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了什么
1970年春,我參加“甘肅農(nóng)村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住進了酒泉縣鏵尖公社的農(nóng)民家。白天下地,晚上給社員念報紙,日子甚是乏味??h分隊的王指導有天來視察,說了一番話:“與其昏昏,使人昭昭啊。自己都弄不明白,還給別人宣傳?不如做點實實在在的事?!彼ㄗh養(yǎng)魚。鏵尖海子(水塘)多,閑也是閑著?!斑^幾年咱們一撤點,有什么東西能留下來?莊稼今年豐收明年歉,思想路線更是時時變。可農(nóng)民會說,這魚是咱幫他養(yǎng)起來的。一直念好!”說干就干,第二年秋我們撤點時,房東就熬了魚湯來送別。四十多年過去了,不知那些塘里還有沒有魚;不知我們煞費的苦心,可有一點點腥氣留下來?
2016年8月,我漫步于美國優(yōu)勝美地國家公園。數(shù)百米高的山體,都是獨立的巨石。崩裂滾落的石塊,有如兩三層樓般大小佇立路邊。三百萬年前的冰川運動,把一座座山峰雕琢,留給我們現(xiàn)在的模樣。人類如此渺小,卻執(zhí)著地要為自己留下點什么。于是我們有了攝影家安塞·亞當斯的一幅幅名作。月光切割著山體,明暗交織,呈現(xiàn)出靜謐的力量。攀巖者選擇投入自己的生命。酋長巖拔地而起,豎直1100米的絕壁上,須用高倍望遠鏡才能在巖縫找到他們。沒有防護,猶如壁虎。這些人把自己嵌入了一座座石山,每年都有生命永遠留下。
在美國西海岸1號公路旁的山坡高處,聳立著一座古堡,俯瞰著景色奇絕的海灘礁石。那是美國報業(yè)大王赫斯特的莊園,現(xiàn)在是加州的文化遺產(chǎn)。古堡豪華如皇宮,還陳設了價值連城的珍貴文物。埃及女神賽克麥特安坐于林木掩映中,見證著3000年的歷史變遷。古堡的主人曾為權(quán)傾朝野的媒體大亨。出色的經(jīng)營才能輔以卑劣下作的競爭手段,令其聲名昭著天下。赫氏走入歷史已六十多年,他留下的這座地中海復興式莊園,盡管對參觀者戒律條條以顯尊貴,但畢竟就是一處旅游勝地。當年與赫斯特殊死搏殺的還有一位媒體達人,留給世界的遺產(chǎn)更廣為人知,他的名字叫約瑟夫·普利策。今年恰逢普利策獎第100屆。如果你覺得這人離我們太遠,不妨回顧1971年中國重返聯(lián)合國時,喬冠華仰面大笑那張照片;它就是借了普利策獎的翅膀,傳遍了世界。
眼下富可敵國的大亨,早非赫氏可比,建造幾個莊園不過是個小把戲。不過那深藏于心的“富豪之問”,卻日益令人糾結(jié):我要為身后留下什么?有的急著捐款設基金,有的趕緊買藝術(shù)品作收藏,也有的捐助了上千窮孩子,開始桃李滿天下。修建教育、文化樓館,就別跟享年107歲的邵逸夫老先生攀比了。逸夫樓遍布全國,幾近3萬座。
夜宿硅谷。清晨漫步街區(qū),行人寥寥。小數(shù)據(jù)顯示,每遇10人,有7個跟我微笑點頭打了招呼。初時還有些不適,覺得互不答理更放松些,多了便也釋然。那是一種教養(yǎng)、一種心態(tài),并非刻意教化而來,而是社會大環(huán)境在一個人身上留下的影響與印記。沒有戰(zhàn)亂和大的動蕩,社會法制與規(guī)則基本完善,生活相對富裕,欺詐、貪腐及危害生命健康的惡行難以立足……長此以往,那種安寧、互信、簡單和快樂,自然就寫到了臉上。
我國正在快速崛起。我們的GDP總有一天領跑世界,小康夢想的實現(xiàn)已經(jīng)指日可待。但漫長而沉重的轉(zhuǎn)型期會給我們留下什么?群體對立和觀念撕裂消解著社會的善意,急功近利、上貪下騙、互害保己、戾氣漫延……這種種痼疾真是“細思極恐”了。再給個小數(shù)據(jù)吧:今天共接了7個來電,4個推銷3個詐騙。不知那騙錢致富的小伙,何年何月也能變身一個陽光少年,坦誠地跟你點頭,笑容燦爛?
面包會有的,陽光會有的,微笑會有的,這一天終會到來。哦,會遠一點。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