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孝陽

我是我做的夢

文/黃孝陽

黃孝陽 1974年生，江西撫州人，現(xiàn)居南京。小說家，副編審。著有長篇小說《眾生：設計師》《 旅人書》《 亂世》《 人間世》《 遺失在光陰之外》《 時代三部曲》等，小說集《是誰殺死了我》，文學理論集《這人眼所望處》等。曾獲第三屆、第五屆江蘇紫金山文學獎，以及“中國好編輯”“、中國書業(yè)十佳策劃人”等。

我是我講給自己聽的故事

世界是一串嘈雜的回聲

我是我做的夢

夢是時間與空間的碎片

1

我出生那個晚上，世界發(fā)生了變化，一個國家沒有了。

我知道這是為什么。這不是我的錯。我出生在子夜。不要問我為什么知道這個一望就知的事實，產(chǎn)房墻壁上都懸掛著一塊鐘。這是神奇之物，它讓人掙脫出自然的樊籠，擺脫體內(nèi)那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生物鐘的驅(qū)使，使時間第一次被精確測量——這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點。我為自己能誕生在三根指針重疊一處的時刻驚喜萬分。

我急不可耐地掙脫掉那根曾勒住脖子的臍帶，抹掉糊在眼瞼上腥的羊水與胎糞，打算爬到那邊去，把這個古怪而有趣的圖案撕扯下來裝飾額頭。那會成為圖騰，讓眾生膜拜，讓眾生涕淚交加。我知道。我知道當我這樣做的時候，世界一定會因此發(fā)生變化。我不清楚我為什么知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開始爬。我喜歡這個爬字，它真實不虛，手足并用。哪怕有一座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我相信我也能爬上去，爬上所有的懸崖陡壁，來到時間面前。細小的渦流出現(xiàn)了。啊，這是人世的風，從虛無中吹出，用奇怪的嗓音托住下腹。皮膚上有滾燙的顫栗，一顆顆，我停下來，不無驚懼。在我前行的路上，出現(xiàn)一本書，厚且大，懸浮于空，通體散發(fā)青光，書的正中央有四個金色漢字，是隸書，《午夜之子》。我換了一個方向，往左爬去，接著又往右爬。可不管我朝哪個方向爬去，它都攔在前方，跟討厭的山賊一樣。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憤怒，挺身而起，雙目圓睜，兩手握拳，反復擊打自己的胸。我相信它能聽懂我的咆哮。是的，假如它還不肯讓路，我必用牙齒把它撕碎，讓它的每個筆畫都在我的熊熊怒火里焚為灰燼。

奇怪的事發(fā)生了。當我把胸脯拍了一千零一次時，關于這本書的一切，瞬間從一個不可明狀處涌出。過于湍急繁雜的數(shù)據(jù)流讓大腦有了片刻停滯。一張模糊的人臉漸漸從白色的光中浮現(xiàn)，有著說不盡的傲慢與威嚴。好像有一根針刺入腦頂部松果腺處。我手足癱軟，跌坐于地。這是一位穿西裝戴著一雙奇怪黑框眼鏡的大胡子，是這本書的作者。他曾因為其撰寫的一本書，被整個穆斯林世界通緝，直接導致基督教與伊斯蘭兩種文明發(fā)生不愉快的沖突，差點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這樣一個人來到我腦子里想干什么？

他的步伐異常輕柔、夸張，臉部肌肉卻神秘肅穆。

他在小聲說話。那些在他嘴唇上滾動的句子讓他的樣子顯得異常滑稽可笑。

我以為他的下一個動作是掏出一把槍對著前后左右射擊——這就是人與他者的關系，一個像他這樣的聰明人遲早要覺察的事實。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內(nèi)心還隱隱期待著等他開槍的時候，跳到那些子彈上。

我錯了。他的褲兜里沒有槍，而是一根彩色的棒棒糖。

他從褲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動作飛快，夸張，炫耀。

也許把糖果含在嘴里，讓棍子露出嘴唇是一種世界性的時髦。他左臉頰上有一抹鮮紅。不清楚那是血，紅墨水，還是女人嘴唇上的胭脂，又或者別的什么。他眨眨眼，朝我所隱蔽的暗處。他看見什么？他目光所望處，即有嘶嘶響聲。

我把身子往更低處伏下，不確信自己是否已經(jīng)成為暗的一部分。光從他體內(nèi)涌出，越來越多，幾乎讓人不敢直視。我看見了他隱藏在身后的左手。那里藏著一個網(wǎng)兜，由透明絲線與不明金屬混編而成。幾個與我差不多大小的嬰兒在網(wǎng)兜里上下翻滾，他們在喊，聲波頻率可能是在人耳所能感受到的范疇之外，更可能是他們的嗓音已被這個奇異網(wǎng)兜所束縛，沒有向外泄露一點。網(wǎng)兜一下大一下小，猶如活體。我駭然。

他離我的距離越來越短。那嘶嘶響聲的信子幾乎要舔到臉頰。臉頰冰涼。我懷疑自己已趴成一張二維平面。他媽的，我居然在祈禱，祈禱他從我頭頂邁過?！八床灰娢遥床灰娢?。”聲浪在胸膛里滾動，我努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好讓這聲浪小點，再小一點。眼看他腳下那雙意大利尖頭皮鞋要從頭頂邁過，他停下來，抽抽鼻子，低下頭，詭秘一笑。該死的，他看見了我，他居然朝我豎起中指，他是在示意我不要動彈嗎？

我想逃。我不再手足并用，我跟頭小獸一樣聳起肩膀，迅速后退，狂奔。

他迅速吐出一串句子。是咒語。

神秘之光籠罩了我。

我不能動彈，大腦空白。他緩步踱到我面前，臉上洋溢出奇異的神情，似歡愉，又似嘆息。他嘟囔了一句。我想祈求，可牙齒在打戰(zhàn)。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揮起網(wǎng)兜。恐懼攫住我，猶如一條來自深海的鯊魚朝我張開利齒。劫數(shù)難逃。我是要死了嗎？我才離開母親的子宮啊。我望著那即將要把我罩進去的網(wǎng)兜，明白了即將來臨的命運，同時也第一次品嘗到委屈與不甘的滋味——有點苦。我下意識地咂咂嘴。網(wǎng)兜邊緣的金屬線割破臉頰。疼，很奇妙的疼。我往網(wǎng)兜深處掉去，看見那根以為被早己掙脫的臍帶仍纏在自己脖頸上。

憤怒、委屈與不甘，還有疼，就是我到這世界上走上這樣短暫一遭所有的感受么？

我咧嘴想哭。

一個聲音突然在胸膛里狠狠地擊了一下，狠狠的，“不要看他。”聲浪滾滾，五臟六腑齊齊翻動。眼前一黑。光消失了。我掉入黑暗中，是絕對的黑與暗。緊接著，耳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充滿狐疑與驚奇的“咦?！彪S著這個聲音的出現(xiàn)，黑在下沉，為深淵；暗在上升，為青天。在深淵與青天之間，是波濤蕩漾的水面。

我在水面上。這個“咦”在離我迅速遠去。身體四周出現(xiàn)無數(shù)混沌的氣體和糾纏的旋渦。我上下顛倒，被懸置、被擠壓，被拉長——左手與右手之間的距離感覺有一光年那樣長；被縮小，比一粒中微子還要小十的N次方。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在我身上正在發(fā)生著什么。我在這個奇特的時刻，所唯一能確信的就是：大胡子不見了。

感謝主。

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個世紀，可能只是零點幾秒，視野里的一些物體在變重；另外一些物體在迅速變輕?？諝庵杏辛四撤N變化，是人類尚未能理解的某種神秘的化學反應。光與暗被分開，浮現(xiàn)出一張在夢中反復出現(xiàn)過的臉。

一張女性的臉，尖下頜，沒有多少血色的薄唇，略顯青白的鼻翼藏著兩個小凹，眉宇間的距離比起普通人要寬——現(xiàn)在這張臉上多出一種混合著困惑、狂喜的表情。

我驚疑不定。

胃里有一些詞語嗡嗡作響。是我禱告所余，與那些曾在大胡子嘴唇上滾動過的句子的余音。我深吸一口氣，吐出它們與嘴里的羊水。這些詞語發(fā)出一陣青光，一點一點，慢慢縮入我與這張臉之間的某個奇異之點，不見了。沒有什么東西攔在我與這張臉中間了。

這張混合著困惑、狂喜等眾多表情的臉。

一張年輕女性的臉。

我睜大眼，反復端祥，心底深處悄悄浮現(xiàn)出幾片青芽綠葉。

“一張”是量詞，是一張臉，不是一片臉一架臉一臺臉一筒臉一堆臉一顆臉一把臉。每個量詞皆有其對應之物，它使萬物中顯現(xiàn)的諸多事物皆清晰可辯，可以被計算，加減乘除或冪運算。

“年輕”，對事物固有屬性的一種不完整的描述。這種不完整性所具有的岐義之美，近似于中國畫的留白，讓我們對未來有了諸多美好的想象。這些想象猶如盔甲，能夠幫我們抵御時間的傷害。

“女性”，相對于男性而存在。如果說男性是地獄，女性便是天堂。若單純從物種進化的角度來看，女性這個物種完全可以通過自我分裂的單性繁殖，實現(xiàn)一個社會層面的自給自足，根本不需要另一個性別的參與。男性的必要性也許只是作為天堂鏡像與隱喻，它為天堂的進化提供突變的可能性。

“臉”。這是一個看臉的社會，古今中外，概莫例外。毫無疑問，不管是在東方還是西方的審美體系里，這張臉的顏值都在及格線以上。

是這張臉的主人喊出了“不要看他”四個字嗎？不是。這不重要。我朝著她笑。眉開眼笑。笑聲短促尖銳。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被這張臉的主人抱在手掌里——“突然”，這個令人困惑不已的詞，剛才拯救了我，現(xiàn)在又主宰了我。

我不無尷尬地對著這張臉的主人說，“媽媽，你好。”

我與她已經(jīng)相處了十個月零七天，從我還是一個受精卵開始。我了解她的種種，包括那些連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隱疾，不愿意正視的偏愛與怪癖。我還是沒有想到，媽媽的喉嚨里“呃”的一聲，頭顱往左邊歪去。我嚇著了她，準確說是她嚇著了自己。

我趕緊抓住她垂落在被褥邊的手掌，以免自己滾落床沿。她的手掌像一朵白色蓮花，有著淡的冷香，異常滑膩。我抽抽鼻翼，又小聲輕喊媽媽。她暈厥了。我心里涌上一股內(nèi)疚之情。她太虛弱了。在孕育我的日子里，幾次三番地暈倒。她的血糖太低，因為營養(yǎng)不良，因為她吃什么就吐什么——說到底，還是因為我作祟。她的頸椎骨也真不好。等我長大了，得每天替她做幾遍頸椎保健操。

耳朵里轟隆隆地響。大胡子留下的那些句子的殘渣余孽還試圖在里面搗亂。這個大胡子居心何其惡毒！我不怕他了，他再也不可能把我逮進網(wǎng)兜。我把手伸向耳朵，抓住這些可惡的句子。我本想把它們拽出來砸在地上，再一腳踩死，就跟踩死臭蟲。它們立刻融化在我的手掌里，像一條青色小魚，還沿著經(jīng)絡通向五臟六腑，就好像是一個惡作劇。臭蟲，青色小魚。這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怪異感受，也只有比喻才可能相對接近它們一點。我捏了捏媽媽的耳垂。柔軟的耳垂讓我的心踏實了一點。

這是我來到人間的第一個夜晚。

病房里只有母親與我。淡黃色的羊水浸透被褥。四周寂靜。豎有鐵柵欄的窗戶外邊，風在拍打著看不清輪廓的灌木叢，像一個疲憊的消防員在拍打著火場里已經(jīng)熄滅的火堆。黑乎乎的聲音讓屋內(nèi)的寂靜變得清晰可聞，乃至可見。這個十余平方米大的墻壁灰白的房間即是一個把寂靜裝起來的塑料杯子。

“塑料?！边@個詞，像一條渾身散發(fā)著詭異氣味的拖著舌頭的狗，在我頭顱蓋外坐了下來。

它并非自然之物，是人之創(chuàng)造；人創(chuàng)造它，猶如女媧摶土造人。

這是僭越。至少，這是人對自然的冒犯。

肌膚上生出刺疼、騷癢，不自在。頭頂左前方有一盞圓形吸頂燈，聚丙烯材質(zhì)，從它體內(nèi)散發(fā)出來的光芒跟刺一樣扎過來，一根根刺。不是玫瑰之刺，魚嘴之刺，刀劍之刺，連牛毛刺也不是，就是刺配的刺，要在我臉上刺字，刺完后就要把我發(fā)配流放。

對于這個世界，我有過十個月的幻想，還真沒想到它首先是塑料的。這個世界不歡迎我。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不僅是這盞吸頂燈，房間里的任何一樣東西，都能輕而易舉置我于死地，包括墻壁上那面鑲咖啡邊框的古銅色的鐘。它會在某個時刻融化，像《永恒的記憶》里呈現(xiàn)的那樣，用一個寂靜的噩夢，把我的大腦神經(jīng)元摧殘成黏糊糊的一攤。

這些可怖的別有居心的存在。為什么要存在？

我有點透不過氣，感覺自己再一次被恐懼抓住了。

對了，就是恐懼。我終于理解了它是什么，這種能導致一系列生理反應的負面情感。若說它與《辭海》里所記載的有什么不同的話，我覺得應該是編纂者為避免引起普遍的恐慌，故意省略了對其尖喙利爪的描述。頭暈。那是腎上激素急速分泌帶來的副作用。我抓住濕滑的臍帶，避免摔倒。我得感謝這根在子宮里差點把我勒死的臍帶?；蛟S，我可以選擇與它一起重新回到子宮。或許，我還能回到我還沒有來到子宮前的那個地方。

可那里究竟是哪里？

一面♀形梳妝鏡吸引了我。它斜擱在母親枕邊，巴掌大小，把手是深黃色的銅。銅能使細菌“窒息”，阻止其“進食”，破壞它們的DNA。我凝視著銅把手上鑲嵌的鏡子。這是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奇異平面。一些女人在它面前會歇斯底里地叫嚷，“這不是我！”一些女人會在它面前不停地發(fā)問，“鏡子呀，鏡子，天下還有誰比我更美嗎？”而絕大多數(shù)女人，都會在它面前，不厭其煩地，把自己畫成另一張臉。

我笑起來。笑了不到一秒鐘。我又意識到另一件事實：

鏡面中那個四肢扭動、皮膚褶皺發(fā)紅的小怪物實在太丑了，模樣不會比一條剛從泥潭里鉆出來的蜥蜴好多少，腦門處還積有厚厚一層、黃褐色、魚鱗般的污垢。它是我嗎？這簡直是對“人”的侮辱。

我沒法不悲從中來。我張牙舞爪，開始哭，放聲慟哭。

哭聲把我驚嚇了，我怎么能哭得這么響亮，臉部表情這般豐富？我哭聲的強度與臉龐表現(xiàn)力的極限又在哪里？我糾結(jié)，困惑。我一次次張大嘴，用力，再用力一點。我差點要哭出自己的肝臟腸胃。就像是一只只螢火蟲，哭音不斷從肺部生出，鉆出喉部，穿過舌苔與牙床，與唾沫鼻涕眼淚一起，在我眼前，形成了一個個煙花生滅般讓人目眩神迷的景象。我一邊哭，一邊看。

一個瘦婦人匆匆奔進屋。

“怎么就生下來了？”她慌慌張張。下巴快掉地上了。我不喜歡她。十幾分鐘前，她在門外走廊拐角處打電話，與一個癟嘴老婦人談論我的媽媽。

她說話的樣子與母腹蛇差不多。

“十有八九是不知道誰下的種。心里在盤算該叫誰過來當家屬呢。你就放心好了，這個胎盤我一定給你好好留著。”

她以為我媽媽聽不見，她的惡就可以毫無忌憚。

我聽得見。

她的惡有其緣故。去年，她妹，生下過一個頭發(fā)卷曲、皮膚黝黑的厚唇女嬰。這不是基因變異，亦非胰島素代謝不良造成的后果。最科學合理的解釋是：綠帽子理論。她妹夫是鳳凰男，與她妹妹打了一架，把那個大胸女人打得頭破血流，把她也打得頭破血流，還把自己打得頭破血流。她妹夫離開守了一晚的醫(yī)院，準備找個誰也不認識他的地方放聲大哭。他真脆弱，在洶涌的人流里，都忍不住淚水。怪不得尼采說懦弱就是最大的惡。

他到了地鐵車站。他本來不清楚自己要上哪里，可當一個與他妻子容貌并無一點相似的婦人，用很鄙夷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他的心動了一下。

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心動。

六祖慧能真能裝啊。

列車呼嘯駛來，他的心突突動了兩下，手鬼神差地在那婦人腰間一推。

他把自己送入監(jiān)獄。站臺上的視頻記錄下事件的全過程。他再三聲辯自己在那時并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有律師試圖證明他是一個間歇性精神病患者，還是判了五年，民事賠償五十萬。這不公平，至少得死緩。

瘦婦人倒情愿鳳凰男被判死刑。她妹出院后把女兒扔給父母跑路了。婦人的丈夫沒拿到賠償款，隔三差五來她父母家鬧事。她抱出女嬰給男人看。她妹與那個該挨槍子的根本不是真愛。就算要鬧，該去鳳凰男的老家找他父母。她把這兩句話車轱轆地說了一萬遍，沒有用。若講道理有用，她妹夫就不會這樣喪心病狂，這個社會也不需要警察與法律。

男人威脅要與她全家同歸于盡，還從口袋里拍出一紙證明，說自己已經(jīng)出現(xiàn)伴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疾病癥狀。“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有精神病的?！彼贿@句順口溜唬住了。她若有點情商，不難從這紙證明中看出男人的色厲內(nèi)荏，看出這是無恥的恫嚇。她父母更被嚇壞了，跑到監(jiān)獄去要女婿賣房子。女婿是好同志，二話沒說簽了字。賣房時又出了麻煩，她妹與鳳凰男沒有解除婚姻關系，賣房這事還得有她妹簽字。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這上哪找人??？

瘦婦人很焦慮，很憔悴。她嘴里拖出的舌頭真長。舌苔上有一層灰白。真難看。我理解她。我同情她。但這不是她這樣干的理由。惡是種子，會在人心里生根發(fā)芽；還會傳染，比瘟疫的傳播速度更快。我現(xiàn)在就不幸被她感染了：

我說句話都把我媽嚇暈了；

我若再在空中翻一個跟斗，豈不是要把她活活嚇死？

心中有難以抑制的沖動。我低頭嗅了下，是沖動，沒錯，就是這個味。

我抓著臍帶，準備蕩秋千到窗臺那邊去。

她突然像活見了鬼，歪頭跑出去。她的舌頭差點把她絆倒。我這連熱身動作都沒做，她咋嚇成這樣？屋內(nèi)還有其他危險生物？

陰影在門背后起伏，如同水面的圈圈漣漪。門敞開著。風撲進屋，有點涼，大部分是那些下腹接近透明的魚類。它們繞著產(chǎn)床來回游動，不時用背鰭擠擠我，擠擠我的手、我的肚子，我的腳。我喜歡它們，喜歡它們帶有腥味的濕潤鱗甲。我都想跳到一條大魚發(fā)黑的脊背上。不過現(xiàn)在還不是嬉戲的時候，一條鯊魚也潛進屋。這種在地球上已經(jīng)存活了四億多年、稱霸海洋的兇猛魚類，因為其鰭中的一塊細絲狀軟骨，被各地漁民爭相捕撈宰殺。

它這是覺得我還是個嬰兒好報仇嗎？

我反腿一腳踢出，踢在從產(chǎn)床下悄悄浮出的一條鯊魚的鼻端。它太蠢了，不僅是它，還有它這個物種。

從營養(yǎng)學上來說，吃魚翅毫無意義，一碗魚翅的營養(yǎng)價值和一碗粉絲差不多；但人一輩子哪能只懂營養(yǎng)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等等，諸多學科及其實踐，哪里能少了魚翅這個消費符號？最起碼，這塊細絲狀軟骨意味著成千上萬個就業(yè)崗位。其實這些可惡的鯊魚，若能時刻以被馴養(yǎng)為榮，以躲避捕撈為恥；向那些時刻準備著獻身于人類饕餮之欲的雞鴨豬牛為榮，它們就不必去承受渡渡鳥、巴厘虎等物種滅絕的命運。

凡為人食用的動物，其子嗣必定茂盛。

人，高于一切。

服從了人，也就服從了自由——這是一個奇妙的邏輯。所以許多納粹集中營的入口處都有這樣幾個字，“勞動帶來自由”——這后半句我沒說出來。

我耐心地與這條被我一頭踢懵了的鯊魚做說服工作。我覺得我是有說服力的，一有學術語言，二有事實證據(jù)，三有宣傳口號，四有空頭支票。它苦著臉看著我。這真是一頭不諳世事的蠢鯊魚，白活這么久了。居然還與我談《圣經(jīng)》，說魚翅這個詞的出現(xiàn)，即是我與生俱來的原罪。要謙卑的，是人，不是鯊魚。說我就是一個被人之命運逮住了的替罪羊。

為什么世界各地都習慣于用“替罪羊”一詞，不是“替罪雞”、“替罪鴨”？亞伯拉罕是用公羊代替他的兒子殺了做燔祭獻給上帝；可二千多年前的齊宣王又沒讀過《圣經(jīng)》，為什么在搞祭祀活動時，他會因為不忍心看見?？謶謶?zhàn)栗的樣子，而命下人以羊替換牛？難道羊就不會恐懼戰(zhàn)栗，難道說羊的恐懼戰(zhàn)栗就不是恐懼戰(zhàn)栗？不要光看《圣經(jīng)》就以為自己是諸葛亮了，好不好？我抓著它成排的利齒，把它甩得暈頭轉(zhuǎn)向。

我累出一身臭汗。

媽媽醒了，靠在床頭，盯著我，目光困惑。

我趕緊把鯊魚甩出屋。我與媽媽面面相覷。瘦婦人又闖進屋，氣喘吁吁。她的臉，跟醫(yī)院門口的偷工減料的煎蛋餅一樣，在我眼前不斷攤大。

我吃驚了，門咣當下被關上。瘦婦人身后跟來兩個捧著毛巾、香皂、水瓶等護理用品的小護士。她們想干什么？

臍帶處被鉗夾緊。大腦又有了剎那停滯。但沒有大胡子與別的什么。我感到暈眩。笨蛋，你們難道平時都不看《細胞與分子醫(yī)學雜志》嗎？用鉗夾關閉臍帶的時間不能這樣早，最好是等到臍帶停止搏動。因為臍帶血。這流進來的不是一般的血液，這實質(zhì)上是第一次干細胞移植。干細胞的可再生性能降低嬰兒患許多疾病的風險，包括呼吸窘迫、慢性肺病、腦出血、貧血、膿毒癥和眼病。

我忍不住要破口大罵。

瘦婦人的手法太不專業(yè)，臍帶尚未剪斷，她就指揮著剪劉海的小護士把我高高抱起，抱得高過母親——這會增加新生兒貧血的機率！

我扁扁嘴。難言的哀傷溢滿胸腔。舌頭從嘴里跳出來。我的肉體仿佛一個滯重而又古老的藍色星球，孤懸于宇宙深處。

我想罵他們是笨蛋。媽媽，我可不可以開口罵他們是笨蛋？

媽媽的腦電波處于極其紊亂的狀態(tài)。顯然，我開口喊媽媽這種事不大吻合她所接受過的常識。她若因為我的喊聲，變成精神病患者，這恐怕不大好。我愛她。她真美，在印有山與海圖案的棉質(zhì)衣襟下，那兩個鼓鼓囊囊、溫熱的半球體內(nèi)，蘊滿這世上最香甜的食物。

我滴下口涎。

就算媽媽不把我當怪物，認為我是哪吒再世，而哪吒是要剔肉還骨的，這也太不吉利了。我用牙齒咬住舌頭上那個在逐漸形成的風暴，用靈巧的舌頭把它一點點拖回喉嚨，使之消散于腹部。我沒法不佩服自己敏捷的反應。

腹部一陣劇烈的疼痛。那里有針，還是被火烤得滾燙的針；還有七八十根，不，也許是一萬零一千根。它們上下運動，左右出擊，忽輕忽重，時而快時而慢。我想把這些看不見的長長短短的針全扎在瘦婦人臉上。最好能把她扎成刺猬。我再朝上面踢一腳。

我沒法不哭，齜牙咧嘴。

臍帶斷了。咔嚓一下，帶著強勁的杰克遜音樂會上的音樂節(jié)奏。幾塊消毒紗布敷在上面，被換走，又再重新敷上，比他媽的川劇變臉還快。

幾秒鐘后，媽媽的臉容發(fā)生細微變化，眼輪匝肌向里收縮，眼角處形成褶皺，顴大肌非常敬業(yè)地把嘴角慢慢地、向兩側(cè)、向上拉扯。

無論是微笑還是開懷大笑，都只由兩組肌肉主導而成。但它卻是人類最為復雜的一種表情。奸笑、獰笑、微笑、歡笑、大笑、苦笑、狂笑、嘲笑、取笑、暗笑、恥笑、譏笑、搞笑、假笑、淫笑、嗤笑……上帝，我真羅嗦，但它們看上去真的差不多，起碼得專家學者才能有效鑒別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噢，我太樂觀了。我爸爸，那個常趴在我媽媽肚皮上的男人，就是專家學者。在媽媽的子宮里，我對他的種種惡劣行為，就時常抱以恥笑與譏笑，但他沒有一點感覺，還把臉貼緊我媽媽的肚皮，做出一臉陶醉狀。

我拿拳頭打他，他還以為我在逗他玩呢。

有經(jīng)驗的人都說懷孕的女人智商基本為零，這話不管人們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我簡直不明白媽媽怎么會相信，昨晚他離開時的那番說辭。我忍著劇痛去看媽媽的臉。媽媽在笑，是在微笑，盡管臉色慘白。真奇怪，媽媽一點也不怕痛。

“微笑，是人類最基本的動作。微笑，似蓓蕾初綻。在順境中，微笑是對成功的嘉獎。在逆境中，微笑是對創(chuàng)傷的理療?！?/p>

一個句子闖進腦海，跟頭受了傷的犀牛一樣，鼻孔里還噴著咻咻白氣。

現(xiàn)在，我是在順境，還是逆境？

都不是。

瘦婦人拽住我的兩條腿，使我頭朝下，腳朝天。瘦婦人掄起肥厚的巴掌朝我背部拍打，又把兩根肥膩的手指頭伸入我的口腔來回掏弄。

這個愚蠢的婦人到底想干什么？難道說那個惡毒的大胡子與那條可惡的鯊魚已寄魂于她的體內(nèi)？我的哭聲是多么嘹亮，那些在我口腔中的少量殘余物，怎么可能導致我的窒息？就算她打算排除不存在的險情，也大可以用嘴含住導管引出污物，去證明女性的慈悲，以及這份職業(yè)的獻身精神。

為什么她現(xiàn)在的行為模式只是基于單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巴甫洛夫反應？

如果瘦婦人這樣做了，剪劉海的小護士又及時用手機拍下這感人的一幕發(fā)送至微博，再假如有幾位名人大腕看到這條微博并加了感言轉(zhuǎn)發(fā)，她的人生就可能因為這種正能量的傳遞得到改變，說不定我還能在《新聞聯(lián)播》頭條看到她。

這是一個唾手可得的，足可改變?nèi)松臋C會啊。

瘦婦人在我背部有節(jié)奏的拍打聲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諸般念頭被這種有節(jié)奏的震蕩一次次摧毀。我覺得自己快要被她拍打成植物人。

我不明白這樣的愚蠢為什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下，且就在媽媽眼皮底下，理直氣壯地進行。我伸胳膊蹬腿，試圖反抗。瘦婦人制止了我的企圖。而在這個被紙張、酒精清潔的過程中，媽媽一言不發(fā)，看著我，聚精會神地笑著。

因為坐姿，媽媽衣襟紐扣處那兩個半圓體露出一小塊瓷器樣的白。

瓷器會被打碎，但白不會。

媽媽，我要開口痛斥瘦婦人了。她所剪斷的，不僅是一根臍帶；準確說，是我的來處，一個哲學上的認識。媽媽，若你因此再次驚厥，我建議你吃葡萄糖酸鈣片加安神補腦液。另外，作為補償，我還將告訴你爸爸去干什么了。

我吐出一口羊水，氣沉丹田，準備唾金吐玉。

婦人乜斜著眼往我雙腿中間一瞥，手指在我那個小指甲蓋大小軟綿綿的事物上輕輕一彈，“是個男娃。”士可殺不可辱，我差點暈了過去，攥緊拳頭，就想沖這張長臉上痛擊一拳。

“哇，他的樣子好萌，超可愛?！?/p>

剪劉海的小護士湊身過來，用沾著不明液體的棉簽，在我兩腿中間輕輕撥弄。她的目光很特別，與我媽媽的不一樣，也與瘦婦人的不一樣，是雌性看雄性的。我的手一下子沒了力氣。在她的目光里，我覺得我如同云朵在飄。這種飄的感覺只持續(xù)了零點幾秒，她身后那個梳馬尾辮的小護士打斷了這一過程。她從瘦婦人手中接過我，動作輕柔。她的手背上有幾根細小青筋，皮膚異樣的白。不同于我媽媽的白，但也確實是白。順著這“白”我望過去，她有彎的眉毛，月牙一樣的眼睛、臉頰上還有一層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茸毛。如果說劉海的美是1，這個馬尾辮的美就是1后面再加兩個零。我在心里給出結(jié)論，視線情不自禁地追隨著馬尾辮的臉龐。我得承認，她的樣子吻合我對一個美貌少女所有想象。我為自己一直沉浸于各種負面情緒，未能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她隱藏在白大褂、厚口罩下的美痛心疾首。

我都浪費了多少好時光啊。

很快，我又意識到這種“痛心疾首”也是一種對時間的浪費。

我目不轉(zhuǎn)睛，看著馬尾辮，小心翼翼地把嬰兒抱入蔚藍色的水盆。嬰兒八斤四兩，丑了些，還算正常，沒缺胳膊少腿也沒多胳膊多腿，沒腸道梗阻，也沒唐氏綜合征等諸如此類毛病的困擾——在這個星球上，每年有近六百萬個新生兒患有各種出生缺陷、先天殘疾。總體來說，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健康嬰兒。

現(xiàn)在，他浮在水面，被馬尾辮的左手托住背部。他的面、眼、額、耳、頭，先后被洗凈，然后是頸、腋、前胸、后背、雙臂和手。當他雙腿中間那個蠶蛹一樣的小東西被清洗時，他咯咯笑出聲。

我也笑。馬尾辮的臉在水盆上方。

她看著我，好像我是一塊正在她口腔里被牙齒輕咬住的糖，眼里竟然有難以言喻的笑意。她從我的瞳仁里看出了什么？我有點難為情。水在身體四周起伏晃蕩，沖洗著皮膚的褶皺深處。我對這種氫氧化合物的好感油然而生，覺得自己都要融化為它的一部分。我打了一個哈欠，懶洋洋地任她抱起我，把我放在一條寬大浴巾上。她用酒精棉棒從中間向外清洗我臍部的時候，我忘掉了不久前的疼痛，也沒有去多加理會那個把胎盤裝入塑料盒的瘦婦人——她就是一個賊。等到她下晚班的時候，她會踩著碎步，飛快地奔到醫(yī)院后面的巷子里。魚嘴巷。巷子最里面一間陰暗的房間里，有一個缺了門牙的老婦人。老婦人會用三百塊錢買下這塊胎盤。數(shù)個時辰后，胎盤被熬成一碗又腥又膩的湯，端給一位眉眼俊俏的產(chǎn)婦。產(chǎn)婦叫陳小寶。產(chǎn)婦的丈夫也叫陳小寶……我把目光轉(zhuǎn)到馬尾辮臉上。她在我身上抹上了一層爽身粉。襁褓裝起我?，F(xiàn)在我是一個又干凈又漂亮的小寶寶。我都想掙脫襁褓，得意洋洋地跳到那面小的♀形梳妝鏡前，跳上一曲探戈，把屋子里這些女人嚇一跳。

不幸降臨了。就在這時。

我猛地睜大了眼，驚駭至極。爸爸要死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在一個隔著我?guī)浊椎姆块g里，這個臉容慘淡的男子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就把一瓶摻入劇毒藥物的水倒入喉嚨，還惡狠狠地用力咂巴了下嘴。數(shù)分鐘內(nèi)，他將死去。他的呼吸會馬上急促起來，緊接著，他會感受乏力頭痛、呼吸困難，昏迷抽搐，全身肌肉逐漸松弛，最后呼吸衰竭心跳停止大腦死亡。

在他身邊還站著三個灰暗的男人，一個高，一個胖，一個瘦。真奇怪，我一點也看不清他們的面容。他們是用什么屏蔽了我的感知？房間里的一切如同云霧一樣不真實。

“拜托，照顧我的家人?！边@是爸爸說的最后一句話，斷斷續(xù)續(xù)。

這幾個漢字被痛苦折磨得不像樣子。

過了好長一會兒，表情猙獰的他，如同一頭被獵槍打碎了下頜的狼，嘴里緩緩吐出白沫。這個可怖的過程沒有持續(xù)多久，他終于如釋重負地吐出最后一口氣息，扭曲的臉容逐漸恢復正常。死，在他臉上凝結(jié)出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圖案。而他吐出的這口氣息穿越了距離，均勻地撒落在我的身體上。手足痙攣。我眼睜睜地看著爸爸死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有一個看不見的鐵錘子從空而落，要砸碎身體里所有的骨頭。

古人言，父子連心。準確說，這是一種量子糾纏態(tài)。

我被抱回母親枕邊。我與母親的左手腕都套上了同樣一塊堅硬的塑料牌。上面有一個數(shù)字?！?”。塑料與這個數(shù)字的神秘如同烙鐵。我沒掙扎。我不知道瘦婦人、馬尾辮、劉海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我沉默地躺著，期盼剛才所見一幕只是幻覺，是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事。

寂靜像水覆蓋了我，隔絕光亮與聲響，乃至于我的呼吸與心跳。也不知過了多久（這世界的一秒鐘，也許是彼世界的一萬億個一秒鐘），我看見大腦深處出現(xiàn)一間六角形圖書館，還在朝南方向的書架上看到幾本書。是關于時空旅行與多重宇宙的。還有一本硬殼圖書的封面繪有一個人之大腦的結(jié)構。我抓起它們。圖書館是神奇的，是不可能的階梯、上帝手中的魔方。人類史上所有曾形成文字的書，都在這間圖書館里；可能還缺少了某幾本特別重要的。這不重要，我都沒有去想它為什么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只是急不可待地翻開書頁。

我躺在母親的肘與手臂間所形成的陰影里，飛速地瀏覽，提醒自己要有耐心。很快，我被其中幾本書所給出的若干結(jié)論誘惑了。

如果我能一頭扎進空間裂縫，穿越廣袤無垠，回到還未出生的日子里，我將沒日沒夜地在母親的子宮里叫喊，讓母親意識到即將發(fā)生的可怖。但另外幾本書又提醒我，就算我能找到這條路，我也沒辦法回到原先的世界，而是另外一個。我一回去，就會有另一個世界從原先的世界里脫離，分開，平行，永不交集。

愧疚與悲痛一起咀嚼著我。我對這兩種“人的基本情感”有了初步理解。

心臟有碎裂聲。

我本來是有機會挽回的，比如在父親拿起水杯前，讓他看見我的模樣，再叫他一聲爸爸。他或許會改變心意，我卻沉溺于人的傲慢與貪婪，拼命地去嘲笑瘦婦人、鯊魚，以及去享受馬尾辮帶來的那份溫柔。來到這人世的第一時間，我也大可以推心置腹地與媽媽談談，她一定能想出辦法。

母親的手指在我臉頰上一遍遍滑過，在我眼皮、鼻梁、嘴唇、耳朵上輕輕按著，好像它們是琴鍵，按一下，就會有動聽的音樂流淌出來。她忘掉了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也許她認為這是自己體虛出現(xiàn)的幻覺。她笑瞇瞇地看著我，還拿起那面銅柄鏡子，把我與她的影子都照在其中。“乖寶寶，乖寶寶，叫媽媽。叫媽媽?！彼哪槹桌锓杭t，樣子驕傲而又快樂。

我一聲不吭。我怕我一說話，眼淚就要流出來。

她琢磨著我的表情、我嘴唇的形狀。“小壞蛋，是餓了嗎？餓了就說呀?！?/p>

母親忸怩著，不無羞澀地解開前襟處的紐扣，把胸前圓形的飽滿湊近我的嘴唇，“乖寶寶，乖寶寶，叫媽媽。叫媽媽。”

如果說，馬尾辮的溫柔是1，媽媽的溫柔就是1萬，1千萬，1個億。

母親的愛散發(fā)在空氣中，緊緊包裹著我。愛的分子、原子、質(zhì)子摩擦著我的皮膚，鉆進毛孔。我閉上眼，哽咽著吮吸母親的乳房。我希望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剛發(fā)生的噩耗。香甜的乳汁流入身體。身體里有瀑布與水聲。我暖和起來，開始有力氣祈禱。

我不清楚我為什么還是選擇了祈禱。我把雙手小心地挪至胸口擺成一個十字。我虔誠地祈禱了整整五分鐘。

腦子里有破云亂絮，坍塌的圖書館（一個不斷塌陷的波函數(shù)）、構成圓形廢墟的被砍伐的樹林、土坡與落日、海面，以及那條鯊魚陰險的身影。

它貼著玻璃發(fā)出連續(xù)不斷的刺耳笑聲。它見我看它，朝我扮鬼臉，溜走了，沿著樹窗戶樹枝與土坡，到醫(yī)院大門口，擺了擺尾巴，消失在一個臉色蒼白的瘦男人身后。它沒咬他。瘦男人手里提著兩大桶汽油，像喝醉了酒，走得搖搖晃晃。他沒去敲玻璃窗，叫醒酣睡的保安，徑直拐過假山進了大廳，四周望望，沖著貼有先進人物照片墻的宣傳欄打了個嗝，嘴里吐出難聞的氣息。他擰開桶蓋，把汽油倒在走廊里，又點燃一根煙。汽油味彌漫開來。他眉頭緊蹙。他這是想干什么？

我毛骨悚然，尖叫，“媽媽，快逃。”

我不怕媽媽說我是怪胎了。

六個月前，瘦男人的妻子與大頭兒子死在隔壁產(chǎn)房內(nèi)。那本來應該是一場醫(yī)療事故。事故鑒定專家組所出具的鑒定結(jié)論認定醫(yī)院一方不存在任何過錯，建議從人道主義角度給予那瘦男人適當補償。最早，瘦男人屈服了這張他看不懂的鑒定結(jié)論，對那些天書一般的術語他充滿敬畏；后來，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從公用電話亭打出來的，一個嘶啞聲音告訴他，這的的確確是一場醫(yī)療事故。必須要有人對此承擔起責任。這個別有用心的聲音還在這個城市的某處給他留下一份材料。

他拿著材料去找院長。院長讓他去找院辦主任。

院辦主任讓他留下材料，說要研究一下，若確屬醫(yī)院方面的過錯，必定責無旁貸。院辦主任還給他遞了一根中華香煙，喊他大兄弟。他不是傻瓜，他留下材料的復印件。那花了他一百元。他在回家路上，一個騎摩托車呼嘯而過的人，從他肩膀上劈手奪過裝有材料的挎包。等到他重新找到院辦主任，主任一口咬定，從未見過他的這份所謂的材料。

嘶啞聲音沒再打電話來。

瘦男人抱著妻子的尸體放聲慟哭。他覺得自己是讓妻子死不瞑目的兇手。他的憤怒在他自己的哭聲中鼓脹起來，現(xiàn)在是爆炸的時刻。

我的喊聲震動了夜空。瘦男人或許是聽見我的喊聲，沒再猶豫，鐵青著臉，把只吸了一口的煙頭彈入汽油中。汽油蜿蜒流動，迅速聳起脊背，帶著火、悲傷、被損壞的命運、猙獰的面容，闖入每扇門內(nèi)。

2

我出生那天，父母都死了。

我一直無法判斷火災與我是否存在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我更不明白上帝為什么要安排這樣一場可怕的災難。七十三人在大火中喪生。獲救的只有我與剪劉海的小護士。我是在三歲那年才與她開口說話的。我盡量像一個普通孩子那樣，學著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話，跌跌撞撞地行走。她來看我，讓我喊她姐姐，我細聲細氣地喊，“媽媽。”她笑得喘不過氣來，撐著腰說，“笨蛋。我是你姐姐。”我當然知道她不是媽媽，我只是想媽媽了。我喊一聲，也許在另一個世界里的媽媽能聽見。我只能是這樣虔誠祈禱。

萬物皆因能量構成。祈禱，是一種被加強了若干倍的能量。心想事成，是能量流動的因果。又或者說，“一切法由心想生。” 我只能這樣安慰著自己，否則我連一秒鐘也不能在這個古怪的星球上再待下去。我不斷地告訴自己：科學與宗教是探求宇宙（上帝）奧秘的途徑，但世界終不可知，因為我們會成為那奧秘本身。老實說，我不明白這句話究竟是怎樣闖入我的腦子里的，又意味著什么。但我重復它，心里就不那么難受——重復具有催眠的效果。所以謊言重復千遍也能成為真理。這不是因為謊言有多么高明巧妙，而根源于人的認知機制。

劉海能活下來純屬偶然——這種表面的偶然實為大系統(tǒng)中的必然結(jié)果。

她不是動作最敏捷的、最具有逃生自救意識的、最早發(fā)現(xiàn)火情的，甚至都不能說最自私的。那天晚上她從產(chǎn)房回值班室，在整理抽屜時發(fā)現(xiàn)一包過保質(zhì)期的鳳爪，便津津有味地啃掉了。提著汽油桶的男人來到醫(yī)院大門口時，她蹲在廁所里咬牙切齒，詛咒著自己。在吃鳳爪前，她有過片刻猶豫，打算與馬尾辮分享。她為自己沒有堅持這種分享的理念痛心疾首。也許一人一半，肚子就不會痛。是男廁。女廁要上二樓。因為擔心有人闖入，她拴上門閂。廁所里有極刺鼻的氨味，生銹的鐵管滴著水，蹲坑兩側(cè)的隔板上寫滿種種污言穢語，潦草的女性生殖器官的簡筆畫，還有幾個賣迷藥的電話號碼。她想起《猜火車》里的幾個鏡頭，都不敢低頭往下看，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掉進下水坑——更怕那里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把自己揪進去。

她很煩躁，幾番提起褲子又不得不再次蹲下。她揉著肚子掏出圓珠筆在隔板上寫了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又在旁邊加了幾個字“找小姐”。她寫的是馬尾辮的手機號。她有點怨恨馬尾辮為什么沒在她吃鳳爪時及時回到值班室。她用筆把馬尾辮的名字描得更粗了些。她想到馬尾辮在接聽電話時的吃驚表情，快樂地笑。

她又繼續(xù)研究隔板上的圖案與文字，在一句“李洪志到此一游”后面加了一句話，“坑太小，游得不爽?！彼秊樽约旱挠哪H為得意，幾乎都要忘掉肚子的疼。很快，她在隔板的右上端，發(fā)現(xiàn)一串熟悉的電話號碼，是求一夜性。她的眼眶紅了，馬上去撥這個電話號碼。沒人接聽，對方已關機。她破口大罵。她小聲地依次問候了一個男人的全體家屬，男的，以及女的。那是她的男友。“我操你爸?！薄拔也倌銧敔敗！薄拔也倌阕孀谑舜??！彼R到這里，手機沒握住，摔入蹲坑。是Ipone6+，這是她兩個月的薪水。她懵了，好半天才想到自己可以把這個工業(yè)時代的藝術品從蹲坑里撿起來。她克制對身下黃白之物的惡心感，愁眉苦臉，往下張望，嘴里嘔出小口酸水。手機落入蹲坑深處，她實在沒有勇氣把手伸進去。半響，還是屈下膝。手機沒撈著，手掌上沾了糞便。得去找一把止血鉗，或一雙塑膠手套。她系好褲帶出了男廁所，看見已經(jīng)坐回到值班室的瘦婦人與馬尾辮。她不想讓她們嗅到她身上的臭味。她把腳步放得比貓還輕，轉(zhuǎn)身往后門走去。門樞因為年久有點問題，她不想門被風搡出聲響，順手把門鎖搭扣插上。她沒有想到她這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意味著什么。等到她奔到僻靜處，提著汽油桶的男人進了大廳。她在門外小聲抽泣起來，心中備感委屈，等眼淚排泄得差不多的時候，她折下兩根樹枝準備去打撈手機，火焰已竄出她身后的房子，轉(zhuǎn)眼便猶如一根熊熊燃燒的火炬。

這個過程，她說了很多遍，連一些根本不必要說出來的細節(jié)，她也反復重復著。她不得不重復?？傆腥藛査?，或是好奇，或是別有其心，“你怎么就逃出來了？”或者“怎么你就沒燒死？”她很自責，很內(nèi)疚。她都快成祥林嫂了。若把鳳爪分一半給馬尾辮，也許馬尾辮不會死。她是這樣想的。我沒法安慰她。大火讓我失去了許多，包括但又不限于腦子里的那間六角形的圖書館。許多書被焚毀，眾多書籍殘片散落一地。我看著它們，被一個問題揪住后腦勺：

若不是我跑到母親的子宮里，母親就與這所醫(yī)院沒關系，就不會死。

這是否即是那條鯊魚所提到的原罪？

“如果要明白，就應當相信，因為除非你們相信，你們不能明白。”這些日子里，一個聲音常常會卷起一頁頁書籍，把它們吹到眼前。我不關心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盡管它有金屬的光澤、木的紋理、水的韌性、火的灼熱，與土的渾厚，盡管我最后還是知道了它的主人是誰。我只是覺得，原罪若就是所謂先驗之罪，人在哪里？人的道德在哪里？

“原罪”若有遺傳性，善行及善行的多少就毫無意義。

我看看自己的雙手雙腿，把這張被火焚毀了大半的紙?zhí)哌h了一點。我當然不能認定講這番話的奧古斯丁是騙子。也許他是對的，但我尚不能理解，我還沒法在我與他，在此處與彼岸間，架起橋梁。我瞅著這個色彩斑斕的人世，瞅著劉海。這是秋天的傍晚。樹木圍繞著我們，圓的海棠、方的女貞，縱橫成行的胡楊與水杉……千千萬萬的喬木與灌木中，唯有這屈指可數(shù)的幾種被人，被這種古怪的兩足無羽生物，保留在他們的日?，F(xiàn)實中。

樹的下方是草，因為光線的折射，碧綠清新。但因為殺蟲劑、除草劑等農(nóng)藥的污染，它們甚至不能拿來喂兔子。

我朝劉海笑。她在山坡上蹲著，用力撕扯地上的青草，去喂籠子的小家兔。籠子是細鐵絲擰的，還刷了紫羅蘭色的油漆；兔子紅眼、白毛、黑耳，非?？蓯?，是站在她身邊的那個長了一對招風耳的英俊男人花了四十元錢買的。他喜歡她，發(fā)自內(nèi)心。他看她的樣子像在地上撿到一個金元寶。前年從藥科大學畢業(yè)后，他在一家私人醫(yī)藥公司謀到一份醫(yī)藥代表的差事。職業(yè)關系，他認識了劉海這位地道的省城姑娘。他們的愛情就與書本上寫的一樣：先加QQ，互發(fā)微信，再吃飯看電影去旅館開房。她不丑，他也不是金城武。他是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外省青年，踏實肯干，也因為她的“幫夫運”與牽線搭橋，他最近成功攻克一家三甲醫(yī)院，從院長、藥房主任，到臨床醫(yī)生。他將擺脫父輩的生活，幸福的日子指日可待。他現(xiàn)在唯一要憂慮的是房子。他得說服她動員其父母拿出一筆錢，湊夠首付款，她就再也飛不掉了。好吃的鴨子一定是煮熟的。

我不討厭這個英俊的男人。劉海與她在一起會幸福的。他們拌嘴，他在承認錯誤后，居然能主動跪到鍵盤上去，更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他居然能在電腦屏幕上跪出“老婆，我錯了”這幾個漢字。我打心眼里為劉海高興。她也終于擺脫了困擾她幾十個月的夢魘與前男友。我曾去過她的夢境一次。那是根巨大的鐵鏈條，在叮叮當當、周而復始地拖動著。沒有海水、鳥類、山川與河流，以及人——哪怕是沒有五官的人，只有這根滿是鐵銹的鐵鏈條在無盡的虛空中拖動著，刺耳的響聲咯吱咯吱。偶爾一串火星落在鏈條上，出現(xiàn)一個詭異的從未見于《辭海》或《康熙字典》的漢字?？蛇€沒等我數(shù)出這個漢字的筆畫，它即已隱沒入鏈條的轉(zhuǎn)動中。我沒敢再去第二次。我很佩服她沒有發(fā)瘋。她那個前男友真有點禽獸不如。在廁所隔板上寫自己的電話號碼求一夜性，屬于地球人可以理解的，是每個屌絲青年都可能做的；可問出“怎么你就沒燒死”的，就有點不對；劉海在遭遇這種心理創(chuàng)傷后，他沒半句溫言安慰也就算了，可他還試圖說服劉海去色誘自己的上司，未免過于極品——他大可以找個小姐去。還是說，在他眼里，劉海就是不必付錢的妓女？當劉海試圖擺脫他的糾纏，這個三十二歲的男人還能夠腆顏索要五萬塊錢的青春損失費。這種事，聽起來是狗血劇情的喜劇；砸在自己頭上，就是連眼淚也哭不出來的悲劇。

我朝著小白兔笑。風吹著它與英俊男人的耳朵。他一臉喜悅；它一臉懊惱。不可避免的死等著它。因為食入這些青草所導致的腹瀉，它會在自己容貌最可愛的時候死去，不必等到被哪個殘忍的男孩折磨得只剩下一條腿一只眼，又或者是被人養(yǎng)肥再剝皮燉肉腦袋被加工成深受美食家喜歡的兔子頭。沒有誰會為它的死感到難過，包括劉海。英俊男人已經(jīng)用它表達了心意。她也沒有這個耐心每天去清理它的排泄物。久病床前還無孝子。頂多一個星期，就算它不死，她也會把它扔出窗臺。它只是一個人拿來表達愛的道具。它能意識到這點嗎？我向它問好。它看看我，沒說話，繼續(xù)吃東西，不緊不慢地蠕動著三瓣嘴。它的萌屬性比我出生那時要高多了。我很想樂，看了一會兒，又樂不出來了。風吹動著它身上細微的茸毛，形成一種詭異的筆畫，如湍流，具有了某種讓人不舒服的意義。

我望向英俊男人，繼續(xù)笑。每個人的歡笑與不幸都牽扯著他人，從子宮到墳墓，人類，作為一個整體，這個系統(tǒng)內(nèi)部任何細微的變化，都將影響它的歷史與未來的流向。我討厭混沌理論與蝴蝶效應，討厭因果律，它們讓我有無力感。這些年，我被這種感覺折磨了太多次，太多的欲哭無淚。

我保持著笑容，扭轉(zhuǎn)身，跌跌撞撞朝山坡上的一棵樟樹走去。傍晚的光線讓樹葉若黃金。樹下，我的十八歲的小姨一直沉默地凝視著公園的大門。她穿著件藍色碎花的裙子。那是我母親曾經(jīng)穿過的，一直壓在箱子里，今天被她翻了出來。她的下頜與母親一樣柔滑光潔。但她幾乎忘掉了我。我拽動她的衣襟。她沒有察覺，仍沉溺于她那個小小的幾何形狀的世界。她的痛苦看上去是那樣微不足道，令人暗自發(fā)笑，但確實是痛苦，能把她的眉尖擰蹙。

我瀏覽過她的那個世界。她曾在紙上寫下一個凹。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寫下它。也許是因為講臺邊投影屏幕上的甕城垛堞一點也沒有想象中有趣。這很無聊。而能對付無聊的，只能是無聊本身。一個嘴唇上有茸毛的男孩搶過紙條，在上邊畫了一個凸。她的臉一下子紅了，比晚霞還紅；還燙，能燙熟雞蛋。她為自己的聯(lián)想力羞愧難當。

男孩在紙上繪出一張鉛筆圖，繪得與照片一般逼真，是雪地里的一雙腳印，“測試：你第一眼看圖書中的腳印是凸還是凹？”

紙條來到她手中，被女老師發(fā)現(xiàn)了，被沒收了。

女老師為此深感憂慮。小姨是好學生。小姨能否考入名牌大學，這不僅是她的榮耀，更直接關系她的獎金、職稱評定等等。憂慮傳染開來，像有幾滴墨水滴在水里，有的紅，有的藍，有的黑。小姨迅速消瘦下來。她和那個男生被隔離。隔離的效果不言而喻。那個聰明的男孩很快就弄明白了什么是他應該干的。他的學習成績突飛猛進；小姨的成績則江河日下。很快，女老師所要保護的，便是那個行為日漸古怪的男孩了。她把小姨叫到辦公室，用不無鄙夷的語氣說道，“請你不要影響他。”

“說好的愛呢？說好的我們的世界呢？”

小姨在紙上畫了一條弧，又畫了兩個箭頭，再畫了三個水滴。

紙條被隱秘地傳給男生。臉色灰暗的男生看了會兒，把紙條慢慢撕碎了。他在教室那頭面無表情地看著黑板，小姨在教室這頭俯桌號啕痛哭。

男孩是不會來的，他不知道他錯過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說過的意味著什么。我的目光落在公園東南角處的長椅上。陽光照著它，像照著一張風景畫片。母親是在長椅邊認識的父親。那是七年前一個春風蕩漾的晚上，母親像小姨一般大的時候，也穿著這件藍色碎花的裙子。她太貪玩了，常常晚上一個人跑去小劇場看演出；膽子又太大，常穿過公園抄近路回學校。是父親用電筒趕走那幾個小流氓。母親俯在父親背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著哭著，居然睡著了。她真單純，若不是婚后某位男儐相的多嘴，母親還真不知道那幾個流氓打扮的家伙都是父親的朋友。母親生了幾分鐘的悶氣。父親一手策劃的這幕戲?qū)嵲谑菒核?、庸俗、低俗。但，這至少證明他費了心思。

母親的腦垂體分泌出大量的多巴胺。她發(fā)覺在她內(nèi)心的深處，反而有驚喜源源生出。她覺得自己更愛父親了。其實父親大可不必這般煞費苦心，隨便在哪里，不管是晴天還是雨天，只要他有勇氣上前搭訕，他們就會相識相愛，還愛得生死不渝。父親大可不必冒著被揭穿的風險來導演這出戲。許多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最喜歡做的就是把寶馬車開到女生身邊，優(yōu)雅地打開車門。父親沒那樣做。這或許是父親這種具有惡棍氣質(zhì)的男人讓人最著迷的地方。他們總渴望，也多半能，把死水微瀾的日?，F(xiàn)實變成舞臺上的戲劇，讓未諳世事的她們認定自己便是主角，是被鎂光燈所照射著的，是為臺下千千萬萬雙目光所注視著的。

空中有一道蜿蜒流動的、顏色微暗的火。那是晚霞。它照耀世界，猶如照耀著水面的漣漪，同時也照耀著那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的黑女孩——我都以為我臉上長出了花朵。

我在她面前停下腳步。

她把一個皮球狠狠在砸在我腦門上。不疼。她翹起了嘴唇，雙手張開，大有一副“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錢”的架式。

她像是剛從煤堆里爬出來的，臉上掛著一副欠揍的表情。她是不是知道，此刻，在我與她所站立之處，打一個長度12756千米的深洞下去，就能看到幾個朋克青年正在用一桶油漆刷白一個黑女孩的上身？所以她要用她的黑反抗我的黃？她的嘴唇異常厚。小姨把自己最愛吃的臺灣烤香腸擱在上面了？

我忍住笑，望了眼仍在癡癡望著公園大門處的小姨。一個句子正出現(xiàn)在小姨的腦海里，“你來，或者不來。我都在這里；你走，或者不走，我都不再理你?！?/p>

小姨的大腦真是不通暢啊。但也許有一天，她寫的句子也會像扎西拉姆·多多寫的《見與不見》一樣，被人當成倉央嘉措的大作，廣為流傳贊頌。

我笑起來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一個美貌少婦跑過來，慌慌張張，“你怎么可以拿皮球砸小弟弟呀？”

她在嗔怪黑女孩，又用抱歉的眼神看我?？次覜]出聲，旁邊站著的小姨也沒有反應，抱歉又收回去了。少婦去牽黑女孩的手。

黑女孩用力甩開，“我在與小弟弟玩?！?/p>

這是假話。她不是在與我玩，她是故意拿皮球砸我。她這樣做的理由是因為她覺得這樣很好玩，而不是發(fā)現(xiàn)了我是一個怪胎，又或者說她是一個怪胎。黑女孩兩條腿的長度的偏差不會超過一毫米，這不算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從我頭上彈開的皮球，在踉踉蹌蹌往山坡下滾，越滾越快，滾到劉海面前，撞翻那個裝了兔子的籠子。籠門打開，兔子跳了出來。它看看我，看看那個仍在繼續(xù)往下滾動給它帶來自由的皮球，看看已經(jīng)躍在半空中要捕捉它的英俊男人，一轉(zhuǎn)身就消失在灌木叢里。

事故發(fā)生了。

幾分鐘后，少婦與英俊男人戰(zhàn)成一團，戰(zhàn)得煞是好看，可惜還沒有貼身肉搏。他們彼此問候?qū)Ψ降募覍伲Ｍ懿换ㄥX就與對方的長輩發(fā)生肉體關系，偶爾幾句“你媽生你時是不是把人扔了把胎盤養(yǎng)大了”。他們平時攢的人品不夠，罵得沒多少創(chuàng)意。罵人是一種技術活。技近于道，是謂藝術。英俊男人的詞匯量相對匱乏，也不夠潮流時尚，不過他有個好處，學習能力強，能及時復讀。他也想把老家的罵人話一古腦砸在少婦臉上，我都看到有那么幾句跳到他舌頭上。可惜他認為這些俚語非得用鄉(xiāng)音說出來才夠殺傷力，又硬生生地把它們咽下去。真遺憾。其實，用普通話說，殺傷力更大。劉海有點不適應這個場面，幾次打算伸手拽英俊男人離開。不就是一只跑掉的兔子么？不就是四十塊錢的事么？這是她的邏輯，不是英俊男人的；這不再是兔子與錢的事，是尊嚴，一個鄉(xiāng)下男人在城市生活所渴望的尊嚴。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尊嚴故，兩者皆可拋。

我望著黑女孩笑。

黑女孩緊盯著她激動的母親，雙手攥成拳頭。

我和厚嘴唇的黑女孩并肩坐在草坡上。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十公分。我拿起她的拳頭，扳開，用手指在她黑的、軟乎乎的掌心來回比畫：

你媽兜里有手機的，你百度搜索一下《罵人寶典》，給你媽做個參考？

她瞪了我一眼，拍手。句子碎了，落在草地上，變成詞語、書名號與標點符號。我掃了一眼，現(xiàn)在它們是：“你媽的你罵人，百度搜索你媽，兜里？給參考一下《做手機有個寶典》?！?/p>

前半句所指清晰，后半句不知所云。上帝擲骰子也太潦草了，這幾個詞語完全可以有很優(yōu)美的表述。黑女孩起身朝坡下走去。她瘦瘦尖尖的臀部讓人有猛踹一腳上去的沖動。我去看小姨。她的目光越過眼皮底下的人與事，越過樹木、在晚風中微微翻動的草、假山與停留在那個趴在公園墻頭喘氣的紅色太陽上。她都不敢再去瞧公園的門口。她眉尖現(xiàn)在不僅仍有痛苦，還多出一點惘然。如果她能預知未來，知曉她此刻凝眸苦苦等待的男孩成年以后會成為一個性變態(tài)、暴力狂加癮君子，她還會這般望穿秋水嗎？

人最幸福的是，他們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

我把散落一地的詞語撿回兜里，準備晚上回家把它們拆成各種筆畫，看看是否能搭出一個魔方。我喜歡這種有智性的游戲。它讓現(xiàn)實不那么乏味與滯重了。若有必要的話，我還可以把這些筆畫帶入小姨的夢境，讓它們成為美麗的蝴蝶，繞著她翩翩起舞，并讓幾只金斑喙鳳蝶歇于她的掌尖，讓她要流出來的眼淚滾落于蝶的翅翼上。

我喜歡小姨，她是我有限經(jīng)驗里所見過的不多的美好。

她真美；可她居然一點也不知道。小姨慢慢噘起嘴。我也噘起嘴。

眼淚能排出心里的毒素，真好。這種神奇的物質(zhì)是上帝賜給人的最美好的禮物。我拉住小姨的手，示意她往山坡下看。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看到這一幕的。

黑女孩的步伐比我想象中要慢。她好像是要故意等到少婦挨打才來到她媽面前。她好像是故意等到她媽把她一腳踹開。少婦的長腿踢在她身上，沉悶的響，她一聲也不哭，跌倒了，爬起來，還因此獲得某種令人畏懼的神奇力量。埋頭前沖，跟坦克一樣，變身，化身狼崽子，咬住英俊男人的左手，惡狠狠。我都聽見她嘴里28顆乳牙發(fā)出的快活呻吟。男人的眉毛跳起來。不敢用力去搡開她。四周都是眼睛。他還沒想明白該咋辦，少婦及時跟上，照他臉上就是兩耳光。這兩記耳光的響亮強度接近80分貝，有可能致人耳聾。我贊嘆不已。在心里把對少婦近身搏擊技能的評分提到一個專業(yè)水準上。男人流鼻血，伸手擦，擦一下，吃驚了。他很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用一種更奇怪的眼神去看劉?！窃隗@訝劉海的旁觀嗎？她不是在旁觀，她嚇傻了。嚇傻了不止她一個，還有我小姨。他的身體在下墜。他失去重心摔倒在地。黑女孩跳上去，騎住虛弱與眩暈的他，掄起小拳頭瘋狂地往下?lián)舸?，打一下叫一下，“媽媽?！?/p>

我暗道僥幸。慶幸自己剛才在她掌心戳戳點點時，沒被她解讀成調(diào)戲。

小姨漂亮的眼睛里有迷惑與驚慌。手驚駭?shù)匮谠谧焐稀Ｎ夷罅四笏牧硪恢皇?，示意她別緊張，好戲還在后頭。小姨抱起我，開始跑。她跑得真快，光線也沒她跑得快。身邊經(jīng)過的樹扭動著身子在跳一種歡快的舞。一眨眼他們變小黑點了。真遺憾。雖然隔得再遠我也能看見。畢竟少了一點激動人心的現(xiàn)場感。我皺眉。有個東西在體內(nèi)拱了下，接著又用力拱了一下。奔跑中的小姨猶如受了驚的雌鹿，臉頰粉紅，腳下有一連串的漩渦。我宛若從夢中驚醒。我把頭用力朝小姨懷里拱去。我想媽媽了。

我的生還是媽媽給的。

她失足從臺階上摔下的時候應該把我拋出去，可她的意識打敗了下意識——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她的大腦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因為她緊抱著我的姿勢有了片刻癱瘓。她的前額撞在大理石臺階上。她暈厥了。她暈厥前的剎那，下意識地為我擋下一塊被汽油燒得迸裂的小石塊。她是被活活嗆死的?；祀s著火焰、塵土的煙霧像披頭散發(fā)的鬼，咯咯怪笑，去敲每一扇門，并把那些沒有立刻打開的門變成火。火燒著火，燒出黃色、藍色、暗紅色等種種匪夷所思的顏色。那只鯊魚也在其中，在氣息嗆人眼鼻的大塊顏色中，猶如陰影一樣來去。一群群深海熱帶魚順著它背鯪劃出的痕游來游去，眼瞼古怪猙獰。它們是有毒的。它們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想跳進媽媽腦子里去。只要用力去抓媽媽前額處那顆松果腺，她就能醒過來。但我進不去，通往她大腦的通道出現(xiàn)一座斷崖，巖石里還有純橘色的火在流動。褐色的土仿佛是一堆堆被燒焦的螞蟻尸體，散發(fā)出刺鼻的焦味。我去不了斷崖那邊。視線模糊不清。我叫起來。我的聲音被幾只熱帶魚看見。它們撲過來。

我以為我要死了——媽媽把我緊緊地塞入襁褓，讓我絲毫動彈不得。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從石階上摔下的一個人用他的身體擋住它們。

這不是一個病人。不是一名醫(yī)務工作者。是病人的家屬。一個因為久病臥床的瞎眼老母親而徒然耗盡一生的扁臉男人。幾分鐘前，他母親惡毒的喊叫幾乎要貫穿每個人的耳膜，“你這個不孝子，你這是要把我扛到哪里去。不去，我哪里都不去。死也不去?！崩蠇D人奮力撕扯著她兒子的頭發(fā)，像一只八爪章魚揮舞著手臂。等到她感覺到大火的逼近，她換了另一種喊叫，“你這個不孝子，你這是故意放火想燒死你媽，老天沒眼，一道雷劈死你這個忤逆子就好了?！?/p>

火在舔食著那只鯊魚，也被鯊魚舔食。每吞下一只熱帶魚，這只鯊魚的體形就擴大一點，顏色明亮幾分。它的腹內(nèi)已經(jīng)是一團金黃。

那個放火的瘦男人堵住它身后的大門，左右手還握著兩柄菜刀。他的瞳仁里只有死一樣的黯淡光芒。血與火的光在他身上跳著。他還戴上了口罩。他可真是用心良苦。他把一只魚咽下又再吐出。他干脆摘掉口罩，讓死從他身體里撲出來。

他的刀劈在保安頭上。

他的刀劈在瘦婦人臉上。

馬尾辮本來是第一個跑出去的。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聽見我哭。她猶豫了，還是回身沖入火海抱起我。等她直起身，瘦男人的刀劈在她額頭上。

馬尾辮像我母親一樣緊緊地抱著我，沒有撒手。她的血滴在我臉上，滾燙。我說，“救我媽媽。”我不確信她是否聽到了。她的眼神迅速黯淡，熄滅。身子沿著綠色的墻裙滑落，很快著起火。她用最后一點力把我從火中推開，臉上的神態(tài)頗有點難為情，好像是在說沒把我救出去是她的錯。我說，“救我媽媽?！睕]有人聽見我這個剛出生的嬰兒的呼喊。我滾向已然暈厥的母親。母親的臉被火焰映得半明半暗。我被一只腳踢到像一頭烤得半熟的困獸啊啊叫著的瘦婦人面前。我以為我會被她踢入火焰。她遲疑片刻，抱起我往大門口沖，邊跑邊喊，“作孽啊，這是小伢崽。”她的樣子像抱著炸藥包。她用盡平生之力。刀再次砍進她干瘦的頸窩。她摔倒了，摔倒之前，拼盡全力把襁褓中的我扔出大門。

瘦男人在我身后不緊不慢地砍著，臉上沒有絕望也沒有希望，像在跳一種古老神秘的舞蹈。幾秒鐘后，那只金黃色的鯊魚把他吃掉了，對著我露出殘忍而又邪惡的笑容。

它想撲過來吃掉我。它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我的活不僅是媽媽給的，也是馬尾辮給的，還是瘦婦人給的。眾生冷漠，而又多情。我躺在星空下，注視著這個廣袤荒涼的世界。

我也看見在極遙遠的地方，一面旗幟正在緩緩降落。

一個國家消失了。一些人沖上街頭揮舞著五色旗幟，敲鑼打鼓歡呼他們來之不易的勝利。他們的腳是那么用力，把瀝青路面也踩得當當作響。他們的歡呼把整座城市變成了一口沸騰的油鍋。這讓人驚疑，驚悸，驚慌，驚喜。

一個漂亮的外國女記者朝跟在身后的男攝影師打出手勢。這是一個藝術品般的完美手勢，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位名叫克拉拉·萊辛的姑娘，想起她的堅決、有力，美麗樸素，以及她裸露在《自由引導人民》那副畫像上完美的胸。

這是歷史性的時刻。

這個想法猶如從黑暗云層深處伸出的龍卷風進入了她的身體。她跟隨著龍卷風的旋轉(zhuǎn)跑動起來，喘著氣。她要采訪他們，聆聽他們壓抑已久的憤怒與心聲。她要以一組極富有煽動力與數(shù)據(jù)翔實的深入報道，把這個光榮時刻傳遍全球。這是她的職業(yè)，是責任，榮耀，與不可抗拒的使命。她體內(nèi)的細胞在發(fā)生一種很奇妙的核反應，一部分是核聚變，一部分是核裂變。

我看著她，隔著數(shù)千公里，隔著云層、山巒、河流與樹木。

三十七分鐘后，她會被其中幾個面目灰黑的男人挾持至暗處，剝?nèi)ヒ律眩遘k至死。其中一個男人還會用油漆噴罐在她赤裸胴體噴上一個單詞，“婊子?！?/p>

她的同事，那個一直深愛著她的當?shù)啬腥耍粋€身體短小的男人，將因為試圖阻止這場暴行，被棍棒打死，倒吊在廣場附近一條小巷的燈柱上，且被萬人眾口一詞唾罵為在暗中出賣這個國家的叛徒。

更讓人絕望的是：她的死不會激起任何波瀾，還不如一顆扔入水面的石頭，就仿佛她從未到過這個地球上。沒有抗議、沒有祭奠，沒有哀思。她的國家甚至忘了把她列入失蹤人員名冊。因為這是一場關于民主的勝利，正義的勝利，自由的勝利。

我閉上眼睛。

搖晃的路逐漸平靜下來，細小雨點猶如初綻的梨花在空中飄落。

飄落，不是長河落日圓的落。

我嗅到小姨胸脯上那兩朵還沒有被男人揉過的蓓蕾的芳香。這種香味與馬尾辮抱起我的時候一模一樣。我不知道要有什么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也許不是最糟糕的。一只歇在電線上的麻雀懶洋洋地掀動翅膀，不知它是剛剛斂翅落下還是打算正鼓翅飛遠。一條褐色土狗趴在電線桿邊，漫不經(jīng)心地嗅著前爪上的糞便。這里本是一副靜態(tài)油畫。如果把時間比喻成一只鳥，把空間比喻成一只獸。我與小姨的到來打破了這對鳥獸的互相凝視。

四周寂靜。

有一種東西在我們頭頂嗡嗡懸浮。

小姨停下腳步，目光往電線桿旁邊的小巷深處望去。男生的家在巷子里面。窄的門，門上倒貼著福字，還有一副被雨水洗得半白的對聯(lián)，“國泰民安春滿人間，福臨小院四季平安?！眽p里長著青苔褐蘚。門邊月牙狀拴馬石的下方撒落許多鞭炮碎屑。這是歡慶的痕跡。那個男孩考上北方的一所重點大學。小姨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我知道，她難過了。我也很難過。雨水滴到我臉上，有幾滴是溫熱的。小姨會把我舉在頭頂當成一把油紙傘走進巷子里嗎？噢，小姨真是一個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世界是一本書，字詞段落都在書里面擺好了。

小姨翻開這頁。

小姨不知道的是，往巷子里再走十米，拐過那棵一人合抱粗細的榆樹，就是瘦男人的家。那里有過許多歡聲笑話，現(xiàn)在只剩下墳墓一樣的冰涼與死寂，與兩個骷髏一樣的老人。他們在灰燼里生活了近七年。時間過去這么久，怨恨與詛咒已經(jīng)遠離他們，他們還是無法擺脫心中的愧疚與自我譴責。那個躺在床上的老婦人，火災發(fā)生的翌日，去了醫(yī)院，跪在一片瓦礫中，向街道對面不允許她靠近的廢墟磕頭。她丈夫，一個駝背老者試圖把她拉離現(xiàn)場，被她用最嚴厲的目光制止。這不僅是為了減輕她那已經(jīng)葬身火海的兒子的罪孽，還根源于自我憎恨。如果手中有刀，我想她那時會毫不遲疑地刺入腹中，再把自己的腸胃與萎縮的子宮都掏出來，晾在青天白日下。

我在月亮升起來的晚上潛入過他們的夢境。每晚入睡后，他們就像尸體一樣，一遍遍地把頸脖套在黑色粗大的絞索上；群鴉飛至，啄盡他們的血肉。每片血肉被撕去，就有新的血肉重新長出。這個周而復始的過程一直持續(xù)至黎明，他們才會從噩夢中醒來，并以為自己與身邊躺著的那位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但我沒有能力改變什么，哪怕是在他們的夢中留下一點美好的東西。

這令我不舒服。我說，小姨，我們回家吧。

3

小姨家在成賢街107號。是間大雜院，住著七戶人家。小姨的爸，我姥爺，背著雙手在逼仄的庭院里來回踱步，黑色衣裳皺巴巴地裹著他。他像只老鴉，自言自語，腔調(diào)異常怪異。這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在我媽過世后翌年的某日清晨，穿上漿洗一新的老頭衫，用了半個小時走到他曾任教的中學。校工向他打招呼，很詫異這位退休老師時隔半年后居然又回到學校，開玩笑問他是不是來視察工作。姥爺笑瞇瞇地喝完校工端來的水，與同樣頭發(fā)斑白的校工嘮了幾句家常，咳嗽幾聲清過嗓子，往學校大門口一站，兜里掏出一張紙，又不緊不慢地從背包里摸出一個高音喇叭。

“豎子劉昌，沐猴而冠。狗彘鼠蟲之輩，不仁不義之徒。乙酉年學堂擴建，本為莘莘學子計，其虛列開支，私攬工程，貪墨索財無度，吮盡脂膏，自肥己槖；丙戌年，更為齷齪之能事，驕奢橫蠻，妄為奸淫，強逼良人墜樓而亡……”

開始大家沒鬧明白。

等到有人附耳小聲翻譯了下，臉就白了。老校工慌慌張張來掩姥爺?shù)淖臁＠褷斠宦晹嗪?，“他做得賊，我就罵不得賊嗎？戚戚小人，直若豚彘！”

姥爺原本是一個多么謹小慎微的人??！他在這所中學任教三十余年，就沒與誰紅過臉。他這是怎么了？地球人都知道劉昌的德性，可人家當校長后也沒為難過姥爺這批老職工，姥爺這是替誰出頭抱打不平？難道是那個跳樓的叫林弦清的女老師跑到姥爺夢里哭喊冤情嗎？

別人都說姥爺?shù)昧耸寞?，我知道不完全是?/p>

姥爺只是忘掉了一些事，比如自己的膽小怕事與對劉昌的畏懼；又想起了一些事，比如他對林弦清的喜歡。不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喜歡，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喜歡。這種喜歡隱秘而又強烈，真實不虛，它所產(chǎn)生的化學反應讓一個花甲老者的靈魂重新回到少年慕艾時期。姥爺一口氣填了幾十闕的菩薩蠻、雨霖鈴、賀新郎，副題名皆為《致L》，L是林弦清拼音的第一個字母。可惜一個中學老教師道貌岸然的外殼仍然緊箍在他身上，林弦清生前也沒有機會讀到這些滾燙的有著奇妙排列組合的漢字。她只是喜歡與姥爺聊天，聽姥爺說他年輕時的故事，渾不知自己托腮凝眸傾聽的樣子會在這個老者心靈處激起怎樣的巨浪狂瀾。姥爺甚至佯做無意摔碎他用了十余年的宜興紫砂杯，另換一個雀巢奶粉馬克杯每日泡茶，只因林弦清曾用這個杯子喝過水，杯沿曾有她的唇印，杯把曾有她手掌的遺溫，杯身曾無限貼近她的臉頰。

一張古典的瓜子臉。

“我看見了你，你若不愛我，我還要這雙眼睛干什么？”

姥爺寫下的句子多美啊。

我不覺得林弦清有多美。容貌清秀，中人之姿，眼下還有痣，是滴淚痣。她的顴骨太硬，眼睛偏細，手也薄，關鍵是她還同時交往著四個男友?，F(xiàn)在的女孩子多半是信奉“一個女人至少需要四個男人”的理論——一個滿足精神需求，一個滿足物質(zhì)需求，一個滿足社會需求，一個滿足生理需求。

姥爺滿足不了林弦清的任何一種需求。姥爺對此是心知肚明的。

我很奇怪姥爺心中為何會燃起這樣一場大火，也曾試圖溜進他夢境深處一窺究竟。這是一趟危險的旅程，不時有山峰崩落，洪水泛濫。等我心驚膽戰(zhàn)地趟過險境，總有一座青灰色的城郭攔住去路。城門內(nèi)外，有數(shù)千萬帶甲士兵廝殺，旌旗搖動，利刃交擊。有次我還撿了一套盔甲，想偷偷摸摸溜到城內(nèi)，不想一支利箭破空射來，半空中浮現(xiàn)出一個威嚴的臉龐，眼睛里淌出血絲，嘴里還大喊，“哪來的鼠輩覷窺，拿命來！”還好我跑得快，要不起碼得在床上躺三天，吃啥啥不香了。

我知道姥爺年輕時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我不知道這些故事與林弦清有什么交集。難道是僅僅因為林弦清長得像他的初戀情人——那個至今仍然健在，經(jīng)常去跳廣場舞的名叫何桂花的老婦人？又或者說，姥爺愛的只是一個有著“古典瓜子臉”的年輕異性的皮囊？這種容貌的女人并不少見，為何姥爺獨獨對這個林弦清有這樣熾烈的感情？我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有意思的是，姥爺遺忘了許多事，卻開始虛構關于林弦清的種種記憶。借助于書籍、電影、他人的愛情、歷史的細節(jié)，這些不存在的記憶猶如種子，自土里長出，長出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他沒有與林弦清握過手。他倆最親密的接觸，就是他用她喝過水的杯子每日泡茶，但他居然能回味起林弦清嘴唇上的蜜與甘甜，確信某年某月某夜他與林弦清并肩而行，談了人生、苦難、幸福的滋味與宇宙的奧秘。他情動之下還吻了林弦清，林弦清也迎合了他的熱情。那是怎樣的一個吻啊，讓雨水停歇，月光如雪，整個地球都成了他倆的背影。

也許，在那所城郭的宮殿深處住著一個詩人，不是一個大半輩子循規(guī)蹈矩的中學教師。

姥爺罵完劉昌，檄書往兜里一插，神清氣爽，朝四周一拱手，說，“明天再來。如果我來不了，斷了條腿或突告暴斃，不用說，是劉昌指使人干的。”

眾人鴉雀無聲。

第二天，姥爺真的來了。當保安試圖驅(qū)趕時，姥爺手指著那兩個不知所措的小伙子的額頭罵道，“《憲法》第35條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的自由?！庇忠恢傅兀斑@是中國，我是中國人，我有權站在這里?！痹僖恢柑?，“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如果認為我誹謗，可以讓公安來逮我?！?/p>

有好事者拍下姥爺戟指怒罵的視頻上傳網(wǎng)絡。一夜之間，姥爺成了網(wǎng)絡紅人。來看姥爺罵人的市民越來越多。當姥爺步出家門，這個盛大的節(jié)日便拉開帷幕。有搭訕者，有辱罵者，有擊掌叫好者，有不遠千里趕來的采訪記者，還有送來錦旗要與姥爺合影者，姥爺一概不理，只管自己闊步前進。9點15分出門；9點45他到學校門口；9點50念討伐劉昌的檄文；10點20回家。

姥爺來了七天，風雨無阻。

第八天，姥爺剛到校門口，學校老師列隊歡迎，大家拼命鼓掌，把手掌都拍疼了。滿面通紅的老校工擠入人堆，給姥爺遞來茶水杯，說這是他昨天特意從超市買來的上好鐵觀音，說劉昌被市紀委雙規(guī)了，姥爺是英雄，沒想到姥爺一輩子不顯山露水，居然干成這樣一件大事。姥爺嘿嘿一笑，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咳嗽幾聲又往校門口一站，大家屏氣靜息，以為他又要揪出學校里哪位潛伏的不法之徒，也暗暗期盼著，沒想到姥爺一字不改，罵的還是劉昌。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姥爺葫蘆里賣的是啥藥。

等到第九天，所有人都明白了，姥爺是病了。

第十一天，去西藏出差的大舅回來了，一臉悲憤地把姥爺領回家。姥爺真聽話，大舅說啥他就做啥，跟個聽話的小孩子一樣乖。大舅罵小姨，為什么不早點把姥爺領回家。這話冤枉小姨。小姨去牽過姥爺?shù)氖?，姥爺朝她一瞪眼，她就啥話也說不出來。

小姨怯生生分辯，“大家聽姥爺罵人，高興壞了，一個勁兒地拍巴掌?！?/p>

大舅生氣了，“大家把姥爺往坑里推，你也在旁邊干站著？”

小姨的眼淚頓時下來了，一眨眼，變成淚水做的。大舅只好嘆氣，說你要是有你姐一半出息就好了。小姨的姐就是我媽。我媽從小就不愛哭，哪怕知道我爸是騙婚的，還咭咭笑咯咯笑；哪怕在把我扔出火場那個生離死別的時刻，她眼里也沒有一滴淚水。

小姨、大舅，還有我媽，是三個性格完全迥異的人，雖然他們的確是同一個爹媽生的。這是人類進化之謎，而不能將其完全推諉于“十根手指頭還各有長短”這種不費腦子的說法，又或者后天環(huán)境及星座之類的說法。事實上，哪怕是一對同卵雙胞胎（他們有相同的基因組，遺傳性完全一致），他們的性格也可能天差地別。

龍生九子，九子皆不同。這是果。

九子為何不同？這才是因。

眾生畏果，菩薩畏因。

大舅又在給觀音菩薩上香了。點燃三支香，面對那尊他花了三千多元從古玩市場請來的一尊木雕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舉香至額端，躬身敬拜，口中喃喃有詞。上香有規(guī)矩，得先插中間一柱香，再左，后右。上香訖，還要行三拜三叩禮。小姨牽著我的手，鼻翼間有近乎透明的血管與不屑。小姨踮起腳尖，小心翼翼走入她的臥室。我回頭看了一眼大舅。跪拜在蒲團上的大舅是那么虔誠，一點也不像個用唯物主義科學發(fā)展觀武裝起來的共產(chǎn)黨員。大舅真虛偽。一個虛偽的好人。

我把頭在小姨膝蓋上放下，我想媽媽了。

盡管大舅語如蚊蚋，我還是能一字不差地聽清他所禱告的每個字。他求菩薩保佑我早逝的姥姥與我媽，保佑舅媽與他的獨生子趙守正，保佑姥爺、小姨與我，唯獨沒有替他自己禱告一聲。這幾年，大舅的頭發(fā)白了許多，我們這一家子的日常開支全落在他肩膀上，尤其是自打舅媽陪著趙守正去了百里外的隆山縣中寄讀后，大舅的壓力就更大了，他本來只是一個出版社的普通編輯，現(xiàn)在他不得不從外頭接了不少兼職校對的活兒，經(jīng)常深夜伏案改稿。

四十歲，按聯(lián)合國世衛(wèi)組織的標準，還是青年人?？伤氖畾q出頭的大舅，臉上寫滿卑微與順從。年輕時的大舅是一個多么桀驁不馴的人啊。就讀于北方一所著名大學的他，能拿著紅鉛筆面對著世界地圖思索至凌晨；也能在凌晨洗一把冷水臉，沖向籃球場，連蓋系輔導老師數(shù)個大帽；還能在課堂上有理有據(jù)反駁中國近代史學的老教授的觀點，一句“不容青史盡成灰”，贏得滿堂喝采。那時崇拜大舅的姑娘們多如過江之鯽，其中一位容貌殊麗，堪稱絕色，那姑娘還有一對身居要職的好爸媽?？纱缶苏嫔?，沒有參加過游行示威的他，一時沖動，替幾位魯莽的同學扛下所有的責任，被八十年代末那場風波又送回他的出生地。愛情沒了，事業(yè)沒了，連他的精氣神也全沒了。

大舅跟行尸走肉一樣活到今天。

大舅去參加過同學會，席間去上洗手間，回來聽到幾個同學議論，說他活得像根陽痿的雞巴。大舅強作歡顏進去繼續(xù)寒喧。那幾個同學轉(zhuǎn)移話題，摟著他的肩膀敬酒，又是喊哥又是嚷弟，說沒有他當日的義舉，就沒有他們今天的幸福日子。又說起他愛過的那個絕色姑娘，說留學海外的她如今過得也很不好，據(jù)說有人在法國巴黎的紅燈區(qū)見過。大舅說，這怎么可能呢，好歹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就有人馬上說出姑娘身體隱秘處的胎記以為佐證，說在法國，妓女是一項合法的職業(yè)，她們以博愛的精神為客人提供服務，也受到客人尊重。又有人說，那個女孩在出國頭幾年就以濫交出名，不做婊子這行還真委屈了人才。

大舅實在聽不下去，掄起酒瓶，砸在自己額頭上。是茅臺飛天的瓶子，很結(jié)實，從大舅手中滾出去掉在地上也沒有摔。這讓大舅的行為跟一個小丑差不多。

大舅走出那間豪華的包廂，一個人在小酒館喝得酩酊大醉，喝北京二鍋頭，邊喝邊掉眼淚，喝到半夜，小酒館要打烊，服務員來結(jié)賬，他掏錢包，鬼使神差，還掏出陰莖，給端菜的服務員看，嘴里直嚷，“我，沒陽痿?！币粋€那么大的男人哭得稀里嘩啦，也讓餐館老板動了惻隱之心，沒把他扭送派出所，只是著幾個壯漢抬出去扔街頭了事。

大舅的一生是失敗的一生。他早早落入生活的圈套，再也無力掙扎。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他將變得越小越小，小如衣服上的塵埃，再被一只看不見的大手撣去，最后只剩下那件他常穿的豎條紋灰襯衫，被遺棄，扔入垃圾堆，或在火葬場化為灰燼。

這個命題成立嗎？

如果成立，大舅，以及像大舅一樣的人，完全有理由提前終止這種失敗。自殺對他們來說就不是可恥的，而是對可憎命運的反抗，是人之自由意志的體現(xiàn)。

我不覺得大舅的一生是失敗的一生。

他仍然努力扮演好自己的社會角色，盡孝的長子、敦厚的兄長、嚴厲的父親、有職業(yè)操守的小職員，敬惜眼前人，做好手邊事……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但沒關系，他已經(jīng)做得足夠多，足夠好了。

那些悲傷的往事，在他內(nèi)心深處醞釀成一種我所還不能理解的液體，咸澀苦麻。一個人的靈魂也就在這種液體表面顯現(xiàn)出來，雖然是一個痛苦的靈魂，但“一個痛苦的靈魂”的質(zhì)量是要遠遠大于“一個貧乏的靈魂”與“沒有靈魂”。

我說大舅跟行尸走肉一樣是不對的。那只是一個世俗價值體系里的表象，一種可怕的誤解，一個傲慢者的自以為是。大舅這一生，哪怕此刻即因意外戛然而止，他也未曾虛度過一分一秒。在他的夢境深處，我看見過人跡罕至處的美景，看見過從未出現(xiàn)在塵世上的花朵與樹木，以及一條青龍。大舅盤膝坐在龍首上，低首引簫；而那個在憎惡中自我放逐的漂亮女孩，騎著一只五彩斑斕的鳳，捧笙和之。

他們身上有塵土，他們心里有光榮。

一個個虛假的世界在他們面前不斷崩毀瓦解，消融于音樂之中。

我不能說，他們一直都深愛著對方，始終不渝。大舅不是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里描寫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這真是一個讓渴望相愛的人屏聲靜息的名字），那個女孩也不是費爾明娜·達薩（她最性感的一面，是她沒有在意阿里薩宣稱尚為她保持童貞這句話的真?zhèn)?。她在意的是，他以這種斷然、略帶顫抖與請求的口吻說出這句話）。

大舅與那個女孩不是某個作家筆下的虛構之物。

我想，就算馬爾克斯還活著，就算這位文學大師想把大舅與那個女孩寫進他的小說，他每寫一個字，離他們的靈魂就遠了一點。

總有一些東西是文字所不能觸及的。我們頂多能說文字是網(wǎng)，是那些試圖憑借手中筆探索宇宙與人類心靈奧秘的寫作者日夜辛苦編織成的漁網(wǎng)。網(wǎng)撒入一個人的一生，如撒入河流。它所能捕捉的只是一些魚，而不是所有的魚，更不可能捕捉了整條河流。

如果把時間比喻成河流，如果把一個人的一生比喻成網(wǎng)，那么最讓人著迷的，不是撒網(wǎng)與拉網(wǎng)，與那個諳熟水流與魚性的高明漁夫，而是那些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水珠。 無論憧憬多少，收獲多少，水珠慢慢拉長，猶如一個淚滴形狀的記憶芯片，攜帶著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全部的秘密，緩緩滴落，又重新消失在水里。

大舅與那個女孩或許辜負過對方，但我知道生命的氣息從未離開過他們靈魂半刻。

我想很多年后，若他們有機會相遇（這是一定會發(fā)生的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他們會一眼認出彼此，會停下腳步用這世上最溫柔的眼神，彼此問候，然后各奔東西。

這是他們相愛的方式。

是只有上帝知道的愛。

屋外的光線收斂起來。屋外的世界變成一個謎語。

大舅在廚房里炒菜，炒的是我最愛吃的辣椒炒肉。小姨推開窗戶，喊，“爸，吃飯了?！毙∫虇栁以谙胧裁?。我說趙守正。小姨撇嘴說，他那樣欺負你，你還想他呀。小姨把嘴又撇到一邊，用手指頭敲著我的額頭說，“傻瓜，你應該想我，天天想，這樣以后你萬一走迷路了，也能感應到我在哪?！?/p>

小姨擰開臺燈，攤開一本書，是賈德的《蘇菲的世界》，一本風靡世界的哲學啟蒙書。

“生命本來就是悲傷而嚴肅的。我們來到這個美好的世界里，彼此相逢，彼此問候，并結(jié)伴同游一段短暫的時間。然后我們就失去了對方，并且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就像我們突然莫名其妙地來到這世上一般?！?/p>

小姨念了一段，嘆口氣，看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又嘆了一口氣，“你還不懂，等以后你大了，就懂了?！?/p>

小姨真可愛。也許哪天我可以偽裝成一個神秘的哲學家給她通信，不僅跟她講西方的哲學史，也說一說伊斯蘭文化與中國文化里的圣賢大哲，尤其是后者，那才是她歷史的根——就像西方哲學史是蘇菲的歷史的根一樣。

只是，我還能在腦子里，找回那間六角形的被焚毀的圖書館嗎？

又或者說，盡管我現(xiàn)在還能只字不差地復述許多書籍上的內(nèi)容，但我能真正理解它們嗎，那些文字后面隱藏著的一張張面容？我的言說并不足以引導小姨成為一個她所渴望成為的人，頂多會讓她成為一個我所渴望讓她成為的人。這是我對生命的僭越，是對一個人生而自由的冒犯——自由即選擇，是知識的專制。

知識是知識分子的發(fā)明，是極端危險的發(fā)明。這種發(fā)明在近代以來，不斷地把人類帶到瀕臨滅絕的懸崖。任何一場大屠殺都根源于知識生產(chǎn)體系里的某種學說理論，觀念與主義，以及宗教。

令人沮喪的是，這些觀念之物的出現(xiàn)，也多半基于一個良好的愿望。沒有哪本書不聲稱自己是真善美的體現(xiàn)。但真善美并不一定兼容，且時有互相為敵。作為知識的載體，書無時無刻都有著踐行其理論的強大沖動，人被書本擺弄，就像人擺弄著書本，再把它們分門別類插入書架。

這是讀書人的宿命，不可解脫。他們的一生是一頁紙，幾行字，是他們所信奉的觀念與主義的祭品。這也是這個世界的宿命，不可解脫。不管有多少重宇宙，我們所置身的這個世界只是對一小撮人類精英所信仰的觀念與主義的踐行。

更令人沮喪的是，知識的傲慢比世俗權力的傲慢更糟糕。知識具有原生性，構成人格，構成了一個人的世界與方法論，具有一種深信不疑的意味，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

知識結(jié)構本身，即意味著傲慢與偏見。

小姨上課的教室墻壁上，有一副對聯(lián)：“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鼻谂c苦，皆不難，這是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問題是書山有懸崖，學海藏漩渦，讀書人幾乎不可避免掉落懸崖與卷入漩渦的命運，在山谷洞穴處以為那陰暗潮處便是世界的一切，而自己所置身的那個漩渦即是萬物之奧，是真理的化身，推動人類進程的根本力量。

這是知識的障礙。

這是每個人拿起書開始閱讀前要懂得的道理。

小姨懂得這個道理嗎？

她還只是單純地相信，相信她所渴望的愛情，相信種下去的是種籽收獲的就不會是跳蚤，相信她對應試教育的反抗無比正確，相信大舅就業(yè)的出版社不會倒閉，相信人類遲早能夠研發(fā)出救治姥爺讓他恢復清醒的藥物——這個相信是對的，但我覺得姥爺還是這樣一半糊涂一半清醒的好。

小姨真傻，到現(xiàn)在她都相信自己是姥爺親生的，與大舅與我媽有著血緣關系。

我打消了假扮一個哲學家與小姨通信的念頭。

趴在桌邊看書的小姨已經(jīng)戴上了耳機。耳邊的另一端連著一個紅米手機。小姨很喜歡聽許嵩的歌，一個八六年出生模樣孱弱的男孩。她在秘密攢錢。她想去聽許嵩的音樂會。她能把他寫的歌一首不拉全唱出來，唱的比許嵩還要好。她在幻想，如果她真的見到了許嵩，是尖叫一聲好，還是尖叫三聲好。她轉(zhuǎn)過頭瞟了我一眼。她想，只要我肯答應替她保密，還有替她用手機拍攝下她尖叫的時刻，她會很樂意帶我去參加音樂會。

她的心思沒在《蘇菲的世界》上，這不再是一個紙質(zhì)書閱讀的時代，也早就不再是一個閱讀紙質(zhì)信件的時代。

我親了小姨一口，開了客廳的門，去廚房幫著大舅擺好碗筷。再過二秒鐘，姥爺要推門進屋了。姥爺樣樣都好，就有一點不好。特別喜歡拿一些我不高興吃的硬糖來哄我背誦唐詩。那些多日揣在他褲兜里的硬糖大半融化了。他念上半句，我念下半句；我念出下半句，他喂我吃一顆糖，我若不念，他即直瞪著我，眼淚默默地流，樣子委屈極了，似乎覺得我是《全唐詩》，還是未刪節(jié)本。

在吃糖與眼睜睜看著他委屈流淚的兩個選項中，我通常選第一項。但姥爺有時候要我背的唐詩也太過于生僻，比如杜荀鶴的“竹門茅屋帶村居，數(shù)畝生涯自有馀”之類。杜荀鶴的詩平白爽健，從我嘴里冒出來就不對了。這種“不對”所可能造成的后果要遠遠大于道德感所帶來的內(nèi)心譴責。倒不是我擔憂被有關部門當成異星生物或基因突變物，活體解剖了，而是這必定要擾亂大舅等人的生活。

人類永遠不會接愛在他們理解能力之外的事物。

我顯然是這種讓我自己也感到不舒服的事物。

所以當姥爺推門進屋時，我乖乖地沖上前，抱著他的腿，喊了聲“姥爺。”

姥爺沒理我，氣定神閑地往餐桌邊一坐，我趕緊盛好米飯，幫他拿好筷子。辣椒炒肉真香。如果大舅懂得用前腿肉、大田里種的本地圓椒，尤其是那種可遇不可求的菜農(nóng)自種的扯樹辣椒，與海天牌醬油來入味，那就真的太棒了。

我咽下口水。姥爺開始吃，一個人，旁若無人，風卷殘云。

大舅看了眼姥爺，擱下鍋鏟，到姥爺身邊，蹲下，替他拉下卷起的褲管，起身，皺皺眉，說，“爸，你又把手弄破了？”姥爺沒理他，繼續(xù)吃。姥爺?shù)淖笫质持付巧嫌袔c血跡。我真粗心。這是姥爺在院里伺弄那盆月季時被刺著的。姥爺真有意思，非要把那盆月季稱作玫瑰，還甚至在一個深夜時，跑到花盆邊，在月光下幻想他的林弦清會從花瓣里鉆出來。我趕緊從壁櫥里取出邦迪創(chuàng)口貼，大舅幫姥爺裹好傷，又回到灶臺邊煎蛋。他在金黃色的雞蛋上撒下碧綠的蔥花。

我承認，雞蛋是一個完美的神跡。

可我不愛吃，可大舅偏要每天逼著我吃一個。我嘟著嘴，走進大舅的房間，在柏木床上躺下，繼續(xù)苦思冥想，想我想了七年的問題。

爸爸死前，那三個與他們在一起的男人，到底是誰？

他們是用什么屏蔽了我的感知？

是無意屏蔽，還是有意為之。如果是后者，是否說明他們知道我這種古怪的存在，并且還與爸爸存在某種聯(lián)系。那么他們?yōu)槭裁床粊碚椅夷?，是不是他們一直在暗處隱秘地觀察我，我所有的行為皆被數(shù)十臺攝像機忠實記錄后，上傳至某個空間——類似電影《楚門的世界》里，每一秒鐘都有上千部攝像機對著那個可憐的男主角？

我可以肯定，我不是生活在一座巨大的攝影棚里。除非這個攝影棚有著數(shù)百億光年的宇宙尺度。我可以肯定，我在現(xiàn)實世界中，而不是一個被精心營構的超現(xiàn)實世界之中。除非現(xiàn)實的定義被完全推翻。

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球上？

爸爸為什么會主動赴死？

還有醫(yī)院那場大火，瘦男人固然慘遭不幸，放火是他唯一必然的選擇嗎？不是的。從概率上說，那場大火發(fā)生的概率只有百萬分之一。

如果售賣汽油的加油站的員工，不是那個好脾氣的小李，而是打牌輸了錢的老趙，老趙不會把汽油賣給他，他倆會爭吵起來，老趙會把瘦男人打一頓，瘦男人在送醫(yī)院后，會乘趕來看護的父母不注意，縱身從醫(yī)院五樓躍下，這場慘案就不會發(fā)生。

如果瘦男人拎著汽油與刀，去醫(yī)院的路上，在途經(jīng)新模范馬路與南瑞路交叉路口時，那個小女孩沒有被渣土車撞倒在地，而是跟著他身邊喊一聲，“叔叔，你手中拿的是什么好喝的飲料啊，”他也不會再繼續(xù)趕去醫(yī)院，而會拐去一條偏僻的小巷，在那里嚎啕痛哭，并扔掉手中的汽油桶與懷里藏著的利刃。

有太多太多的如果，這些“如果”都沒有發(fā)生。

瘦男人順利地買到汽油，順利地來到醫(yī)院，順利地彈出手中的煙頭。

他太順利了。這不吻合這個概率宇宙對自身的要求。有某種力量替他抹去了這眾多的命運交叉線，使之筆直地走到我的面前。會是那三個男人干的嗎？

如果是，他們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

如果不是，他們只是普通人，只是一種特殊的存在使我不能看清他們的面容，我也有必要去弄清這種特殊存在的真面目，還有，爸爸為什么會主動赴死？

我叫元慶，我爸叫元貞，我媽叫趙小乙。我們本來應該是地球上幸福的一家人。

我咬住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

心臟處一陣劇烈疼痛。

一只被光引誘的蛾飛進房間。是鬼臉天蛾。這種蛾的胸部背面有一個骷髏頭形狀的斑紋。很快，它發(fā)現(xiàn)自己來錯地方，與印著豎條褐淡灰底紋的窗簾拼命搏斗。它太驚慌了，敞著的窗戶就在窗簾帷布邊五厘米，那是它飛進來的路。我看著它，看著這個神秘之隱喻——我能理解這種驚慌。大舅枕邊有一瓶二兩裝的紅星二鍋頭。瓶里還有一大半液體。我往喉嚨里倒入一小半，不經(jīng)過口腔，直接咽下。

一頭渾身散發(fā)出滾燙熱量的野獸出現(xiàn)在身體里。我看著它，看著它在五臟六肺里的吼聲，看著它沖入會陰丹田處，沿任脈上行，經(jīng)咽喉，環(huán)繞唇舌，又一頭扎入督脈齦交穴，再一分為二，一頭過人中，沿鼻尖的素寥穴，鼻柱、前額，上至頭頂百會穴，復經(jīng)頸部風府穴，再順著脊柱下行，至尾骶部的長強穴，又復歸于小腹會陰；另一頭則從齦交穴直接跳到舌端。

額頭泌汗，指尖發(fā)燙，我努力咬緊上下腭，不讓這只野獸跳出來，是獨腳夔——這會是一場災難。我確信。我用舌尖拖著它，把它拖回喉嚨，再咽下。

鬼臉天蛾終于找到正確的方向，飛進茫茫夜色。

世界猶如它的斑斕翅翼，在急速顫動中。

我躺在床上，大汗淋漓，近似于虛脫。半天，握緊拳頭，喊了聲媽媽，又小聲喊了聲爸爸。

爸爸，我需要知道真相。

我可以讓自己一分為二，一部分留在這具年幼的肉體里，扮演好一個七歲孩童應該做好的一切；另一部分則從頭頂百合穴掙脫逸出，跟這只飛蛾一樣從這扇窗戶離開。我要知道這眾多的“為什么”后面究竟隱藏著什么，知道那個唯一的既包括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又同時概括了此處與彼岸的詞語。爸爸，你聽見了我的聲音嗎？現(xiàn)在到了我去尋求答案的時間。博爾赫斯在一篇小說中曾寫到：“我想象著時間的第一個早晨，想象著我的神把他的信息委化于豹子生動的皮毛上……”爸爸，也許，我的神已經(jīng)把他的信息委化于這只鬼臉天蛾身上。

還有媽媽，我真想再次親親你的臉頰，告訴你，我有多么多么愛你。

不想了，再想眼淚又要流下。

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

天快亮的時候，我從那個被小姨摟在懷里的“小小身體”里坐起。小姨睡得真好看，臉頰上有窗外星辰微弱的光。她的臉一半明一半暗，好像有一只蝴蝶在上面慢慢飛，而她即是花蕊本身。我喜歡比喻，比起僅由名詞與動詞組成的陳述某種事實的句子，這些“隱喻代喻轉(zhuǎn)喻借喻暗喻”，更可能接近上帝的嘴唇。

事實是什么？是想象所達到的某個深度，這個深度還可以挖掘更深?；蛘撸ㄍ硪粋€維度。

我喜歡事實，也渴望掙脫事實的束縛。事實是有限的，是瓶中水。要見水中月。

世界這樣大。窮極人類所能感知搜集到的事實，也不足以勾勒出其億萬分之一。唯有虛構與想象，才能讓世界在某個奇異的時刻就指甲蓋大。

我親了親小姨的鼻尖，又摸了摸那具“小小身體”的額頭。他已經(jīng)醒了，還在裝睡，裝作不知道我要走。等我走了后，他會難過好幾天，連最喜歡的《貓與老鼠》也不想看。不過沒關系，不管我走多遠，他都知道我在干什么；也不管我走了多遠，我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超過了記憶、直覺、DNA結(jié)構，以及時空。我又依次去了大舅與姥爺?shù)姆块g，與他們說再見。再見，是為了再次相見；不是再不相見。

姥爺真可愛，又在夢里寫了一首詩，還是現(xiàn)代體。我走進他的夢里，把那些詞語重新排列組合一下，并把它們從大腦海馬區(qū)與大腦皮層的臨時信息交流區(qū)，拖到后腦長久儲存深度記憶區(qū)。這樣姥爺就不會抱怨他老記不住他在夢里寫的，那些堪以讓李白杜甫也為之拍案稱絕的句子了。只是姥爺醒來后，會不會被這首現(xiàn)代詩嚇一跳？

我吃吃地笑，想了想，又在姥爺深度記憶區(qū)里加了一個反射裝置。現(xiàn)在，這些鋪金描銀的漢字，被繡于錦緞上，其間還綴有瑪瑙珊瑚等眾多珠玉寶石，與鋪在西藏墨竹工卡縣其瑪卡村那張覆蓋了大半個山坡的唐卡一般大小，而且就漂浮在姥爺夢境深處那所我無法靠近的青灰色城郭的上空。

《致L》

偶爾我會想起你，像想起身上的手指，

當我摘下玫瑰，指肚涌出鮮血。

晨曦涌入河流，清亮的嗓音。

層層疊疊的青翠如此完美。

想念著你，斑斕之虎躍出心底。

這樣一個時間，欲淚而止。

水面說著秘密，微微的刺疼。

飄動的柳絮有將愿望變成現(xiàn)實的力量。

沿著水的堤壩，我走了三千年，

一方面憧憬，一方面害怕。

親愛的人呀，花在吐出盛夏，

抱膝的少女己快被思念壓垮。

把我給她。

把她給蝴蝶吧。

4

沿成賢街往南走二百米，有一個奇怪的公交站。站臺旁邊有棵一人合抱的香樟樹，一個穿短衫草鞋的年輕人與一個穿暗黑色對襟馬褂的猴臉老者。他們常年蹲在樹下對弈，刮風蹲著，大雨蹲著，哪怕有人從中間經(jīng)過，他們也不肯起身稍讓?？此麄兿缕逭媸且鬯?，幾天也不挪動棋子一步。我就不明白他們的聚精會神是從哪來的。

年輕人生于清光緒十二年。猴臉老者生于民國十七年。

我沒問過他們的名字，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他們?yōu)楹我自谶@里下棋。我相信他們是有故事的人，可我不感興趣。這世上的故事太多了，若都要往腦子里裝，我就是一本《故事會》。不是說《故事會》不好，用其主辦者的話來說，它始終在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精神文化需求，但打創(chuàng)刊號起就是那么幾個故事原型，區(qū)別只在于時間、地點、人名與服飾道具不同，更惱火的是，幾十年它只用了一個腔調(diào)來講故事——它不累，我瞧著累。這不是它的問題，是我的。我得檢討，我沒意識到自己是廣大人民群眾中的一員，當然我也與廣大人民群眾有著相同的愛好。比如我喜歡那個常從果子巷跑出來看他們下棋的少女。

她長得好看，顏值真高。

我喜歡她拿手托腮的樣子，她的臉像從白蓮花里長出來的。下雨的時候，她還會帶把傘替他們擋雨。她顯然有點偏心。撐著撐著，傘面不自覺地往年輕人頭上傾斜，雨水把猴面老者的肩頭打濕大半，把她的肩頭也打濕了一小半，可她一點也覺察不到。

偶爾她看悶了，也會干一些很無聊的事。比如拿手掌蒙住年輕人的眼睛，還唱歌，唱《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年輕人不理她，冥思苦想，好半天才挪一下棋子。少女委屈地噘起嘴，吹起一陣風，把一粒砂子吹入一個路人眼里，一個有著精致妝容的婦人。

婦人手忙腳亂去揉眼睛，手掌在滑膩的手機屏幕上擦過。

三星NOTE4的觸摸屏真是太敏感了。婦人本擬發(fā)給某個男人的私房話瞬間群發(fā)至十個人?，F(xiàn)在糗大了吧。我望著目瞪口呆的婦人，幸災樂禍的笑聲一下子爬到喉嚨處，癢得厲害。

少女瞟了眼我，眼里盡是促狹之意。

三星手機叮叮當當響，是楊朗朗唱的《愛就像天邊的流星》。有人開始回短信。

婦人紅裙下的長腿在空中踢出一個70度的鈍角，嘴里冒出一句粗話。她是人，手機不是人。她在挫敗感的支配下，居然產(chǎn)生了與手機這種非人物體發(fā)生性關系的強烈愿望。

她想把手機摔地上。她還是沒把手機摔地上。

粗話在婦人嘴里噴涌而出。但她捧著手機還是像捧著情人的手。她開始回復那些陸續(xù)抵達的短信。她的心理素質(zhì)與她調(diào)情的本事一樣好。不過……我樂不可支。

少女嘴角有兩道彎彎的弧，“小屁孩，小心把下巴笑掉了哦?！?/p>

我最討厭別人叫我小屁孩。我叫元慶。我有名有姓！

我朝少女扔過去兩道銳利的目光。

“你才沒下巴呢。你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聽過說蝴蝶效應沒？她的短信本來要發(fā)給張局長，現(xiàn)在王秘書長收到了，李部長收到了，陳處長收到了，高主席收到了……天海大酒店2114房，雖然寬敞，也就三十多平方，明晚七點能同時裝下這么多龍行虎步的男人嗎？這且不論，她正在向李部長陳處長高主席王秘書長逐一解釋，說是打錯了一個字，分別是今晚明晚后晚大后晚。王秘書長陰沉多疑，陳處長跋扈易怒，高主席魯莽專橫，李部長尖刻躁急，但他們都不是傻瓜，他們馬上會發(fā)現(xiàn)這個頭頂N多綠帽子的事實，我就不具體解釋他們是怎樣發(fā)現(xiàn)的。尤其是陳處長，他還為這婦人凈身出戶休了原配，準備娶回家一心一意過日子。我告訴你，明天晚上陳處長就會與張局長打起來，七點三十分零四秒，他還會用一把雙立人菜刀砍斷張局長的頸動脈。知道張局長是什么人嗎？他只是一個副廳級干部，他爹可是大人物，只有他這個獨生子。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因你而死也就罷了，咱們這個國家從來不缺乏半路夭折的年輕人。但，他爹將因為失子失控，性情大變，走上賣國求榮的不恥道路，許多百姓將因為他爹一系列失去理性的決策，傾家蕩產(chǎn)，排隊上天臺自殺。這也就罷了，蟻民之死等于無。國家利益呢，民族利益呢？姓肖的老姑娘，你這罪孽可就大了。”

我數(shù)了下，我一口氣說了十六個四字短語，其中只有三個成語。這讓我滿意。我討厭陳詞濫調(diào)。我沒想到的是少女的眼眶紅了，尖叫，“你叫我老姑娘？”

說到最后一個字，少女已在可怖地嚎叫。

她的指甲疾速生長，轉(zhuǎn)眼即有尺許長，鋒利如刃；身后彈出一雙黑色的翅膀。眼睛里出現(xiàn)一縷幽幽綠火。還有那個猴臉老者，扭過頭，表情似笑非笑。

我不怕他們，我只是失望。

我說的都是即將發(fā)生的事實，而且事關人命，是大事。老姑娘的稱呼是小事，它還是一個多義詞，家里最小的姑娘也叫老姑娘。她為什么非要理解成嫁不出去的姑娘，為此憤怒，不惜顯現(xiàn)出讓人望而生畏的原形？雌性，果然是一種匪夷所思的生物。我不敢走進她的腦海，一探究竟。她是女妖，由死不瞑目的美麗女性的怨氣凝結(jié)。我聽過她的故事，最早是一個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后來梁山伯殉情死了，祝英臺沒有喝下那瓶摻有氰化鉀的礦泉水；再后來祝英臺日益憔悴，經(jīng)歷了七次不成功的相親，委身于一個騙色劫財還謀命的暴戾男人；最后被男人當作向她父親敲詐勒索的肉票，被榔頭砸死扔入一口廢棄的古井。

這是一個讓人不愉快的故事。

她犯過錯，也嚴厲懲罰過自己。她不該承受這樣悲慘的命運。我不該揭她傷疤。我為不恰當?shù)拇朐~略感后悔。

我向她道歉。

少女的怒氣消了一些。

“你奈何不了他的。”年輕人拍了拍少女的手掌，“明晚張局長死不了。我會去的?！?/p>

我明明看見年輕人的右手拍了拍少女的右手，可他的右手就沒離開棋盤上的那顆陰沉木棋子。少女瞪了年輕人一眼，“我才不要你幫忙?！绷杩哲S過，就想鉆進紅裙女人體內(nèi)。她沒成功，年輕人抓住她的手，“別進人體，這個規(guī)矩不能破。”

年輕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元慶，你走吧。”

這個年輕人語速緩慢，說話的腔調(diào)是漢陽造步槍射擊時獨有的那種“砰砰砰”，說出的每個漢字像被擦得锃亮的黃銅子彈。我知道了年輕人生前的故事。他活著的時候人家叫他丙戌子。

我上前鞠躬，“你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北缱涌粗?，“你是一個生而知之的人。這是好事，也是壞事?！蔽尹c點頭，轉(zhuǎn)身離開。他眼眸深處的悲傷混雜著驕傲與不甘，猶如風暴之海。我可不想迷失在這海洋里，變成風暴的一小部分。

“國族覺醒，總需要一二人鮮血祭奠，非如此不得翻開那歷史書頁。漢人為滿酋之奴隸二百七十余年，多受荼毒，荊榛滿目，餓殍遍野。偌大中國，已是人間地獄。今之群言嘵嘵，多言康梁，非愚昧魍魎，即為貪圖一己私利之輩。所謂憲政，滿漢平等，徒然掩人耳目，實謀其子孫帝王萬世基業(yè)。此乃明明白白的現(xiàn)實，何以不察？欲想民主共和，只能先破后立。唯望革命力量改天換地，方有漢人頂天立地之日。天華君曰：長夢千年何日醒，睡鄉(xiāng)誰遣警鐘鳴？余今日刺殺奕劻巨獠，不計成敗，只祈秉承先烈之志，頭懸菜市，而圍睹眾人前仆后起，接踵而興，終脫奴籍。噫，吾以此書與世間永別矣！”

1910年，清宣統(tǒng)二年，丙戌子遺下這封遺書，攜漢陽造步槍，欲匿于前門瑞蚨祥綢布店內(nèi)，伏擊慶親王奕劻，未果。他父親，瑞蚨祥綢布店的掌柜，出賣了他。

他父親與現(xiàn)在與他對奕的猴面老者長著一模一樣的容貌。

我知道這是為什么。

丙戌子恨了他父親一百年。我不知道丙戌子什么時候才能解開這個心結(jié)。父親不是不愛他，而是他還要愛其他人。他只是更害怕丙戌子的忤逆之舉，將給全家人帶來的滅頂之災——這是一定要發(fā)生的。他還有一妻一妾，三個可愛的孩子，最小的常戴著虎皮帽的那個兒子，入塾發(fā)蒙不過百日，即已能背誦《龍文鞭影》。一個人的性命與六個人的性命，哪個更重要？他是撥慣算盤的人。更何況這種畏懼早已深入骨髓，成為每個人的集體潛意識——常言說民不與官斗，而今忤逆之子竟然還妄想刺殺朝廷命官，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當他讀到那封密藏在銀匣子里的絕命書后，大腦便停止工作。

腳把他帶到衙門口。

丙戌子被捕后，他老淚縱橫，還送了許多銀錢給獄卒，希望兒子死前能少受一些折磨。

我回頭看了眼仍在棋盤前端坐的丙戌子。

還是那年晚春，一個名叫汪精衛(wèi)的年輕男人在銀錠橋下擱置炸彈。翌年，26歲的攝政王載灃赦免了26歲的刺客汪精衛(wèi)，一闕“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傳遍九州大地，激起無數(shù)青年胸中的熱血。

沒人知道丙戌子寫過的這張絕命書。我猜想他寫下它，內(nèi)心隱秘處，還是渴望他為之獻身的民眾，能記得歷史上曾有過他這樣一個人。我不清楚他是否會因此遺憾。我希望他不會。活著的人就是他的碑。

我尊敬他，與他“驅(qū)除韃虜”的思想無關，盡管這四個字曾短暫成為同盟會的行動綱領。我想他若活到民國元年，也會認同孫中山先生重新提出的“五族共和”。任何人，不管是馬丁路德金，華盛頓，愛因斯坦，霍金……都不可能超越他置身的時代。我只是尊敬這樣一個甘于為民眾，赴湯蹈火的人。

又或者說，一個愿意為了夢，百死不辭的人。

杜甫說，“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痹谖铱磥?，這種人就是萬古流動的江河。

風迎面吹來。是氣流。

我停下腳步，有點傷感，想了想，把剛才在腦子里出現(xiàn)的句子，寫在一個順風飄來的小紙片上。這張紙片很快就會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飄到丙戌子面前，擋住他凝視棋盤的視線。他與他恨的人在棋盤前坐得太久了。我希望他能起身離開，去看下今天的萬里江山。還有，肖姑娘是個好姑娘，希望丙戌子能接受她對他的愛慕，帶上她同行，至少她會用心照顧他。

對了，還有要緊的一條：丙戌子會在明天六點十三分弄壞張局長座駕的剎車片，六點十四分會有一個叫甘玉順的小學生從巷子里跑出來，要提防他被車撞倒。另外，張局長是貪了點，好色了點，人品也差了點；但如果他死了，繼任者只會更壞。張局長只用手中的權力威逼引誘了7個女下屬，他可能的繼任者，那個叫胡大明的猥瑣男人，肯定會用手中的權力威逼引誘所有的女下屬，一共23個，其中三個女下屬會因此分別服毒、上吊、投河。

能看見可能的未來真是一件令人崩潰的事。

強烈的惡心感猛地擊中腹部。我彎腰嘔吐起來，吐了半天，吐出一點苦膽汁，才把那三張因為服毒、上吊、投河而扭曲變形的女性臉龐，強行從大腦前松腺體的記憶處刪除干凈。

丙戌子知道我生而知之，丙戌子知道我能看見有限的未來嗎——雖然是一大堆互相沖突的碎片？

我不能肯定。我往前走。

我叫元慶，我是一個生而知之的人。

我來到爸爸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

我已經(jīng)是第一萬零一次來到這里。每次前來我都至少遇到過一個故事。這些故事皆由命運、建筑墻體、夢境、樹籬、幻覺、人的歡笑與眼淚構成，連環(huán)相扣首尾銜接，在強烈的日光與月影的照耀下，形成一個個色彩極豐富且熾烈的戲劇性效果，是迷宮，高低曲折，比忒修斯殺死彌諾陶洛斯的克里特迷宮還要復雜一百倍——我精確測算過兩者。

我了解它，比“一個訓練有素的外科醫(yī)生了解他的病人”還要多點。迷宮中央有一片不大的空地，我常坐在那里發(fā)呆，想它建造之初的目的、意義、結(jié)構、所遵循的美學邏輯；在被建造后成為承載眾多“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等。但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第一，為什么會有這塊空地的存在，從迷宮的基本設計原理來說，空地多余且累贅，反而會讓置身其中的人誤以為自身是迷宮的囚徒又或者是這個迷宮的王？第二，為什么它猶如活物？并非是一個單純二維空間里字與詞的排列組合，會有生長，有呼吸，有被雷電擊倒的巨樹突然構成的橋梁，也有被洪水沖毀的道路。某種意義上，它跟任何一種有生命意識的存在并無兩致。

如果把建筑物比喻成它的軀殼，它已換過三副。

最初這副軀殼是一幢蘇式五層建筑，始建于一九五三年，主樓高聳，左右呈中軸對稱，回廊寬緩伸展，有紅褐色的墻身、線條冷峻的斗篷式大坡度屋頂、用大理石裝飾的勒腳——這是一個很明確的“三段式”結(jié)構。

在這幢樓里出沒的是一群穿灰色中山裝的人。要想把他們中的一個，從他們中區(qū)分出來是不容易的事，這不僅魯莽，也有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危險。所以他們之間最常用的一個稱呼就是“同志”。他們剛成為這個城市的主人不久，需要這樣一種確鑿無疑的結(jié)構來彰顯權威與力量。這個原本孱弱陰柔的城市，因為他們的宏偉藍圖，展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陽剛氣息與澎湃活力。在剛過去的四年，他們深信自己已相繼取得土改、抗美援朝、鎮(zhèn)壓反革命等各條戰(zhàn)線上的偉大勝利。那個大胡子德國人所預言的天堂不僅是可以在這塊土地上實現(xiàn)的，更是指日可待的。他們毫不懷疑這點，以至于某些時刻，一些人為此憂心忡忡。

“我們邁步于社會主義的金光大道上?！?/p>

“這幢樓就是號角?！?/p>

一個面目威嚴的國字臉男人，拍了拍瘦小警衛(wèi)員的肩膀，用略帶發(fā)愁的口吻說道，“到時糧食吃不完，怎么辦?。俊本l(wèi)員沒吭聲，表情嚴肅。國字臉男人陷入深思。陽光把他的影子越拖越長。警衛(wèi)員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小聲說道，“萬惡的資本主義，讓美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我們到時可以分一點吃的給他們嗎？”國字臉男人沒回答，沒點頭或搖頭。他望了一眼天上的云，往樓內(nèi)走去。警衛(wèi)員扇了一下自己的臉，趕緊跟上。他們一前一后，步履敏捷而又匆忙。他們被他們面前的這幢樓一口吞下。

時間漾起漣漪。

一九九二年，這幢蘇式建筑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鋼混結(jié)構、玻璃幕墻、匯聚了多種時尚零售業(yè)態(tài)的商業(yè)廣場。許多市民從四面八方涌來，在潮水一樣涌動的貨架前，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拮據(jù)與窘迫。他們?yōu)檠矍暗呢S饒景觀深感震驚，一些人感到不適，匆匆退出，在燈光所照不到的幽暗角落嘔吐，不無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這個城市拋棄；另外一些人朝著在貨架前露出動人笑容的女售貨員走去，用漫不經(jīng)心地口吻指著那些昂貴之物，說，“這件我要了，還有那件。這一排我都要了?！笨上篮玫娜兆記]有持續(xù)太久，越來越多的人到這里結(jié)束自己的一生。盡管物業(yè)公司想盡辦法，還用角鐵焊死通往樓頂?shù)拈T，想死的人們總能找到登臨樓頂?shù)霓k法。一個二十三歲的美麗女孩，還學著極限運動里的高手，徒手攀上頂層，在朝陽下，像《泰坦尼克號》里的富家女露絲一樣張開雙臂，展顏一笑，再縱身一躍。這令商業(yè)廣場的董事長百思不得其解。是啊。一個人既然想死的話，在哪里都可以死，為什么非要這樣不怕麻煩跑這死呢？

二〇一〇年的夏天，梔子花開的時候，一個陰雨連綿的上午，爸爸走進這座已經(jīng)只剩下一座空殼的廣場。

遺憾的是，當爸爸推開那扇滿是污穢、涂鴉的玻璃旋轉(zhuǎn)門，我的感知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黑洞。不管我用了什么樣的辦法，我都無法靠近黑洞，無法靠近那個“一去不返點”。

黑洞是簡單的。

黑洞是黑的。

黑洞絕不僅僅是這兩種描述。這幢碩大的建筑從人們的記憶里消失了。人們異口同聲地說，二〇一〇的夏天，它被爆破拆除。

我查閱了所有與它有關的網(wǎng)頁與儲存在有關部門的保密文檔。市國土規(guī)劃建設局的文件顯示，這是二〇一〇年市和平路主干道拓改工程的一部分，有造價、招標書、施工單位、監(jiān)理單位，等等。網(wǎng)頁上也有傳言，說，這幢已經(jīng)落魄不堪的商業(yè)廣場，妨礙了斜對面新落成市政府大樓的風水，言之鑿鑿，曰：政府大樓座北朝南，龍脈生旺，唯惜龍爪處被此幢建筑所鎮(zhèn)壓，難以行云沛雨，故而全市經(jīng)濟難有振興，府中官僚也少有拔擢。故需拆之，以示寬闊，才能龍飛九天，氣象萬千。

這讓我疑惑。難道我所看見的爸爸，只是一個鬼魂？

但，如果他是鬼魂，我又是從哪里來的呢？這顯然違背生物學的基本常識。

十年過去了，和平路主干道拓改工程依然沒有寸進。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個被圍墻攔起的大水坑。圍墻修繕過數(shù)次。最近一次是在媽媽過世的那天。幾個衣衫襤褸的農(nóng)民工推著裝滿水泥、石灰的小車，把外墻涂抹刷白，還加蓋了一層仿古墻檐。他們手腳麻利，一邊干活，一邊感慨著老家今年的風調(diào)雨順，為那些被拋荒的良田唏噓不已。幾天后，圍墻被貼上“中國夢，我的夢”等公益廣告圖案。一個市文明辦的領導在墻邊接受記者采訪，說，“這些充滿中國風韻味的公益廣告，讓工地圍墻匯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不僅弘揚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還以一種親切的方式向市民傳遞著正能量?！彼f的真好，連我都想給他拍巴掌，可惜沒幾天他就被紀委雙規(guī)了。

我來到水坑邊。這是幾次不負責任挖掘后的遺留物。一個不規(guī)則的四邊形，數(shù)百平方米，個別地方深達數(shù)米。因為停工日久，坑邊已有青苔綠蘚，各種昆蟲、幾種常見鳥類與一些小的陸生動物留下的痕跡。水里有魚、孑孓、藻類、一些建筑材料、破布片、手機錢包，數(shù)頂被幾只螃蟹當成居所的安全帽；水面清澈，有細小的波紋、倒映其上的青天白云，幾句似有若無的嘆息。

這讓人驚奇，“水邊、水里、水面”三者是如此和諧。

我沉默地看著它。

十年時間，這里已經(jīng)住下七個亡靈。我與他們都交談過。

第一個亡靈常年累月待在水坑的東南角，在那塊尺許方、淡黃色的鵝卵石下。他是負責這項改造工程的經(jīng)理，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腥?，他被欠薪民工捅了十七刀。我最早見他時，他還滿嘴怨言，說他如果沒死也要去殺人，不是去殺那個一臉愁容的民工，去殺那個拖欠他工程款的書記，要把這十七刀全部捅過去，還要分別在里面各轉(zhuǎn)上一圈，讓那個書記也嘗嘗被刀子扎的疼痛。后來他平靜了，說這都是命，人死了更要認命。住在這里也挺好的，時有清風徐來，水波微興，讓人想起高中課文里東坡先生那篇《赤壁賦》。偶爾還可以坐在飄落至水坑的枯葉上，看蝴蝶翩翩，想象自己是梁山伯。

最早他還托我給他家人帶口信，說他對不起他們，沒為他們創(chuàng)造幸福的生活。請求原諒。說他

我與他聊起音樂，他說他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去藏地走走，聽一聽對“嗡嘛呢唄咪吽”六字真言永不停息的誦念。我笑了，說，你在這里誦念，不也就是“永不停息的誦念”的一部分嗎？他也笑了。我喜歡他。他身上有一種中國人獨有的知天樂命的品質(zhì)。想喝一口老婆煲的粥，想摸一摸女兒的臉。隔了數(shù)日，我告訴他，他老婆替另一個男人煲粥了，他女兒也喊另一個男人爸爸了，他沉默下來，說，這樣也挺好的，是不是？我說是。他就哭，哭得我心亂如麻的時候，又問我，為什么她就不肯過來這倒碗粥？我說，她害怕。再說，你活著的時候，她每天晚上都倒好粥等你喝，可惜你那時忙，方方面面要應酬交際。這輩子她只會給你倒八百零三碗粥，多一碗也沒有。這個道理你應該懂的。他說是，又問他女兒為什么不肯來？我說，她更害怕，害怕自己是一個被欠薪民工殺死之人的女兒，雖然這是事實，也是恥辱與烙印，她現(xiàn)在最大的祈愿就是早點長大成人，離開這個城市，離得越遠越好。他想了半天，從嘴里擠出三個字，我明白。

我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他唱起歌。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他唱的真不賴，聲音可以在三個八度的音域內(nèi)自由馳騁，連藏語部分都能唱得八九不離十。這是他原來在KTV與朋友杯觥交錯、引吭高歌時的保留曲目。他若能活到現(xiàn)在，去參加《中國好聲音》的真人秀節(jié)目，說不定也能一炮而紅。

第二個亡靈是那個捅了中年男人十七刀的青年民工。第十八刀，他割斷自己的頸動脈，準確，有力。他本來有機會成為一名外科醫(yī)生，如果他高考那年閱卷老師沒有算錯他的總分——只差一分，他能考上當?shù)氐尼t(yī)學院。如果他不是生在江西農(nóng)村，而是生在北京上海，他的考分足以讓他考上重點醫(yī)科大學。他沒復讀，跟千千萬萬貧苦家庭的長子一樣，投身于時代洪流，跟著幾個鄉(xiāng)人南下北上，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每月把菲薄所得盡數(shù)寄回老家，以供養(yǎng)幼小的弟妹。他足夠聰明，對醫(yī)學也一直保持著盎然興趣，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的匿名，還交上了一名念醫(yī)學院的女朋友?？上K究不是一個騙子，盡管他在去見她時，都會把自己收拾得像個城里人，聲稱自己有一份相當體面的工作。愛情是奢侈品，需要錢，還需要閑，才能消費得起。這兩者他都沒有。女友提了一個不算高的要求，想在自己生日那天，去一家五星級酒店開間房，好把初夜給他。他找工友借錢，沒借到。與女友戀愛的那段時間內(nèi)，他透支了太多的信譽。他被譏笑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與譏笑他的工友在街頭打起來。他太暴躁，被警察帶到派出所。不巧的是，女友剛好到派出所辦事，迎面撞到鼻青眼腫的他。他的衣著暴露了他的真實身份。女友提出分手。這是他應得的結(jié)果。他憤怒，還不惜割破手掌用血寫下愛情的宣言，覆水難收后，他還是接受了，只是變得更易憤怒。憤怒的青年啊，當幾位工友不無戲謔地慫恿一句“你若幫我們討回錢，就分你一半”時，就提刀出去。他是想死的。他對愛情有著一種近乎愚蠢的信仰。他完全不必捅出第一刀。他本來只是想嚇唬下禿頭男人?？僧?shù)谝坏锻背龊?，他的手不聽話了。我能理解。從第二刀起，一個備受不公與屈辱折磨的集體無意識，支配了那只手。又或者說，從第二刀至第十七刀，他是一個階級的化身，但他不是英雄，是殺人兇手。這不是一個革命時代。當他恢復理智，看見沾滿血的雙手，他嚇著了，很快就清楚了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他用最后殘存的勇氣捅出第十八刀。他如果活在宋朝，可以在水泊梁山坐上一把交椅。

我問過他，是否后悔過？

他說后悔。

他后悔的不是殺人，而是未能與那個有著一雙漂亮長腿的女生開房。

“睡了，這輩子就值了。”他說。他坐在一只被人扔進水坑里的可口可樂易拉罐上，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下輩子，如果說還有下輩子，我一定要跟她睡上十八次。少一次，我就是狗娘養(yǎng)的。”

我不喜歡聽這樣的話。我也不想祝他心想事成。所以我走開，到水坑的西北角。

這里有一個妙人的亡靈。

這個胖男人，夜晚酒醉，尿急遁入圍墻，失足，落入水坑溺死。

我還能重復出他第一次與我交談時的開場白：

我尋找機會參加各種聚會派對，說這樣一句話，與那樣一句話，把身體擺出各種造型，并非是要忘掉誰，記住誰，在眾多飛鳥般一閃即逝的臉龐中辨識出某個能讓自己心旌神搖的圖案，或者在那些渾渾噩噩的心靈深處激起某種可疑的回響，純粹是一種說的欲望在支配著我。說吧，讓舌頭跳舞，向后團體，向前翻滾，在空中劈出一字馬。欲望把舌頭這個器官訓練成一個高難度舞蹈動作的狂熱舞者，它每個動作所留下的影像，指引我，驅(qū)使我，主宰我，使我在夜與晝的輪回里，喋喋不休，吐出的每個字都蘊藏著從沙漠上空刮過的風暴。這讓人驚懼，甚至出現(xiàn)生理上的種種不適。這讓一小撮人喜歡，也讓大多數(shù)人厭惡——幸好，我不是依靠著他者的喜歡與厭惡存在。我已年逾不惑——這是一個該死的、讓人備感尷尬的年齡，一半身體屬于天堂，另一半身體屬于地獄……

我打斷他的話，問“我是什么”？

他朝虛空伸展雙臂，說，“我，一個討厭的字。我們，包括我在內(nèi)，都常把這個第一人稱代詞，當成了真理、信仰與道路，認為它高過樹頂、山坡、星空，以及神圣的宇宙律法。我，本義武器。手持大戌，吶喊示威。換句話說，我本兇物。它要殺戳，要流血，要拼死作戰(zhàn)。為食物，為財產(chǎn)，為名譽，與許多莫明其妙的理由，比如關于一個字母發(fā)音的爭執(zhí)。更令人驚異的是：我們，同樣也包括我在內(nèi)，都會心安理得地，把肉體的自然屬性與來自于他者的教唆與規(guī)訓，視作這個第一人稱代詞的靈魂——盡管這兩部分確實是構成這個第一人稱代詞的不可缺少、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視作尊嚴、自由與生命的驕傲。當然，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大多數(shù)，絕大多數(shù)的第一人稱代詞是沒有靈魂的。我猜想，這個絕大多數(shù)在社會中的比例應該是接近99.99%。某種意義上，人類社會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為這一小撮真正擁有靈魂之物的人能夠有機會涌現(xiàn)，提供土壤與養(yǎng)分。至于道德，該死的道德，不管它有多少件外衣，那只是在時間長河里，一個被不斷誤解的地理名詞……”

很有意思，不管我提出什么問題，他都能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讓我想起我出生那晚看到的那個大胡子，我想他們屬于同一個物種，盡管他并不是一個作家，也不是詩人，又或者哲學家。

他就是一個小公務員。

卡夫卡是保險公司職員，也是作家；塞萬提斯是作家，也曾是一個為政府制定苛捐雜稅政策的稅吏；博爾赫斯當過圖書館館長，更是一位享有世界性聲譽的詩人；喬治·奧威爾寫過著名的《動物莊園》和《1984》，臨死前仍然扮演著一個政府密探的角色……這個名單可以無窮盡地列下去，但“詩人、作家、哲學家”，使他們擺脫了原來的社會身份，成為“人類群星閃耀時”之一。

可他沒有，他甚至沒有寫過一個與“詩人、作家、哲學家”有關的句子。他只是說，喋喋不休地說。也許這是他長期伏案撰寫領導所需要的各種講話稿、工作總結(jié)、材料匯報所留下的后遺癥吧。

如果他的筆愿意去記錄下他說的話，他會成為“人類群星閃耀時”。事實上，他自己也完完全全地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一臉壞笑地望著我說，“做人不好嗎？為什么要變成天上的星辰，多么寂寞空虛冷啊?！?/p>

寂寞空虛冷是下聯(lián)；上聯(lián)是羨慕嫉妒恨。橫批：無聊齷齪。

這個悲觀主義與享樂主義的信徒對萬物諸事的理解真是讓我腦洞大開。我無聊的時候，最喜歡聽他講那些他干過的、見過的、聽過的齷齪事。大腦跟吸了一噸多巴胺一樣快活。所以我有時不得不提醒他，“不要毒害小孩子了?！?/p>

他啞然而笑，“你也算小孩子？”

我說，“如果我不算小孩子，那我是什么？”

他就啞巴了。

我摸摸他的頭，大笑，鳴金得勝歸朝。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他一個問題。水坑有數(shù)百平方，七個亡靈一平攤，也沒多少了。眾所周知，任何物種，都會為領地問題，不惜與同類大打出手，哪怕是植物。而作為知識精英的他，這樣一個完全可能取得博弈優(yōu)勢的存在，為什么會選擇與其他亡靈于水坑處和諧相處？難道是因為囚徒悖論？但我更清楚，他一直在等著這個問題，所以我一直不問。起碼亡靈不是物種，也能勉強算是一個不算太差的答案。

我喜歡看他在我離去時仍然口若懸河、完全停不下來的樣子。

很帥。

第四個亡靈是一個長腿女孩。

是中年男人的同學，青年民工女友的小姨、小公務員的情人。以她為原點，畫她這二十三年認識的人，可以畫出三千五百一十二根射線。三分之二是女性，三分之一是男性。這在一定程度上能說明她樂觀外向的性格。她就是那個徒手爬上商業(yè)廣場頂層的跳樓自殺的漂亮女孩。她的死與現(xiàn)實生活的挫折無關，純粹是一種美學。她希望她的美能夠停留下來，停留在二十三歲，那個朝霞滿天的時刻。我與她討論過數(shù)次。我想提醒她，相對于她對美的認知來說，割脈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就算非要跳，那也得選擇一座幽靜奇峰，擇其春花爛漫又或秋葉飄零時，怎么說呢，起碼得像章子怡在《臥虎藏龍》里所扮演的玉嬌龍選擇了武當山巔，美得讓人心疼，鼻尖發(fā)酸。她莞爾一笑，露出一對迷人的酒窩。她的笑聲清亮如琉璃，如被陽光照耀的琉璃。她說我傻，說摔碎的那具肉體還是她嗎？從樓頂躍起的一刻，她就從肉身里飛了出來。

飛。

她很認真地問我是否體驗過這個美妙的字。

飛鳥的飛。流言飛語的飛。桃李陰陰柳絮飛的飛。飛來橫禍的飛。一夜飛渡鏡湖月的飛。燕巢于飛幕之上的飛。飛遁離俗的飛。彗孛飛流的飛。檣櫓灰飛煙滅的飛。

她問我是否注意到這個飛字在這些詞語的細微差別。

我說注意到了，有的是形容速度，有的是表示高度，有的是言說意外……我跳到空中，還翻了幾個跟斗，我說，飛有什么難的呀。

她搖頭，說，你這不是人之飛。你的靈魂還裝在殼子里呢。

她讓我啞口無語。殼子有肉體的，還有知識的，還有性情的。她說的對。只是若沒有了肉體、知識與性情，美又何以顯現(xiàn)？

她白了我一眼，說，我不就在你面前嗎？

生前，她是漂亮的；死后，她還是美的。

我看著她，她在梳洗，一邊用水濯洗長發(fā)，一邊唱《越人歌》?！敖裣蜗忮褐壑辛鳎袢蘸稳召獾门c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有點納悶，朝水坑的西北角呶呶嘴，說，他不在那嗎？距離不大啊。你不會對我說咫只天涯吧？她歪過頭看我，眸子里有一種讓人捉摸不定的光芒，頸脖呈現(xiàn)出一種極細膩的象牙光澤。半天，她才垂頭凝視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小聲說道，元慶，你是一個生而知之人，難道你也真不知道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早一首明確歌頌同性戀情的歌嗎？

我想我是明白了。她所歌的其實也并非同性之愛，而是一個那喀索斯情結(jié)。

我向她致歉，準備再去水坑的東南角。她喊住我，元慶，你這樣找是沒有用的。

我停下腳，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她撇撇嘴，似乎為我的智商之低而吃驚。

我當然知道你要找什么。這個水坑里所有的亡靈都知道。不僅我們七個。也包括了十年前在這里死去的三千五百一十五個亡靈。我們都知道。昨天我們還專門為這事討論了三個時辰。我還與他們打賭，說你今天一定會來。”她說跑題了。她手上出現(xiàn)一只青色小魚，“你看，這是我贏的賭注，好看不？”

“好看?！?/p>

“我們都喜歡故事。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們坐在明亮的篝火旁邊，聽狩獵歸來的英雄講述他的傳奇。我們坐在寬敞的教室里，聽……”

我打斷她的排比。小公務員在水坑的西北角發(fā)出嗤嗤笑聲。唉。她做過他的情人，也就不可避免地中了他這個話癆之毒，還是其中最不好的大量排比與抒情。

我說，“我是想在這些故事所構建的迷宮中，找出一些線索。你知道的，我想找爸爸?！?/p>

然后我傻眼了。

整個水坑頓時沸騰，仿佛巨石落下，地底有怪獸奔過。所有亡靈，除她之外，一共三千五百二十一個，一起出現(xiàn)在我眼前，還不約而同地唉了一聲。我毛骨悚然，退后一步，“你們想干什么？”小公務員的表情如喪考妣，“我們輸了?！?/p>

長腿少女歡呼雀躍，跳到他們面前，攤開手掌，歡快地說，“愿賭服輸，拿來拿來?！?/p>

小公務員把一顆玻璃彈球擱在她的手心。

禿頂中年男人把一粒向日葵的種籽擱在她的手心。

青年民工把一只鋼筆擱在她的手心……很快，她小小的手掌上擺上了三千五百二十一件禮物。她笑瞇瞇地回頭望我，“元慶，你真好，幫我贏了這么多。來，親一下。”

我明白了。這回是真的明白了。我苦笑。

我說，“現(xiàn)在可以告訴這座迷宮的奧秘嗎？它肯定是三維的，由一個個形狀不同的立方體結(jié)構而成。也應該是四維的，時間在這里扮演了重要角色。還可能是高維的。這是我目前所不能明白的?！?/p>

小公務員來到我面前，從長腿女孩手上取下那只古怪的青色小魚擱在我手上，“還記得有一個夜晚，我對你說的嗎？”

“我們聊過天的夜晚有很多，每個夜晚，你都會說很多的話?！蔽抑斏鞯剡x擇詞語。青色小魚在我手心輕啄了口，往我手掌心里鉆去。雪花一樣慢慢融化。我的手心多出一條掌紋。

“被你一說，我也得想想究竟是哪句話?！毙」珓諉T撓撓頭，眼看身后眾人臉色不豫，趕緊補充道，“我想起來了。是這句。我曾經(jīng)吃過一條魚，那么我會變成魚嗎？答案是否定的——這是故事，在經(jīng)驗范疇內(nèi)，是不言而喻的常識；我曾經(jīng)吃過一條魚，那么我會變成魚嗎？答案是肯定的——這是小說。不是傳統(tǒng)小說。是當代小說。要說服公眾接受這些違背了經(jīng)驗與常識的結(jié)論，這就需要當代小說家的才華與邏輯?！?/p>

“你想說什么？”

“我們這些人的故事構建了這座迷宮，這只是所以然，而非之所以然。我只能告訴你入口與出口，而這你早已熟悉，閉著眼睛也能來去自如，根本不必手扶墻壁。事實上，你對這座迷宮的理解比我們中的任何一位都要深刻，迄今也只有你一個人去過這座迷宮的中心，這讓我羨慕嫉妒。沒有恨。對的。不要用這種吞雞蛋的表情望我。迷宮的中心就是那塊讓你想起迷宮建造之目的的空地，不大，空無一物，宛若不存在?！?/p>

小公務員的神情嚴肅起來，“如你某次所言，它可能通往黑洞，通往這個宇宙的開始與結(jié)束。所以你要有一種當代小說家的才華與邏輯，才能得到這座迷宮奧秘的答案。去吧。孩子，我們?yōu)槟慵佑蛥群?！來，我們一起喊，元慶加油，元慶加油?！?/p>

長腿少女喊了起來，禿頂中年男人喊了起來，青年民工喊了起來……大家一起喊起來。

我啼笑皆非，又熱淚盈眶。

小公務員朝我擠擠眼，“拜托，別這樣感動好不好。我們這也是沒辦法，是為自己謀出路。那位，對的，說的就是你，別把自己弄成一塊肥皂泡就當我認不出你。過來過來。這位高額頭厚嘴唇，你也與他聊過的吧。元謀直立人。我們所有人的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總之祖宗的N次方。因為疾病與一只猛獸，他死于此地。但到今天，他還是亡靈。既沒進天堂或入地獄，也沒成仙作鬼，身入輪回，只是亡靈?！?/p>

三千五百二十二雙眼睛看著我。瞳孔里有幽幽之火。

我要找我的爸爸，他們要找自身存在的根源與未來。我看了下手心，那根奇妙的掌紋依稀還在蠕動，“這是什么？”

“是信息。從黑洞里漏出的一點信息。對了，前天晚上我掐指一算，對于黑洞的視界面積來說，整體要大于部分之和……”

我跳開腳，朝著這三千五百二十二雙眼睛深深地鞠了一躬。

風吹過來了。越過墻頭，在水坑上方踮起腳尖旋轉(zhuǎn)了一圈。我與他們揮手再見，努力克制不讓眼眶里的淚水滾落。

我再次來到迷宮中央。他說得對?？盏卮嬖谟植淮嬖凇＿@是一個傾斜的圓柱，一團線條，一組數(shù)據(jù)，一把長劍、一盞燈火、一聲虔誠的禱告、一攤水、一匹馬、一座宮殿、一個奇異的阿拉伯數(shù)字——它同時包括了1234567890，又不是它們中的任何一個。而在另一個極特殊的時刻，它是人腦的形狀，是父親的大腦，一個叫元貞的男人的大腦，一個由上千億計神經(jīng)元與數(shù)以萬億計膠質(zhì)細胞所構建的復雜結(jié)構。

閃電擊落，帶著一道Z字形的強烈光芒。青色小魚從掌心游出，搖頭擺尾。

一彈指為二十瞬，一瞬為二十念，一念為二十息，一息為六十剎那，一剎那為九百生滅。一種巨大的、緊張的沉默籠罩下來。緊接著，在一個極短的，難以用上述詞語所描述的時間段，萬物被檢索，被重構。

尾 聲

夜的黑潑進屋子，點點星光夾雜其間。像有許多條肚腹銀白的死魚被扔進屋內(nèi)，滾落一地。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難聞氣味彌漫開來。

我驀然坐起身，凝視著墻壁上那面鑲咖啡邊框的古銅色的鐘，驚疑不定。這是一個三根指針重疊一處的時刻，神秘，荒謬。我不能確定它是否融化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我不是莊生。莊生曉夢迷蝴蝶。我沒夢見自己變成蝴蝶。窗戶開著，城市上空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紅褐色薄霧。遠遠近近，是機器轟鳴的聲音。這是一個工業(yè)化大生產(chǎn)的時代，沉悶，嗡嗡響著。有某種東西像打樁機一樣在不停撞擊窗外的地球——這個讓人困惑的現(xiàn)實。

窗戶下方有張茶幾，一把藤椅。

茶幾上擱著三個銀灰閃亮的錫人。一個高，一個胖，一個瘦。是從云南麗江買的工藝品，做工談不上精細逼真、栩栩如生，只能說勉強有個人樣。錫人下擱著一份都市晚報，上面有幾條新聞：一個精神病人在醫(yī)院放了一把火，燒死了七十三個人；一個國家解體了；一份民國革命遺書被發(fā)現(xiàn)了……這是靈感之起源，亦為詛咒。

我喟然嘆息，把床頭柜上的那只青色小魚握于手心。是玉，大地舍利子，觸手滑膩潤澤，可以驅(qū)邪靜心。

“你又做惡夢了？”睡在我身邊的女人半撐起身子，聲音恍惚。她的枕邊有一面♀形梳妝鏡，巴掌大小，把手是深黃色的銅。我俯身在她臉上親了下。她叫趙小乙。是我的女人。前年，我邂逅她，在一個春風蕩漾的晚上，公園的一張長椅邊；去年，我娶了她，她在婚禮上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子若不肯，將子拖走”，滿堂哄笑。我抓著她的手，貼近鼻尖，再把臉貼住她凸起的小腹，那里正孕育著一個我與她的孩子。

“不是惡夢。只是夢見了我們孩子的名字?！?/p>

“叫啥？”小乙一臉睡意。

“元慶?！?/p>

小乙肚子里的孩子真淘氣，這么晚也不肯睡，把他母親的肚皮撐起一個個硬凸。我用手按住這個，又去按另外一個。這是一個讓人沉溺陶醉、渾不知時間流逝的游戲。醫(yī)生說了，這是一個非常健康的正常男孩。不是怪物。不是哪吒那樣的肉球，也不是一盒方便面——有一次，小乙做夢夢見自己生下了一盒方便面，還是康師傅紅燒牛肉面。她一邊抽抽咽咽地說她的夢，我一邊沒心沒肺地放聲大笑。

笑意爬上嘴角。親愛的孩子呀，即使你是怪物與方便面，我也愛你。

“真好。你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起早開會呢。陳丙戌這個人不喜歡別人遲到。你穿那件淡藍色的襯衫，記得要配那條斜格灰色領帶?！毙∫掖蛄藗€哈欠，重新躺下，側(cè)過身。

我抱住她，輕輕抱著她腹部那個奇妙的圓。

“今天劉昌在微信里發(fā)來一個段子。禪師體。青年問禪師：大師，我很愛我的女朋友，她也有很多優(yōu)點，但是總有幾個缺點讓我非常討厭，有什么方法能讓她改變？禪師答：方法很簡單，不過若想我教你，你需先下山為我找一張只有正面沒有背面的紙回來。青年略一沉吟，掏出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毙∫亦f著，人已進入了半睡半醒間。

她的枕邊有本書，是薩曼·魯西迪的《午夜之子》，青色封面。我還沒閱讀，看過介紹。一本關于“午夜之子的特權以及對他們的詛咒”的書。我喜歡這個作者。我不喜歡這個譯名。這個英籍印度人在中國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稱呼，薩爾曼·拉什迪。我理解出版社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是策略。

“禪師其實是對的。一個莫比烏斯環(huán)，不管它有多薄多么曲徑通幽，構建這個環(huán)的紙，在某個具體位置而言，仍然具有兩面性，正面與背面。這個環(huán)是起了一個障眼手法。它讓我們把目光從這張紙的本質(zhì)屬性上移開，而轉(zhuǎn)移到這張紙可以搭建出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并因為后者之魅，而試圖重新定義這張紙的本質(zhì)。也可以用光的波粒二象性來理解這個問題。莫比烏斯環(huán)是波；而構成它的每個位置，是粒子。有正面也有背面?！蔽倚÷曊f著。小乙鼻翼間已傳來細微的鼾聲。若細心分辨，亦不難發(fā)現(xiàn)這聲響中有《尼伯龍根指環(huán)》里的某些唱段。

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

我住在成賢街107號。不是大雜院，是一套電梯直接入戶的高級公寓。

“我叫元貞。我也叫元慶。我是我于午夜時刻，在夢境深處建構的一個人格，一次奇遇，一堆碎片。”腦子里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在不輕不慢地說著。聲音有點苦，有點澀，與沒熟的杏仁味道差不多。

當睡意再次襲來之際，我的手離開了身邊那具溫暖而柔軟的胴體，朝著虛空緩緩伸出。

這個世界一觸即碎。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