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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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百年與古典傳統(tǒng)
(與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合辦)
主 持 人:江弱水 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浙江大學美學與批評理論研究所副所長
對 話 者:車前子 詩人,散文家,畫家朱 朱 詩人,藝術策展人何同彬 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副教授
時 間:2015年11月16日上午9:00—12:00
地 點:張家港市馨苑酒店
■ 江弱水:談到傳統(tǒng),我有點恍惚。我們老是把“傳統(tǒng)”兩個字掛在嘴上,說多了大概都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了。但一般想想也明白,“傳統(tǒng)”嘛,就是先“統(tǒng)”起來,再“傳”下去?!敖y(tǒng)”是綱紀、統(tǒng)緒,都是“絲”字旁,是繼續(xù)下去的意思。
中國古典詩歌當然是一個輝煌的傳統(tǒng),但是自有新詩發(fā)生以來,大家都擔心這個傳統(tǒng)中斷了,接不上了。聞一多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激賞郭沫若《女神》的“時代精神”,他說即“西方色彩”,但又惋惜他缺少“地方色彩”,也就是傳統(tǒng)特色沒有了。所以聞一多指責一般詩人都有“歐化的狂癖”。 他的結論是,新詩要做中西文化結婚的“寧馨兒”,既要有時代精神,也要有地方色彩。我們
今天來談傳統(tǒng)問題,會不會繞來繞去又繞回到聞一多這個結論上去了呢?
■ 車前子:何謂傳統(tǒng)?我也恍惚得很。我們是不是把傳統(tǒng)夸大了,好作借口,以掩蓋創(chuàng)造力與想象力的不足?只有創(chuàng)造力不足、想象力不足的人,才會抱頭鼠竄,才會抱團逃到傳統(tǒng)中去。只是這個傳統(tǒng)往往并不是傳統(tǒng),并不一定是傳統(tǒng)。個人湮滅,紐帶絲斷,左面消失,也沒有右面,只有“專充”,只是“專充”——用“?!敝茖W術,而且很可能是偽學術,來填“充”文學藝術的匱乏?;蛘摺皩!焙眠@一口,打腫臉“充”胖子。傳統(tǒng)需要個人所傳,需要在文脈這條紐帶上編織,這些有點良知的人都知道。傳統(tǒng)是我們的良知,而不是我們的惡識?!皭鹤R”,吳方言里還有另一層意思,解釋起來有點麻煩。這么說吧,比如連著一個星期都陰雨連綿,冬天的被窩里變得陰冷潮濕,吳方言區(qū)的人就會說:“該格天氣真是惡識。”施蟄存就說過。
■ 何同彬:聞一多這樣一種“寧馨兒”觀點,看似理性,實則中庸,就像艾略特在論述《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的時候所說的,新舊事物取得一致之后形成的“完美的體系”。但事與愿違,這種理想狀態(tài)可能只是一個美學烏托邦。
在現(xiàn)代性的進程中,傳統(tǒng)看似宏偉而龐大,其實是天生的弱者,很無助,等著被取消,被遺忘,或者被戲弄。我們必須意識到,當下所能實現(xiàn)的“古典傳統(tǒng)”,不是實在的東西,而只是一個符號體系。就新詩和詩人而言,也許選擇如何立足當下,以一種恰當?shù)?、相對個人化的寫作,來直面現(xiàn)代性,直面劇烈變化的時代,才是最重要的,似乎不必拘泥在一種陳舊的二元對立模式中。
■ 朱朱:確實沒有必要再以二元論來談論古典和現(xiàn)代了,借江弱水的那本書名《古典詩的現(xiàn)代性》來說,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的關系可以在個人這里得以重構。對我而言,以往的所有詩歌文本都是傳統(tǒng),我坐在書桌邊,先讀上一段李商隱,再讀上一段佩索阿,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排異性的反應。曼德爾斯塔姆那個阿克梅派的定義“對世界文化的懷念”,如今其實是一種日?;顒樱瑹篮鸵蓱]來自于我們企圖再一次將古典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對立起來或者封閉成兩個系統(tǒng)。當我這么說的時候,似乎在規(guī)避歷史性的思考,但我確認詩性的實質(zhì)或核心并無二致,并且視每一次具體的寫作本身為思考的展開。
■ 車前子:在我看來,所謂傳統(tǒng),其實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概念上的、文化史中的、倫理間的傳統(tǒng)。李白的傳統(tǒng)是什么?什么是杜甫的傳統(tǒng)?這些說起來也都不是難事。難的是,恍惚的是,個人的傳統(tǒng),我的傳統(tǒng),或者說我一旦寫作,就肯定會和傳統(tǒng)發(fā)生關系,其實早已發(fā)生關系,但我和傳統(tǒng)的關系是人際關系呢,還是男女關系?是上下級關系呢,還是同事關系?廚師與食客關系?細想就難了。傳統(tǒng)如果是一種關系的話,難的是我要作的選擇。這幾年,我選擇做廚師,我把傳統(tǒng)當作食材,紅燒清蒸,烹調(diào)一番。蘇東坡在黃州的時候,當?shù)厝瞬粫胝{(diào)豬肉,“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食,貧者不解煮?!痹诋?shù)爻载i肉還沒有形成傳統(tǒng),這時候蘇東坡作出了選擇,他選擇了“慢著火,少著水”,一下子便使黃州豬肉這個乏味的,甚至是惡劣的傳統(tǒng)煥然一新。但有幾個蘇東坡呢?難就難在這里,個人湮滅,紐帶絲斷,也就是說傳統(tǒng)它需不需要你這個——作為個人在它的紐帶上編織。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想傳統(tǒng)并不需要我,是我自作多情,我還不知道,還自怨自艾,還自暴自棄,覺得自己怎么一不留神拋棄傳統(tǒng)了呢!其實傳統(tǒng)正在一邊光明正大地壞笑,它不想和我們的新詩有什么關系。但愿這是幻覺。
■ 江弱水:李白與杜甫的傳統(tǒng)是個什么樣子的,說明起來倒不難,但是我以為,要整個地來說明中國古典詩的傳統(tǒng)就難了,根本不可能。我以前就說過,你怎么可能給我一個囫圇的中國古典傳統(tǒng)呢?《詩經(jīng)》有《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楚辭》有《楚辭》的傳統(tǒng),樂府有樂府的傳統(tǒng),彼此不一定相干嘛。再說除了詩,詞和曲也各有各的傳統(tǒng),相對獨立的傳統(tǒng)。你寫山水詩可能依傍一點王維,寫情色詩又可能援引一點李賀,你不能說你的一首詩后面站著整個一部中國詩史。但是,有一個說法我不能認同。你說一旦寫作,就肯定會和傳統(tǒng)發(fā)生關系,其實早已發(fā)生關系,好像傳統(tǒng)得來全不費工夫。當然有不少人跟你持相同的看法。奚密曾經(jīng)說,一首詩只要是用現(xiàn)代漢語寫成,便足以證明它的中國身份。韓東也曾經(jīng)認為,傳統(tǒng)像血一樣流淌在身上,只要是中國人,說中國話,就會天然地生發(fā)。依我看,這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繼承,而不是精神現(xiàn)象學意義上的繼承吧?
■ 何同彬:生物學意義上的繼承看似很科學,實際上是一種偷懶的行為,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有點像老子英雄兒好漢的出身論。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就在傳統(tǒng)里。有那么簡單嗎?春晚上年年唱京劇,或者我昨晚吃了一份東坡肉,或者一個五歲的孩子在讀《靜夜思》,這些都算是和傳統(tǒng)發(fā)生關系嗎?這里的傳統(tǒng)、古典都是符號學意義上的,能指明顯,所指空洞。我總覺得,與傳統(tǒng)、古典的真正聯(lián)系恐怕還是要回到個體的自覺意識以及文化制度那里,回到技藝、學識、修養(yǎng)和生活態(tài)度那里。鑒于當前古典主義教育嚴重匱乏的現(xiàn)狀,我們對文化制度恐怕指望不上,恐怕還只能依賴車前子所講的“作為個人在它的紐帶上編織”。問題是,這種編織還能維系多久?它還能給新詩帶來多少所謂“創(chuàng)新”?
■ 朱 朱:我同意兩位的說法。正如赫伯特說過一句話,大意是我們和傳統(tǒng)每一次發(fā)生關系都會是一場艱苦的勞作。不過,也存在這樣的可能,即使我們千方百計地想成為一個世界主義者,但我們最終仍可能是一個一望而知的中國人,確實有什么東西會通過血液或無意識流傳下來。當我重新看自己的整本詩集《皮箱》時,發(fā)現(xiàn)“空”的意識幾乎貫穿了每首詩,所幸那是事后浮現(xiàn)的胎記,如果事先清晰地來這么想,抱著觀念性的預設,一定會損失一份作為內(nèi)驅(qū)力的必要的混沌。
■ 車前子:一首詩的傳統(tǒng),是在下一首詩里,這其中自有倫理。拋開一首詩的傳統(tǒng)來談傳統(tǒng),它的空泛足以引起亂倫,僅僅只是對空泛的感受,對引言的感受,而缺乏對正文的理解。但是,有正文嗎?我也不知。只是感覺里還是有正文的。
■ 江弱水:古典傳統(tǒng)你要想在寫作中體現(xiàn)出來,原本不難,哪怕你只要用幾個典。你用了阿波羅,你就是西方傳統(tǒng);你用了后羿射日,你就是古典傳統(tǒng)。再比如你摹仿形式,像上世紀三十年代林庚寫的許多古色古香的新體絕句,讀起來就像是五言詩七言詩的加長版,寫成十言詩或者十二言詩而已。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吳興華也是,他有些詩就直接題為《絕句》。當然吳興華的西方文學修養(yǎng)極好,所以能夠移用莎士比亞的素體詩來寫西施的戲劇性獨白,但怎么讀起都好像是優(yōu)孟衣冠。又有一種,不是形式上向傳統(tǒng)靠攏,而是用自由詩,寫古典式的意境,寫莊禪哲理,精神上不像現(xiàn)代人。比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的周夢蝶。這兩類詩人,以及在當代的遺傳,被人稱之為新古典主義。
■ 車前子:我不很清楚什么新古典主義。以前讀西方藝術史,好像遇到過類似說法。但我對新古典主義,日常里似乎還有些直感與質(zhì)感,我以為李商隱的詩和吳文英的詞是唐詩宋詞里的新古典主義,而《西昆酬唱集》不是。惆悵得很!廢名的詩是新詩中的新古典主義。聞一多晚期的詩是新詩中的新古典主義。卞之琳早期的詩是新詩中的新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大概是西言,或許就是漢語里的復古?!扒捌咦印薄昂笃咦印钡奈膶W復古活動,換一種表述,是不是中國明代新古典主義運動?當下書法界據(jù)說有個新古典流派,以我所見,說成新古董流派比較貼切,說成新古典,總有讓我覺得不妥,不安。戴望舒自認為深受法國象征主義詩歌影響,在我看來倒是韓偓一脈,“夜深斜搭秋千索,樓閣朦朧煙雨中?!?/p>
■ 江弱水:李商隱的詩,吳文英的詞,有人說成唐詩宋詞里的現(xiàn)代派。好像木心哪一本書里我看到一句,說吳文英是慢慢爬到現(xiàn)代的文學青苔。
■ 何同彬:可能現(xiàn)代以來所有帶古典主義傾向的實踐都可以籠統(tǒng)地叫做新古典主義,什么學衡派、新月派、京派,吳興華、林庚的新格律詩,洛夫、楊牧的“古意”“禪味”,歐陽江河、石光華的“整體主義”,柏樺、楊鍵、陳先發(fā)等人的復古傾向?qū)懽髦袑Α肮棚L”“古詩源”的強調(diào),包括你車前子和你朱朱的某些創(chuàng)作,甚至80后詩人肖水也推崇“從中國回到中國”,這種本土性實踐與話語很多,也很正常,證明古典對于新詩乃至現(xiàn)代中國都是有意義的。但新古典主義也容易走向偏執(zhí),傳統(tǒng)、古典、本土、地方性等在文化實踐、詩歌實踐中太容易被看成正確、深厚、高大上。某些新古典主義者動不動就揚言,只有走古典主義的路才能拯救新詩,或者像穆木天、鄭敏、季羨林那樣站在古典文化、古典詩學的偉大廢墟上貶低新詩,都太偏執(zhí)了。
■ 車前子:井上黑窟窿,無我無傳統(tǒng)。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你是白是腫,取決于你的本色。對了,日本有個書法家就叫井上,井上有一,我就認為他與顏真卿建立起良好的個人和傳統(tǒng)的關系。在這一點上,我想井上有一或許是這樣想的:“如果我確實地知道我不得不與某些人分享傳統(tǒng),那么,我情愿反傳統(tǒng)?!边@倒更像是我想的。我就是這樣想的,也就這么說了。
■ 何同彬:有好多詩人是從反傳統(tǒng)開始,寫著寫著,漸漸就皈依傳統(tǒng)了。我最近參加洛夫《唐詩解構》的活動,他老人家也把回歸古典當作解決當前文化問題、文學問題的良藥,我看這種老調(diào)常談意義不大。洛夫好像忘記了他寫《石室之死亡》的階段了。古典對中國人很重要,但動不動把《詩經(jīng)》、《離騷》、陶淵明、李白請出來唬人是沒有必要的,古典就是一種風格、一種情感,在中國新詩人身上的投射都是很自然的。我覺得周作人的古典態(tài)度還是蠻中肯的:不做傳統(tǒng)主義的信徒,但相信傳統(tǒng)之力不可“輕侮”,原因簡單,就是用漢字寫東西是我們“擺脫不掉的”。所以,什么主義不主義的倒不那么重要,古典在賡續(xù),也在衰減、衰變,這是規(guī)律,不可抗拒,而且古典不是什么萬能的印度神油。
■ 朱 朱:一個常見的判斷錯誤,就是但凡題材上涉及了古代,或使用著古舊的意象,便會被認為是新古典主義。其實大部分這類詩歌都與古典精神以及趣味無關,只是作者無力對當代發(fā)言的證據(jù)罷了。蘇東坡臨死的時候說“著力即差”。你一旦刻意強調(diào)什么,提倡什么,往往表明你其實虛弱和狹隘。
■ 江弱水:缺什么,補什么。有些人因為不會那個東西,又覺得很好,所以就大力提倡。還有人呢,他只會那個東西,別的不會,所以也一味地強調(diào),好像獨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偏方。戴望舒懂好幾種外語,古典功底又深厚,能分分鐘把林庚的一首新詩轉(zhuǎn)換成漂亮的絕句,晚期還做點十分正宗的唐人小說考據(jù),但他何嘗提倡過什么要學習西方,或者回歸傳統(tǒng)?他都有了呀。所以他不偏心,法國的傳統(tǒng)也好,西班牙的傳統(tǒng)也罷,或者唐人傳奇和宋詞的傳統(tǒng),他都只管為我所用。
■ 車前子:新詩看上去有兩個傳統(tǒng),西方詩歌的傳統(tǒng),中國古典詩歌與新詩產(chǎn)生以來的傳統(tǒng),其實落實到詩人身上,最后只有一個傳統(tǒng),也只有一個傳統(tǒng)。因為人只要一個腦袋就夠了。說到底,這個傳統(tǒng)很可能還是詩人以詩人自身為傳統(tǒng)的。所以要有我。沒有我,哪來傳統(tǒng)?《南史》上有個故事,齊高帝說張融的書法骨力不錯,只恨沒有二王法度。張融答道:“非恨臣無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彼杂腥撕臀艺務搨鹘y(tǒng),說我寫的新詩不夠傳統(tǒng),我說我不怕我沒有傳統(tǒng),我只怕傳統(tǒng)沒有我。自我作古,大概是每個藝術家內(nèi)心的傳統(tǒng)。只是自我這個分寸很難把握,把握不當,也真作古,也就作古,嗚呼嗚呼了。言外之意就是,既然(你們的)傳統(tǒng)并不需要我,那么,我自制一個傳統(tǒng),如何?在我看來,大家說的傳統(tǒng),自制的成分都不少。
■ 江弱水:你提到這個張融,的確是奇葩,還說過一句結構形式相同的大話:“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边@就叫頂天立地,而不是摸墻扶壁,大丈夫當如是也。他說:“吾文章之體,多為世人所驚”,大約就是自制了一個傳統(tǒng),別人沒見過的傳統(tǒng)。但是誰能說沒有形成新的傳統(tǒng)呢?七百年后,辛棄疾的《賀新郎》順手一引,“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這不是繼承了張融的傳統(tǒng)么?
■ 車前子:我現(xiàn)在思維混亂,不知所云,倒不僅僅是感冒的緣故。說起傳統(tǒng),如果思維不能混亂,如果知所云,這個傳統(tǒng)反而可疑得緊。從世俗的角度說傳統(tǒng),傳統(tǒng)是一種關系;在精神層面上想象傳統(tǒng),傳統(tǒng)是一種未知。把傳統(tǒng)看成未知,似乎更能發(fā)展我們的才華,如果碰巧我們有才華的話。楊萬里說過:“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diào),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diào)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蔽蚁胍部梢赃@么說:“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傳統(tǒng),而不解創(chuàng)新。何也?傳統(tǒng)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創(chuàng)新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蔽液孟癜褌鹘y(tǒng)與創(chuàng)新對立了,其實沒有,我的座右銘“創(chuàng)新是最好的傳統(tǒng)”,盡管這個座右銘一直沒敢貼出來。創(chuàng)新容易嗎?自我作古容易嗎?有寫作實踐的人肯定知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 何同彬:既然有大量新古典主義寫作或古典傾向?qū)懽鞔嬖?,那么,古典傳統(tǒng)是否可以轉(zhuǎn)化,就無法成為一個真問題;怎樣轉(zhuǎn)化呢?也基本上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聞一多用“三美”轉(zhuǎn)化,李金發(fā)用文白間雜轉(zhuǎn)化,徐志摩用“不可教訓的個人主義者”轉(zhuǎn)化,或者張棗用《鏡中》、柏樺用《水繪仙侶》、車前子用“新鮮的語言花枝”、朱朱用《故事》轉(zhuǎn)化。當然,郭沫若也有權利用“新民歌”轉(zhuǎn)化,周嘯天也可以用舊詩轉(zhuǎn)化。轉(zhuǎn)化自然是有高低的,而高低有的時候和古典修養(yǎng)沒有必然的關系,或者不成正比,關鍵還是看有沒有足夠精確的技藝呈現(xiàn)當下。也許本雅明的歷史意識還是有道理的:關注現(xiàn)在以抵制進步主義幻像,激發(fā)人們對當下的敏感,而最終的目標不是未來,而是過去,是起源。問題是我們的很多復古主義的、懷舊主義的寫作,不過是在抄襲、模仿古典的情境和情緒,轉(zhuǎn)化是非常僵硬和失敗的,而反而是這種轉(zhuǎn)化最信誓旦旦、雄心勃勃,那些能夠把古典、傳統(tǒng)熔鑄在、轉(zhuǎn)化進現(xiàn)代生活、當代人性的血肉上的杰作,似乎倒并不怎么大張旗鼓地標榜什么古典、傳統(tǒng)。
■ 朱 朱:轉(zhuǎn)化古典的能力取決于個人的認知深度和實踐能力。對于我而言,“虛實相間”,“意在言外”,這樣的傳統(tǒng)寫作法則,現(xiàn)在才真正地開始生效。它們改變著我整個的寫作形態(tài),并且將我?guī)蚰撤N表達的自由,而這種自由是在我處理當代命題時感知到的。
■ 車前子:傳統(tǒng)能夠轉(zhuǎn)化嗎?有時候,我認為傳統(tǒng)是能夠轉(zhuǎn)化的。有時候,更多是這樣的時候,我認為傳統(tǒng)不是不能夠轉(zhuǎn)化,是不需要轉(zhuǎn)化。前面我說了傳統(tǒng),并沒說清,也說不清。我較為根本的想法是——對一位漢語詩人而言,他的傳統(tǒng)就是漢字,也只有漢字是他的傳統(tǒng)。也只有漢字是他的傳統(tǒng)了,多么輕飄飄,多么自以為是,其中有悲哀,因為其中有悲哀。那么轉(zhuǎn)化,簡體字轉(zhuǎn)化為繁體字,也算轉(zhuǎn)化吧。
■ 江弱水:你不會認為只要寫的是漢字,說的是漢語,傳統(tǒng)就天然在你身上發(fā)生吧?這樣豈不轉(zhuǎn)回到我們前面說的生物學意義上的傳統(tǒng)了么?我想,之所以要提出轉(zhuǎn)化,或者說轉(zhuǎn)生,主要是因為讀者在讀當代詩的時候,分不清這是寫的呢,還是翻譯的?像九十年代初宇文所安批評北島的那種反應,說這樣的詩是世界通用的,其實主要是西方通用的。當代中國詩人有多少是自己的體驗,又有多少是異己的體驗,面對中國當下的現(xiàn)實,他感受和表達起來好像是一個西方詩人。這不僅僅只是詩人的問題,畫家也一樣,新聞記者也如此。我有時讀一篇雜志報紙上的報道,覺得好像是紐約時報或者經(jīng)濟學人派駐北京的記者寫的,哪怕寫的是溫州皮鞋作坊里的事兒,那腔調(diào)呀,絕對經(jīng)過了翻譯。
■ 車前子:所以,對于傳統(tǒng),我想的不是轉(zhuǎn)化,而是體會。舉個例子,我在中國書畫的傳統(tǒng)里體會到禮讓與手感。一番禮讓,中國書畫的微妙全在這里。而不是肉搏、野戰(zhàn)與虐戀。有時候在城外設置迷魂陣,但明白人看來,禮讓永遠是中國書畫不露聲色的激情。還有手感,中國畫的觀念在手感之中。
■ 江弱水:手感是說不清楚的。輪扁不能語斤。我記得去年和老車在杭州看一個書畫展覽,展品中有宋徽宗的《千字文》真跡,幾十米長的長卷。老車說,你看,運筆圓轉(zhuǎn)的地方太多了,不夠澀,沒到化境。大概是有激情卻沒有做到不露聲色吧。還記得還有一幅陸游的手書,寫的是一首詩,《美睡》,“漫道布衾如鐵冷,未妨鼻息自雷鳴”。老車說寫得真好,信手涂抹,不,涂抹都像現(xiàn)代人咬牙切齒的搞法,他就是信手寫來吧,非常微妙,把老來懶懶散散的心態(tài)都寫出來了。陸游說,他行書學楊凝式,也算是有傳統(tǒng)的人。但他只是淡淡地說自己學過楊凝式,沒有起哄說楊凝式的傳統(tǒng)才是正統(tǒng)。
■ 車前子:老是鼓吹傳統(tǒng),會讓這個時代平庸。鐵肩擔傳統(tǒng),庸手著文章。龔半千說“位置宜安,然必奇而安,不奇無貴于安,安而不奇,庸手也”,如果把“位置”置換為“傳統(tǒng)”,就是“傳統(tǒng)宜安,然必奇而安,不奇無貴于安,安而不奇,庸手也”。“奇”,就是個人的意思,創(chuàng)新的意思。
■ 江弱水:近年來我讀張棗讀得很深入,覺得中國百年新詩,前五十年寫得最好的是卞之琳,后五十年寫得最好的是張棗,而他倆恰恰都是西方語言文學的修養(yǎng)極好,所以能夠“化歐”,同時對古典詩歌又真能妙手點化,所以現(xiàn)代感性和古典韻味什么都有。柏樺曾經(jīng)用卞之琳的“化古化歐”一說來解釋張棗的詩學觀念,可見兩人的親緣關系。這難道不正好說明,新詩本身也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的小傳統(tǒng)了么?
■ 朱 朱:其實說來說去,這是一個主體的焦慮問題,這當然是因為自現(xiàn)代以來,我們就面臨了文化主體的分裂和異化。對我來說,張棗之所以迷人,不在于他放煙花或空翻的語言技巧,不在于古意的尋找,而是將自我的分裂變成了一種游戲,這個主題或者這個方法論幾乎貫穿在他所有的詩中。據(jù)說他對陳東東講過,他的詩歌向度要領先別人五十年,但并沒有說出那是什么。而我認為自我分裂的游戲就是他的向度,并且他希望自己能不帶任何傷感地去做,亦即體認主體的喪失這個前提并視之為可能的言說空間。
■ 江弱水:我從前研究卞之琳的詩,也專門談過他的聲音分層和自我分裂的技巧。張棗詩中的自我分裂,看起來好像是一個延續(xù)。但我們清楚,這個“復合的主體”來自西方現(xiàn)代主義。卞之琳和張棗都具有艾略特式的抒情氣質(zhì),艾略特就喜歡一身二任。但是他倆又都比艾略特寫得豐潤多了。
■ 朱 朱:在這個自我分裂的向度上,張棗的敗相,似乎表露在晚期的《湘君》這首詩中,分裂的自我再也飛不動了,變得傷感而倦怠,借一個老同學的眼睛照見了原形,他對自己已然打算“見死不救”了。這是一種孤絕的努力,雖然以失敗而告終,卻令人感動。另一方面,他與卡夫卡或茨維塔耶娃的對話性文本同樣暗含著主體的焦慮,也許還是我們特有的,是試圖通過對話獲取某種與西方之間的平等交流,在這樣的文本中,異己開始呈現(xiàn)出了親緣性。
■ 江弱水:張棗的古典傳統(tǒng)轉(zhuǎn)化得很圓潤。對于新詩與傳統(tǒng)這樣一個老問題,張棗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解決方案:“古典漢語的詩意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修復,必須跟外語勾連,必須跟一種所謂洋氣勾連在一起。”他又說:“古典漢語的古意性是有待發(fā)明的,而不是被移植的。也就是說,傳統(tǒng)在未來,而不在過去,其核心應該是詩意的發(fā)明?!睆垪椬非蟆肮乓狻保种鲝垺把髿狻?,都靠發(fā)明,不靠移植。“古意”和“洋氣”這兩種元素,是遇合到張棗這個奇妙的容器才化合生成的新的化學物質(zhì)吧。
■ 車前子:傳統(tǒng)和創(chuàng)作的關系,傳統(tǒng)和詩人的關系,非常復雜,是幾何,譬如朝露,人生幾何,首先要有人生,個人不被湮滅,傳統(tǒng)才有立足之地。六經(jīng)注我,六經(jīng)不注我,也就沒有六經(jīng),這并非虛無,或許有還是有,六經(jīng)不到,只是半斤,只是八兩。
■ 江弱水:你們現(xiàn)在寫詩,想到陶淵明或者蘇東坡的時候多呢,還是想到布羅茨基或者策蘭的時候多?這話如果不好回答——其實我們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我們就把自己設想成為一個小說家,正在寫小說。那么我問你們,你們是更多地在與誰較勁?曹雪芹?蒲松齡?還是馬爾克斯?麥克尤恩?西方小說的傳統(tǒng)太偉大了,而我們不可能自外于這樣一個傳統(tǒng)吧?寫小說恐怕還得西學為體,中學為用吧?
■ 朱 朱:提到小說,我會想到谷崎潤一郎。年輕時他是一個徹底的希臘崇拜者,中年之后則成為了東方主義者。這種極端戲劇化的轉(zhuǎn)變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非常有意思,不過,很難說沒有前一個谷崎就能有后一個谷崎,或許,正是前一個谷崎塑造了后一個谷崎,在這兩者之間并非水火之勢。修辭立其誠,詩人或作家應該首先聽從內(nèi)心的需要,并且隨著自己的認知而作出改變,我相信谷崎是這樣一位立其誠的實踐者,最終他其實融合了很多元素和異質(zhì),達致渾厚。
■ 車前子:西學中學,一男一女。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聽到兩個女人聊天,一個女人說:“這個可惡的男人!”另一個女人說:“別這樣說,你們有了可愛的孩子?!边@不是轉(zhuǎn)化嗎?可惡的傳統(tǒng),給了我們可愛的新詩?;蛘?,可愛的傳統(tǒng),給了我們可惡的新詩。
■ 江弱水:一不小心玩大了,玩出新意了,這就是你說的自我作古,自己“統(tǒng)”起來,自己“傳”下去?!翱蓯鄣暮⒆印本褪锹勔欢嗾f的“寧馨兒”。你遇見一個女子,那可是異己喲,但結了婚,生了娃,就不是異己了,是同體。說到今天的詩人,很奇怪,異己的經(jīng)驗寫著寫著也就成為內(nèi)在于自己的經(jīng)驗了,洋腔洋調(diào)說慣了嘴就變成了自家的聲口。朱元璋對徐達說,原本是打家劫舍,不成想弄假成真。我現(xiàn)在讀一些語言方式感受方式都很西方化的中國當代詩,也沒有覺得不妥。寫得好,就是好,不分是哪一種好,西方的也好,中國的也好。我就想,常言說積非成是,歪打正著,我們就慢慢廣泛吸納,融鑄出中國的新詩傳統(tǒng)。我們對西方說: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 何同彬: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這個話其實西方更早對我們說過了。所謂現(xiàn)代性、全球化無非就是通過資本、疆土的擴展、貫通,凸顯原本并不明顯的差異,然后再用同一性去消彌這些差異,由此滋生沖突,蔓延所謂古今中西之爭。中國在這一歷史巨輪面前是弱者,是被動的,那因此我們也就成了被同一性困擾的,總是要用傳統(tǒng)、本土、地方性來螳臂當車,當然非洲、印度、伊斯蘭、日本等無不如此。胡適、陳獨秀他們用白話文救中國,從政治層面上無可厚非,但從文化、文學層面上講必然滋生所謂弊端。只不過這些弊端也在形成自己的傳統(tǒng),而且是更加適應、迎合現(xiàn)代性、全球化或者“世界文學”的新傳統(tǒng)。沒有晚清到“五四”的譯介,哪來中國新文學?沒有“文革”中的“黃皮書”、“文革”后的“走向世界叢書”等,哪來朦朧詩、先鋒小說?何來莫言的諾貝爾文學獎?所以弱水所說的發(fā)生在中國小說家、詩人和記者身上的這種西方印記,是理所當然的了。
■ 江弱水:現(xiàn)代小說的例子表明,對于任何想要寫作的人,不管你是美國人,委內(nèi)瑞拉人,埃及人還是日本人,面對的傳統(tǒng)只有一個了,那就是歌德所謂的“世界文學”型的、全景式的、一統(tǒng)天下了的傳統(tǒng)。魯迅在《文化偏至論》中說:“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較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于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nèi)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這個“新宗”就是“新統(tǒng)”。
■ 朱 朱:我想再說一說赫伯特,他對于古典充滿了熱誠的求知欲,當然,他眼中的傳統(tǒng)并不局限在波蘭、東歐,也不局限在文學方面,他稱自己是大地的公民,“不但是羅馬和希臘的繼承人,而且?guī)缀跏钦麄€無限的繼承人”,他研究了很多,他是那種一有機會就走出國境的背包客,而且難得的是這種認知或修養(yǎng)并沒有泛化在他的詩行里。假如說古典首先意味著相對完整的宇宙觀,意味著無名工匠式的勞作和奉獻精神,那么可以說,他是一個隱蔽的古典主義者。
■ 何同彬:這個理想的、共享的、大一統(tǒng)的傳統(tǒng),不是我們主導的,“世界文學”也不是我們定義的。波德萊爾將繪制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稱為英雄,推崇把目光投注在“現(xiàn)在”的居伊,因為在他看來現(xiàn)在生活的瞬間性同樣是美的:“你無權蔑視現(xiàn)在!”如果因為不夠傳統(tǒng)、不夠古典,就否定每個詩人、小說家面臨的生動而殘酷的當代生活,那中國文學到現(xiàn)在還不具備基本的當代意識就看起來很合理了?!皩懙煤?,就是好,不分是哪一種好,西方的也好,中國的也好”,這其中有沒有悖論?當然有,但我們的確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 朱 朱:回到切身的這個小傳統(tǒng)來說,百年的新詩,對我的寫作構成刺激和助益的詩人或文本少之又少,尤其是當我試圖回應當代的命題時,就更難在此找到什么依傍,因而更多地向外看或者向傳統(tǒng)追溯,是一件極自然的事情吧。
■ 江弱水:不管怎么說,我們不能在詩學資源上獨沽一味,不能把古典詩給搞成江上一籠統(tǒng),把自己搞得澆離單薄。所以嘛,大約還是魯迅的“拿來”兩個字最到位。你只管“拿來”,但不要被“拿住”,被西方詩徹底“拿住”,被中國古典徹底“拿住”,死相都很難看。
■ 朱 朱:我們不能把任何傳統(tǒng)看成浮在表面上的花樣,那只會把我們的路越走越窄。傳統(tǒng)不是召喚你向它那兒去,而是希望你帶著它往這邊來。你去往它那里,它就是一個巨大的黑洞。你設法帶著它來,它就是照亮隧道的手電筒。
■ 車前子:傳統(tǒng)或許是這么一回事吧,它既不虛無縹緲,也不實有其事,傳統(tǒng)它較為本分地存在著,但這個存在,并非單為我們。我們不要也不需要那么自作多情。更多時候,我想說:“噓,輕點,不要打擾傳統(tǒng)!”
○ 詩萃 ○