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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雁落腳的地方

        2016-11-30 08:14:15畢淑敏
        伊犁河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巴彥母親

        小時候,媽媽偶爾說,你生在新疆巴彥岱。只聽音,不知是哪幾個字,在幼稚的心里,就以為是“八煙袋”,恍惚中覺得那地方是一塊曠野,有很氣派的大煙袋碼成一排,八柱裊裊的白氣上升。

        我半歲時隨父母到北京,在城墻里長大,再哪兒也沒去過。人只道鄉(xiāng)下的孩子易孤陋寡聞,其實(shí)京城的人于外面的世界,也一樣模糊,對荒遠(yuǎn)的邊疆地理知識幾乎是零。幾十年前,西北是遠(yuǎn)在天邊的概念,那八個煙袋,誰知在哪個犄角旮旯冒煙呢?

        于是巴彥岱又濕又重地扎入我的童年記憶,像沉入墨水瓶底的一支藍(lán)羽毛。

        參軍學(xué)了醫(yī),自從懂得了生理解剖生命起源,我對出生地空前地重視起來。我們從哪里來?這是一個永恒的命題。無數(shù)學(xué)者望洋興嘆,終生尋覓,不得其解。這個深奧的哲學(xué)問號,若從醫(yī)學(xué)角度來說,倒是易如反掌。你的母親孕育你的過程,她行走的地方,吃進(jìn)的食物,飲入的清水,看過的流云,聽到的小調(diào)……這些物質(zhì)的精神的元素,累積著架構(gòu)著混淆著鑲嵌著,一秒秒一天天地結(jié)晶了你。

        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葉子和花,不是豬馬羊和狼,不是沙粒和谷子,這其中一定有大邏輯。生命之所以奇異,在于一個個零件的精致組裝。把那些新鮮的血和肉搭配起來的主宰者,是一個多么能干而霸道的調(diào)酒師?。∠胂肟?,即使是稱為你父親的這一個男人,和被稱為你母親的這一個女人,在這一個特定的時刻孕育了你,如果不是在這一個特定的地域,用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充填了你生命的輪廓,你也必定不是此番模樣。

        我們挺拔的骨骼,來自那里飛禽走獸體中的鈣和磷。我們明澈的目光,來自那里田野中綠纓垂地的碩壯胡蘿卜。我們飄揚(yáng)的發(fā)絲,來自那里山巒上烏云籠罩電光石火的黑夜。我們紅潤的嘴唇,來自那個鐵匠鋪里熊熊燃燒的烈焰……

        出生地是一枚隱形金箍,出生的那一瞬,它就不動聲色地套在了每個人的頭上,叫你終生無法褪下。我們嗅到的第一縷空氣,是那里的草木釋放。我們喝到的第一滴甘泉,是那里的巖石沁出。我們看到的第一眼世界,是那里的風(fēng)云變幻。我們聽到的第一聲響動,是那里的萬物呼吸……

        我開始纏著母親,講我出生的故事。母親的記憶如雨中磚地上的紅葉,零落但是鮮艷潔凈,脈絡(luò)清晰。她說,你出生在新疆伊寧,那是一座白楊之城。那里的白楊不像內(nèi)地的白楊,有許多幽怨眼睛。那里的白楊沒有眼睛,每一棵都像銀箭,無聲地射向草原無邊無際的天空。

        母親說,我出生在秋天,父親在遠(yuǎn)方執(zhí)行任務(wù)。母親說,部隊里成了家的男人和女人,平日都是分開住的。惟有到了節(jié)日,才是團(tuán)聚的時刻。母親說,大禮堂里,拉上許多白布簾子,分割成一個個獨(dú)立小屋,那就是軍人們的臥室了。母親說,節(jié)日的黃昏,女人們早早就躺下了,在四周雪白的布籠中,悄悄地等待自己的丈夫。母親說,夜深了,查哨歸來的男人們,像潛入敵營一般,無聲地在白布組成的巷道穿行,走到自己的屬地,持槍的手,像雄鳥的喙一樣銜開白簾,溫暖地滑翔進(jìn)去。

        母親說,部隊里的孩子,就孕育在白布簾子背后,如果從禮堂的房頂看下去,那些布做的田野和畦,和如今冰箱里儲藏冰水的塑料格子差不多。我忙問,我是那樣來到的嗎?母親說,不是。因為職務(wù),父親和母親享有一棟古老的俄式木屋。它高大涼爽,有寬寬的木廊。惟一美中不足的是,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地板,每當(dāng)你腳步穿過的時候,就會和著你的節(jié)奏簌簌抖動。

        母親說,懷你的時候,父親率領(lǐng)騎兵,要去遠(yuǎn)方。他把照顧母親的擔(dān)子,交給一個年長的警衛(wèi)員,名叫小胖子。母親說,那個兵,大約有四十歲吧?現(xiàn)在沒有這樣老的兵了,那時有。幸虧他的年紀(jì)比較大,要不這個世界上,可能就沒有你了。

        母親說,整個懷孕期間,她完全吃不下尋常的食品,聞什么都吐,體重銳減。醫(yī)生說再不補(bǔ)充營養(yǎng),大人孩子都危險。小胖子很著急,他是四川人,會做飯,殫精竭慮地把能夠想出的吃食,因陋就簡地做出來。盛在大粗碗里,端上來讓母親聞聞,看哪一樣能吃得下去。母親對所有吃食,都大饑若飽,置若罔聞。終有一天,母親嗅到一縷奇異的香味,不覺食欲大動,問小胖子,你吃什么呢?能不能讓我也嘗嘗?小胖子說,我在喝野鴿子湯。

        在俄式木屋不遠(yuǎn)處,有一座廢棄的糧倉。糧倉高而窄的窗戶,像古堡的透氣孔。每天早晨,小胖子打開窗戶,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糧倉的地上,散落著陳年的霉谷粒,糧倉的每一寸墻壁,都蒸發(fā)著糧食干燥熏香的氣息。鋪天蓋地的銀灰色野鴿群飛來了,從窗口魚貫而入。到了夕陽傾斜的辰光,小胖子突然從墻外關(guān)閉窗戶,使糧倉沒入黑暗。然后揮著一把大掃帚沖入門內(nèi),旋風(fēng)般撲打,鴿羽紛飛……

        懷你十月,我只吃了不到十斤的大米和一點(diǎn)野菜。剩下的營養(yǎng),全靠野鴿子湯支撐,母親很嚴(yán)肅地說。

        我追問道,您一共吃了多少只野鴿子啊?

        母親想了想說,一天少說也有十只,幾百天算下來,總有幾千只了。

        我大驚,憤憤地說,您也太能吃了。要是綠色組織知道了,會對您提出抗議的。

        母親糾正我說,不是我能吃,是你能吃。一生下你,我就再也不吃野鴿子了。

        不管怎么說,這數(shù)字也大得可怕,我最多只能承認(rèn)自己是1000只野鴿子變的。

        一想到自己平凡的生命之弦上,掛著千只野鴿,墜得心緒彎出弧形。1000對鴿翅,將是怎樣一片掠過蒼穹的翠藍(lán)的云?1000只鴿鳴,將是怎樣一曲繚繞云端刺入肺腑的歌?1000雙鴿眼,將是怎樣一束眺望遠(yuǎn)方洞穿云霧的光?1000堆鴿羽,將是怎樣一片潔白的雪能融化萬古寒冰?假如我這一生虛擲光陰,對不起造化,對不起自然,對不起我的父母,也對不起架構(gòu)我生命的羽翼豐滿飛翔不息的千朵生靈!

        母親臨產(chǎn)的時候,父親從營地騎馬趕來。母親已住進(jìn)蘇聯(lián)人開的醫(yī)院,躺在產(chǎn)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病房不讓父親進(jìn)去,父親只好在醫(yī)院病房的窗戶上,久久地凝視著母親。然后,一揚(yáng)鞭,飛身上馬,再赴疆場。

        你第一次見到你父親,已經(jīng)是滿月后。那時,你已是一個大孩子了。母親說。

        然后,父親又走了。母親抱著我,住在古老的俄式木屋。夜里我愛哭,母親就徹夜抱著我。母親膽小,不敢點(diǎn)燈,就在漆黑的夜里,守我到天明。門口有一棵小榆樹,樹影在夜風(fēng)里,像鬼魅一般伸縮著指爪。

        無數(shù)次的講述歷史之后,我對母親說,咱們回一趟新疆吧?去看木房子、小榆樹和野鴿子。

        媽媽漫聲應(yīng)著,幾乎不抱希望地說,好啊好啊。只是新疆太遠(yuǎn),伊寧太遠(yuǎn)。

        對話埋在土里,好像古墓中的蓮子,酣睡著,不知何時才會綻成花?

        1997年夏秋,我和母親同赴新疆,以結(jié)夙愿。母親已近70高齡,當(dāng)汽車翻越天山的時候,我十分緊張。那是一條年久失修的戰(zhàn)備公路,已很少有人走。一邊是壁立的猙獰懸崖,一邊是千尺深淵。山頂?shù)谋ǎ谘谉岬?月,融化成無數(shù)道淋漓的小溪,從峰頂汩汩墜下。

        我悄聲對母親說,您害怕了?母親說,有一點(diǎn)。我說,您當(dāng)年從伊犁離開去北京的時候,難道沒有翻越天山嗎?怎么倒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險峻呢?母親說,那時,我懷抱你,沒有看過一眼山,我一直在看你。

        汽車駛近伊犁的時候,心怦怦跳,我對自己說,一定要大睜著眼睛,把記憶變得像一卷新錄像帶,事無巨細(xì)都拍下來,留著以后慢慢回味。

        然而竟像中了蠱,睡著了。叫醒我的是一個猛烈的顛簸,已到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的首府伊寧市中心。滿目是青蒼的綠,高聳入云的綠,劍拔弩張的綠,煞煞作響的綠——高大矗立的伊犁楊!不長憂郁眼睛的伊犁楊!耳邊聽到母親喃喃說,都認(rèn)不出來了啊,哪里是當(dāng)年的老房子?在伊犁的日子里,母親第一個也是最后的愿望,就是找到她和父親住過的地方。我本來以為這不很難,就算地表建筑有了相當(dāng)大的變化,但山川依舊,地名還在,只要踏破鐵鞋,還怕找不到嗎?

        然而,我錯了。伊寧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從母親茫然的眼神里,我發(fā)現(xiàn)她記憶中的伊寧,仿佛是另外一個星球上的地方,同這方土地不搭界。赤日炎炎下,母親說,那時漫天大雪啊,我坐著雪爬犁……我懷疑都是這季節(jié)鬧的,大約應(yīng)該在隆冬來。白雪的城市和青楊的城市,永遠(yuǎn)無法重疊。

        我?guī)湍赣H梳理頭緒。母親說,老房子的周圍有一家飛機(jī)場。我想這是一個顯著的目標(biāo),《伊犁河》的編輯熱誠相助,第二天一大早,帶著我們直奔機(jī)場而去,繞著機(jī)場轉(zhuǎn)了三圈,不想母親對那里的地形地物毫無反應(yīng),說,房前還有一條河,房后還有一座山,這里一馬平川,不是啊不是。我說,機(jī)場嘛,當(dāng)然是平的了,也許是修機(jī)場的時候,把山平了,把河填了?

        母親不置可否,看得出,她不信服我的解釋。找來機(jī)場的工作人員,向他打聽這里原先的地形,以證明我的猜測。沒想到他肯定地說,這里沒有山,也沒有河。從來沒有。我看,老人家說的那個機(jī)場,不是我們這個機(jī)場。你母親五十年代初期就離開伊犁,那時這座機(jī)場的圖紙還沒畫出來呢。

        于是有了老機(jī)場的懸念。

        我們又驅(qū)車去巴彥岱。這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地方,幾乎每個伊犁人都知道,但當(dāng)我細(xì)究這地名是什么意思的時候,又誰都說不清楚。

        巴彥岱是一個小鎮(zhèn),我們的車緩緩駛過,好像在檢閱路旁古舊的土屋和新的建筑。我不斷地問母親,是了嗎?想起一點(diǎn)了嗎?母親總是漠然地?fù)u頭。

        新疆小鎮(zhèn)特有的十字形短街,很快就被車輪丈量完了。往回開,再走一遍。我對司機(jī)說。正在修路,地表的積土和曬干的驢糞,化作旋風(fēng)樣的灰塵,快樂地裹挾在車的后方,像赭黃色的陳舊面紗,把巴彥岱半掩半藏,母親索性走下車去,期望巴彥岱的土地,會直接告訴她點(diǎn)什么。母親的遲疑已經(jīng)延展為沮喪。我的記性真的這么糟了嗎?不對啊,我怎么一點(diǎn)也想不起來了?就算房子被拆了,山也被削平了嗎?還有那條河?河邊的柳樹呢?母親低聲自語,憤憤不平。

        四周悄悄,母親已經(jīng)離開這里44年了,沒有人負(fù)責(zé)回答她陳舊的問題。我妄想開動我的直覺,像獵狗一樣四處巡視。但是可悲啊,我的神經(jīng)末梢,對這片蒼翠的原野,毫無反應(yīng),同一路上翻越天山跋涉北疆所見過的任何相似景色一樣,只是淡淡地欣賞。

        我決定放棄尋找,不論是巴彥岱還是八煙袋,這樣對她老人家的壓力可能輕些。我說,有很多歸國的老華僑,都找不到自己的家。不是您記性不好,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

        母親不理我的油嘴滑舌,繼續(xù)苦苦地凝視巴彥岱。一車人都跟著焦急,我于是拉著母親走到一處風(fēng)景秀麗的小渠,對隨行的記者說,麻煩您給我和母親合張影。這里就是巴彥岱。

        母親不服,說,你那時什么都不記得,憑什么說這里就是巴彥岱?

        我說,您倒是記得,可您的巴彥岱在哪里?這里怎么就不是?為了更有說服力,我攔住過路的一個穿袷袢的維吾爾老人,問,這里嗎,叫什么名字?

        那老人漢語不很通,瞇著因為老而變作灰藍(lán)的眼珠看著我,不答話。我干脆直奔主題,用手在身旁畫了一個大圓,然后說——巴彥岱?

        他好像遇到故知,快樂地重復(fù):巴彥岱、巴彥岱!

        我面對母親,怎么樣?這里就是巴彥岱。

        于是我和母親,在我所指定的我的出生地,照了幾張相。平心而論,四周景色不錯。草原在午后陽光下灼熱地呼吸,波光粼粼,猶如晃動著自九天而下的玄紫色紗幕。腳旁的小草,像無數(shù)神奇的吸管,把蒼黃大地的水分,變成了綠色油漆,不慌不忙地涂抹在自己向陽的葉面上。也許是顏料不夠,葉子背面就比較馬虎,涂得清淡些,露了霜白的底色。野花英勇地高舉著花莖,把小小的花盤,驕傲地進(jìn)裂到近乎水平的角度,竭力把自己的美麗一面展示出來。好似一個細(xì)胳膊的小伙子,一往情深地仰著臉,向藍(lán)天求愛。雖結(jié)局不一定樂觀,仍充滿了令人感動的柔腸。

        我很中意此地的風(fēng)景。母親不再吭聲,那神情分明在說,這里雖然好,但不是你出生的地方。

        回宿處的時候,母親說,你出生的那家醫(yī)院,總是應(yīng)該能找到的。她的神氣很執(zhí)著,好像已被我摻進(jìn)一個贗品,這家醫(yī)院一定要貨真價實(shí)。

        那家醫(yī)院還在,但已改造得面目全非。眼前是和普通醫(yī)院一樣高大而四通八達(dá)的主樓、熙熙攘攘的愁眉苦臉捏著藥袋的雜色人流和飄逸的白衣。我和母親在藥氣汗氣中穿行,問一個護(hù)士,這個醫(yī)院當(dāng)年的婦產(chǎn)科在哪里?那個護(hù)士匆匆走著,一邊走一邊丟著話,你要問現(xiàn)在的婦產(chǎn)科,我告訴你。要是問原來的,誰知道?

        連續(xù)問了好幾個人,都被干脆地回絕。母親一臉的茫然,也許昨天我的指鹿為馬刺激了她,她不愿再無望地尋找,對我說,我們走吧,即使找到了醫(yī)院,也找不到你爸爸看我的那扇窗戶了。

        我便依偎著母親,慢慢向醫(yī)院的大門走去。就在這一瞬間,千真萬確地,我聽到血脈深處劇烈的嘆息,心被攥緊又松開,痛得窒息。

        我果決地對母親說,請隨我來。不由分說地牽了她,向一個我也說不清的方向,義無反顧地走去。

        人很多,不停地碰撞,我疾速穿梭,不住口地說著對不起,宛若行進(jìn)在曠野雜草間。碰到的人不再有鼻子有眼睛,只是一些木樁。七折八拐,在厚厚的樹叢之后,看到僻靜處有一棟老木屋。

        它在綠籬中蹲踞著,好似千年蘑菇。自屋頂沖刷而下的杏色雨跡,仿佛歲月的鞭痕,略有彎曲,在木疤處拐了個小彎,依然執(zhí)拗地向下。

        我的血翻起泡沫,激烈地鼓蕩著。看——就是那扇木窗!我握著母親的手大叫。那一刻,感到彼此的肌膚,在盛夏里冰冷如雪。

        墻壁上有一扇木窗。木窗和它寬大的窗臺,漆色斑駁地幽閉著,鎖定四十五年前一位戍邊的將士和最初的父親久駐的目光。

        是嗎?是這里嗎?母親輕聲反問著,伏在窗欞上,處處撫摸,好像那里還遺有軍衣的擦痕。俯身比量著詢望屋內(nèi)的角度,好像父親的視線,還如探照光柱一般,筆直地懸浮空中。許久,緩緩的說,正是從這個地方,你爸爸他第一次看到你……

        我僵僵地立著,感覺時光順流與逆流的波紋。

        還需確認(rèn)。無人知曉數(shù)十年前此地的格局。終于找到一位維吾爾族老人,捋著飄拂的白胡須說,半個世紀(jì)以前嗎,這里是蘇聯(lián)人開的醫(yī)院。后來嗎,都拆了,蓋了新的樓了。現(xiàn)在嗎,只剩這最后的屋檐,原先是專門接娃娃的房……

        我長久凝視窗戶,時間隧道,一身戎裝的父親,牽著他的戰(zhàn)馬,屹立遠(yuǎn)方。

        母親說,連我都認(rèn)不出的地方,孩子,怎么就像有絲繩拽著,你一下走到這里?

        我說,媽媽,不要忘了,我也來過這里。在我的記憶深處,我記得這條路。這里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從這扇木窗中,我認(rèn)識并記住了父親的微笑。

        到了臨離開伊犁的前一天,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還想找找那座老房子。我說,還去巴彥岱嗎?母親說,不了。就讓車在伊寧街上隨便轉(zhuǎn)吧,也許突然就看到了,也說不定。

        我實(shí)在不知如何再向主人提出要求,為了老房子,我們已麻煩人家多次。但伊犁州公安局的李局長說,老人家來伊犁不容易啊,今生今世也許最后一次了。說什么也要找到這個地方。于是他派出了局里最有經(jīng)驗的偵查員,幫助我們。

        老王瘦而干練,目光鷹隼一樣銳利,像搜索逃犯一般,開始詳盡地了解情況。

        您敢肯定門前那是一條河,不是一條渠?新疆的渠溝很多,有的也很寬,波濤滾滾的。老王抽著莫合煙說。

        是河,因為它是彎彎曲曲的,人修的渠是取直的。岸邊有很粗而疙疙瘩瘩的樹,老樹,樹葉落在水上。母親說。

        您的記憶很肯定,附近有一座山?

        小山,不高??隙ㄓ?,在河的北面。母親說。

        老王站起身來,說咱們走吧。我已經(jīng)知道那大概的方向了。

        我和母親半信半疑地跟著老王上了車,他對司機(jī)低語了一聲,車就飛快地沿著白楊大道駛?cè)ァ?/p>

        到了一處疏朗的房舍,周圍有不濃不密的林子,地面有些殘存的鵝卵石,像半睜半閉的疑惑之眼。

        其后發(fā)生的事,恍若慢鏡頭。母親一躍下了車,踢著那些鵝卵石,飛快地向遠(yuǎn)處的房舍走去。我想緊跟上,老王示意我拉開距離,以給母親一個獨(dú)立回憶的空間。于是放她蒼涼地一人走向往事,我們默默地跟隨。

        母親舉步如飛,跑到一所孤獨(dú)的木屋旁,目光如啄木鳥,從地基敲到檐頂,然后又一寸寸地鑿下,好像要把那些木欞中的年輪剝出來。

        我以為母親會說什么,結(jié)果她什么也沒說,就倒著身子,退開了。我忙湊過去,沒想到她又疾步走上前去,我緊跟,聽到了她對木屋說的話——你怎么比原來變矮了?哦,是了,我們都老啦!

        母親拉著我的手,登上木屋的臺階。那臺階吱吱扭扭響著,這聲音親熱地召喚母親,從她的耳鼓潮水般地蔓延開去,擴(kuò)展到整個身心。

        這是一座說不上年代的俄式建筑,當(dāng)年不知漆過何種顏色的油漆,現(xiàn)在已完全脫落,連綠豆大的一點(diǎn)遺跡都不曾留下。

        每一寸木紋都裸露著,好像森林老人住的原木房子。高高的挑檐,抗拒著歲月的磨損,依舊尖銳地飛翔著,幾乎把草原湛藍(lán)的天空刮出傷痕。檐口的滴水槽已經(jīng)殘破,水線蜿蜒,好像一把用舊的木锨還牽著淋漓的泥漿。屋頂上小塔式的煙囪半邊坍塌,露出被壁爐焰火熏黑又被風(fēng)雨漂白的栗色。懸山的邊緣已成鋸齒,惟有山墻像倔強(qiáng)老人的脊背,昂然挺立著。陽臺的欄桿,有美麗的螺旋狀絲紋,不可思議地保持著精致的形態(tài),透出當(dāng)年的華麗。游廊很寬敞,木地板由于多年無數(shù)雙鞋的摩擦,生出短而茸的木刺,在舒緩的木弧中被浮土半遮半掩。

        一把大鎖禁錮著歷史。母親緊張地扒著門縫向里張望,如同孩童。老王不知用了什么辦法,找來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開了門。原來這里和半個世紀(jì)以前一樣,是軍隊的產(chǎn)業(yè)。

        木屋的中央是氣勢宏大的客廳,雖堆滿雜物,仍看出往日的磅礴。四周是布局嚴(yán)謹(jǐn)?shù)男》块g,年代久遠(yuǎn),已察不出主人修造時的匠心。我們在灰塵中走動,攪起嗆人的煙塵。母親的目光如蛛網(wǎng)一般,打撈著游動的往事。她一定是看到了我所無法窺視的影像,與那時年輕的自己對話。

        你好??!老房子,我來看你來了。你還記得我嗎?這就是當(dāng)年那個愛哭的孩子啊!我們一道從北京來看你,你還記得我們嗎?母親拍打著積滿青灰的欄桿,對著空中自語。

        我和母親拉開一米遠(yuǎn)近,怕驚擾了她的思緒。沒想到母親執(zhí)意拉著我,好像面對久久不見的親戚,不停述說——那里,就是我睡的床,抱著你,坐在床上。那些夜晚,總也盼不到天亮……她指著一個堆滿軍械的角落—那里,就是小胖子煮野鴿子湯的地方。她指著回廊的拐角處。你該叫他小胖子叔叔的,要是沒有他的好心,這世界也許就沒有了你。他如果還在世,該有八十歲了——那里,就是整夜搖晃的小榆樹啊,天!它長得這么高,成了老榆樹了……她指著窗口處的樹枝,我眨眨眼,看到那樹應(yīng)聲彈下幾斑蒼涼的綠淚。

        木地板在我們的腳下波動。我問母親說,它們是不是晃得更厲害了?母親說,沒有,它們和以前一模一樣。真奇怪。哦,對了,人是熬不過木頭的。

        那位開鎖的士兵,從我們的對話中,明白了原委,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啦!你們想它了,就從北京趕來看它。你們來得正好,再有一個星期,它就被卸成一堆木板。

        在城市建設(shè)的整體規(guī)劃中,已幾次動議拆除這老屋,不料每次臨動手的時候,就出些意外的變故,阻止了工程。這一次,推土機(jī)已備好,再不會拖延了。

        呵,我明白了。老屋一直在等著我們,等著母親布滿褐斑的手最后的撫摸。等待當(dāng)年的孩子,再看一眼它斑駁的木紋。

        老王后來告訴我,50年代,貫穿伊寧市的河流只有兩條,背后依山的就是這條河。后來,城市變遷,山被砍平,填了河床,地表上的舊貌已杳無音訊。此地原來確屬巴彥岱管轄,但行政區(qū)劃幾經(jīng)變更,如今已歸屬市區(qū),難怪母親在巴彥岱尋不到了。

        我們依依不舍地告別老屋,我從搖曳的榆樹上摘下幾片樹葉,從地上掬了一拯黃土。我會把它置于父親的墓前,我猜他會在有月亮的晚上,輕輕地聞著樹葉,用手指捻著黃土紛紛落下。父親一生戎馬生涯,他眷戀他騎馬挎槍走過的地方。

        母親安寧了,好像同我交割清了生命的最后一筆賬目,我卻接過一副沉重的挽具。你已知道生命的源頭,你不由得張望生命的盡頭,心中惴惴。當(dāng)你有朝一日,一切歸于永恒,背負(fù)黃土,仰望星空,檢點(diǎn)一生:畢淑敏啊,你可對得起三千銀翅、一蓬綠陰、古舊的木紋和一個名叫小胖子的老兵?!

        離開新疆前,我應(yīng)邀做了一場講演。主題發(fā)言以后,我說,我有一個私人問題,求助大家。我出生在伊寧巴彥岱,我不知巴彥岱是什么意思?誰能幫我解答?不一會兒,紙條遞上來了,說: “巴彥岱是蒙古語,意思是——大雁落腳的地方??上Т笱懵淠_又飛走了,你何年再回新疆?”

        我一時熱淚盈眶。新疆是我生命的始發(fā)站,只要我還在天際運(yùn)行,無論飄到何方,都會像彗星回歸。

        又傳上來一張標(biāo)著“新疆大學(xué)”的紙條,上書:“我們幾位伊寧人,想把自己的家騰出來,為你建一間文學(xué)館。讓天下的人們都記得,伊寧出了個你?!?/p>

        我沉吟,為著家鄉(xiāng)人的熱忱。半晌,我說,畢淑敏何德何能,能承受伊寧人的如此盛情?我的老鄉(xiāng)們,聽我一句話,自家的房子,還是好好裝修,住得寬敞一些為好。如果實(shí)在空閑,就開一個小飯鋪,賣手抓羊肉和伊犁草原上的馬奶酒吧!那是天地的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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