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一]

他知道，這最后一課要提前講了。

就是在那次檢查傷勢時，意外發(fā)現(xiàn)他患了食道癌。這并不稀奇，這一帶是食道癌高發(fā)區(qū)。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恭喜他因禍得福，因為他的食道癌現(xiàn)處于早期，還未擴散。但醫(yī)生告訴他只有半年時間，他長舒一口氣，至少能送走這屆畢業(yè)班了。但娃們還是有指望的，那些在冬夜寒冷的教室中，盯著燭光照著的黑板的娃們。他就是那蠟燭，不管能點多長時間，發(fā)出的光有多亮，他總算是從頭點到尾了。

在距地球五萬光年的遠方，在銀河系的中心，一場延續(xù)了兩萬年的星際戰(zhàn)爭已接近尾聲。兩萬年前，硅基帝國從銀河系外圍對碳基聯(lián)邦發(fā)動全面進攻，這是一場幾乎波及整個銀河系的星際大戰(zhàn)，是銀河系中碳基和硅基文明之間慘烈的生存競爭，但雙方誰都沒有料到戰(zhàn)爭會持續(xù)兩萬銀河年！最后的決戰(zhàn)發(fā)生在一年前，在這場戰(zhàn)役中，硅基帝國的最后艦隊被趕到銀河系最荒涼的區(qū)域：第一旋臂的頂端。

現(xiàn)在，這支碳基聯(lián)邦艦隊將完成碳硅戰(zhàn)爭中最后一項使命：他們將在第一旋臂的中部建立一條五百光年寬的隔離帶，隔離帶中的大部分恒星將被摧毀，以制止硅基帝國的恒星蛙跳。恒星蛙跳是銀河系中大噸位戰(zhàn)艦進行遠距離快速攻擊的唯一途徑，而一次蛙跳的最大距離是二百光年。隔離帶一旦產(chǎn)生，硅基帝國的重型戰(zhàn)艦要想進入銀河系中心區(qū)域，只能以亞光速跨越這五百光年的距離，這樣，硅基帝國實際上被禁錮在第一旋臂頂端，再也無法對銀河系中心區(qū)域的碳基文明構(gòu)成任何嚴重威脅。但是在摧毀恒星之前，需要對恒星內(nèi)行星上的生命進行甄別，達到3C文明以上的生命群體將得以保留。

夜深了，燭光中，全班的學生們圍在老師的病床前。

“老師歇著吧，明天講也行的?！币粋€男生說。

他艱難地苦笑了一下：“明天有明天的課?！?/p>

他想，如果真能拖到明天當然好，那就再講一堂課。但直覺告訴他怕是不行了。

“今天我們講初中物理。物理你們以前可能沒有聽說過，它講的是物質(zhì)世界的道理，是一門很深很深的學問。

“這課講牛頓三定律。牛頓是從前的一個英國大科學家，他說了三句話，這三句話很神的，它把人間天上所有的東西的規(guī)律都包括進去了，上到太陽月亮，下到流水刮風，都跑不出這三句話劃定的圈圈。用這三句話，可以算出什么時候日食，就是村里老人說的天狗吃太陽，一分一秒都不差的；人飛上月球，也要靠這三句話，這就是牛頓三定律。

“下面講第一定律：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將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不變。”娃們在燭光中默默地看著他，沒有反應。

“牛頓第二定律比較難懂，我們最后講，下面先講牛頓第三定律：當一個物體對第二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第二個物體也會對第一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兩個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p>

孩子們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聽懂了沒？誰說說？”

他想用手比劃一下，但手已抬不起來了，他感到四肢像鐵塊一樣沉，這沉重感很快擴展到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軀體像要壓塌床板，陷入地下似的。

[二]

“目標編號：500921473，絕對目視星等：4.71，演化階段：主星序正中，帶有九顆行星。這是藍84210號艦報告?！?/p>

“一個精致完美的行星系。”艦隊統(tǒng)帥贊嘆。

來自太空的生命檢測波束落到了亞洲大陸南一些的一點上，波束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個約五千米的圓形。如果是在白天，用肉眼有可能覺察到波束的存在，而現(xiàn)在，這里正是深夜，自然難以覺察到什么了。這所山村小學，正好位于檢測波束圓形覆蓋區(qū)的圓心上。

“1號隨機點檢測，結(jié)果……綠色結(jié)果，綠色結(jié)果！

藍84210號艦報告，目標編號：500921473，第3號行星發(fā)現(xiàn)生命！”

一束纖細的四維波束從藍84210號艦發(fā)射，這艘有一個月球大小的星際戰(zhàn)艦正停泊在木星軌道之外，使太陽系暫時多了一顆行星。那束四維波束在三維太空中以接近無限的速度到達地球，穿過那所鄉(xiāng)村小學校舍的屋頂，以基本粒子的精度對這十八個孩子進行掃描。數(shù)據(jù)的洪流以人類難以想象的速率傳回太空，很快，在藍84210號艦主計算機那比宇宙更廣闊的內(nèi)存中，孩子們的數(shù)字復制體形成了。

十八個孩子懸浮在一個無際的空間里，有一個聲音，空靈而悠揚，在這數(shù)字宇宙中回蕩。

“開始3C級文明測試，3C文明測試試題1號：請敘述你所在星球生物進化的基本原理，是自然淘汰型還是基因突變型？”

孩子們茫然地沉默著。

“3C文明測試試題2號：請簡要說明恒星能量的來源。”

孩子們茫然地沉默著。

“3C文明測試試題10號：請說明構(gòu)成你們星球上海洋的液體的分子構(gòu)成?！?/p>

孩子們?nèi)匀幻Ｈ坏爻聊?/p>

“到此為止吧！”在一千光年之外，艦隊統(tǒng)帥對最高執(zhí)政官說，“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否則我們肯定不能按時完成第一階段的任務。”

最高執(zhí)政官的智能場發(fā)出了微弱的表示同意的振動。

“發(fā)射奇點炸彈！”

載有命令信息的波束越過四維空間，瞬間到達了停泊在太陽系中的藍84210號艦。那個發(fā)著幽幽熒光的霧球滑出了戰(zhàn)艦前方長長的導軌，沿著看不見的力場束急劇加速，向太陽撲去。

“3C文明測試試題13號：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的運行狀態(tài)如何？”

數(shù)字宇宙廣漠的藍色空間中突然響起了孩子們清脆的聲音：

“當一個物體沒有受到外力作用時，它將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不變?！?/p>

“3C文明測試試題14號：請敘述相互作用的兩個物體間力的關(guān)系。”

孩子們說：“當一個物體對第二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第二個物體也會對第一個物體施加一個力，這兩個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3C文明測試試題14號通過！3C文明測試試題15號：對于一個物體，請說明它的質(zhì)量、所受外力和加速度之間的關(guān)系?！?/p>

孩子們齊聲說：“一個物體的加速度，與它所受的力成正比，與它的質(zhì)量成反比！”

“3C文明測試試題15號通過，文明測試通過！確定目標恒星500921473的3號行星上存在3C級文明?！?/p>

“奇點炸彈轉(zhuǎn)向！脫離目標！”最高執(zhí)政官的智能場急劇閃動著，用最大的能量把命令通過超空間傳送到藍84210號艦上。

在太陽系，推送奇點炸彈的力場束彎曲了，這根長幾億公里的力場束此時像一根弓起的長桿，努力把奇點炸彈挑離射向太陽的軌道。奇點炸彈最終像一顆子彈一樣擦過太陽的邊緣，當它以僅幾萬米的高度掠過太陽表面上空時，由于黑洞吸入太陽大氣中大量的物質(zhì)，亮度增到最大，使得太陽邊緣出現(xiàn)了一個刺眼的藍白色光球，使它在這一刻看上去像一個緊密的雙星系統(tǒng)，這奇觀對人類將一直是個難解的謎……奇點炸彈掠過太陽后，亮度很快暗下來，最后消失在茫茫太空的永恒之夜中。

[三]

“我們險些毀滅了一個碳基文明?！眳⒆h員長出一口氣說。

“天啊！這顆行星上的文明不是3C級，是5B級！”看著藍84210號艦從一千光年之外發(fā)回的檢測報告，參議員驚呼起來。

人類城市的摩天大樓群的影像在旗艦上方的太空中顯現(xiàn)。

“他們已經(jīng)開始使用核能，并用化學推進方式進入太空，甚至已登上了他們所在行星的衛(wèi)星?！?/p>

“那么，他們的個體相互之間的信息交流方式是什么？”

“極其原始，也十分罕見。他們身體內(nèi)有一種很薄的器官，這種器官在這個行星以氧氮為主的大氣中振動時可產(chǎn)生聲波，同時把要傳輸?shù)男畔⒄{(diào)制到聲波之中，接收方也用一種薄膜器官從聲波中接收信息?！?/p>

“這種方式信息傳輸?shù)乃俾适嵌啻螅俊?/p>

“大約每秒1至10比特?！?/p>

“什么？！”旗艦上聽到這話的所有人都大笑起來。

“但在這種狀態(tài)下，這個物種根本不可能在每代之間積累和傳遞知識，而這是文明進化所必需的！”

“他們有一種個體，有一定數(shù)量，分布于這個種群的各個角落，這類個體充當兩代生命體之間知識傳遞的媒介?！?/p>

“聽起來像神話。”

“不，”參議員說，“在銀河文明的太古時代，確實有過這個概念，但即使在那時也極其罕見，除了我們這些星系文明進化史的專業(yè)研究者，很少有人知道?！?/p>

“你是說那種在兩代生命體之間傳遞知識的個體？”

“他們叫教師。”

“教——師？”

“一個早已消失的太古文明詞匯，很生僻，在一般的古詞匯數(shù)據(jù)庫中都查不到?！?/p>

這時，從太陽系發(fā)回的全息影像焦距拉長，顯示出蔚藍色的地球在太空中緩緩轉(zhuǎn)動。

最高執(zhí)政官說：“在銀河系聯(lián)邦時代，獨立進化的文明十分罕見，能進化到5B級的更是絕無僅有，我們應該讓這個文明繼續(xù)不受干擾地進化下去，對它的觀察和研究，不僅有助于我們對太古文明的研究，對今天的銀河文明也有啟示?！?/p>

參議員說：“文明的這種孤獨進化，是銀河系太古時代才有的事。”

最高執(zhí)政官說：“那是一個讓人向往的時代，一?；覊m樣的行星對先祖都是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在那綠色的海洋和紫色的草原上，先祖敬畏地面對群星……這感覺我們已丟失千萬年了?！?/p>

“可我現(xiàn)在又找回了它！”參議員指著地球的影像說，她那藍色的晶瑩球體上浮動著雪白的云紋，他覺得她真像一種來自他祖先星球海洋中的一種美麗的珍珠，“看這個小小的世界，她上面的生命體在過著自己的生活，做著自己的夢，對我們的存在，對銀河系中的戰(zhàn)爭和毀滅全然不知，宇宙對他們來說，是希望和夢想的無限源泉，這真像一首來自太古時代的歌謠。”

他真的吟唱了起來，他們?nèi)说闹悄軋龊蠟橐惑w，蕩漾著玫瑰色的波紋。那從遙遠得無法想象的太古時代傳下來的歌謠聽起來悠遠、神秘、蒼涼，通過超空間，它傳遍了整個銀河系，在這團由上千億顆恒星組成的星云中，數(shù)不清的生命感到了一種久已消失的溫馨和寧靜。

“宇宙的最不可理解之處在于它是可以理解的?！弊罡邎?zhí)政官說。

“宇宙的最可理解之處在于它是不可理解的?！眳⒆h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