有任何別的事物,也沒有任何別的色彩,亭子是唯一的事物,亭子內部仿佛是這一切虛無的核心。我不敢走進那核心,仿佛那核心的位置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卻不堪重負。盡管,這是一種虛妄的重負。我站在原地,進退不能,感到了慌張。然后,我醒來了,倒沒有覺得特別恐怖。但還是有一種陰冷的感覺,繼續(xù)從剛才夢境中散發(fā)出來。我下床,喝了一杯熱水,舒服多了。外邊起風了,窗簾被吹得像船帆:窗內站著一個無助的水手,窗外是茫茫夜海。我鉆進船帆內部,看到了幽暗的天空。天空之下,對面樓還有一間房亮著燈。那燈讓我深感溫暖。我關好窗戶,回到床上,再次沉沉睡去。
這個夢,跟那個關于我和管苧的夢一樣,讓我無法理解。我沒有和管苧說起這個夢,也沒有和任何人說起,我不想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解讀這個夢,因為,這個夢的基調很顯然是蕭索的。
婚禮是管苧策劃的,別出心裁,是在書店里。她的好友經營著全市最時尚的一家書店,那家書店與其說賣書,不如說賣書的氣息。巨大的空間被各式各樣的書架切割成不同的小空間,小空間里分布著咖啡座、服裝店、精品店以及各種專賣店等等,像手表、手機和電腦,這里都能找到。顧客在這兒消費,可以積分,然后根據(jù)積分去選取相應價位的書籍。也就是說,書籍成了附送品。其中一個最大的空間,平時是用來做講座、交流活動的,現(xiàn)在,成了我們的婚禮現(xiàn)場。
岳父在婚禮致辭中說,祝愿我們的愛情像書籍和文化一樣,跨越時間和空間,永遠流傳下去。我喜歡這個祝愿,它在我心底卷起了一陣戰(zhàn)栗,我趕緊看了眼管苧,她的眼睛里蓄著淚水,像是霧中的銀河,也回望著我。無端端地,我想起了一句詩詞: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情景很像,可我忽然想到那是別離的。我搖搖腦袋,要擺脫它。
這個婚禮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
我后來才知道,這場婚禮不僅免費使用了書店的空間,而且還得到了書店的贊助,也就是說,我們的婚禮我們一分錢都沒花。書店深諳經營之道,對這次婚禮的大肆報道,讓其獲得了難以估量的廣告效益。我對此深感羞愧,管苧卻比較淡然,她說:“為書店做廣告有什么羞恥的?又不是給什么腎寶做廣告?!彼f完,大笑了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算是被她說服了。管苧說:“但你不要告訴我爸,他是完全無法接受這種贊助的?!蔽艺f:“還是老人家風骨更硬?!惫芷r說:“這不是風骨問題,是心態(tài)問題,我們得讓知識有生存下去的途徑啊?!蔽业谝淮我庾R到,雖然管苧無限崇拜她的父親,但她不是盲從他的父親,而是有著自己的想法的。她的想法,無論我是否認同,我都替她的獨立思想感到驕傲。
近乎完美的婚禮,卻有一個細節(jié)讓我暗自揪心。
管伯父在最后的感謝發(fā)言中,提到了他一位老友的名字:李文輝。他說這位摯友如果還活著,看到管苧結婚了,一定會非常高興的。我知道李文輝,他曾是省社科院的著名學者,也是副院長,省里好幾個影響力非常大的人文項目都是他主持的。五年前,傳來他撲朔迷離的死訊,我還負責報道過。他的尸體居然是在市郊的云山河谷里發(fā)現(xiàn)的,當時不知道是被謀殺的,還是不小心失足跌落的意外事故,一時眾說紛紜。沒想到的是,一個月后,有人說他是自殺身亡的。這超乎了所有人的判斷,都說李文輝是一個特別溫和的人,事業(yè)那么順遂,那么成功,再加上為人清廉,政治清白,有什么必要自殺呢?但據(jù)“知情人”在網絡上發(fā)布內部消息,說是從李文輝的身上找出了一封遺書,可知自殺無可爭議。
我得知這個消息后,趕赴李文輝的家,希望得到點線索。但大門緊閉,敲門不應。我看到里面有微弱的燈光,間或有人影晃動。我喜歡李文輝的文章,包括他的一些雜文,都很有味道,因此,為了某種紀念,我決定堅持守候。半夜時分,我的堅持終于得到了一點回應,一位五十歲的女士(猜測應該是李的夫人,我看不清她的臉)打開門縫,對我拋出一句話:“你就報道說,是因為憂郁癥自殺的吧,唉,快回家去,太晚了!”話音剛落,門就關上了。我趕回家,連夜寫了相關報道,說明了自殺原因,引發(fā)了一輪網絡熱議,城市病、亞健康與當代人的早衰等等話題,都在討論之列。我無暇顧及這些后續(xù)情況。(我只是以私人身份,參加了李文輝的追悼會,我看到他的同事和朋友們對他的溢美之詞,感到有些不適,尤其是他們將李文輝的自殺歸結為純粹的生理原因,更是讓我感到無奈。而我又能說些什么呢?我只是個記者罷了。我本想繼續(xù)追蹤此次事件的始末,但我們總編安排我去跟進另外一宗大學教授的剽竊案,而那所學校,正是我的母校。我深感揪心)但我心底一直惦記著那位女士的語氣,柔到了痛徹,痛到了沙啞,似乎給出的是一個無奈的答案,但是,真相可能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了,成為這個世界的又一個秘密。那巨大的不可索解的黑暗又多了一絲陰影。我買了一束花,悄悄放在李文輝家門口,希望那位女士能夠捧在手里,有一小會兒的好心情便足夠了。
我不知道李文輝是岳父的摯友,因此,在婚禮上忽然聽到岳父提到他的名字,我的心臟像被電焊的弧光劃過,倏然疼痛。好在,那樣熱烈的氛圍,沒有其他人會在意這個細節(jié)。這個世界上尚記得李文輝的人應該已經不多了,即便他生前是那么知名。李文輝的名字就像短暫的眨眼,我們的眼前只黑了一瞬,這種遺忘的本能甚至可以讓我們無從察覺。大家為岳父的精彩講話鼓掌,為我和管苧的愛情鼓掌,為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鼓掌。我多么愿意歡慶的此刻能夠被放大到無限久遠,讓時間也難以走出;或者,哪怕退一步,讓這一刻能夠被完好保存,可以不斷進入?!艺f的自然不是錄像,婚禮的現(xiàn)場一直有錄像,但多年以后再看這場錄像,一定已經模糊了當時的心情,卻會加上之后的心情,那么,眼下的這一刻便變質了,失去了它存在的特質。
婚后的生活,確實與婚前不同。我們一開始住在我城郊的房子里,但是光坐地鐵到單位,就要轉四次地鐵。我早已經習慣了,但是管苧煩躁得要命,她覺得生命被莫名其妙地浪費了。
我安慰她:“其實路程并不是很遠,也就十五站?!?/p>
“老曹!”管苧表示抗議。
婚后,她還是喜歡叫我老曹,盡管我比她也就大幾歲。我喜歡她這么叫。我希望自己在她面前能更成熟一些。成熟,意味著一種更好的愛的魅力。
“怎么了,仙女?”我想疏導她的火氣。
“十五站倒是不怕,但是要換乘四次,實在是太可怕了。”她舉起手,伸著四根指頭,在空中搖晃著。
我當然理解,每一次換乘,都意味著在擁擠人群中的掙扎一次。我打算買車給她,但她是個環(huán)保主義者,決定不再給已經擁堵成災的地面交通增加負擔了。這樣一來,她有時嫌麻煩,就住回她自己家了,并讓我也住過去。我還是很想過過二人世界的,但也確實不忍她受罪,便只得跟她住回去了。
岳父對此表示十分歡迎,他說:“盡管我這個老頭子早已經習慣孤獨了,但你們在這兒,我心里還是舒服得多?!?/p>
管苧是獨生女,管苧和我是他僅有的親人了。他這么說,管苧更不忍拋下他了,連我也被觸動了。一個再強大的人,晚年也是脆弱的。(至少,在外人看來)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父母。他們至今仍然生活在我出生的那座小城市,他們習慣了小城的舒適,不愿意在大城市的嘈雜中生活,但他們特別有福的是,他們和我的哥哥住在一起。是的,我還有個哥哥。有哥哥和嫂子照顧他們,我十分放心。想當年,我這個“二胎”是屬于“超生”的。為了生下我,我的母親丟掉了肉聯(lián)廠的會計工作,成了照顧我們的家庭婦女。我特別感激她,讓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我也深感幸運,有個哥哥幫我履行著孝順的責任。
“爸,以后我們會照顧您的?!蔽野l(fā)自內心地對岳父說。這其中,也有著我不在父母身邊的一些歉疚。
“你照顧好管苧,我就放心了。我一個糟老頭子,不用你太操心?!彼昧ε呐奈业募绨?,好像在把看不見的擔子放過來,“你們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光想著自己,可以考慮要個孩子啦,那會讓你們更加成熟起來,更加懂得人類生命的奧妙?!?/p>
“那您放心吧!”我的表態(tài)像士兵面對長官的訓話,面部表情有點用力過猛,在一邊的管苧笑了起來,打趣道:“爸,你應該回復他:小曹同志辛苦了!”
“別貧嘴!我們都是認真的。”沒想到岳父呵斥了她,“你們知道,我不是個保守的舊式家長,我讓你們要孩子,并不是出自傳宗接代的意思,而是要你們的生命更加完整?!?/p>
我當然理解他的意思,但我和管苧對此持有一種順其自然的心態(tài),我們討論過多次,假如我們擁有了一個新生命,那我們必須為他真正負責。
岳父抬起手,也在管苧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凝聚了無限的深情。管苧穿著白色的睡衣,因此我很清楚地看見岳父的手上有一片明顯的老年斑,淡褐色,像是一滴墨跡。除卻這個,他的手看上去很強健,不像是拿筆之人的手,更像是工人的手。那不是一種鍛煉出來的,而是一種經歷了許多滄桑的健壯。手的滄桑,似乎比臉的滄桑更能保存久遠。岳父的手,讓我想了好多。
和岳父住在一起,的確不如二人世界那么自在,但是,隨著我和岳父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多,我和他的關系也越來越融洽。一開始,如果管苧不在家,我和他只是簡單說幾句話,然后就各讀各的書,各干各的事。慢慢地,即便管苧不在,我們也可以聊很長時間。話題也變得愈加廣泛,從學術、歷史、政治到人生、家庭、趣事,沉重與輕松此起彼伏,讓我學到了太多的東西。我也愈加能理解管苧對他父親的崇敬之情。我經常反思自己究竟具備了什么樣的德行,竟然遇見了這樣的一對父女,讓我的生命如生鐵受到了鍛打,本質中更純粹的東西在被造就出來。
有一天晚上,只有我和岳父在家。我們吃著醬鴨脖,喝著啤酒,岳父告訴我,他曾經在煉鋼廠當過工人。
我差點喊出聲來,“我老覺得你的手像工人的,看來我的直覺是對的。可是,我從沒在你的簡介中看到過這條。”
實際上,我們聊到這會兒的時候,已經喝了五六瓶啤酒。酒精讓我放松,可以暫時像朋友那樣對待他,否則,我在他面前,還是會不自覺地感到拘束。畢竟,他是著名學者,還是我的岳父,這兩個身份都給我壓力。
岳父啃完一個鴨脖,用紙巾擦著手,兩眼放光,看樣子要跟我好好痛說一番革命家史了。
“那會兒我還小,‘文革末期,我當知青從鄉(xiāng)下回城后,被安排到了市里的煉鋼廠。我一邊當工人,一邊自學,考上了大學,離開了那兒。雖然只有幾年時光,我卻一直不能忘記??梢哉f,當工人的經歷,影響了我一生的思想和立場?!?/p>
“是因為太艱苦了嗎?讓你刻骨銘心的艱苦?”
“你們這代年輕人,才會覺得在工廠上班很艱苦,那個時候,在工廠上班是令人羨慕的工作,簡直可以說是一種福利。最苦的,還是‘文革中剛剛上山下鄉(xiāng)那陣子,天不亮就被喊起來種水稻,昏頭昏腦的時候,螞蟥鉆進小腿的肌肉里,吸你的血,疼得你渾身發(fā)抖……”
“那為什么呢?是因為工人身份讓你擺脫了艱苦?”我對此非常好奇,他的這種心態(tài)會不會是一代人的心態(tài)呢?我需要知道。
“這倒有點兒,優(yōu)越感總是令人難忘,不是嗎?但往深里說,這和我們的知識資源也關系密切。我下鄉(xiāng)時,住在豬圈旁邊的土坯房里,讀過三遍《資本論》,真是如饑似渴。后來,當我在工廠上班的時候,我會想到馬克思的許多話,覺得特別親切,覺得那幾年自己的日子沒白過。我的許多中學同學,關于這種學以致用的感受,寫了不少回憶性的文章,我就沒有再寫了。”
“原來如此,我能理解那種感受了?!蔽宜坪跄芟胂蟪瞿且淮说臉幼樱麄兙拖袷前⒊堑男≌f《棋王》里描寫似的,經常行走在塵土飛揚的村道上,心中卻惦記著拯救全世界,腦子里充滿了各種高貴的思想。
“恐怕你還是不能?!痹栏冈俅畏穸ㄎ?,但我敏感地發(fā)現(xiàn),他更是在否定自己,在和自己做一場艱難的對話。果不其然,他繼續(xù)說:“其實,我還沒有把話說完。我必須誠實地和你聊天。我一直反思自己,反思自己的每一次思想轉變,不僅僅只是反思思想本身,還要反思思想產生的人生背景。再睿智的學者,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思想一定要和生命結合在一起,才能夠被真正理解。我的意思是,我之所以難以忘懷工廠的生活,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時正是我風華正茂的青春,我愛上了一個同事,她不是管苧的媽媽,她是我的初戀?!?/p>
我的岳父竟然以這么嚴肅的方式,和我聊起他的初戀。這種感覺超出了我的經驗,我覺得這個長輩太親近了,便不顧他的凝重,笑著說:“爸,你趕緊跟我聊聊這個,趁著管苧不在家?!?/p>
“沒什么故事,”他跟我碰杯,喝了口啤酒,嘴角沾了一點白色的泡沫,有了孩子氣的純真,“我沒敢向她表白,只是安靜地看著她的背影。她的身體在寬松的工人制服里,顯得很瘦小,也很靈動。正因為這么純潔,才讓我難忘。我年輕的時候,還沒結婚的時候,有好多次,我都夢見了那個背影??傻饺缃?,記憶中只剩下背影了,她的臉已經模糊了。就算她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她來了?!?/p>
“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你沒有向她表白,后不后悔?”我知道他不后悔,故意這么問,希望能激起他更多的記憶漣漪。
“怎么會!我經常慶幸我當年什么也沒有做,沒有去破壞那幀完美的背影。我要是個畫家,我一定會把那背影創(chuàng)造成一幅偉大的藝術品?!彼岩桓啿边M手掌里,好像那是一根畫筆。他停頓了一會兒,手掌放松了,說:“我想告訴你的,其實是像這種美好的感情,也摻雜在我的思想立場當中,但這是無意識的,沒辦法辨析的。一個看上去再客觀的學者,都有這樣的一個幽深的生命區(qū)域,決定著他的終極判斷?!?/p>
我以為他還有話要說,結果他深深地沉默了。他沉默在昏暗的夜里,像個穿越時間的古老雕塑。他說的話,我不敢再輕易說懂了,但這次,我更加感到了一種心底的震顫。就像我自己,假如我有什么立場和想法的話,不也受制于我的情感與記憶嗎?可我從未去分析過自己,我只是跟隨著自己的情感,做出理性的思考……這是多么荒誕的圖景呀!我們的理性,如同流沙上的腳印,究竟能夠抵達哪里呢?
“這些年來,大家的變化都很大,”岳父重新開口了,仿佛他靈魂出竅,去他的精神王國巡視了一圈,然后再度回到這里,“有些人已經讓我認不出了,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還和過去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p>
“你說的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呢?你的朋友、同事們?”我小心翼翼地問。
“是的,朋友、同事,更多的是指我青春時代的同學和朋友們,我們在艱苦的年代,在漆黑的夜晚,就像今天你我這樣,促膝暢談,談宇宙人生,談世界洪流,最后不忘立下改天換地的雄心壯志。然后,幾十年過去了,我們各自在歲月中打滾,變得面目全非?!?/p>
“任何一代人都會如此吧,像我也是,我小時候最向往的職業(yè)是解放軍和科學家,今天的孩子們都不這么想了?!蔽覈L試著和他對話。
“你說的自然是對的,可我總覺得我們這代人和你們還是很不一樣的,這聽起來像廢話,因為沒有哪兩代人是一樣的,我的意思是,我們這代人跟你們有本質的不同,我們這代人決定了這個國家的氣質,影響也就格外深遠,你們以及你們以后的人們,都生活在我們這代人造就的格局里?!?/p>
他的話,讓我吃驚,我艱難地思索著他這話的意思,想著是該認同他,還是反駁他,可我,竟然失語了。我厭倦了非此即彼的選擇了,我覺得歷史與每代人的親密關系應該是不一樣的,我其實已經很少用“一代人”這樣的思維去考慮問題了,我和朋友們幾乎經常意見相左,最初我以為我自己是偏激的,但經過長期的觀察,我發(fā)現(xiàn)在朋友之間也經常有意見相左的時候。我所說的意見相左,不是吃飯時喜歡辣還是咸這樣的問題,而是關于時代和歷史等等本應有更多共識的話題,卻很難取得太多的一致。明明是同樣的事實,但大家的解讀往往南轅北轍,不可調和,像是老百姓說的,雞同鴨講。
“小曹,你怎么想的,盡管說,你沒必要同意我?!痹栏傅穆曇粲行┥硢?,把我從思緒中拽了回來。
“說真的,我很想不同意你,”我笑了笑,“但不得不說,歷史的契機選擇了你們這代人,的確是你們造就了今天的格局,但反過來說,這種歷史的格局也造就了你們這代人。我現(xiàn)在特別想知道的是,你當初的理想實現(xiàn)了嗎?”
“謝謝你的提醒,我們這代人的歷史烙印的確太深了,因此在回望之際,有觸目驚心的感覺?!彼嘈α艘幌?,“你說理想?當然,當然,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但我對此并不確定,現(xiàn)實的強悍,遠遠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力。現(xiàn)實,龐大的現(xiàn)實,熱氣騰騰的像早餐的現(xiàn)實,冷冰冰的像電腦屏幕的現(xiàn)實……它們隨時在糾正我,甚至把我掀翻在地……”他的抒情,讓我驚訝,我馬上意識到,他一定寫過許多詩,在八十年代,幾乎人人都是詩人。
“我們都被掀翻在地……”我喃喃自語道。
“原諒我突然發(fā)作的詩情,”他兩眼看著我,眼神卻逐漸有些黯淡,“我不怕這些,再兇悍的現(xiàn)實只要有正確的判斷,對我來說都沒問題。我的迷茫在于一些說不清的地方,比如,以前我們批判的痛恨的事物,在今天我竟然是不乏留戀的……我想,我首先不是對時代失去了判斷,而是對自己失去了判斷。”
“爸,你別這樣說……你這樣說,我有些慌亂了,你要知道,你的文章影響了許多人,包括我,我一直相信你說的話。我說的‘相信,不是說我同意你的每句話,每個判斷,而是說我相信你所持有的這種狀態(tài)。你像是個鉆探機,一直在礦層里發(fā)掘,我想到這個,便感到踏實。所以,你說對時代失去了判斷都不會讓我慌亂,但你說對自己失去了判斷,確實會讓我慌亂起來?!?/p>
我倒了一杯酒,跟他碰杯,想用喝酒的豪情沖淡此刻的悲情,但他跟我碰了碰,卻沒有喝,似乎突然忘記了喝酒這回事。
“可是,我從沒把自己當鉆探機,我偶爾覺得自己是堂吉訶德,但我沒有堂吉訶德的信心和神勇?!彼@才機械地舉起酒杯,喝了口,上半身的姿勢沒有變化,像樹根一樣僵硬。我感覺他今天喝得有點多了。
“爸,要不咱們休息吧,好像時候不早了?!蔽艺酒鹕韥?。
“李文輝才是鉆探機,”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這個名字再次出現(xiàn),像一枚燒紅的鐵針,刺進了我的記憶。我差點喘不過氣來,撲通,又坐了下來。
“我曾經采訪過李文輝的自殺事件,”我也坦白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事情讓我無法釋懷?!?/p>
“你去他家了?見到蘇梅了?”岳父的情緒激動起來。
“蘇梅是他太太嗎?”
“是的,他太太?!?/p>
“我不確定,”我說,“實際上,那天晚上,我只是站在門口,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告訴我,李文輝是因為抑郁癥自殺的?!?/p>
“那應該就是蘇梅,”他嘆口氣說,“因為文輝家沒別人了。蘇梅是個堅強的女人,文輝走后,她的日子不好過。他們當年要個孩子就好了?!?/p>
“李文輝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感到自己的嗓音也變得沙啞起來,仿佛那啤酒是海水,揮發(fā)后留下了粗糲的鹽。
“在生活中,我們不一定是最好的朋友,但我們是精神上的摯友。我剛才說的那些依然堅定的人中,就有他,他是少數(shù)依然有自己獨特想法的人。我和他有許多共同語言,我們的處境也比較相似。因此,我們交往并不算多,但總有惺惺相惜的感覺。我一直覺得他比我堅定,他還安慰過我,所以,無論如何,我都想不到他會選擇這么慘烈的方式自戕。他太決絕了,我無法接受,他違背了生命第一的原則。我去他家里吊唁他,一直在蘇梅面前批評他,批評一個已經不在的人,批評一個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
我看到他端酒杯的手開始顫抖,他將杯子放在了桌面上,顫抖的手放在了膝蓋上。但那顫抖并沒有停下來。手指似乎獲得了自己的生命,在痛苦地抽搐。
“爸,你沒事吧?我有些擔心你。這個話題并不適合談論。”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用手輕輕拍拍他的肩膀。
“文輝走了快四年了,我沒有和任何人談起過他,包括小苧,沒想到今天和你越談越遠,竟然提起了他。唉,也好,我也需要和人聊聊他,不然總憋在我的心里,時間久了也怪難受的?!彼p手捂住臉,使勁搓動了幾下,想把悲傷給趕走。
“我當時特別想和他的太太蘇梅好好聊聊,但她沒給我這個機會。”
“以后看時機吧,我們一起去看看她。”他的聲音已經沙啞得支離破碎了,“我好久沒去看她了,說真的,我不大敢去?!?/p>
“爸,我有個秘密,跟任何人都沒說起過,我現(xiàn)在特別想告訴你?!?/p>
聽我這么說,岳父稍微平復了下,抬頭望著我。
“每年李文輝忌日的時候,我都會買一束鮮花,偷偷放在他家門口。我希望那位女士,也就是蘇梅能夠收到,并感到安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對李文輝的死無所謂,一個不相干的人也會記得他?!?/p>
我說完,陷入了一種痛苦之中。李文輝的自殺,對我有著特別強烈的沖擊力,因為我不但讀過他的文章,而且還采訪過他,他的人格魅力讓我十分難忘。他對待我的和善,對待我的問題的認真,都讓我銘記在心。他曾讓我對整個知識階層抱有一種敬重和信賴,我以為我作為記者,將他和他同道的觀念轉變?yōu)槊襟w的話語傳播開去,就可以對整個國家產生深遠的影響。可誰知,他竟然以那么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讓我將近整整一年幾乎快患上了抑郁癥。我不知道我還可以信賴什么,還可以傳播什么。
“難得你這么有心,你當我的女婿,我沒看錯人。”岳父顯然愣了一會兒,他沒想到自己的女婿還有這樣的想法和行為。他拍拍我的肩膀(比我剛才拍他有力得多,我感到了一股巨大的沖擊力,不僅擊中了我的身體,也擊中了我的內心),“小曹,你讓我對這個世界多了一絲希望。那我想,我有責任再跟你聊聊文輝,尤其是文輝的遺書。你看過嗎?”
“網上只是提到了,但我沒有看到過。”
“文輝的遺書是用毛筆寫的,歐陽體的小楷,字如刀刻,工工整整,說明文輝走的時候,早已深思熟慮,而不是一時沖動。他心平氣和地面對死亡這件事,而且,他沒有忘記文化的尊嚴。遺書并不長,大致說,他是山里長大的孩子,因此他愿意讓自己的生命重新回歸大山。此外,便是一些個人的事務說明,是交代蘇梅去處理的,他反復向蘇梅道歉,希望蘇梅代替自己,好好活下去。這封絕筆信的末尾,只有兩句話。正是這兩句話,像子彈那樣擊中了我,我手抖的毛病就是那時開始的?!?/p>
他喘著氣,倒?jié)M兩杯酒?!案杀 蔽覀內匡嬒?。他坐在那里,雙手撐在膝蓋上,低下沉重的頭顱。他像是登山的旅人,要好好休息一會兒,才能抵達最后的峰頂。
我靜靜等待著。
他直起身子,望著我,仿佛那些準備說出的話已經給了他力量。他清清嗓子,提高聲調,說:“第一句話是: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劇,是成人害怕光明。第二句話是:死亡是花,只開一次,它就這樣綻放,像我一樣?!?/p>
這兩句話像是兩束強光,讓我內心的雙眼短暫失明,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虛無。
“第一句話,是柏拉圖說的。第二句話,我不知道,我想,那是文輝自己的話。像詩一樣美的話,美得殘酷。”岳父的聲音哽咽了,他大口喝著酒,然后弓下腰發(fā)出了劇烈的咳嗽,他的樣子讓我不忍直視。
“這兩句話,我恐怕也永遠忘不了了?!蔽倚÷曊f。
我早已習慣了自己卑微的生活,倘不是認識了管苧,我永遠可以區(qū)分話語和生活。我的意思是,我作為文化記者,部分地寫出我的精神理想,而我的生活,并不一定要去踐行那筆下提及的一切。這并不羞恥,我覺得,甚至都不能將這稱為分裂,我做我可以做到的事情,我過我只能過著的生活,沒有什么人可以嘲笑我。因為,我是卑微的,這一切都是基于我是卑微的,我能夠超越自身嗎?曾經,在人生的低谷,沒有戀人,沒有朋友,總是隔膜的家人,我蜷縮在斗室的被窩,咬著牙哭泣,并在哭過之后覺得自己的悲情是可笑的。我有悲情的資格嗎?我能在湍急的水流中越過礁石,平安地抵達下一個碼頭嗎?我身上究竟出了什么問題,我為什么要去為了別人的痛苦而痛苦,進而漠視自己的痛苦?的確,在別人看來我的痛苦就是我的怯懦,但我真的怯懦嗎?讓我不安的、躁動的、渴望的,不正是一種莫名的勇氣嗎?
這一切,現(xiàn)在都已改變。
我進入了這樣的家庭,遇見了這樣的人,他們所遭遇的旋渦比我更深更強大。尤其是我的岳父,他所經歷的歷史使他不能像我這樣選擇虛無,他必須確信一些什么,他必須一刻不停地和虛無做斗爭,他必須把自己獻祭在看不見的高處并肩負起看不見的重負。這些都讓我敬重,卻也讓我恐慌。就像是有一股說不清的力量要把我從卑微的地牢里給拽出來,但我在渴望自由的同時,的確害怕光明。我早先心底殘存的勇氣根本不值一提。和岳父的談話,讓我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因為我就是李文輝遺言中嘲笑的人,我是成年人,但我害怕光明,并且,我從不以這種害怕為恥。我是個悲劇,但我也只能用悲劇這個詞去描述李文輝,我覺得他的悲劇勝過我的悲劇。我的岳父不是悲劇,他有力量,我曾經渴望那樣的力量,但現(xiàn)在近距離地觀察,我也發(fā)現(xiàn)了那種力量的虛弱與疲憊,我無法具備那樣的力量,因為我無法承受虛弱和疲憊。
和岳父那晚的談話,讓我好些天無法安寧,許多思緒折磨著我。我原本打算遵從岳父和我的協(xié)議,和任何人都不提起那晚的聊天,但我終究還是沒忍住。
有一天晚上我和管苧上床準備睡覺了,我們聊了幾句,不知怎么涉及了父輩與我們的關系,我便跟她講了那晚的聊天。
太多的話語在我的記憶里糾纏,我的描述一定是支離破碎的,而且我刻意繞過了李文輝的部分,我沒有提李文輝一個字,那會牽扯出太多的疼痛,我不想讓她再度受罪。她聽得很認真,在昏黃的夜燈照亮下,她的臉上很平靜。以她對自己父親的了解,她應該能猜到她父親大致的想法。即便他父親對他自身有許多批評之詞,那也是她能夠理解和接受的。直到我提到他父親在青春期曾經愛過一個女人,并且隱秘影響了他的思想和立場,她才略微驚訝了點兒。
她坐起身來,說:“這件事,他從來沒跟我說過?!?/p>
“一個男人在自己的女兒面前,說年輕時的感情,肯定會非常尷尬的。等我們以后有了孩子,我也不會在孩子面前講這些的?!?/p>
“你的意思是,你有太多感情經歷瞞著我啦?”管苧笑著向我撲過來,把我緊緊壓在枕頭上。
“我就不告訴你?!蔽倚Φ馈?/p>
“懶得管你了,”她說,“不過,聽你這么說,我還是對我爸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我沒想到他對自己要求這么苛刻,把自己逼得這么緊。其實,他只要稍微想開一些,以他的知名度,就可以活得非常舒服的。你看咱們的主編,不就過得很好嗎?家里住著別墅,開著好車,在世界各地旅游……”
“如果咱爸能這樣‘想開,你還會這么崇拜他嗎?”
“嗯……那很可能不會像今天這么崇拜,”她俯在我耳邊說,“但他是我父親,我不希望他過得這么累,這么疲憊,我希望他是快樂的?!?/p>
“他有個巨大的靈魂,如果他隨隨便便地就屈從了外界的無論什么力量,那他注定是不會快樂的?!?/p>
“你說得對?!?/p>
我扭過頭,看著她漂亮的眼睛,發(fā)覺自己最牽掛的還是她。因為岳父是她從小的守護者,可如今,岳父已經老了,疲憊了,虛弱了,她覺察到了嗎?她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嗎?不,說實話,連我也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我也很虛弱,我也非常需要一個守護者。我希望岳父的情緒能早日調整過來,重新給我們力量。
可正如岳父說的,現(xiàn)實的確兇猛,當我以為我與世無爭,只是簡簡單單、踏踏實實地做好記者就足夠的時候,我和管苧一同供職的《文化周報》停刊了。這次??脑?,眾說紛紜,有說是機制改革的,有說是尺度過大闖禍的,莫衷一是;同時,高層的領導又是諱莫如深的樣子,不容我們置喙。據(jù)廣告部的同行說,他別的情況不了解,只知道今年以來,廣告的贊助額跌了一半?!澳茱w的趕緊飛吧,留在這里只能等死了?!彼难坨R蒙著一層霧氣,看不清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將要“飛”去哪里。
我好幾個前同事給我打電話了,他們告訴我已經聽到這個消息了,問我需要幫忙的話隨時說,現(xiàn)在許多網站都需要媒體人,像我這樣經驗豐富的老記者,根本不用發(fā)愁的。我感謝他們的好意,用平靜的語氣告訴他們,我想安靜一段時間,好好休息下。
但我并不平靜。我介意他們都沒有好好安慰我一兩句,我介意他們的語氣甚至是興高采烈的,仿佛早就預見了今天。假如我表現(xiàn)出一絲悲涼,他們肯定會更加慶幸自己的提早上岸。他們的確都是深謀遠慮的人,但不能就此證明我是短見和愚蠢的。我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態(tài),但他們無法理解我的心態(tài)。我相信,我的能力遠遠高過他們,我隨時都可以變成一個“深謀遠慮”的人,只是我不愿意罷了。如果他們覺得這些話是我在自我安慰,那就當作是一種自我安慰好了。
管苧的狀態(tài)比我想象的要好,我以為她會非常傷心難過,因為她對這份報紙實在是投入了太多的心血。她笑著對我說:“沒事,只是比我預料得要快?!彼男θ莺苊利?,也很詭異?!笆堑?,有好多網站搶著要我呢,你也得到了好多機會吧?”我跟她開玩笑,當然也是一種試探?!昂沃褂芯W站搶我,電視臺都來搶我了!”她把秀發(fā)一甩,拋出一個媚眼,做出明星的姿勢。
“我看行,你直接去拍電影吧!”
“你當導演嗎?”
“可以考慮!”
這件事被這樣輕松調侃之后,我放松了,我告訴管苧,我們還有不少積蓄,不必急著出去找工作,可以好好在家休整一段時間。她的意思是看情況再決定,畢竟現(xiàn)在剛剛放出風來,又沒有塵埃落定,堅持不走的員工,還會有機會整合到其他部門去。
“你居然還想留下來?”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了,“這個爛攤子可能會被整合到其他你并不喜歡的媒體里去,甚至讓你做行政人員,你愿意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管苧用銀河系似的眼神看著我,“我就是不想這么快離開這里,這里的一切如果立刻就和我沒有關系了,我是接受不了的。我是想把事情經歷完,看看究竟會到哪種程度……你明白我的心情嗎?”
“明白,”我點點頭,“那我陪你好了,其實,我也有你那種心情?!?/p>
她走過來,靠在我的肩上,我抱住她。此時,我們就在辦公室里邊,我們第一次在辦公室里擁抱,而除了我們早已空無一人。我緊緊抱住她,害怕她跟我也走散了。
“以后,我們再也不能一起去上班和工作了?!彼€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你是個好編輯,我這個老記者遇見你,很榮幸。”我把頭埋進她的頭發(fā)里,聞著她的氣息,記起第一次和她單獨在辦公室吃外賣的場景,眼眶不由得也濕潤了。
“我們在這兒一起吃頓外賣吧,算是一種告別。”她哽咽著說。
“好?!蔽沂萌ニ臏I水。
管苧不但記得那次我們叫餐的餐館,還記得我們吃過的菜:一份宮保雞丁,一份麻婆豆腐,還有一份金針菇肥牛湯。我們還把椅子和桌子也擺成當年的樣子,我們的行為像是巫師所做的,希望召回早已逝去的時光。
菜的味道依舊,人的心情已經不同。我們慢慢吃著,看著窗外的風景,那是一條城市的大動脈,寬至八車道,挺壯闊的,尤其是黃昏時塞車的時候,車的尾燈構成了一道漫長的紅色光帶。來這里工作那么多年,眼看著一天比一天塞車,人們也變得越來越焦慮。人們究竟在這兒尋求著什么?我扭過頭,看到管苧安靜的樣子,恍然間真的回到了過去。她的美,還是那么攝人心魄,但比起當初,我已經可以坦然面對她灼人的光芒,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她的美。我們終究會習慣任何事物,哪怕是美。我回憶著自己當時的心情,那時的自卑與忐忑,我都記得?,F(xiàn)在,我找回那樣的心情,讓我深覺自己的幸福。比起愛情來,別的事物都不那么重要。報社倒閉,人員失業(yè),都不能與失去愛人的痛苦相比。只要管苧在我身邊,我感到自己能面對一切。
“你想什么呢?”管苧終于開口問我。
“我在想一句戲詞?!?/p>
“說說?!?/p>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牡丹亭》?”
“正是?!?/p>
“我哪天唱給你聽?!?/p>
“你會唱昆曲?從沒聽你說過?!?/p>
“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p>
“我相信。”
她沉默了一會兒,放下筷子,對我鄭重其事地說:
“老曹,謝謝?!?/p>
我們利用下午的時間整理下辦公室的私人物品,畢竟這么多年了,零零碎碎的東西還是夠折騰一陣的。在整理的過程中,我還不小心看到了某位男同事以前寫給管苧的情書,她紅了臉,我們笑了起來。在蕭瑟凌亂的辦公室出現(xiàn)笑聲,顯得格外動聽。過了一會兒,有個保安上來巡視,站在門口疑惑地看了我們一眼,然后默默走開了。他看上去也一副疲憊的樣子,都懶得開口問我們一些問題了。
“好安靜啊。”管苧把自己的箱子粘好膠帶,直起腰來,環(huán)視著四周。
“是呀,大家都去哪兒了?動作也太快了?!蔽乙舱澈昧俗约旱南渥?,好重的箱子,像是這段歲月的重量。
“去哪兒了?都回家了唄。”她拍拍箱子,“我們也回家!”
“回家!”
我們從網上約了一輛車,在報社樓下等我們。然后我們累得滿身是汗,才將箱子挪進電梯,再抬進車的后備廂。在回去的路上,管苧靠在我身上睡著了。她太累了。我看著她的樣子,很心疼。前路漫漫,不知以后會怎樣,我大不了就去給網站寫稿子,應該也沒什么大的不同吧?可管苧愿不愿意去網站當編輯呢?或者,她可以開始一種新的工作?我腦子里全是復雜的思緒,直到快到家了,我才感到昏昏欲睡。
這位司機是個熱心人,下車的時候,他幫我們一起抬箱子,不只抬下車,還幫著一直抬到了家門口。其間,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們《文化周報》,其實我經??吹??!边@句話足以讓此刻的我們深受感動,當然,還有一絲欣慰。
岳父不在家,可能又去參加什么會議了。
他主編的那份理論刊物是雙月刊,工作節(jié)奏比較緩慢,他只用每周一去單位處理事務,平時,他都喜歡待在家里的書房,思考和寫作。這聽起來似乎很美好,但這只是理想狀態(tài)?,F(xiàn)實情況是,會議占據(jù)了他太多的時間,他是知名學者、社會名流,還是有級別的領導,許多會議都需要他參加,還有更多的會議是他不得不參加的,因此,他有時竟然要奔波輾轉在幾個會場之間。我都替他感到累。管苧也常常對他說:“爸,很多可去可不去的會,你就推了吧。”岳父苦笑著說:“你認為我不懂拒絕嗎?我這已經是極力拒絕后的狀況,否則,那我?guī)缀跻荒暧腥倭煸谕膺呴_會了,你就見不著我這個父親了?!蔽覀冎?,他說的是實際情況。在我看來,開會還不是最累人的,最累人的是,他忙了一天回家后,還要讀書和寫文章,天天如此,一天都不肯虛度。他曾經跟我說過,他的許多同學當了領導之后,有了虛榮,又有了忙碌的借口,便不再讀書和思考,最終,他們變得非常庸俗,成了他們年輕時痛惡的那類人。他一直警告自己,永遠也不要成為那樣的人。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我起來上衛(wèi)生間,看到他還沒睡,便倒了一杯熱水端給他。他坐在書房的桌前,說了聲謝謝,摘下眼鏡,揉著太陽穴,完全是疲憊不堪了。
“爸,看你好累了,快去休息吧?!?
“小曹,你知道我為什么每天都要讀書讀到這么晚還不想睡?”
“是因為白天太忙了,沒時間讀書?”
“不完全是,”他戴上眼鏡,看著我,眼神恢復了光澤,“我是為了修復自我?!?/p>
“是的,對你來說,如果停止了閱讀,那就是思想板結了。”
“還有比板結更可怕的事情,”岳父說,“那就是遺忘。天天開會發(fā)言,都是差不多的話,說得多了,會讓你一開口就是那樣的話,而遺忘了獨獨屬于自己的聲音。這是最可怕的事情,尤其對于一個學者來說。因此,我每天晚上所做的,首先是一種療愈,在此基礎上,才能去做進一步的思考?!?/p>
“我明白了,”我說,“就像我也時常面臨這樣的情況,新聞也有很多套話,假如一個記者偷懶的話,用那樣的模式可以閉著眼睛寫一大堆。這也是為什么‘新聞機器人已經出現(xiàn)了?!?/p>
“真的嗎?”
“真的,一般的簡單新聞,已經完全沒問題了。”
“所以你要證明你作為一個記者的價值,就必須選擇獨特的素材和視角?!?/p>
“我想,以后記者不再是報道者了,而是分析者了?!?/p>
“你能這樣想非常好,你要有這個心理準備。”岳父喝了一口水,嘆口氣,“我已經老了,我不可能再更換自己的文化身份和立場了。”
“你千萬不要更換,現(xiàn)在話語的泡沫太多,太缺你這種有價值的論述?!?/p>
“你的意思是,還要我這把老骨頭撐住?”岳父笑道。
“當然,你一定要撐住?!蔽乙残α?。
“盡力吧?!痹栏刚嬲\地對我說,“小曹,你也要監(jiān)督我,看我是不是有庸俗的跡象。人是最難看清自己的,我需要你做我的一面鏡子?!?/p>
“爸,我不擔心你變得庸俗,我也不擔心你的精神能不能撐住,我擔心的是,你的身體能否撐得住?!?/p>
“這個你真的不需要擔心,我身體好得很?!彼α似饋?,挽起袖子給我看肱二頭肌,“看!多硬!我每周一辦完公,就去健身和游泳?!?/p>
“你再看看這個?!彼麖囊豁迟Y料里,翻出兩頁紙,遞給我。
我拿到手里,發(fā)現(xiàn)那是一份體檢表,我翻看了一下,他的身體指標基本都正常,除了血壓有點兒偏高之外。在他這個年齡,有這樣的身體狀況,還是不錯的。
“放心了吧。”他笑了起來,有點兒得意,像個少年。
有了這樣鐵的證據(jù),我的確放心了許多。我還跟管苧匯報了這個好消息,管苧說她早就看到了,她對她老爹的身體還是很放心的。
她說:“你想啊,他上過山,下過鄉(xiāng),還在工廠當過工人,那些經歷都會強健他的體質,反而是我們,天天坐在辦公室里,弱不禁風,不堪一擊?!?/p>
“弱不禁風,那是你吧?”我故意反駁她。但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在我的記憶中,唯一有過嚴酷鍛煉的日子,也就是剛剛考上大學時的軍訓。雖然僅有一個月,可我忘不了一個月之后,鏡子里的自己滿臉黝黑,很健壯的樣子。那個樣子,讓我對自己充滿了希望和信心,我覺得只要自己想,就可以干好任何事情。而如今的自己,雖然還不能說很胖,但是肚子上已經全是贅肉了,爬樓梯最多到三樓就開始喘了。所以,我已經不相信自己還能做很多事情了,我覺得一個人只要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已足夠……
管苧指揮我把箱子放好后,拍拍巴掌,說:
“今天,咱倆做飯吧,給咱爸一個驚喜?!?/p>
“行啊,你指揮我,我當你的下手,”我說,“我也順便學幾招。”
“那咱來點兒復雜的,做個水煮魚好不好?”她說出了自己的喜好。
“好高的難度!”
“我也沒試過,反正從今天起,我們閑的不得了,來吧!”
我們又一起下樓,去菜市場挑選鱸魚,以及其他的配料。我想起第一次登門拜訪時,岳父曾對我說的,沒有比做飯更深入生活的了。我嗅著刺鼻的魚腥味,看著忙碌的魚販子,還有精挑細選的食客們,覺得他說的太對了??纯催@些人,就像看到了人類的縮影,這里的一切,既給人絕望,也給人希望。
再次回到家,我們倆鉆進廚房開始忙碌。我們差不多花了一個小時,才把魚切成片,放進雞蛋清里腌起來。然后,調制各種配料,差不多又花了半個小時。好在,我們一邊弄,一邊聊,倒也充滿了情趣,并不覺得特別累。等到做好飯菜的時候,已經六點半了。
“爸怎么還沒回來?”管苧問我。
“不知道啊,要不你打電話給他問問情況,”我說,“會不會又有人請他吃飯,他不回來了?”
“好吧,他要是不回來,咱倆的成功感可要減半了。”管苧指著那盆水煮魚笑說。
“所以你叫他回來吧,就說專門給他做飯了?!?/p>
管苧洗完手,到客廳茶幾上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這時,我突然聽見有手機鈴聲響起,我思忖,誰打來的,這么巧。我剛打算跑去找我的電話,卻一眼就看見我的電話放在沙發(fā)上,很安靜,而那聲音分明是從書房傳出來的。
“他今天忘帶手機了嗎?!”管苧喊道。
我們走進書房,果然是岳父的手機在響,還在震動,讓書桌發(fā)出嗡嗡的蜂巢聲。管苧拿起那手機,再次確認來電顯示的就是自己正撥出的號碼,她掛了電話,鈴聲消失了,忽然很安靜。
“他還有別的手機嗎?”我問。
“沒有,他就這一個號碼?!惫芷r認真回想著,說,“曾經,我倒是勸他用過一陣子雙卡手機,但后來他總是忘了給另外一個不常用的卡充值,就被停用了,他也懶得再去續(xù)費重新開通,因此,他就只有這一個電話號碼?!?/p>
“那就真的是忘帶手機了,我也遇到過這種事情?!蔽野参克?。
“這下怎么聯(lián)系他啊,現(xiàn)代人真是一刻也離不開手機,真不知道在古代人和人之間是怎么聯(lián)系的?!彼l(fā)了些感慨。
“那你是優(yōu)越慣了,小時候家里就有電話吧?”
“是啊,怎么了?”
“我上初中以后,家里才裝了電話,之前完全是前現(xiàn)代的狀況?!?
“那你們怎么聯(lián)系?”她真的對此感到好奇。
“靠走路,靠嗓子。”
“吹牛!”她笑出聲了。
“真的,周末想去找同學玩了,自己要走很久的路,然后站在同學家門口,喊同學的名字,假如同學在,就會跑出來搭理你,不在的話,要么同學的家人回應一聲,要么壓根沒什么回應,你就只能灰溜溜地再自己走回家去?!?/p>
“被你說的好像有魏晉風度似的?!?/p>
“真是那樣的?!?/p>
“那如果不在一個地區(qū)怎么辦?總不能坐大巴去,找不到人,再坐大巴回家吧?”她眨眨眼睛,似乎想到了一個可以問倒我的問題。
“可以寫信約日期啊,緊急情況就發(fā)電報,更加緊急的情況,就得去郵局打公用電話了,反正,總有辦法的?!?/p>
“你看,你們那不是有電話嗎?你還兜了那么一大圈。”她忍著笑。
“你就是要故意這么說是吧?”我揭穿她,“你忌妒我豐富多彩的童年?!?/p>
“唉,真不知我爸上山下鄉(xiāng)那會兒是怎么聯(lián)系人的?!彼裏o視我的挑釁,思緒突然飄得好遠。
“村里反而方便,有喇叭?!蔽野敌Α?/p>
“那是村支書專用吧?!?/p>
“你爸是知青,也可以用……”
我們插科打諢胡亂聊了一會兒,管苧建議我們再等等,我表示同意。為了消磨時間,我去打開電視,發(fā)現(xiàn)新聞聯(lián)播都開始了,平時這個點兒,我們飯都吃一半了。岳父那個年代的人,只要有時間,都會看看新聞聯(lián)播的,這個習慣,他和我父親如出一轍。我和管苧,坐在沙發(fā)上,一起看完了新聞聯(lián)播,等到焦點訪談都開始了,岳父還沒有回來。
“要不咱們先吃吧,”管苧說,“好餓了。”
“好的,看這樣子,他老人家肯定是開完會,被請吃飯了?!?/p>
我們兩個人把飯菜熱了熱,開始吃。味道還不錯,但岳父沒回家,成功感的確大打折扣。我們一開始還贊美著魚片的滑嫩,后面就不說話了。氣氛逐漸變得有些壓抑。我看到管苧偶爾會向書房投去一道迷茫的目光。
吃完飯,我們一起收拾殘局。我負責洗碗,管苧負責擦桌子。我們專門給岳父留出了一半的水煮魚,管苧小心地給盤子蒙上保鮮膜,放進了冰箱。
可是,岳父直到晚上十一點還沒有回來。
我們覺得情況非常蹊蹺,感到很不對勁了。即便他忘記了帶電話,他還是可以借朋友的電話打給我們說一聲呀,這么晚了,他不可能不知道我們會擔心他。我們拿過岳父的手機,希望能找出些線索。如果不是這么著急,我們也不好意思翻看他的手機。
打開手機的未接來電,白天的時候還有六七個,最早的一個是上午九點打來的(顯示連續(xù)打了兩次),證明那會兒岳父已經出門了。我讓管苧想想,岳父昨晚有什么異樣,她想了許久,也想不出來。
“今早我們是八點半出門的,”她說,“那會兒他才起來,一般他起得比我們早多了,我想著他太累了,多睡一會兒也好。”
“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我拍拍腦袋,“他今早是有些反常,他起床后,也沒理我們就去衛(wèi)生間了,直到我們走,他也沒出來。我們出門時跟他打招呼,他就在衛(wèi)生間里回應了一聲,也沒說什么。最近事情太多了,我當時也沒多想,現(xiàn)在覺得他應的那聲,特別有氣無力,還以為是剛起床的緣故呢?!?/p>
我們趕緊到了衛(wèi)生間,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點兒蛛絲馬跡。但那里什么都沒有。管苧咬著嘴唇,無助地看著我。
“別著急,也許是和朋友喝醉了呢?”我牽過她的手,捏了捏,是冰涼的,“我們現(xiàn)在只能打電話給他的同事和朋友問問了?!?/p>
“嗯,我覺得先把今天的這些未接來電打一遍,看看他們后來有沒有找到我爸?!?/p>
“好主意!”
管苧拿著她父親的電話,準備直接回撥,我還是讓她拿自己的電話撥,以免對方以為來電的是岳父,還要解釋半天。她點點頭,拿出自己的手機,一個個撥過去。這個過程是很艱難的,分寸要恰到好處,不能過于焦急,以防對方反應過大。我看到管苧的額頭和鬢角上,有細密的汗珠沁了出來。
那些電話,都說不知道,都說他們還急著找管主編呢。他們對管主編今晚還沒回家的事情,語氣很關心,但實際上比較平和,畢竟這會兒還沒到零點呢。其中有個電話說:“今天早上有個會議,管主編都沒來參加,早都通知他的了。還有些他的會議紀念品放在我這兒,到時他回來了,麻煩你跟他說一聲?!?/p>
掛斷電話,管苧“哇”的一聲,大聲哭喊了出來。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她從來都是優(yōu)雅得體的,而此刻,她的緊張、膽怯和哇哇哭喊,完全像個找不到爸爸的小女孩。我趕緊抱住她,她緊緊伏在我肩上,聲音顫抖著說:“我預感到出事了,我們趕緊報警吧!”
我趕緊撥打了110,將情況說了一遍,對方說:“是有些奇怪,但畢竟時間還太短,這樣吧,你們先把失蹤人的身份信息發(fā)給我,我們先上傳到警務平臺上,有什么情況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們。如果明天早上他還沒回家,請你們來警察局報案。”
“去書房找找,看看有沒有什么字條留下來?!蔽乙苍絹碓礁械搅耸虑榈膰乐匦?,腦海里思索著找到他的辦法。
我們幾乎將書房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本書都翻了,結果一無所獲。就連垃圾簍里的廢紙,我們也逐一檢查看過,沒有什么信息。
我趕緊安慰管苧,說:“起碼我們能肯定,他自己沒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如果有的話,他一定會寫下些什么給我們的。”
“那不是更危險了嗎?”管苧又哭了起來,“難道他出門遭遇了什么不測?”
“別亂想了,我想應該不會的,他大白天出去的,能有什么不測?”
“會不會是走到路上,突然腦溢血,昏倒在地,然后被人送去醫(yī)院了?他又忘了帶手機,所以別人聯(lián)系不到我們。”
“別多想了,也許事情本身很簡單,他就是喝醉了,明天早上就回來了。我們現(xiàn)在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只有幾個小時了,很快就過去了,然后警察就會幫我們了?!?
我抱著她,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希望她能冷靜下來。但我的內心感到了一種刺骨的恐懼,我不知道接下來究竟會經歷些什么,我逼著自己也不要去多想。
我們躺在床上,衣服也沒脫,管苧緊緊抱著我。我看到她的眼睛望著天花板的某處,全是驚恐。我起身把燈關了,她嚇了一跳,我轉過身摟著她,讓她不要怕,閉上眼睛趕緊休息一會兒。我們都太累了。但,實際上,是睡不著的,一直是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
恍惚中,我又看見了那座亭子,一片虛無的白色中的小亭子。這次不是我一個人,岳父坐在那里,招呼我過去聊天。有了他的存在,這次我一點兒都不害怕。我走了過去,很高興找到他了,原來他是一個人在這兒呀。我要和他坐在那里,好好聊聊。雖然周圍全都是白色,但坐在亭子中間的感覺肯定還是很不同的吧。我這么想著,便走進了亭子,但是岳父卻不見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亭子中央。我喊了幾聲“爸”,沒人應我。我還喊了幾聲“岳父大人”“管伯父”什么的,也沒有人理我。我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亭子里邊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可剛才岳父明明是坐在那兒的。我站在亭子的中心,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同,反而失去了方向感。我的腦袋開始眩暈,我想逃離這兒,卻忽然起風了,風經過亭子的飛檐時,發(fā)出了駭人的呼嘯聲。我走到亭子邊緣,地面也全是虛無的白色,我似乎懸浮在空中一般,我不知道踩下去,會不會墜落。但我不想被困在這里,我一秒鐘都不想待在這兒了,這里已經開始讓我毛骨悚然。我心一橫,閉上眼,一步走出了亭子。果然,我感到了猛烈的下墜,沒有盡頭……我大喊一聲,驚醒了過來。
微光中我看到管苧正緊張地盯著我看,我揉揉眼睛,問她:“幾點了?”
“五點三十八分?!彼摽诙?。
“你都沒看?!?/p>
“我?guī)酌腌娗皠偪??!?/p>
“你沒睡會兒?”
“睡了,被你嚇醒了?!?/p>
“剛才?”我感到腦仁生疼,“我做噩夢了?!?/p>
“他還沒回來?!彼f。
她對我的噩夢毫無興趣。況且,那是個糟糕的夢,我也不敢跟她說。亭子的意象,已經第二次出現(xiàn)了,究竟預示著什么呢?假如我的夢曾經預見了和管苧的親吻,那么,這次還會帶給我什么預示嗎?
“我一睜眼看見你,就知道了?!蔽覓暝砥鸫擦?,我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咱們洗漱準備一下,帶上跟咱爸相關的東西,直接去警察局吧?!蔽艺f這番話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敢看她。
清晨七點鐘,我和管苧已經來到了警察局,還沒有正式上班,值班民警接待了我們。我們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他問清楚我們跟失蹤者的關系,開始做筆錄。我們帶了岳父的手機,還有許多生活照,就連體檢表也拿來了,上面有身體的各種情況。等到筆錄做得差不多了,警察局也正常上班了,警察又帶管苧去抽血,保留直系親屬的血樣和DNA,到時拿去系統(tǒng)中比對。然后,兩位警官跟我們回到家里,又搜索了一遍,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他們接下來動身去岳父的單位。我們也想同行,卻被勸止:“你們太累了,好好休息一會兒吧!再仔細想想,如果有什么線索,請及時給我們打電話?!?/p>
只剩下我們站在房間里,我從未感到過如此的無助。
“我們絕不能坐在這兒空等!”管苧兩眼血紅,咬著牙,緊握著瘦弱的拳頭,像頭憤怒的母獸。她的悲傷,已經成了悲憤。
“你要不要挨個給你們家的親戚打電話?也許有線索?!蔽业奶嶙h像是一根風中的稻草。
“暫時先不用,那些親戚們,警察都會一一去調查的,”她深吸一口氣,“我們現(xiàn)在需要去想一些容易被我們忽略的線索?!?/p>
一陣可怕的沉默,我們已經絞盡腦汁了,但必須再一次進入記憶的深處。
“我昨晚有個夢,跟咱爸有關?!蔽蚁肫鹉莻€夢,覺得此刻可以說了。
“夢?”她動都沒動,“什么夢?”
“我夢見咱爸在一個亭子里,那個亭子,我之前就夢見過一次?!?/p>
“你怎么不早說!”
“我怕嚇到你,那個亭子的周圍白茫茫的,什么也沒有?!?/p>
“大致是什么樣子?你快說說?!痹诖私^境下,她一反常態(tài),對我的夢深究起來。
我試著描述了一番,還拿過筆來,畫了一個草圖。
“我覺得有點眼熟,”管苧緊張地攥緊我的手,“好像,好像……就是咱們小區(qū)里的那個亭子呀!”
我二話不說,拉著她就往外跑。小區(qū)有一個中心花園,里面有座小湖,沿著湖邊拐進一片小樹林,盡頭有座假山,那個亭子就矗立在假山邊上。我們瘋了似的向那里跑去,一些鍛煉回來穿著功夫裝提著寶劍的老人家們急忙向路邊避讓。現(xiàn)在顧不了這么多了,我用盡全力拉著管苧,跑得飛快,幾乎喘不上氣了,仿佛我們遲一小會兒,岳父就離開那兒了(就像夢中一樣)。終于,我們遙遙看見了樹林后的那座小亭子(我和管苧晚上散步來過好幾次的,我之前居然沒想到它)。等到迅速掠過這些樹木之后,我站定在原地,像生平第一次看見那座亭子那樣看清了它。
它的確非常像我夢中的亭子。
亭子的結構簡單,可以說,全世界的亭子都有些類似,但是,這座亭子的飛檐,還有柱子的根數(shù)和顏色,跟夢中是一樣的。
我走進亭子,站在中央,向四周開始搜尋,那個夢境的記憶讓我深感恐懼。管苧穿過亭子,走向了假山,她研究著那些石頭,仿佛她父親能藏進那些縫隙里。這時,我注意到不遠處有一位穿著白色運動服的老人,一邊打太極拳,一邊觀察著我們。我的注意力剛才全在亭子上,以至于忽略了他。我意識到,我需要立刻問問他。
“小伙子,你們找什么呢?”在我快步走向他的途中,他先開口了。
“找人!”我掏出岳父的照片,“您見過他嗎?”
“這不是管老師嗎?”
“???太好了!您認識他!”
“我是天天在這兒鍛煉,他是有時間就會來這兒鍛煉,”老人說,“我知道他是文化名人,還經常請教他一些問題,從歷史,經濟,股票,到孩子上學,我都問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